老梁端着个盒子出来,盒子里铺盖着软绸布,他小心翼翼的把盒子放下,掀开软绸布,就露出里面的茶壶来。
老梁说,“看看,这个壶……哎,蒋川你看看,认不认得?”
蒋川打量了下,说,“一粒珠。”
老梁眼睛一下就亮起来,“对!对,就是一粒珠啊!我看你泡茶泡得像样,果然认得啊,不错,不错!”
他说着看向顾嘉宁,“顾同学,你瞧瞧这壶,什么特点?”
顾嘉宁回了心神,强迫自己注意力转到那壶上,她观察了下,她虽然对茶有几分喜好,但对壶没多少研究,现在细看来,只觉这个壶,最大的特点就是……
“圆,”她不大确定的说,“这个壶看着圆头圆脑的。”
老梁就乐起来,“圆头圆脑,哈哈,这个词形容的,这个拙劲儿对了,但没那么钝,你听我跟你说啊……”
才说到这,恰师母出来听到这句,立刻说,“又说上了,这又显摆上了,就他那个壶,花大钱买的,买回来当宝贝,每天都拿出来欣赏,还舍不得用,赶上你们谁来的,就跟上瘾的似的讲啊讲,”师母说着一瞪眼,“怎么你职业病啊,在学校上课没上够,跑家里还跟学生讲课啊!”
老梁不服,“上课怎么了,这叫学无止境,你们学数学的不懂,艺术,这是艺术。”
师母嗤笑,“那你个学语文的就懂艺术了?你要是懂艺术怎么不教艺术?”
老梁一噎。
师母就说,“看着没,这就叫逻辑,我们学数学的好处,你个语文老师不懂。”
说完往厨房去,背影深藏功与名。
顾嘉宁被他俩逗乐,连方才的心思都散了,当着老梁也不敢笑,憋得不行。
老梁气呼呼的看她一眼,“想乐就乐,这咋笑还挑成震动的了。”
这下顾嘉宁再忍不住,闷着声音乐了好一会,期间余光看到那人,见他嘴角微勾,眼里笑意点点,她心底微动,脑中又出现满面自嘲的表情……
心下微微一颤。
老梁就叹气,“罢罢,我大人大量,不跟她计较,咱们说这个壶,你看它整个壶形,珠圆玉润,先看壶身……”
老梁说起壶来滔滔不绝,蒋川还好,他应当是懂一些的,能说上话,顾嘉宁就听得一愣一愣的,末了索性拿了手机拍照,老梁虽对她摇头颇感无奈,但见她拍得是自己的宝贝壶,也就由着她去了。
这话题一开头就没停下,直到师母那边饭菜出锅,叫他们去餐桌的时候,老梁才意犹未尽。
师母说,“你可差不多了啊,赶紧你那宝贝收起来,这好好的俩孩子来看你,净听你唠叨壶了。”
老梁约莫说爽了,虽意犹未尽,这次倒也没反驳,把壶收回去的时候,顾嘉宁看到他悄悄跟蒋川说了句什么。
她眼带好奇,这时过来帮忙摆筷子的蒋川看她一眼,说,“老梁说还有一把挺好的壶,到时候送我们。”
顾嘉宁蓦地抬头。
“菜来咯!来来来,都坐,都坐。”师母端着菜出来,顾嘉宁顾不得其他,忙让过,进厨房帮她一起端,只是心中却做不到他那般如常自若,好像……
什么都没有发生。
好像先前他那般的话,再寻常不过一样……
饭菜端上,师母做了一桌子,虽多是家常菜,但师母手艺很好,顾嘉宁一上午只啃了个小面包,方才也没好意思吃零食,这会虽心里有事,但一半心思也转到吃上了。
老梁和蒋川说着话,多是问他工作上的事,又聊些经济啊时局啊大环境这些,顾嘉宁本没对这些没大有兴趣,但又对这个时候的他忍不住注意……
她几乎没有见过他这样一面。
多数时候是老梁在说,跟说他那把宝贝壶的时候一样,他开口的频率并不高,每次说的话也并不多——既不讨好,也不会让人觉得不被重视,尤其他每次开口的话都让老梁眼睛发光频频点头,顾嘉宁虽不大懂,但也知道他应是说到点子上了的,听着他们跨度颇大的对话,她心中再次冒出一个念头……
他真的,懂得好多啊。
她一直知道他是个优秀的人,理智,专注,明确的知道自己想要,并且不论什么境地好像都能迅速分析做出最佳的反应。
这是他天赋里的优势。顾嘉宁不止一次这样意识到,尤其是才认识他的时候,她几乎每天都能感觉到被“碾压”的感觉,其实是有些让人挫败的,但那同时也给了她不少动力——了解他越多,她越是知道,他是那种有天赋,并且勤奋的人。
想到此,她忽而想到现在……
再遇之后,她好像很少会感觉到那种明显的被碾压的感觉了,是因为相处的时间少了吗?还是……
目光微抬,她不禁看向他,心底冒出一个荒谬又清晰的念头来:他,在克制。
是了,克制着自己,让她在他面前的时候,不会再有那样的感觉……
他……
在迁就她吗?
突然冒出的念头吓了她一跳,她抓着筷子,看着他,几乎有一会是瞪大了眼反应不过的样子。
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听到师母的笑声……
师母说,“你看嘉宁,看蒋川给看愣了,嘉宁,是不是也觉得你梁老师太聒噪了,心疼蒋川了吧,还陪他说那些说那么久,让蒋川饭都不能好好吃了。”师母说着瞪了老梁一眼。
老梁不服,“什么聒噪,我说李老师,你说话能不能严谨一点,注意下用词,我这是深入性探讨交流,要搁在古代,那就叫‘清谈’,是文人雅士才能参与的,很考验层次和学识的好伐。”
师母不屑一顾,冷静反驳,“那你就是沾了新时代新社会的光,你要是搁古代,那什么‘清谈’的大门第一个挡着不让进的就是你!”
“你!”
老梁又是一噎,看着师母说不出话来,只得求助于他的得意门生,他看向蒋川,却见他的得意门生这会注意力显然没在他身上,他目光正落在了顾嘉宁身上……
“顾同学!”
老梁故作严肃,“你说你师母说得对吗?”
顾嘉宁啊了一声,抬头,眼带迷茫——她这片刻里心情便过山车似的起伏,开始是被师母的话吓到,下意识抬头却正对上那人的目光,登时便又心虚似的低下头,正担心这话题继续,就听到师母和老梁这一番“互怼”,正低头偷笑,忽而被老梁点名,便无端一股上课开小差却被叫起答题的感觉。
莫名紧张。
下意识就往蒋川那儿看去,就好像从前这一幕真正发生的课堂的时候,她下意识向他求助一样。
蒋川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说,“老师别难为她,她吃了师母那么多好吃的,阵营早就偏了。”
这话一出,老梁和师母都乐起来,师母说,“你们男人不懂,做饭的就喜欢看自己做的东西被吃得欢,我啊,就喜欢嘉宁这样的,我要再有个儿子,指定撮合嘉宁当我们家媳妇。”
老梁摆手,“你可拉倒,当着人蒋川的面儿呢,还没喝呢就说醉话啊。”
蒋川但笑不语。
顾嘉宁扯了个笑,低头吃饭,佯装不好意思的模样,然她自己也不知道听到这话,是尴尬多一些,还是……隐秘的欢喜更多一些……
她似乎有些懂得了他那句话……
——那大抵是,连我自己,都那么希望着……
老梁和师母好像都觉得她和蒋川大学就在一起,到现在都没有分开过,觉得他们一起来这里是顺理成章,觉得他们在不久的将来结婚也是理所当然,他们已然将她和他当成了“一对”……
这种感觉,她好像,忽而明白了他的意思……
因为这种感觉,的确让她心底隐秘的某处,渐渐漾开丝丝的欢喜……
老梁开始说起学校的事来,方才那茬便算过去,她悄悄松口气,又看向他,露出点点感激的笑来。
虽说老梁和师母不介意,但她自己的确是不擅长处理这种情况,只觉气氛越发好,她也不由的笑起来。
师母见她吃得好,便一个劲儿给她让菜,那边老梁拿了酒出来想跟蒋川喝,被师母阻了,“孩子开车来的,你让他喝酒不是害他,”又说,“蒋川你甭搭理他,他自己三高里都高了俩了,人大夫不让喝,他也就是你们来的时候拿你们当由头,甭理。”
老梁约莫自知理亏,这才倒是没反驳了。
顾嘉宁也看出来了,老梁在师母面前是被吃得死死的,空有一副大嗓门,不如师母温温和和几句话。
她不大知道别人家的普通夫妻是怎么相处的,但老梁和师母让她觉得有些羡慕。
一顿饭吃完,顾嘉宁和师母一起洗了碗,出去的时候看到老梁和蒋川在下棋,下的是围棋,顾嘉宁过去的时候,蒋川自然的看她一眼,将旁边桌上的果盘递给她,她下意识接过。
老梁啧了一声,“不错,有我当年的风采,”他对蒋川点头,“男人,对自己家咯人有本事不叫本事,对外要刚,对内要柔,刚柔并济,才是大丈夫。”
顾嘉宁正插起一块香瓜,闻言一顿,不明白话题怎么扯到了这里。
倒是蒋川,好像对老梁这样时不时的“因材施教”已经适应,笑应了一声,抬手落下一子。
老梁的注意力就转回到棋盘上,他一脸严肃,俨然棋盘上形势并不算明朗,顾嘉宁不懂围棋,但没忍住站了一会,因为下棋的他看起来……
让她很难移开眼。
看着看着,吃的水果不小心汁水沾了嘴边,她侧身想找纸巾,却没看到,但一转回头,一件墨兰色的帕子递了过来。
帕子折出整齐的边角,一只霁蓝色画风古拙的小鱼露出个鱼尾巴来。
她目光一怔,抬头,就见他目光还落在棋盘,甚至这时还抬手落了一子,而老梁沉浸在棋盘战局,好似没有察觉。
她看着他完美雕刻般的侧脸,看到细碎的下午的日光洒在他身上,自他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一贯冷清的人似乎也染了些烟火气……
心头一悸,心内有一处软成一团,她伸手,轻轻接过,只觉接过的手指轻颤了下,几乎不敢再去看他的脸。
“谢、谢谢……”
低低的,她几乎无声的说。
他嘴角微勾,没有说话。
对面老梁仍在凝神思索,这一刻时间像缓慢了一般,顾嘉宁只觉仿佛与他,从未有过的靠近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