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写了无数艳丽的爱情诗,最令人动容的是那首《锦瑟》。
庄生晓梦迷蝴蝶,他最爱的仍是她。
她和他这一段“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让他就此成伤。
爱而不得的爱情,最让人无法喘息,他们这对知己情侣却难相守,任是谁都会难以放下,何况他还是如此多情细腻之人。
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
若那时他们正相爱,没有离别的痛,亦没有相思的苦。
只是,世间没有“若”字,于是,他成了世间最凄苦的深情之人。
零·锦瑟情深
他一生写了许多首无题爱情诗,诉尽世间爱情种种,只因自己就是一首欲说还休的无题诗。
望帝春心,庄生晓梦。在历史的尘埃之中,他就像那飘零的花雨,哀伤漫山遍野,让无数世人沉醉在他的万千情话里。
有人说,写下那么多哀婉情诗的李商隐最情深意重。因为一段凄美的情缘,因为爱而不得,他的心被爱情刻下了伤痕,一生一世都活在悲伤里,所以,他的爱情诗才写得如此凄恻缠绵。
诚如是。他和她的爱情是开在这尘世最美的爱情之花。
这段爱情是他的初恋,影响了他的一生。
他所爱的女子,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宋华阳。“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他本将一生一世对她不离不弃。然而,她不是珍珠,而是一晒即蒸发的露珠。
就此,他们这一世注定不能永远相依。
她本是公主身旁的贴身宫女,只是随公主入山修道,住在玉阳山上灵都观,谁知道遇到了他。而他,也不过是跟随当时“扬道抑佛”的宗教风气到道观清修的多情才子。
她的如花之貌,他的如江之才,让他们瞬间坠入爱河。
爱情从来都是没有预兆的,你爱上了谁,谁爱上了你,都是霎时间的灵犀相通,没有刻意,亦不能左右。于是,相爱的两人便在你侬我侬里消磨最美的时光。
然而,他们的爱情却犯了礼教清规。于是,他们只能背地里偷欢。爱情越是被压抑,恋爱中的人越是爱得难解难分,诚如他写的那句“相见时难别亦难”。
他们痴缠欢愉,如飞蛾扑火,不顾一切。只是,未曾想到的是,她意外怀了身孕,一段隐匿的爱情终于还是见了光。
公主大怒,下令将她遣返回宫,他则被逐出山门。
从此,他们这一生永远别离。
他活在“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里,日夜思念她。寂寞如海,苦痛如雨。他曾对月长叹:“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离开京城时,他写过一首《板桥晓别》与她告别:
回望高城落晓河,长亭窗户压微波。
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
如此良辰美景,你却不在身边,只余一地的清凉寂寞;芙蓉花开,红如血泪,仿佛你流下的泪水,触手就是惊心的冰凉,或许这便是你留给我的最后的关于爱的记忆。
爱恨不由己,怨天恨地都无用。只想告诉你的是,我写了那么多的诗,用了那么深的情,都是因为爱你。
这一生对你的情,如锦瑟,如沧海,如明月,无止无休。
从此,他自己也成了一首情深如海、深不见底的“无题诗”。
壹·相见欢
他们初见,应是在太和九年(835年)。
彼时崇道之风盛行于世。那一年,皇帝为了让天下人将李姓奉为神明,说他们是太上老君李耳的后裔,于是,天下一片“重道扬道”之风。连皇族子弟们都常被派去道观修炼。
身为士人的李商隐,在如此风气的影响下也去了玉阳山修道。
玉阳山上有一处道观叫清都观,他便在此修行。在玉阳山东边的山峰上有一座观叫灵都观。在这座观内,住着一位修道的公主,近十位宫女随行当道士。
其中,跟公主最贴心的是一位貌如芙蓉、能歌善舞、颇有几分文才的宫女,名叫宋华阳。
她注定将要伴随李商隐的一生一世,隐隐约约,不可断绝。
因为两座道观离得近,他们有了一次偶遇。
那日,满山杏花纷纷扬扬,如天花乱坠,她衣带飘飞,凝眸而立,心情愉悦。所谓“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即是她这般女子。
他出现时,映入她眼中的是一个丰神俊朗的身影。那两句广为传唱的诗“必投潘岳果,谁掺弥衡挝”顿时袭上她的心头。
少女多怀春,她就此春心荡漾,相见欢莫过于此。
一场不期而遇的爱情璀璨绽放,电光石火之间,一见倾心的故事无声上演。
彼时,他二十三岁,才华横溢,名满天下。只是,他屡试不第,不免落寞神伤。他是想在此一边读书继续科举,一边安放自己那颗困厄之心。
谁知在此竟遇见如此清丽的女子,让他相见恨晚,这段情缘于西峰、东峰间悄然绽放。
彼时道观规矩森严,起初他们的爱意全靠书信表达,后来情思日浓,他们便无法只满足于书信里的表达。于是,他们开始了幽会。
白日里,道观人来人往,行事不便,于是他们便约在了日暮黄昏或夜深人静时。他们幽会的地方叫玉溪,一个听来即美的名字。在那里,他们有说不完的话,表不完的情。
只是,时间一久,他们越发觉得晨曦间的拥抱、月光下的呢喃还不够缠绵。随着二人的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他们越发蠢蠢欲动,于是终于越了雷池。
他们的感情如焰似火,势不可挡。幽会之地先是在玉溪,后又转移到了道观。
诚如他所描述的“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从早到晚,每天都可以见到她,便是莫大的幸福。
于是,他们的爱恋里全是欢愉和缠绵。
贰·隔良缘
只是,生命无常,你越不希望失去的,往往越会失去。
那时,他们虽然爱得如胶似漆,却惶恐不已。
虽说当时的唐朝风气十分开放,但也无法允许男女在观内胡作非为,比如后来的鱼玄机艳旗高挂,就招致了不少非议,只是她放逐自我,不畏人言。然而,宋华阳却不可以。身为公主身边的人,她是没有自由身的,恋爱更不可能。所以,他们根本无法自由公开来往。
爱而不能圆满,让他满怀感伤,于是,他写了一首首情意绵绵的诗给她。比如《无题》:
紫府仙人号宝灯,云浆未饮结成冰。
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瑶台十二层。
“紫府仙人”乃华阳,“云浆未饮”是暗喻两情未谐,“更在瑶台十二层”则诉说一份不能逾越这空间距离的幽怨。
还有《昨日》:
昨日紫姑神去也,今朝青鸟使来赊。
未容言语还分散,少得团圆足怨嗟。
二八月轮蟾影破,十三弦柱雁行斜。
平明钟后更何事?笑倚墙边梅树花。
这或许是一场偶然的遇见,在正月十五上元夜赏灯时,他们恰巧碰见,然而却因在大庭广众之下没能说上句话就分开了。
这样奢侈的会面,诚如牛郎织女只能一年一见,永不得团圆,难免叫人神伤,感叹离别日久、岁月易逝,但终究还是会如“雁行斜”一般别离。然而,每次一想起她,心情便会莫名地欢愉起来,她看到自己写给她的情诗,定会在天亮以后还倚靠着墙边的梅花树笑逐颜开。
这真可谓是见字如面的美好。
还有《一片》:
一片非烟隔九枝,蓬峦仙仗俨云旗。
天泉水暖龙吟细,露畹春多凤舞迟。
榆荚散来星斗转,桂花寻去月轮移。
人间桑海朝朝变,莫遣佳期更后期。
他和她虽出于种种原因不得常见,但片刻团圆已足慰衷肠。人世变幻莫测,谁知日后能否得偿?不如畅享良辰。
然而,纸终于包不住火。欢愉过后不久,宋华阳怀了身孕,加之他们之间那些炽热情诗、情书的外泄,他们这段隐匿的情事便浮出水面。
幸运的是,他们的情事虽然暴露,但公主并没有对他们痛下杀手,而是从轻发落,将他逐出道观,将她遣回宫中。
后来,他才得知原来玉阳山上有一位权高位重的刘道士是宋华阳家的亲戚,因此他们才免于一死。不然,他们已成黄泉鸳鸯。
就此,他们这段良缘被生生隔断。
然而,虽人不能见,但情并未断。
这一生,她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他才写出了那么多难以明喻的“无题”爱情诗,多用道教神仙典故隐喻对她的爱,意境缥缈,缠绵悱恻,令无数人为之动容。
后来,他还根据他们经常约会的地方“玉溪”一名,给自己取了一个号——“玉溪生”,足见他对她的爱之深。
叁·最堪恨
与她分别后的时光被无限拉长。在无数个难以入眠的深夜里,他吟着《无题》诗,道尽自己对她的相思: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他们这一对苦难的情侣,相见时那么难,分手时更是痛苦万分,因为不知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春之将暮时,春风绵软,百花凋谢,他们也将永远失去爱情,让人感伤不已。
今天的人们习惯把“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送给老师,然而,那最初是他送给她的一片真心,他对她的思念正如春蚕吐丝,绵绵不尽,至死方休。
他是那么想念她,她定然也是如此。对镜照影,全是愁思,直愁得头发花白。长夜吟诗,反而长夜更长、愁思更深,和着寒凉月光,让人更加孤寂。
她早已远在自己无法抵达的地方,他无法给她安慰,唯愿那自由飞翔的青鸟带去自己的殷勤关怀,代自己探望她,告诉她,他的心中始终有她。
岁月迢迢,她始终似星辰闪烁在他的生命中。只是,转瞬便消失了踪影。
她来过,又离开,一切仿佛回到了最初,却永远都回不去了。
这以后,相逢便只能在梦中。
于是,他只能将自己那深如江海的思念诉诸文字。那些诗装满了他的想念、他的痴情、他所有的离愁别绪,以及人生中注定要承受的孤独。
他和她的这段情,只能埋在心间。此事最堪恨。
在无数薄如蝉翼的烟色里,他只能怀着这份缥缈如风的情思度过余生。
他以为这一生,他们将无缘再见。谁知,在长安,在他和她都渐渐老去的时候,他们却再次相遇。
时过境迁,她已不是当初的那个她,他也不是当初的那个他。数十年的日日夜夜,对他们都是一寸一寸地蚕食。
那一年,他四十二岁。他虽已经中了进士,却因种种不顺,只是一个地位卑微的小官,且丧偶,还拖着一身病。而她,则成了一位心无杂念的高级道士,终日住在长安的华阳观中清修。
这样情状的两个人,怎样的交集似乎都有些许尴尬。
据说,有一次她邀他来赏月。他在纠结万分之后,最终未去,而是写了一首《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给她:
偷桃窃药事难兼,
十二城中锁彩蟾。
应共三英同夜赏,
玉楼仍是水晶帘。
未能赴约的答案就在这首诗里了。他们已非过往,在经历过往生活给予的种种磨难困苦之后,若想再拾旧情,真是有心无力了。虽然,他对她依然一往情深,依旧念念不忘。
他们这一对历经苦难之人,在终于再见时,却仍因现实的障碍难以逾越。
他们,这一生注定无法终成眷属。
如他所说,“玉楼仍是水晶帘”,他们只能偷偷将彼此放在心底,一辈子。
尾语
爱恨缠绵,再怎样爱,也只能作罢。
后来的后来,他们成了友人。再后来,他拖着病体过着孤寂的生活。无端遭受了残酷的“牛李之争”,他的仕途之路一直坎坷跌宕,怀才不遇。丧偶后遇见她,她仍无法让自己光明正大地去爱,只能在无限的悲伤中度日如年。
某个秋风萧瑟的夜晚,他独上西楼,见庭中疏竹摇曳,恰如她飘逸的倩影。睹物思人,恍如一梦,不禁感怀这一生,写下了那首千古绝唱《锦瑟》。
他这痴爱的一生,如庄周梦蝶,以为自己可以化蝶而飞,谁知梦醒后自己还是庄周,而蝴蝶早已不知去向,不过南柯一梦。他和她的爱情,如望帝一般身死国灭,魂魄化为杜鹃,暮春啼苦,声声哀怨。
爱情已去,春将又残,一切不过一场凄美的梦罢了。
可是,这爱情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这么美,却又这么可望而不可即。“皎月落于沧海之间,明珠浴于泪波之界,月也,珠也,泪也,三耶一耶?一化三耶?三即一耶?”谁又能知道?谁又能说得清楚?
情何以堪!情何以堪!那么今朝追忆,虽为怅恨,又当如何!
多少难言之痛、至苦之情、生离死别之恨,都在心中郁积,无法排遣。所以,在写下《锦瑟》后的第二年,他便在忧郁中溘然长逝。
望帝春心,庄生晓梦。
他的一生,便似这哀伤飘零的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