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的清晨,书院的数十人来到了宏伟的廻都城门前,门旁甲士阵列,排查进出人群。
递过身份文书后,进入城内映入眼中之景:有布衣步履匆匆忙碌奔波,有高楼酒肆食客们听书饮食,有公子小姐乘车而行,是烈火烹油般鼎盛沸腾的民生。
维尔等人早已习惯廻都繁华,邱匡等人虽来过廻都,依旧感叹廻都内的尘世浮华,眼神十分复杂。
有文官早早候于城门处,见到一群衣着不凡,超凡脱俗的人们进入城内,躬身拜道,“天心书院学子们,明日朝会邀众学子前去,今日已备好驿馆安排食宿,驿馆在玉符中标注有方位,各位城内可随意游览。下官还有要事回禀,请诸位见谅。”取出数十枚玉符分发给各位后,文官便执礼退下。
“分开四处看看吧,聚在一起反倒不便,明日一同前去朝会即可。”邱匡微笑提议道。众人点头表示赞成,先后散入人群之中。
……
轩晟回到奂宫,侍卫侍女门口相迎被其挥手宣退,走进宫内,沿路奇珍异兽各显神异,可惜主人目不斜视毫无欣赏之意。
奂宫内,一株极为繁盛的梅花树生长在庭院中央,枝叶间雪梅红梅花开正好。轩晟看见树荫下有一道纤细身影站立,眼中露出温和笑意,还有些许的歉意。
听见声响,那道身影转过身来,不同于漱玥的娇俏,不同于余苼的绝美,不同于潼曦的清丽,而是如梅雪中绽放,清冷之余却又带着一缕魅惑人心的力量。
佳人看见轩晟走近,眼眸中波光流转,冰冷无情的面容也随之柔和下来,静静看着轩晟走至面前。
“慕妩,抱歉……”
慕妩轻摇摇头,略带沙哑却又极为悦耳的嗓音响起,“我本就是你的门客,侍卫。在此处守候是职责所在,不必为此歉疚。”
“话虽如此,可我们之间认识多年,一直把你视作至交。数月时间却让你在此消磨岁月……”
“至交…”慕妩心中轻叹,隐于袖内的手掌握住又松开,轻声道,“城北那片梅林听说梅花开的十分绚烂,不如与我同去,看那片梅林绚烂的景象?”
“这……”轩晟迟疑,眼中歉意更甚,“今日恐怕不成,下次可好?”
慕妩垂下眼帘,让人难以看清其眼中的情绪翻涌,“是去见她?”
轩晟一怔,眼眸闪动,温和淡然的面容微红,透出些许的不自然,“不全是,但她自然是要去见的。”
慕妩嘴角微勾,“那便作罢,我自前去即可。”
袖中纤手不知从何处摸出一个精致小壶,壶嘴拿下来便是一个精美的酒杯,壶身倾斜,倒出青色酒液,递给轩晟。
“既如此,便喝下这一杯,算作赔罪吧。”
“好。”
轩晟接过酒杯,仰头喝下,看着眼前冷媚女子身着素白衣裙,肩头发间落下不少花瓣,忽然开口道,“自你我相识,你便在此栽下这株梅树,不知不觉也有五年。你这爱梅的性情倒是从未变过。”
“嗯,五年。未曾想到数年间就能生长到这般地步。”
轩晟轻笑摇头,转身命人收拾行装后便又要匆匆离开,“你我二人乃至交,固守在此我也心中有愧,何不在这城中随心而行?”
直到轩晟离开奂宫,慕妩只是站在原处,一言不发,偶尔抬首欣赏着花费数年光阴方才形成的景色。
……
轩晟立在一处清净宫殿门外,开口道,“父皇,儿臣想前去拜访外祖家。”
良久,殿内方才有低沉声音道,“自去便可。”便再无声息。
轩晟早已习以为常,躬身道,“儿臣告退。”在穿过十数个宫殿之后,轩晟来到另一处幽僻宫殿处,轻扣宫门,正欲开口。只听见屋内尖锐声音传来,“皇兄,今日我不想见任何人。”
轩晟心中苦涩,唯二的两个至亲之人,常年不得一见,却无可奈何,只能离开。
……
城内的一处不知名小巷内,周垣哲站在一处府宅门前,门侧有一座石质雕像,雕刻的是牧童与牛:牧童十分幼小,连牛的牵绳也无法够到,牛虽高壮健硕,却主动低下头来让牧童得以拿住牵绳。
轻扣铁门,有青衣小厮拉开门闩,低头执礼道,“客人请回吧,姜家不见外人多年。”
天色早已阴沉下来,淅沥雨声渐起,润湿了小巷的砖石瓦缝,小厮正欲关上大门,听见一声闷响。周垣哲竟跪在地上,低下头来,湿发垂在额前难辨神色,却始终一言不发。
小厮有些惊慌,砰的一声紧关铁门,便再无声息。
雨势渐大,小巷的行人匆匆跑过,奇怪地看着跪在门前的少年,而少年紧抿嘴唇,盯着膝前石砖不知心中所思所想。
不知过去多久,少年视线一暗,上方传来疑惑问声,“周垣哲,汝跪地于此所为何事?”
轩晟执伞站在其跟前,只是周垣哲抬头望清何人后便又低下头来,不作反应。轩晟苦笑,又是这般被无视,也不知哪里出现了差错。
轩晟来到铁门前,拾起铁环轻敲数下,便静待府邸来人回应。
“这位客人何必让人难做,姜家早已不见外人……”青衣小厮边打开铁门边无奈道,抬头却发现是轩晟站在门前。
“啊!是公子,公子先请进来,我这就去禀告家主。”
周垣哲忽而抬起头来,喑哑道,“轩晟,让姜家见我一面,我欠你一命。”
轩晟步伐一顿,回首望见的是周垣哲悲伤与期盼的复杂眼神,道“吾尽力而为。”铁门关闭,徒留一人在门外跪立不起。
“殿下怎么突然想起来看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糟老头子了?”沧桑的声音响起。屋檐下,老人须发斑白,苍老的面容表现出堪破岁月的平静祥和,含笑看向轩晟。
“晟儿见过外祖。”轩晟快步向前,搀扶住老人,慢步走至庭院亭台下的石质桌椅处坐下,小厮在旁已备好清茶,侍立在侧。
桌上有棋盘刻于石面,棋子收于石盒中,姜老兴致颇高,“晟儿,天时尚早,陪外祖手谈一局?”
轩晟在石桌另一侧坐下,右手拈起棋子,清脆声起,温和道,“外祖兴致高昂,晟儿自当奉陪。”
彼时,风雨势急,而老少二人不以为意,在雨幕包围下相对而坐执棋以对。
时间就这般静静流逝,“晟儿,来外祖这所为何事?”
“父皇要重开鱼龙祭,外祖身为祭酒,想请外祖出山……”
“此外,门外的少年是书院新入同门,不知外祖可否一见?”
“鱼龙祭……好久没听过这个词了,要举办鱼龙祭了吗?”姜老低声自语。听闻轩晟第二件所言之事,原本明朗的神色却十分明显的消沉下来,棋子从手中无力坠落。
“周家那孩子吗?晟儿你可知他的经历同子益有关?”
“表兄?”
“他是子益的关门弟子……”
“既然如此,外祖为何拒之不见?”
“因为子益死了,周家虽不是主使者,却隐隐有些关系。”姜老疲惫憔悴的声音响起,“白发人送黑发人,姜家本就香火凋零,这让我如何愿见那孩子?”
轩晟不由沉默,那个惊才艳艳的青年,在廻都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后,潇洒离去周游各府,最终只有身死异乡的结局吗?外祖难以接受不愿见周垣哲也是常情。
“见见那孩子吧。”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下,温润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一个中年男子站在台阶上,面容十分普通,但其眼睛,望见的是无垠的浩瀚深邃,给人的感觉却是无比的清澈温和。
“不肖后代姜琰见过族祖大人。”
轩晟眼神震动,未曾想到竟引得这位苏醒,低头躬身道,“晟儿见过族祖,大祭酒。”
“未来的道路被前人燃起的火炬驱散了迷雾,道路两分各自朝着迷雾深处无限延伸。”
“行者们驻足不前,分歧争执,迷惘忧虑,可终有一日,火炬也将熄灭,迷雾亦会复归。前行吧,争执也罢,分歧也好,回首历史,争执分歧的行者们,不会远去,他们也终会化作炬火,刺破黑暗迷雾。”
中年并未看向两人,只是望着门外,似是穿过了大门,穿过了周垣哲,穿过了无尽距离和虚空看见了不可知的命数和未来。
一片寂静中,中年闭上了双眼,再睁眼时神异之处消失,与凡俗无异。转身道,“带那孩子进来吧,晟儿,鱼龙祭之事,我会负责仪式。”
“是,晟儿会告知父皇。”
不多久,小厮带着浑身湿透的周垣哲来到中年面前,两人静默相对。
周垣哲疑惑地看着中年,等到触及眼眸时,少年感受到的是一种温暖的包容。这些年的偏执,心中的郁愤,在这对视的时间里,仿若冰雪消融般被疏解释放,情感与泪水不由自主地宣泄而出。
中年看着眼前神情倔强却在流泪的少年,轻叹道,
“未来已不属于我们,我们早已定型,纵然跨越漫长岁月,也不过是朽化的过程,希望亦不在我等身上,我们所持有的,不过是希望的余烬。”
“子益同样如此。唯一不同的,他做出了抉择,而其他人依旧在迷惘沉睡。”
“孩子,往事铭记于心就好,不要成为你自缚的枷锁。”
“倒是晟儿你,看似天性冷漠无情,可如今也只能给你一句忠告,莫要太过执着,去尝试淡忘。”
“谪仙倒是对你最好的评述,仙因何而谪?”
轩晟听见中年的喃喃,不由闭上了眼眸,良久方才再度睁开,温润清亮更一如既往,道,“仙因何而谪吗?我倾向于——仙为谁而谪?”
“故此,我不会选择淡忘。”轩晟站起身来,神情潇洒,比来时更为轻松,“族祖,外祖,晟儿心有牵绊,先行告退。”
伴随铁门声的,是一阵若有若无的轻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