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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糖衣

爱似糖衣,我囫囵吞下,享受刹那甜蜜的错觉。

上部

(1)

大叶子路,是丁当的童年。

夏天,她穿着肮脏的背带裤,背着肮脏的书包,从一群男孩中间穿过。他们一起扯着嗓子喊:“大肥妞,小气鬼,回家跟老婆亲亲嘴!”

然后,一起笑得七倒八歪。

小时候的丁当有些去不掉的婴儿肥,尤其是一张脸,圆得可爱。有一次丁当被他们喊急了,操起一块地上捡来的石头就追过去,追到其中瘦小的一个,丁当一石头就敲了下去,血顺着男孩的脸“哗”的一下流下来。

丁当当即吓得脸发白,站在那里双腿发颤,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那男孩也吓懵了,不知道痛,一分钟后才开始哇哇大哭。

“不许哭!”有个高个男孩走过来,脱下外套把他的头一捂说,“把大人哭来就麻烦了。”

说完,他看了丁当一眼,拉着受伤的男生走远了。

后来,丁当才知道,高个男生是那帮男生的头,他们都叫他阿明。

阿明比丁当大三岁,今年六年级了,他跟大叶子路的其他男生不一样,他并不坏,而且成绩很好,在班里数一数二。但他从不高高在上,他有很多的朋友。因为是贫民区,大叶子路的孩子都有一种天生的自卑感,但阿明身上却没有,他有着阳光的微笑,机智的谈吐。他和那些孩子们成天在一起玩耍,气质却那么卓尔不群。

“他没事了,就是流了点血。”一天放学后,阿明在路上拦住丁当说,“你不要担心。”

“谢谢你。”丁当由衷地说。说实话,她这些天都提心吊胆,就怕那男生的家长牵着他找到家里来,那样的话她不挨老爸一顿猛揍才怪。

丁当的爸爸脾气坏,在大叶子路是出了名的。

“我有事想请你帮忙。”阿明说。

“哦。”丁当把头仰起来,不明白她有什么可以帮到他的。

“我见你穿过一条红裙子,能不能借给我一下?”阿明问。

“哦?”丁当想起来了,那是她生日的时候妈妈买给她的,由于丁当爸爸做点小生意,丁当的家境在大叶子路还算过得去,妈妈又喜好面子,一条裙子花掉了五百多块,被爸爸不知道数落了多少回。

“可是,”丁当不明白地问,“你一个男生,借裙子干吗?”

“就说借还是不借吧。”阿明说,“保证完璧归赵。”

第二天一早,丁当把裙子藏在书包里,带出来偷偷交给了阿明。她并没有追问阿明借它来做什么,直到周末全校举行歌咏比赛,丁当看到那条裙子穿在四年级一个瘦小的女生身上。他们班唱的是《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那个瘦小的女生是领唱,歌声很好听,虽然她比丁当高一级,但裙子穿在她的身上一样合身,吸引了众多女生羡慕的目光。

“那条裙子跟你的一摸一样呢。”同桌问丁当,“丁当你怎么不穿呢?”

丁当笑笑说:“明天就穿。”

可是,阿明并没有如期把裙子还回来。

妈妈追问丁当裙子去了哪里,丁当只好说歌咏比赛借给同学了。妈妈的脸黑了半天,让她第二天务必把裙子讨回来。丁当只好去找阿明。那是丁当第一次去阿明家,阿明不在,那个瘦小的女孩子出来了,说:“哥哥出去了。”

原来她是阿明的妹妹。

阿明家很穷,家徒四壁。

丁当说:“我是来要裙子的。”

“什么裙子?”阿明妹妹一脸茫然。

阿明就在这时候回来的,他一把拉住丁当,把她拉到很远的弄堂边,低着头说:“过两天就还你,好不好?”

“可是……”丁当说,“我妈妈问起了。”

“就两天。”阿明说,“她很喜欢这条裙子,我没有说是借的。过两天就是她生日了,我想让她穿着它过十岁的生日。她长这么大,都没有穿过什么漂亮的裙子。”

说这些话的时候,阿明脸上的表情很痛苦,这是丁当以前从来都没有见过的。

“那好吧。”丁当爽快地转移话题说,“你妹妹唱歌很好听呢。”

“是啊。”阿明高兴起来,“你也觉得?”

“嗯。”丁当用力地点着头。

“你的名字也很好听。”阿明说,“像一个汤匙一下子掉进了碗里,叮当一下子!”

丁当笑得直不起腰来。

那晚回家,丁当被打了一巴掌,妈妈认定是她弄丢了裙子,或者被她拿去卖钱买零食吃了。妈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又被老爸骂了:“哭什么哭,丧门星!”

老爸听信了算命先生的胡扯,认定自己生意做不大是因为妈妈的面相太克夫。

妈妈扔掉抹布去打爸爸,战争变成了父母之间的。丁当溜出门,走到大叶子路那个小小的广场上。阿明他们正在踢球,毫无章法地踢,球一不小心踢到路过的阿婶身上,惹来好一顿臭骂。黄昏的天软得像是要塌下来,丁当蹲在那里,看到那个被自己打伤过的男孩爬到阿明的背上去,阿明背着他踢球。男孩的伤肯定不碍事了,他尖叫着,在阿明的背上翻转,夸张的姿势笑倒了一大片人。

阿明的妹妹站在不远处,微微笑着,穿着丁当的那条红色小裙子,像一小团红色的云。

三天后,还是放学的路上,阿明把裙子还给丁当,裙子被细心地洗过了,包在一个袋子里。阿明说:“不好意思,你检查一下,看有没有坏的地方。”

“不用了。”丁当退后一步说,“就给她穿吧。”

“那怎么行。”阿明说。

丁当心想,反正都挨过骂挨过打了,不能白挨。裙子现在拿回家反倒是更说不清,既然阿明妹妹那么喜欢,送她也无所谓。

“给她穿吧,没关系的。”丁当绕过阿明往前走。

“喂!”阿明拦住她,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元钱说,“我知道不够,但我就这些。”

“不用了,真的。”丁当说。

“谢谢你。”阿明说,“你真是个好姑娘。”

阳光照着阿明的头发,高高的阿明让十岁的丁当有些莫名其妙的心动,她赶紧转身走开。

丁当后来才明白,好心并不一定会办成好事。阿明妹妹穿着那条裙子在大叶子路走来走去,不巧被丁当的妈妈碰上了。妈妈认定她是小偷,抓住她就不放。阿明爸爸早逝,妈妈眼睛不好,靠给别人打点临工为生。妈妈认定阿明家买不起这条价值五百多元的裙子,事情一直闹到了学校。在操场上,妈妈走到阿明的面前,用手指着阿明的鼻子骂:“不要脸的小偷!”

阿明的妹妹站在一旁一直哭。

“不是的!”丁当流着泪冲上去,想拦住妈妈。

可是她没有拦得往,妈妈骂完,又冲进了校长办公室。

因为这件事,一直优秀的阿明在学校变得声名狼藉。他声名狼藉地毕了业,去了市郊的一所普通中学读初中。

那年秋天,阿明的妹妹死于先天性心脏病。

(2)

再见阿明,依然是夏天。

丁当十四岁,就要升初三,在这之前,她已经留过一级,转过两所学校。

十四岁的不良少女,头发染成金黄色,玩了一天“魔兽世界”,刚从网吧里走出来。她看见了他,他背着一个书包,正在过马路。

“程阿明!”丁当跑上前,在马路中间拦住他说:“程阿明,我是丁当啊。”

两边的汽车都狂按喇叭。

阿明把丁当拖到路边,用不明白的眼神看着她。丁当用力把乱七八糟的刘海撸到脑门后面,提醒他说:“汤匙一下子掉进了碗里,叮当一下子,你想不起来了吗?”

“哦!”阿明恍然大悟道,“真的是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丁当揉揉头发,不好意思地说:“你是说我的头发吧?今天刚染的!酷不酷?”

阿明摇摇头,说:“不酷。”

“这还不叫酷?你真牛……”丁当把后面那个不雅的字及时缩了回去,“我们好多年不见了。”

阿明说:“嗯,你们家搬出去后,就没见过你。”

“我爸成了暴发户,跟我妈离婚了。”丁当满不在乎地说。

“哦。”阿明叹息,“我妹妹要是活着,也应该像你这么高了。”

“你怎么样?好不好?”丁当急切地问。

“你该高一了吧?”阿明想了想说。

“初三!”丁当说,“我留级了,读书简直要我的命。”

“我参加完高考了。”阿明说,“分数这两天就要下来。”

“你肯定是北大清华随便挑啦,”丁当嘻嘻笑着说,“还住在大叶子路?”

“嗯。”阿明表情坦然,并没有任何不好意思的样子。

“你不怪我了吧?”

“什么?”阿明好像已经全然忘了当年的事。

“你的电话号码是?”丁当在包里把手机掏出来说,“快告诉我,我记下你的电话号码。”

阿明摇摇头说:“我家一直没装电话。”

“哦呵。”丁当笑笑说,“没有关系。等你分数下来,我们一起出去庆祝。我知道很多好玩的地方。”

“好啊。”阿明温和地说。他还是那个样子,除了个子更高了之外,好像没有任何的变化。丁当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丁当这才感觉到,与大叶子路有关的那些过去,因为这个背影,其实一直都没有过去。

丁当回到家里,看到她坐在沙发上。

她是丁当的继母,一个比父亲小六岁的女人。当年,父亲就是靠着她发迹,离开了大叶子路,踹掉了丁当的妈妈。

“去哪里了?”她沉着脸问。

“关你屁事!”丁当粗鲁地说。

“哼哼。”她冷笑,“你这么有性格,怎么不干脆睡到大街上去,回来做什么?”

“我回来气你。”丁当咬牙切齿道。

“气我?”她再次冷笑,手里拿着一只苹果,轻轻地咬了一口,不屑地说,“你还嫩了点儿。”

丁当一语不发地走到她面前,拿起另一只苹果,重重地往她的脸上砸去。她躲闪不及,脸颊上顿时红了一大块儿。

“你别惹我。”丁当警告地说,“我下次用刀也不一定。”她一面说,一面盯着水果盘里的水果刀。

那女人显然是吓了一大跳,一只手捂住脸,另一只手抢先把刀一把抓到手里,嘴里叫喊着:“你这个死丫头,别以为你爸出差了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我马上打电话给你爸,让他回来收拾你。”

话音刚落,她的电话就响了。她匆忙接起来,嘴里唔了两声,放下手里的刀,拿起沙发上的包,看也没看丁当一眼,迅速出门去了。

丁当仰头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竟有眼泪从眼角流了出来。她迅速地擦掉,趴到窗口,看到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载走了她。

这是丁当第三次看见这辆车。

巧了,它每一次出现,都是在爸爸出差以后。

第二天,丁当又跷课了。连续几天在网吧上网,身体有些吃不消,中午回到家里倒头便睡,一觉睡到晚上八点才醒来,听到她在外面打电话:“你先上来帮我拿东西。”

她显然不知道丁当在家。

没过一会儿,门铃响了。丁当悄悄地打开自己房间的门,看到昏暗的客厅里,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影。

她犹豫了一小下,猛地打开门,冲出去按亮了客厅里的灯。

继母的脸变得刷白。

那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最多不超过三十岁,嘴半张着,也刷白了脸看着丁当。

“你滚!”丁当的手指着门口。

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滚掉了。

“你别误会。”继母结结巴巴地说,“她是我的远房表弟,家里遇到一些事情……”

“行啦!”丁当挥手打断她,“事情很简单,你只需每月给我五百块零花钱,这件事我就当没看见。”

继母牢牢地盯着丁当,表情很奇怪。很显然,她被这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提出的完全出乎她想象之外的条件弄得有些神智不清。

(3)

丁当在麦当劳的角落里咬着吸管,孤独地喝一杯可乐。

她忽然看到妈妈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带着一个七八岁左右的男孩,坐在离她很远的一张桌子上。冰淇淋糊了男孩一嘴,妈妈细心地用餐巾纸为他擦干净。

丁当的心粗暴地疼起来。

她拿出手机,拨妈妈的电话,装作没事地说:“妈妈,你在哪里呢?”

“有事吗?”妈妈说,“我现在正忙着。”

“忙什么?”

妈妈迟疑了一下,说:“工作呀。”

“学校老师要我退学。”

“啊?你爸爸怎么说?”

“他还不知道。我想见见你。”

“这样啊,晚上吧。”妈妈说,“晚上我给你电话。”

说完,她匆匆地收了线。

丁当把没喝完的可乐慢慢倒在桌上,在服务生吃惊和生气的眼光里,背起包,走出了麦当劳。

十分钟后,丁当打车回到了大叶子路,找到阿明的家。门虚掩着,桌上有一碗没吃完的面条,还散发着热气。

“阿明,程阿明。”丁当喊。

“是谁?”一个女人摸索着从里面走出来,“谁找阿明?”

很明显她是瞎子,丁当的心一激灵,她认得这是阿明的妈妈,当年她跪在地上请求丁当的妈妈原谅自己的儿子,她那时候视力就不太好,没想到现在竟完全失明!

“我……”丁当犹疑地说,“是阿明的朋友。”

“你是来祝贺他的吧。”阿明妈妈在桌子旁坐下说,“阿明考上了清华大学,是状元呢。这两天家里来客不断,连记者都来了。你坐你坐!”

丁当没有坐,看看阿明的家,和多年前一样,依然是家徒四壁。

“阿明去哪里了?”丁当问。

“做家教去了。”阿明妈妈骄傲地说,“他读大学的钱都是他当家教攒来的呢。这孩子倔,谁帮忙都不肯。”

“阿姨再见,我下次再来。”丁当说完,从口袋里摸出五百元钱,悄悄地放到桌上,然后转身离去。

丁当还没出阿明家的巷口,就遇到了阿明。他骑着一辆破车,巷子很窄,两人面对面地堵住了。

阿明从车上跳下来,奇怪地问:“丁当,你怎么来了?”

“我来恭喜你。”丁当说,“听说你考上清华了。”

“你也要好好学习呀。”阿明说,“你也行的。”

“别笑话我了。”丁当说,“我们是不一样的。”

阿明鼓励丁当:“好好加油,没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走啊,到我家坐坐。”

“不去了。”丁当说,“我还有事。”

“那好。”阿明并不挽留,而是把车让开一点点,让丁当离开。

“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丁当努力笑着说,“你妹妹……”

“没有啊。”阿明打断她说,“我从未见过比你更善良的女孩。我妹妹生下来就注定了那样的命运,跟你没有关系,你千万别乱想。”

“好的。”丁当说,“阿明我走了。”

大叶子路一如往昔,岁月没有改变它任何,依然破旧贫穷地立在城市的西侧,像一首永远都不会改变旋律的忧伤的歌,停驻在丁当的心头。这是那年离开后,丁当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再来的地方,不过是一条红裙子,她和妈妈之间有了永远缝不好的裂痕,因此父母离婚的时候,她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跟着爸爸。妈妈用绝望的眼神看着她说:“你小小年纪,就这么贪图富贵?”

“是。”丁当咬着牙说。

“你要的,我也可以给你。”妈妈也咬着牙说,“我以后不一定比你爸爸差。”

“那是你的事。”十一岁的丁当,已经炼就了一颗钢铁般的心。丁当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你们不能给我爱,那给我什么都无所谓了。

“喂,丁当。”丁当正想着这些不开心的往事,阿明骑着车从后面追上来,说:“你等等。”

丁当回头,阿明从车上跳下来,把五百块钱塞回她手里说:“你这是做什么?”

“别。”丁当涨红了脸说,“不是,不是我。”

“我妈说今天就你去过我家。”

“你妈什么都看不见,她说什么你信什么?我才没那么多钱给你呢,你别做美梦啦!”丁当把钱扔在地上,拦了一辆车,扬长而去。

(4)

爸爸出差回来了。

他手里拿着一根皮带,问刚进门的丁当:“你又去网吧了?”

“没。”丁当说。

“你老师打电话给我,要你退学。”

“哦。”丁当说。

“我本不想揍你。”爸爸把皮带拉得啪啪响,说,“是你自找的。”说完,他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逼近丁当。

他们房间的门刚才还闭着,忽然就开了个缝,估计继母躲在里面等着看热闹。

丁当倔强地盯着父亲,父亲的皮带如雨点一样地落在她的身上。她没有躲,也不想躲,疼痛反而会让她觉得清醒一些。

她也没有哭,清华算什么,哼,她在劈头盖脸的疼痛里努力想让自己表现得不屑一些。

数小时后,满身是伤痕的丁当蹲在市中心的广场上,抱着自己。妈妈找到她的时候,丁当已经快要晕过去。妈妈抱住她,全身颤抖着说:“去告他,去告那个浑蛋!”

“得了,就算是他坐牢,你又有什么好处?”丁当抬起头来问。

妈妈愣住了。

“他会有报应的。”丁当忽然诡秘地笑了,在妈妈的耳边说道,“不信,我们等着瞧。”

她感到妈妈颤抖得更厉害了。

丁当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来,递给妈妈说:“你拿好,我知道你最近比较困难。你别去想着找男人要钱,男人都是靠不住的。”

“你从哪里来的钱?”妈妈惊讶地问。

“这还用问?我偷他的。”丁当说。

(5)

丁当悄悄走到阿明家门口,把一叠钱轻手轻脚地放在门外面。她敲了敲门,听到里面传出声音后,飞奔而去。

(6)

文新中学教学楼下挤满了人,大家一起踮了脚向上张望。

丁当坐在教学楼的最高处,表情冷漠地抽着烟。

警察已经来了,开始在下面准备气垫。班主任也上了楼,在离丁当十米远的地方喊:“丁当,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先下来,下来我们都好商量。”

“你别过来。”丁当把烟头丢掉,做出一个飞的姿势。楼下的学生一阵乱叫,班主任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说:“好好,我不过来,我们去找你妈妈了,她很快就会来。”

“来了也没用。”丁当说,“我很快就会跳了。”

“丁当你别干傻事。”班主任一脸都是汗。

“我是被你们逼的。”丁当说,“你们有种让记者来,我跟记者说。”

“好,这就给你找记者。”班主任身后的副校长采取拖延政策,“你说吧,还有什么要求。只要你下来,我们都答应你。”

丁当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忽然,她在他们的身后惊讶地发现了一张熟悉的脸。他正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来,看着丁当,脸上的心疼和焦虑写得明明白白。

丁当怔住了。

是阿明。

“你是谁?下去!”副校长说,“现在谁都不准上来。”

“我是丁当的朋友。”阿明说,然后向丁当喊道:“丁当,来,有什么事下来再说。”

“你让他们走!”丁当说。

“你们先下去。”阿明说,“我保证,我会把她劝下来。”

班主任用一种怀疑的眼光看着阿明。

丁当继续大声地喊:“让他们走,走,不然我就跳下去!”

“好好!”阿明做出一个制止的手势,转身跟他们解释说,“我是丁当的邻居,我叫程阿明。请你们一定要相信我,我跟丁当从小一起长大,是一中毕业的,今年刚考上清华大学,是这次的理科状元。不信你们可以看看昨天的报纸,上面有我的照片。”

“哦?”听阿明报上家门,班主任的眼睛里放出光来。

“你真是程阿明,一中那个状元?”副校长也惊喜地盯着阿明。

阿明重重地点点头。

“那好,我们下去,这里交给你。”副校长压低了声音,“你要小心,不要刺激她。”

“好。”阿明说,“放心吧。”

看他们都走了,阿明这才慢慢地走近丁当。

“你别过来。”丁当说,“你过来我就跳。”

“等我把钱还给你,你再跳也不迟。”阿明说,“我知道钱一定是你放的,所以我来找你,没想到竟遇到这种情况。”

“阿明。”丁当的泪流下来,“我这叫走投无路,你不明白的。”

“我不明白?”阿明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整整六年,我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别人穿名牌,我穿救济来的衣服;别人可以整天在父母怀里撒娇,我却还要一面读书一面想办法负担一家人的生活。丁当,没有什么是我不明白的,你要相信我,什么关都能过得去,只要你不怕!”

“没有人要我。”丁当泪流满面,“学校要我退学,我爸要赶我出门,我妈养不起我,所有的人都说我坏……”

“不,丁当。”阿明摇头,“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最善良最可爱的女孩子。”

“你骗人。”

“我不骗你。”阿明靠丁当更近了,伸出手说,“来,过来。丁当,我发誓,我会帮助你,不会让你一个人。”

丁当迟疑了。

说时迟那时快,阿明一个箭步上前,将丁当从死亡的边缘拖了回来。教学楼下传来一阵激动人心的欢呼声。

有风吹过的楼顶,丁当俯在阿明的胸前,失声痛哭。

(7)

人潮拥挤的车站。

开往北京的火车已经开始通知检票。

丁当忽然转过头去,按住就要站起身来的阿明,看着阿明的眼睛问:“阿明,你会娶我吗?”

阿明笑了,说:“傻丫头,你永远都是我妹妹。”

“我也会考上清华的,要不就北大,你等我四年。”丁当说。

“好啊!”阿明揉揉丁当的头发说,“好好用功读书,你以后会比我还要棒。”

“你到了北京会不会给我写信?”

“当然会。”

“我要是有不懂的题,你会不会在信里帮我解答?”

“当然会。”

“会不会给我寄你在清华园的照片。”

“当然,当然会。”

“回来的时候会不会给我带好吃的东西?”

“当然会。”阿明笑。

“会不会忘了我?”

阿明愣了一下,这才说出三个字:“坏丫头。”

“我会好好的。”丁当用袖子挡住眼睛,说,“你快走吧,我不想让你看到我哭的样子。”

“呵呵,你不是小孩子了,记住不要再任性。”阿明的手在丁当的肩上轻轻地放了一下,然后走掉了。

一年后,丁当以众人都意想不到的好成绩考上了一中。爸爸刚好也做成了一笔大生意,心情好得不像话,他在市里最大的饭店宴请亲朋。那一次妈妈也来了,那是他们离婚后第一次在饭桌上相见。父亲捧着酒杯向人吹嘘说:“我们家这个丫头,是忽然就开窍了,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成绩涨得啊,比股票涨起来还要快!”

妈妈也很高兴,还跟继母碰杯。继母虚伪地笑着。丁当不再跟她要钱,但她的事,丁当却也一直守口如瓶。大人的事,好像都与她无关。

丁当还没吃饱,就跑到包厢外的阳台上去看天。星星堆满天,一年一年的风都没有任何改变。阿明来信说,暑假他不能回家了,要留在学校勤工俭学。

手机是爸爸才奖给丁当的,丁当拿出来,打电话到阿明的宿舍。

一声,两声,三声……

一直没人接。

那天晚上,丁当很想对阿明说:“其实,一个人的改变真的很容易,但有些事,有些感觉,却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

丁当一直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跟阿明说,但总是没找到正确的时间和地点。不过,好在她还有足够的耐心,相信自己可以等到那一刻。

(8)

一中。

这是阿明曾经生活和学习过的地方。

广场边有一栏优秀校友介绍,阿明排在第七个。他理着平头,高高的个子,笑起来,还是那样的阳光。

丁当把手指按在玻璃上,对苏米说:“这是我男朋友。”

“不要脸。”苏米嘻嘻笑,手指按到她鼻尖上。

丁当打开书包,把阿明寄给她的信拿出来,里面有一张阿明在学校里照的照片,他无论何时何地照相,好像都是这个样子。

苏米兴奋得尖叫。她一定还要看阿明写给丁当的信,这下丁当死活不愿意了。

其实丁当之所以不愿意献宝,最主要的原因是,阿明的信很简短。他每次写来的信都写不满一张纸。他最爱说的话无非是:丁当,要好好学习,要听话,不要任性。

丁当有时候生气了,就回三个字的信给他。

“信收到。”

(9)

冬天,雨一直下,看不到阳光。

丁当缩在座位上看书。

“丁当哦,”苏米问,“你这么用功将来也是想考清华吧。”

“是呀。”丁当说,“所以要拼命读书。”

同桌闷声闷气地说:“听起来有点花痴哦,女生都是这么花痴的吗?”

丁当把桌上厚厚的语文书“啪”的一下敲在林争的头上,继续背她的英语单词。

(10)

考进一中的时候,丁当是班里第三十七名,高一暑假,丁当升到了班上的第五名。那些日子继母和那个年轻男人的事情终于败露,爸爸和她整天不是冷战就是吵架,有时候当着丁当的面就打起来了。为了支开丁当,爸爸拿钱让她出去旅行,丁当选了去北京的旅行团。整个团一共三十几人,火车上吵得让人心慌。个子不高但很英俊的男导游耐着性子给每个人解决问题,忙完了,他在一直埋头看书的丁当身边坐下,擦擦汗说:“都像你多好,不声不响的。”

丁当问:“请问我可以单独在北京待一天吗?我想办点事。”

“瞒着父母借旅游的名义出来见网友吧?”导游嘻嘻笑着,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可以这么说。”丁当抿嘴笑。

“你多大?”

“十七。”丁当说。

“不像。”导游摇摇头,“你很成熟,像十九。”

丁当把书合起来,哭笑不得地说:“这样子说女生,女生会生气的。你知道不?”

“女生生气是什么样子?”他认真地问。

丁当继续把头埋在书里,不再理他。这时,有个游客向他投诉车厢里空调太冷,腿受不了,跟列车员说,列车员态度又不好,要让他帮忙去找列车长。

他从上铺抽出一条毯子,好言好语地说:“对不起,列车长不归我管。我的毯子给你,你盖到腿上就是,若再不够,我再跟你要一条棉被去,可好?”

丁当觉得滑稽,忍不住呵呵地笑。

好不容易应付走那个人,他忍不住坐下来叹气,问丁当:“看什么书呢?”

丁当正在看村上春树的书。

“小日本的书不要看。”他气呼呼地说,民族气节重得很。

“你多大了?”丁当问他。

“二十四。”他说,“今年本命年。”

“天。”丁当说,“我以为你至少三十五。”这么快就找到报仇的机会,丁当心里偷着乐。

“小气!”他这才惊觉上当,把嘴嘟起来,像个孩子。

到北京的时候,丁当已经跟他混得很熟,他特许丁当一个人在北京待一天,还留下他的名片和电话,嘱咐丁当一定要小心,有事记得打电话给他。

他叫胡一同。

这名字听起来,像是在打麻将。

清华的校园比丁当想象中还要高贵和美丽,她站在宿舍外等阿明,从早晨十点等到下午五点,终于看到了他。他还是背着那个包,骑着一辆自行车,从那头慢慢骑过来。北京夏天黄昏金色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整个人像是被镀上了一道金边,让丁当有短暂性的眩晕。

他走近了,看着丁当,不相信地歪歪头。

丁当也歪了歪头,向他扬扬手里没啃完的面包。

“真没想到。”他说,“你怎么来了?”

“先说高兴不高兴!”

“当然高兴!”他还是那样的语气。

“你不肯回去,我只好来看你啦。”丁当责备地说,“考上名牌大学后你就忘了本。”

“不是这样啊。”他急急地解释,“我把我妈接到北京来治眼睛了,所以,我真是忙得不可开交呵。”

“请我吃饭吧。”丁当捂捂肚子说,“快饿晕过去了。”

“好好好。”他说,“我本来是回来放书的,先不放了。上车,我带你吃饭去!”

丁当欢快地跳上阿明的车,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腰。阿明不好意思地回头看了丁当一眼,丁当调皮地向他伸了伸舌头。

到了餐厅,丁当看到一个女孩子站在餐厅门口,穿雪白碎花的连衣裙,长得很漂亮。女孩看到丁当和阿明一起过来,有些吃惊,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

“这是小翠姐姐。”阿明介绍说。

“这是?”小翠微笑着问。

“这是我邻居家的妹妹丁当,从老家来的。”

丁当把嘴巴嘟得像大青蛙,好半天才憋出三个字:“我饿了。”

三个人一起飞快地吃了饭,阿明忙着去做家教,很快就跑掉了,他托小翠照顾丁当。小翠家在北京,家境优越,她妈妈是大学里的教授,爸爸是眼科专家,也是阿明妈妈的主治大夫。那晚丁当借住在小翠家,跟她挤在一张床上。房间里的空调开到最低,丁当用被子把自己紧紧地裹起来,问道:“小翠姐,你怎么把阿明追到手的呀?”

“你怎么知道是我追他呢?”小翠挤挤眼。

“我觉得像他那样是不会去主动追女生的。”丁当说。

“是吗?”小翠感兴趣地问,“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呢?”

“有点老土吧。”丁当故意说,“我们都是贫民区长大的孩子。”

小翠咯咯地笑起来,说:“丁当,这名字真好听,像一把汤匙一下子掉进碗里。”

丁当有些绝望了,书上说过,两个人如果缘分值特高,就会无意中说出很多一模一样的话来。

“想什么呢,不说话?”小翠看着丁当的脸。

“我真困啊。”丁当夸张地打了个哈欠,用被子蒙住头,装睡觉。

(11)

胡一同在北京火车站找到丁当。

丁当坐在她的小包上,埋着头在膝盖上写一封信。

胡一同生气地说:“你太无组织无纪律了,要是丢了,叫我怎么跟你父母交待?”

“这不是好好的吗?”丁当抬起头来,把信折好,放进信封里。

“你是个奇怪的女孩。”胡一同摇着头说,“还让人伤脑筋。”

“他们都这么说。”丁当笑。

“你不心疼你的旅游费,我还心疼呢。”胡一同说,“你说说,你这费交得冤不冤?”

“冤。”丁当掷地有声地说,“能退吗?”

胡一同拍拍脑门,做晕倒状。

“不能退也没啥,你别怕。”丁当说,“走之前陪我去把这封信寄了吧。”

“写给谁的?”胡一同问。

“写给我男朋友的绝交信。”丁当说。

“不会吧。”胡一同不信。但他还是陪丁当在火车站边上的邮局把信寄掉了,丁当的信是这么写的:

阿明:

我走了,以后我不会再写信给你了,你也不要再写信来,我想,我们再也没有任何的关系了。

祝你幸福。

丁当

信是在膝盖上写成的,字歪歪扭扭,信纸的有些地方还被笔戳破了。左下方的潮湿,阿明一定不会注意到。

再见,北京。

永别,阿明。

(12)

丁当从北京回到家里,是夜里十二点钟。

爸爸还没睡,坐在客厅里发呆。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想必两人的一场酣战才刚结束。

丁当把包扔到沙发上,去浴室洗澡。出来的时候,爸爸对她说:“她走了,卷走了我所有的钱财,你爸爸我现在只剩这房子了。”

丁当睁大了眼。

“我万万没想到她那么绝情。”爸爸把脸放在手掌心里。

丁当在心里说:“活该。”

说完,她进了自己的房间,把自己扔到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13)

春天的雨绵绵不绝。

丁当缩着脖子,低着头站在过道里,听老于千古不变的训斥:“睡迟了?这叫什么理由,你要找理由也要找个新鲜一点儿的,你的成绩是不错,人也很聪明,但高考是来不得半点虚假的,可以考好的大学,为什么不努力再往上走一步呢,你说呢?我发现你这两年变化挺大的,也没有刚来的时候认真了,你说是不是?”

丁当不做声,心里慢慢数着:“一,二,三……”

数到一百七十八的时候,老于住了口。

丁当抬起头来,声音清脆地说:“一百七十八。”

“什么?”老于不明白。

“我是说,还有一百七十八天,就要高考了吧?”

“会不会数数呀!”老于成功上当,“七十八天都不一定有,我说你整天就跟梦游差不多,还不快进教室?”

谢天谢地,老于没有用手里的试卷敲她的头,一早上已经被敲了两次,再敲只怕会被敲成弱智。

“丁当!”老于在她身后喊住她,“关键时刻,把你的个性收收对你有好处!”

丁当吐吐舌头,心里暗想,这也叫个性,我个性的时候你还没见识过呢。

上完一堂索然无味的地理课,课间的时候,苏米从外面进来,手里捏着一大把的信,一群女生尖叫着围攻上去。丁当把头埋在课桌上休息,一张明信片却从苏米的手里掉到丁当的长发上,那是一张很普通的明信片,上面的祝福也很普通:新年进步,天天开心。

落款是:阿明。

丁当“腾”的一下站起来,抓住苏米问:“这明信片从哪里来的?”

“收发室呗。”苏米茫然地说,“丁当你怎么了?”

“哦。”丁当看似平静地在座位上坐下来,心却跳得倍儿快。

“高三的时候是这样子的。”同桌林争一面把头埋在试卷里一面评论说,“在强大的压力下,说一些不知所云的话,做一些没头没脑的事,都是正常的。”说完了,他忽然抬起头来警觉地看丁当一眼。按照惯例,丁当应该在他的桌子上狠狠地拍上一掌,或者是一脚踢在他的板凳上,但是丁当没有这么做,她正在专心致志地研究那张明信片。明信片上的日期是昨天的,邮戳盖的是本市的。

阿明回来了。

他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回来了。

丁当回过神后,捏着明信片从座位上跳起来,在数学老师捧着书本进入教室的那一刹那,和他擦肩而过。

雨仍在下,只是没有那么大了,上课铃声已响,操场上很快就空无一人,丁当把衣服上的帽子拉起来盖到头上,加快速度往校门口跑去,正跑在路上,忽然一声断喝:“丁当,你又要去哪里?”

冤家路窄!又是老于。

“有事。”丁当说。

“你给我回教室上课去!”老于扯住丁当的衣袖,“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丁当奋力挣脱,不顾老于在身后的呼喊,以百米奔跑的速度跑到校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气喘吁吁地说:“去大叶子路。”

“去大叶子路干吗?”司机奇怪地说,“那里拆成一片废墟了。”

“不可能吧。”丁当说。

“就这两天,全拆光了,居民们都搬走了,要建新小区,你不知道吗?”

丁当在后座把脸埋进手掌心里。明信片硬硬的边带着冰凉的温度,提醒丁当一个事实,阿明回来了。

“还去不去?”司机问。

“去!”丁当抬起头来,大喝一声。司机加大了油门,往城南开去。

(14)

司机没有骗丁当,大叶子真的成了一片废墟。

过去的一切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明信片的寄信地址一栏是空白的,时间无法回头,空白就永远没法被填满。

丁当站在废墟中间,在雨后的泥地里,忽然很大声很大声地哭起来。

下部

(1)

七月,雨天。

丁当出门时太匆忙,忘了带伞,急慌慌地从公交车上跳下来,将小包顶在头上,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天雅”跑去。

“天雅”离一所中学大约有五百米,是个不大的书店,老板二十岁的样子,叫若麦,她长得很恬静,唇角有个可爱的梨涡。没人的时候,若麦总是一个人坐在店里看书。

别看店不大,但店里的书却很齐全,新书来得也快,因此深得学校女生的喜爱。

上了大二后,丁当课余时间白天都在这里打工,工资一般,但她很喜欢这里,一个安静同时也让人觉得安全的地方。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她喜欢若麦,这个看上去不声不响的女孩,两只手能奇妙地拎起两大包书,让丁当很欣赏。

丁当冲进“天雅”,抖落身上的雨,高声喊道:“哎呀呀,湿透啦!”

抬眼的刹那她就看到了若麦,表情凝住了。若麦站在小小的收银台内,穿了新裙子,红色的连衣裙,衬得她的脸也绯红。在她的身后,站着一个陌生的男子,他头发微乱,看上去有些疲倦,紧贴着若麦,手轻轻放在她腰间,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丁当。两个人的表情,都有些怪怪的。

“零钱没有了,”还是若麦先开了口,她伸长手递给丁当一百块钱说,“门口有伞,拿去换点零钱。”

若麦身后的男人轻轻地吹了声口哨。

“唔。”丁当这才回过神来,接过钱拿了伞走出门外。

那是一把小花伞,上面还沾着雨滴,想必是刚刚若麦才撑着来上班的。

雨开始越下越大,丁当拿着伞,退到旁边一家杂货店的门口,拿出手机,拨打了110。然后,心跳一百二地注视着“天雅”那扇小小的玻璃门。

一直没有人出来。

五分钟后,警察到了,丁当跟在警察后面一起进去,越过警察的肩,丁当看到若麦和那个男人已经走出了收银台,他们靠着书架抱在一起,他在吻她。

丁当捂住嘴巴,有些惊慌地喊了一声。

“下次不许乱报警哦。”警察弄清楚状况,用手里的手套轻轻拍了丁当的头一下,“胡乱报警是要被处理的!不是闹着玩的!”

“哦哦。”丁当羞涩地答。

男人靠着书架笑,若麦的脸更红了。

“你的男朋友长得很帅啊,就是看上去有点坏!所以我才会把他当抢劫犯的呀。”丁当说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嘻嘻地笑起来。

男人把拳头举了举,做出一个要打她的姿势。丁当并不怕,说:“打吧打吧,反正110也没走远,回来方便得很。”

“我们走了。”若麦笑着拖男人一把,对丁当说,“今天这里交给你,好在下雨,人不会很多。”

“没问题。”丁当凑到若麦耳朵边上说,“就是记住,以后不要大白天地在这里表演少儿不宜的镜头。”

“死样!”若麦娇嗔地打她一下,挽着男朋友离开了。

撑伞的是男孩子,若麦躲在伞下,一脸的幸福。

也不怪丁当鲁莽,认识若麦这么长时间了,真不知道她有这么样一个男朋友。

书店里有个小音响,有时候若麦会用它放放歌。丁当把音响打开来,电台正在播放的是她喜欢的龙宽九段,那个很有性格的女声在唱:

“在离你很远的地方,习惯了独自成长,发现自己和别人一样,对你如此渴望。四处碰撞,无法遗忘,只是为了知道,多年来我在你心里的重量。我知道你是我的亲人,不再想要让你改变……”

若麦就曾和丁当讨论过,到底唱的是你是我的情人呢,还是你是我的亲人。丁当说,当然是情人啦,情歌不唱情人唱什么?

可我听起来觉得像亲人,若麦很坚持。亲人多好,若麦对丁当说,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多年夫妻成兄妹,这是真理呵。

丁当想到这里,笑了,情不自禁地走到书架前,打开一本刚到的地图书,从北京到南京,用手指划出一条长长的线。

(2)

酒吧的光线很暗,但丁当还是很容易地认出了他。是若麦的男朋友,搂着一个女生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在抽烟。

丁当把啤酒重重地放到他们的桌子上。

他好像也认出了丁当,冲丁当挥挥手,满不在乎地笑。

他身边的女生和若麦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类型,黄色的头发,性感的衣服,厚重的眼影,总之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两人在酒吧坐的时间并不是太长,结账的时候是八十块,他付给丁当一百块,很大方地说:“不用找了。”

但丁当还是把找来的二十元拿在手里,追到门口递给他。

“呵呵,给你的小费。”他说。

“不要。”丁当说。

“哦?”他笑起来,“小妹妹你是不是又要报警啊?”

“怎么你们认识?”他身边的女孩开始感觉奇怪。

“这次不报警了。”丁当说,“这次我报告若麦去。”

他看了丁当一眼,冷冷地说:“随便。”然后拉着那女生扬长而去。

回到书店,丁当把那二十元钱气呼呼地扔到若麦面前说:“给你,你男朋友在酒吧泡妞剩下的。”

若麦把二十块钱捏在手里,慢慢地捏成一个小团,不出声,好半天才问:“你是说小东?”

“我不管他小东小西,反正就是那天早上在书店表演少儿不宜镜头那个!”

“呵呵。”若麦竟然笑得出来。

“这样的男人,一脚踹了拉倒。”丁当恨恨地说。

若麦笑着说:“我们差不多有十年没见了,其实,他并不是我男朋友。”

丁当惊讶地看着若麦,她一直记得那天小东吻若麦的时候,她脸上的那种幸福和陶醉,怎么会不是男朋友?

“十年?”丁当试探着问,“青梅竹马?”

“嗯。”若麦说,“你那天看到我们,是我们十年后第一次相见。这些年,他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我都不知道。”

丁当问若麦:“那你,是不是喜欢他?”

若麦点点头。

“你是不是一直一直都喜欢他,从很小的时候开始?”

若麦又点点头。

“这样子喜欢一个人,是不是有点二百五?”丁当继续问。

“没有啊。”若麦说,“其实也很美好呢。”

“二百五!”丁当笑着,重重地敲若麦的头,心却莫名其妙,一下子疼得无以复加。若麦嘻嘻地笑,自从和小东重逢后,这种笑就常常挂在她的脸上。

就在这时候,丁当的手机响了,是妈妈打来的,在电话那边她埋怨说:“你已经有几个月没来看我了,放假了也不回来,过分!”

“你家里的人并不欢迎我。”丁当走到一边说,“我想我还是少去打扰比较好。”

“你爸爸说你也没回他那边,你住在学校吗?”

“是的。”

“丁当。”妈妈说,“你总是让我担心。”

“我很好,不用。”丁当挂了电话。

“跟妈妈生闷气呢?”若麦看着丁当说,“父母的事尽量少管,他们的选择有时候也很无奈的。”

若麦就是这样善良的一个女孩,什么事都为别人着想。丁当偶尔也跟她说说心事,但都是不太深入的那种。不过,丁当是真的喜欢若麦,单是她对爱情的态度,就不是一般女人能与之相比的,不是吗?

(3)

小东进了“天雅”,看见丁当一个人在店里,他走近了,懒懒地靠在收银台边,对她说:“打劫!把今天收的钱都给我。看在我们有缘的份上,你钱包里的钱嘛,就算了。”

“你以为我不敢再打110?”丁当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说,“若麦姐不在,请你走。”

小东掏出手机来,跑出去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然后回来把电话递到丁当的面前,说:“找你的。”

丁当半信半疑地接过来,那边竟是若麦。若麦轻声问:“店里有多少钱?”

“三百多块。”丁当说,“今天又下雨,人好少。”

“全都给他。”

“哦。”丁当放下电话,从收银机里把钱全拿出来,交到小东的手里。小东冲丁当吹了一声口哨,扬长而去。

“猪头!”丁当冲着他的背影狠狠地骂。

骂声刚收住,玻璃门一下子又被推开来,丁当还以为是小东听见她骂他了回头找她算账呢,谁知道抬头一看,竟是胡一同。胡一同穿了新外套,胡子刮得很干净,看上去好精神的样子。

丁当问:“怎么?从泰国回来了,人妖没把你吃了吧?”

“嘿嘿。”胡一同说,“这里八点关门吧,我等你吃饭。”

“不吃西餐。”丁当说。胡一同喜欢玩情调,每次请丁当吃西餐,丁当都感觉自己吃不饱,牛排往往硬得像铁,切到手臂发麻,肚子还是咕咕乱叫。

“那,川菜。”

“太辣。”

“湖南菜。”

“没胃口。”

“你说,想吃什么?”胡一同抱起手臂,好脾气地看着丁当。

“我想回学校睡觉。”丁当说,“今晚不用去酒吧,我好不容易可以早点休息,只想睡觉来着。”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胡一同说,“吃完饭,我送你回学校睡觉去,还不行吗?”

“什么话?”丁当把眼睛瞪起来。

“唉,你思想挺复杂呢。”胡一同说,“就这么说定了,我先回一趟旅行社,八点准时来接你。”

胡一同这两年到处跑,挣了不少钱,买了一辆奇瑞QQ,成天开着显摆。他风一样地来风一样地去,到了门口又回过头对丁当说:“这两天天气变化大,晚上还是有点凉,你别穿这么少,容易感冒。”

丁当穿的是一件水蓝色的短袖衬衫,她几乎没有红色的衣服,更是极少穿裙子。

十一岁以后,丁当就再也没穿过红裙子了。

黄昏的时候,若麦来了。那时候店里正好有好几个刚放学的女中学生。丁当有些奇怪地问若麦:“怎么这个时候来?”

“晚上他请我吃饭。”若麦轻声说,看上去挺高兴。

“哼,用你的钱请你吃饭。”丁当不屑。

“嘻嘻,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若麦说,“总之是两个人在一起吃饭,挺好的。”

手里拿着书的女中学生来付钱,听到若麦的话,吃吃地笑。

丁当故意大声说:“瞧,小妹妹都笑你了。小妹妹你说,请客吃饭应该男生付账还是女生付账呀?”

若麦急得要打丁当,谁知道那个女生却慢吞吞地回答说:“我们班都是女生付账,不过这没什么,代表女生地位有所提高,在两性世界占主导地位。”

几个女生说完,捧着刚淘到的书嘻嘻哈哈地笑着离开了。

“地位?”若麦把胳膊撑在收银台上,显然还在回味刚才女生们说的话。

“花痴!”丁当骂。

“我就是喜欢他。”若麦滔滔不绝地说,“你知道吗,小时候我们家穷,买不起好吃的,也穿不上好看的衣服,老是被男生欺负,都是他护着我。有一次,是我的生日,为了送我生日礼物,他跑到人家店里去偷发卡,结果被别人打得半死。后来,有个阿姨看他可怜,替他把发卡买了下来,他脸上还挂着血,就跑来把发卡送给我……”

“可是,”丁当扫兴地说,“人是会变的。”

“我不变就行了。”若麦答。答得丁当哑口无言。

没过一会儿小东果然来书店接若麦。“老婆,走!”他刚进门就一把搂住若麦的腰,迅速带走了她。

只短短几秒,丁当却奇异地感觉到若麦的幸福,像天女散花一样地扑满了整个书店。

就那么一下子,丁当在收银台前怔住了。她好像忽然反应过来,有时候,可以放肆地爱一个人,管那个人怎么样,管他是不是喜欢自己,其实真的是莫大的幸福。

(4)

丁当打电话对胡一同说:“你那里方便,帮我买张最快去北京的火车票吧。今晚的,硬座就行。”

“你要干吗?”胡一同吃惊地问,“不是说好今晚一起吃饭?”

“有急事。”丁当说。

“小姐,别一惊一乍地吓我,行不?”

“帮不帮一个字。”

“帮。”胡一同答。

八点钟的时候,他真的送了票来,是夜里十点半左右的火车,到北京应该是第二天早上十点的样子。丁当跟他说谢谢,埋头在钱包里数钱给他。他按住丁当说:“不用跟我这么认真吧?”

“我又不是你什么人!”丁当硬着心肠,把钱往他手里塞。

胡一同好像是真的生气了,黑着脸拉开门走了。很快,丁当听到他发动汽车的声音,车票和钱都是红色的,静静放在桌上。丁当把车票拿到手里,这才发现是一张软卧的票,下铺。她给的钱,根本就不够。

想想刚才自己说的话,好像也有些过分,丁当掏出手机来,打胡一同的电话,估计这家伙还在气头上,竟然半天都不接。

送走最后一个顾客,丁当关了门打算去车站,却发现胡一同根本没走,车还停在门口。她走近了敲敲窗户,胡一同开了车门,站出来冲丁当做手势说:“上车吧,我带你吃点东西,然后送你去车站。”

丁当笑:“你不是生气了吗?”

“我能跟小姑娘一般见识?”这两年胡一同在外闯荡,跟各色各样的人接触,一张嘴越发能说会道。

丁当坐下车,胡一同发动车子,终于忍不住问:“去北京干吗?”

丁当埋着头,说:“没什么,就是忽然想去。”

“可是五年前你不已经写了绝交信吗,还是我陪你去寄的,你忘了?”胡一同提醒丁当。

“是吗?”丁当问,“真的有五年了?”

“可不是,五年。七月十号去的北京。”胡一同说。

丁当有些不相信地看着胡一同,在她的感觉里,胡一同不应该是这样子一个心细如发的男人。

“那是我第一次独自带团出去。”胡一同说,“那一次差点没被折腾死,呵呵,还好有你。”

“什么叫还好有我?”丁当不明白。

“你老苦着一张脸,我就想,其实有的人比我看上去还要糟糕,这么一想,我就开心多了。”

“胡说八道。”丁当骂。

和胡一同一起吃过晚饭,丁当在南京火车站打小翠家的电话,那还是五年前在小翠家住的时候,小翠留给她的号码,上面还有她家的地址。当时,小翠把丁当送出门,塞给她一张字条说:“记得以后来北京,都来找姐姐玩。”

丁当很乖地点了一下头,背着包走了。

五年前北京的夏天,小翠的微笑,清晰如昨。如果换成别的女孩,丁当肯定不会认输,但小翠是不一样的,她是那样美好的一个女孩子,平静清纯得像一汪湖水,丁当感觉自己根本没有跟她过招的机会。

她就是阿明喜欢的那种女孩子,丁当感觉得到。

小翠的电话,丁当一次都没有打过。但她也没有丢掉它,阿明不用手机,对于丁当而言,这个电话仿佛是个线索,终是舍不得随便丢弃。

电话很快就通了。

“我找小翠姐。”丁当说。

“小翠?”那边的声音听上去怪怪的,“谁找小翠?”

“我是她朋友。”丁当说,“请问她在家吗?”

“别开玩笑了。”那边很快把电话挂了。

丁当以为自己打错电话,再拨,依然是那个声音,有些愤怒地说:“我不管你是谁,但别再搞这样的恶作剧!”

“对不起。”丁当赶紧说,“能不能麻烦你告诉我小翠姐在哪里,我真的有急事找她。”

那边“啪”的一声把电话挂了。再打,电话被挂起来了,怎么也打不通。

“要是找不到人,我看就别去了吧。”胡一同看着丁当说。

“不。”丁当说,“我还是要去。”

“牛。”胡一同只好无可奈何地说,“走吧,我送你上车。”

在车上,丁当一夜都没有合眼,心里翻江倒海忐忑不安,不知道将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阿明应该还会留在那所学校读研究生,像他那样的人,应该学无止境才对。如果他毕业了,为了小翠,也一定会留在北京的;如果他不在北京,也总能弄清楚他去了什么地方。总之,丁当打算不找到阿明绝不罢休。

这一趟,也可算是旅行吧。每个假期都辛苦打工,从来没有空闲时间用来休息和思考,丁当恍惚觉得自己真的应该换一种生活方式了。下了火车,她按纸条上的地址找到了小翠的家,按响了门铃,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女,是小翠的妈妈,当年丁当见过她一次,但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自己。

“阿姨,我找小翠。”丁当说,“她在家吗?”

“昨晚打电话的是你?”

“是啊是啊。”丁当也听出她的声音来,“小翠呢?”

她让丁当进屋,问她说:“你们有多久没有联系了?难道你不知道小翠的事情吗?”

“小翠怎么了?”丁当问。

“她死了。”

丁当的头嗡一下就大了。

“她有先天性的心脏病,三年前突发。”小翠妈妈给丁当泡了一杯茶说,“你们是何时的朋友,我怎么没听她说起过呢?”

“我见过您,还在您家住过一夜呢。”

“是吗?”她好像很努力也想不起来的样子。

“我是程阿明的老乡。”丁当说,“阿姨,阿明在哪里,你能告诉我吗?”

“阿明?”小翠妈妈说,“谁是阿明?”

“小翠姐的男朋友啊,怎么你不认识吗?”

“不可能。”小翠妈妈说,“我们家小翠和很多男生是好朋友倒是真的,但她从来没有谈过恋爱,这点我还是清楚的。我们母女关系好,她什么事情都不会瞒我。我们家小翠啊,最乖,她从来都不做我不高兴她做的事情……”

小翠妈妈说着说着,眼眶已经红了。丁当赶紧从桌上抽一张纸巾给她。

可是,丁当忽然又想起有一次,在食堂的门口,小翠逼阿明说:“程阿明,你说小翠我爱你一生永不渝,你当着小妹妹说。”

“小翠,我爱你一生永不渝。”阿明的誓言一直在耳边回荡。

谁会料到这一生,竟短得像一声鸽哨。

“不好意思,打扰了。”丁当站起身来,打算跟小翠妈妈告别。就在这时候,门铃响了,她们一起走到门边,小翠妈妈把门打开来。丁当当时就待在那里,门外站的不是别人,就是阿明,他手里拎着一大袋水果,脸上的表情和丁当一样吃惊。

(5)

那一夜,丁当随阿明回他的住处。

阿明招呼丁当坐下,对丁当说:“这小屋本来是租给我妈住的,她住不惯,说北京气候不好,她眼睛好些后就吵着回老家了。我想反正租金都给了,干脆住到年底再回学校去。我在这里看看书,也乐得清静。”

“你还在读书?”

“一面工作一面读研究生。”阿明说,“你也知道我的家境。”

“我现在跟你一样了。”丁当说,“我妈妈一直下岗,爸爸的钱都被别人骗光了。这些年,我都是自己养自己。”

“那好啊。”阿明递给她一杯水说,“自己养自己不丢脸,光荣。”

“阿明。”丁当说,“我忽然想喝酒,你陪我喝,好不好?”

“不好吧,我酒量不行。”

“一丁点儿,看在我跑这么远来看你的份上。”

“好吧。”阿明说,“你坐着,我去买。”

“我去。”

丁当说完跑出门去,没过一会儿,让人搬了一整箱啤酒回来。丁当笑嘻嘻地说:“其实我也没瘾,烟也戒了,现在,努力做个好姑娘。”

阿明突然伸出手,揉了揉丁当的头发。丁当低着头,眼泪掉下来,滴在地板上,阿明并没有看见。过了好一会儿,丁当才抬起头来,递给阿明一罐啤酒说:“来点?”

“好。”阿明说。

“你认识小翠姐的时候,就知道她的事吗?”

“嗯。”

“怪了,她妈妈一开始跟我说她不认识你。”

“自从小翠走后,伯母就这样了,脑子有时清醒有时糊涂,要知道,她就这么一个女儿,心理上肯定接受不了。”

“你想她吗?”丁当问。

阿明抬起头来看丁当,笑笑说:“小孩子,问这些干吗!”

“我只比你小三岁而已。”丁当说。

阿明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可是我怎么感觉你比我要小好多好多。”

“那是因为我老留级。”

“呵呵,也是。不过你真聪明呀,成绩说好就好了。”

“那是因为我有动力。”

“是吗?”阿明喝下一口酒,感兴趣地问,“我倒想听听看,到底是什么动力,可以让我们丁当一下子脱胎换骨呢。”

“不告诉你。”丁当歪着头调皮地笑。

没过多久,他们都醉了,丁当开了收音机,午夜的收音机里传出的是长笛那令人心碎的旋律。丁当红着脸问阿明说:“阿明,我们跳舞好不好?”

“我不会呢。”阿明说。

“就是两个人抱着走路嘛,一二一,一二一,很简单的。”丁当把阿明从椅子上拖起来,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腰间。阿明先是有些迟疑,后来兴许是酒精的作用上来了,开始慢慢地放松。音乐仍在轻柔地响着,丁当把头抵在阿明的胸前,听着他清清楚楚的心跳,一颗心有着前所未有的踏实。

“阿明。”丁当抬起头来问,“你会娶我吗?”

“会的。”阿明低声说,“会的,我一定会娶你过门,给你幸福。”他一面说一面低下头来寻找丁当的唇。看到他渐渐放大的脸,丁当晕得有些站不住脚。然后,她又听见阿明在她唇边低语:“会的,小翠,我保证一定会的。”

丁当的心像盘子一样掉在地上,叮当一声,碎得无法收拾。阿明却抱她越抱越紧,不愿意松开。

第二天醒来已是阳光万丈,阿明还在睡,看来他真的醉得不轻。丁当穿好衣服,背了小包打算悄悄离开。没想到阿明还是追到了火车站,追上丁当后,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说我不能喝酒的,你非不信。我没乱说什么吧?”

“我醉了,”丁当说,“什么也没听见。”

“哦。”阿明显得前所未有的局促,低声问道,“那我没乱做什么吧?”

“呵呵。”丁当踮起脚来,笑着揉了揉阿明的头发,“你是我大哥,能做什么呢!”

阿明轻松地笑了。他一直送丁当上了火车,默默帮她放好行李。车厢里的人不多,还算整洁。阿明说:“好好睡一觉吧,醒了就到家了。”说完,他转身下了车。

丁当扑到窗口,对着他的后脑勺大声地喊:“阿明,阿明。”并朝他伸出了手。阿明也伸长了手来与她相握,在掌心的温度与湿度里,丁当忽然说不出一句话。

眼泪掉下来,掉在阿明的手背上。

“你怎么了?”阿明惊诧。

“没什么啦。”丁当笑着擦去泪水。

“再见。”阿明说。

“这就是生死离别。”丁当坐直身子对自己说。她住不进他心里面,唯一的选择还是和当年一样,从此远离。

(6)

从夏天到秋天,只隔着一枚秋叶的距离。

十月,被查出怀孕三个多月的丁当在若麦的陪同下走进了医院。

护士的脸冷若冰霜。

丁当硬扛着冰冷和疼痛,一声不吭。

那次手术中间忽然出了问题,丁当失了很多血,差点死去。

醒来后,若麦把脸颊贴在丁当的手背上,心疼地说:“丁当,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这样不珍惜自己?”

“我想把孩子生下来。”丁当闭着眼睛,努力笑着说,“我想生下一个孩子,和他有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鼻子。”

“他到底是谁?让你这么傻。”

“一个我下决心要忘掉的人。”丁当说。

“可是越是想要忘掉的人,就越是忘不掉。”

“不。”丁当咬着下唇说,“我发誓,我一定会忘掉他的,一定。”

胡一同推门进来,手中拿着一束鲜红的玫瑰,一共十二朵。他俯身对丁当说:“我是来接你出院的,想跟你说,我刚买了一套房子,年底开始装修。”

丁当面无表情地说:“我刚做掉了别人的孩子。”

胡一同像是没听见,继续说:“那房子有落地大飘窗,我记得你说过喜欢。你不是还想去马尔代夫吗,我问了一下,年底有到那边的团呢。”

若麦打趣说:“求婚呢,是要下跪的,哪有你这么站得直直的。”

胡一同当着若麦的面,捧着花当机立断就跪了下去。

丁当把头歪到一边,泪流了下来。

其实,她和胡一同一样,都是任性的孩子。

不过幸运的是,丁当的身体恢复得不错。在胡一同的坚持下,丁当把酒吧的活辞掉了,不过她仍然坚持在若麦的书店打工。

差不多每隔半个月,小东就会来“天雅”一次,来的目的永远只有一个,拿钱。

若麦一天一天地消瘦下去,脸色也渐渐失去红润。顾客不多的时候,她就靠着书架发呆。丁当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那天,忽然下雪,天寒地冻。店里一个人也没有。若麦穿的是红色的大衣,进来的时候,脸颊上也有一片红,像是肿了一样。

“怎么了?”丁当凑过去,“哭了?”

“没事。”若麦说。

就在这时,店门“砰”的一下被推开了,跟着进来的是小东,他一把拉住若麦说:“我不是故意的,老婆,你别生我的气!”

若麦好像有些怕她,拼命地推他。小东紧紧地抱住若麦不肯放手,若麦终于嘤嘤地哭了起来。

“你放开她。”丁当忍无可忍地上前劝阻。

“关你什么事!”小东大声地吼丁当,“你给我一边去!”

“她哭了就关我的事!”丁当说,“你才给我一边去,让女人哭算什么本事!”

小东愤怒地要过来打丁当,若麦拼命拦住他,哭着喊:“丁当,你快走,你走,不要管我!”

“你不要怕他!”丁当说,“不就是打架吗,谁怕谁呀!”

“别以为你是女人我就不能把你怎么样!”小东红着眼说,“你他妈再惹我,我做了你!”

丁当跳了起来,说:“我告诉你,我丁当不是若麦,我什么都不怕,不就一条命吗,来啊,你这么欺负若麦,她受得了我还受不了呢!”

“丁当!”若麦上前按住丁当,说“你别乱来,你听我的,你先走!”

“不!”丁当高喊着,“今天我非要让他给你一个说法,不然我做了他!”

小东已经举起了一张板凳。

“我们的事不要你管。”就在这时,若麦看着丁当,清楚地吐出这句话。

丁当气愤地拉开门,跑掉了。

(7)

丁当有三天没去“天雅”。她恨若麦的懦弱,看不惯她对爱情一味的迁就。三天后,丁当的气终于消掉,她来到“天雅”,却发现书屋外面挂着一张醒目的牌子:招租。

丁当冲进去,发现里面一片狼藉,若麦正蹲在地上收拾。

“怎么了?”丁当摇着若麦的肩膀,“为什么会这样子?”

“没什么。”若麦说,“丁当,真是对不起,你得另外谋份职业了,我把店盘掉了。”

丁当不明白。

“本来就不挣钱,盘掉也好。”若麦说,“我要走了。丁当,你自己保重。”

“你要去哪里?”

“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他答应带我走。”

“到底怎么了,你能不能告诉我?”

“他欠别人很多钱,我要替他还清。”

“若麦,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傻,小东他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像这样的人,你替他还债就罢了,还要跟着他走,根本就是在拿自己的未来开玩笑!”

若麦站起身来,看着丁当,缓缓地说:“可是,如果没有他,我又有什么未来可言呢?”

丁当被这句话击中,慢慢地靠在墙边,几秒钟的沉默后,她一挥手,把若麦刚摞好的一堆书全部推到了地上。这一幕正好被刚进来的胡一同撞见。他不知死活地凑上前说:“怎么?气有没有出够?没有就再朝我这里打一拳。”一面说,一面笑嘻嘻地挺起胸口来。

“我们走吧。”丁当说,“今晚我忽然想吃西餐。”

“没问题。”胡一同说。

“丁当。”若麦从后面追上来,递给她三百元钱说,“你的报酬。”

“不用了。”丁当说,“我知道你不容易。”

若麦并没坚持,低下头。丁当用力地拥抱她,在她耳边说:“答应我,照顾好自己。”

“嗯。”若麦点头。

丁当放开若麦,上了胡一同的车。

晚上,胡一同把车子开到山顶陪丁当看星星,盛夏的繁星让丁当有种想高声呼喊的冲动。胡一同把外套递给她说:“这里凉,还是套上吧。”

“胡一同。”丁当说,“我想问你一个老土的问题。”

“问吧。”

“你说到底是跟爱你的人结婚好呢,还是跟你爱的人结婚好。”

“这要因人而异了。”胡一同说。

丁当不明白。胡一同敲了一下她的脑门说:“比如你呢,就跟爱你的人结婚比较好,像我这样子的人呢,就跟我爱的人结婚才算是比较好。”

胡一同的绕口令并没有让丁当糊涂,丁当问:“胡一同,你那次的求婚算真的吗?”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胡一同正色说。

“那好,”丁当下定决心,“胡一同,你要是一直爱我,等毕业就嫁给你。”

胡一同夸张地掰起手指,好半天才说:“至少还得等一百三十多天呢,实在不行咱们先来个事实婚姻吧,我不介意的。”

丁当并不介意他的胡说八道,她在沉思,黑夜里的星星像谁扔到天上的眼睛。

夜太黑,丁当在心里说:“阿明,你看,我已经把自己嫁掉了。”

(8)

丁当的毕业典礼。

他和她竟然都来了,这是丁当没有想到的。

一大群同学穿着学士服在操场上照相,有人拍拍丁当的肩说:“哎呀,那是你爸爸妈妈吗?看上去很年轻哦。”

他们离婚已过了十年,各自的生活各自承担。

丁当忽然为他们感到悲哀,他们曾经的爱情,唯一留下的证明竟是千疮百孔的自己。

胡一同也来了,他又带来玫瑰,他的爱情浓烈单调同时也逃不掉俗气。

但玫瑰让一操场的女生尖叫起来,纷纷探头来看丁当的王子到底长什么样。胡一同很职业地笑着,深得一帮女生的好感。

等到人群终于散尽,胡一同在丁当父母前微微鞠躬,发誓般地说:“我会照顾丁当一辈子。”

“抽烟吗?”丁当爸爸问他。

“偶尔。”胡一同说。

“做什么的?”丁当妈妈问。

“导游,阿姨想到哪里旅游尽管找我。”

“这一行会不会危险?”

“怎么会,现在在社会主义新中国。”

“你倒是挺会说的。”

“凭这张嘴吃饭,没有办法……”

对话渐渐变成他们之间的,和丁当再无关系。不过丁当知道,爸妈都会满意胡一同的,像胡一同这样的男孩子,应该是他们理想中的女婿。

晚上胡一同请吃饭,他有很多新鲜的话题,知道别人都喜欢听什么,晚餐的气氛被他调节得恰到好处。爸妈之间也很客气,没有往日的冷言冷语,爸爸甚至还给妈妈夹菜,这让丁当感觉诧异。趁着胡一同和爸爸上卫生间,妈妈捏着丁当的手,悄悄对丁当说:“眼光不错,我也放心了。”

丁当吃着一片西瓜,有些恶作剧地回嘴:“你什么时候为我担心过呢?”

妈妈尴尬地看着丁当,说不出话。

“你们打算复合?”丁当问。

“什么?”她装作听不懂。

“就当我没问。”丁当用餐巾纸抹抹嘴。

(9)

若麦写来电子邮件,她和他在广州,开了一家小型的美发店,原来小东的专长是给别人理发。

若麦说:“他手艺很好,我们顾客很多,有我管着他,他渐渐收住了性子。我们店对面就是一家小书店,有时候我会进去逛一逛,买本书看看,不过我好像并不太怀念过去的日子,守着他,一日一日,都充满了爱和新鲜。刚去的时候,我们请不起人,我给客人洗头,老是弄湿他们的衣服,不过现在已经没关系了,你下次来广州,会发现我很能干哦。他忙的时候,我甚至也敢跟客人理一个发了呢,嘻嘻,是不是有点不负责任?”

若麦是个多么文绉绉的女孩,可是为了爱情,她竟然变成了一家美发店的老板娘。丁当不得不承认,爱情改变一个人真的很容易。

当然,丁当也给若麦回信,丁当的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若麦:

南京的天气又开始变冷了,今年居然下了两场雪,雪都不大。我租的房子离单位很近,每天走路去上班,秘书的工作很简单,老板对我也不错。我这人,也没有什么大的理想,好像就这样过一天算一天似的。

胡一同整天都在外面带团,房子装修好了,我们元旦的时候会结婚。大学毕业不到一年就结婚,好像是早了一点儿,可是早也是嫁晚也是嫁,随它去吧。

你在外面要好好的。小东要是敢欺负你,我来广州替你出气。我结婚的时候,你回来给我做头发啊。

想你的丁当

(10)

十二月的圣诞节,丁当结婚的前五天,城市里下起罕见的大雪。

雪下得很大,一片,一片,一片,如白色的烟火,在天空静静缤纷。

妈妈忽然阑尾炎发作,住进了医院,要动手术。丁当下班后立即赶过去,发现竟然是爸爸在陪着她。

妈妈的唠叨少了,爸爸的脾气也收了,他们看上去像是换了个人,好像从来没有离过婚,复合的迹象也越来越明显。丁当留下一些钱,觉得没有留在那里的必要,于是跟他们告别。

天很冷,丁当忽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一个走路走得很慢的女人,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和她擦肩而过。

“阿姨?”丁当回过头迟疑地喊。

女人回头,看着她。从她的表情看来,她的视力还是不太好。

“你是阿明的妈妈?”

“是的。”她说,“你是?”

“我是阿明的朋友。”丁当说,“真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怎么,你看病吗,你的眼睛还好吗,要不要我为你做点什么?”

“不是的。”阿明妈妈说,“阿明住院了,我来给他送饭。”

“阿明,住院?”丁当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还不知道吧,阿明得了重病,住院都一个多月了。”

“他不在北京?”

“研究生毕业后他就回来了,还不是为了照顾我,我在北京待不惯,一个人在这里,他又老是不放心,所以就回来工作,谁知道……”阿明妈妈开始抹眼泪。

“阿明到底是什么病?”

“胃癌。”阿明妈妈说,“他从小吃饭就不定时,唉。”

丁当靠在墙上,不做声,也做不了声。

(11)

她终于又见到他,她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见的人。

他躺在床上,冲她微笑。

她走上前,流着泪,揉了揉他变得稀少的头发说:“阿明,我来看你了。”

“丁当。”他唤她,“是你吗?”

“嗯。”丁当把两个手指捏起来,举得高高的,“啪”的一下放开说,“嘻,一个汤匙‘啪’的一下掉进了碗里。”

“丁当。”他说,“我一直在找你,自从我知道自己生病以后。”

“是吗?”丁当俯身问,“你找我干什么呢?”

“我想跟你说声对不起。”阿明说。

丁当捂住他的嘴,说:“不许说,永远都不许说对不起。”

“那我换三个字。”阿明说,“好不好?”

丁当缓缓地松开她的手。

阿明缓缓地说:“我爱你。”

丁当的泪猝不及防地流了下来。阿明继续说:“那年,从你离开北京后,我就发现我爱上了你,那个在小时候借给我一条红裙子的小姑娘,那个坐在高高的楼顶上奋不顾身要往下跳的小姑娘,那个在我做了混账事后一声不吭就消失的小姑娘,我刚打算要给她幸福,却又迟了。你说,是不是很遗憾?”

“不迟不迟。”丁当摇着头说,“你一定会好起来,一定会。幸福一直都离我们那么远,这一次,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

阿明伸出手来,把丁当的头搂到他的胸前。他的心跳如那夜一样清晰,丁当死死地抓住他的衣服,不肯放手。

(12)

刚刚装修好的宽敞的客厅里,胡一同和丁当面对面地坐着。丁当有些艰难地说:“我打算跟他结婚。对不起,为了这一天,我已经等了整整十年。”

“我早就猜到了。”胡一同说,“我一直担惊受怕,没想到只差五天,我还是没能得到你。”

“对不起。”丁当说。

“我要听的不是这三个字。”胡一同站起身来,背着丁当挥挥手说,“你走吧,你本来就是自由的,不用跟我交代什么。”

“一同。”

“走吧。”

丁当转身,推开门,离去。

(13)

“恭喜你。”丁当对阿明说,“主治大夫说,你有完全治愈的可能。”

阿明很高兴。

“我们结婚吧。”丁当对阿明说,“就下个月,好不好?”

“等我好了,我一定娶你过门。”阿明伸出手,揉了揉丁当的头发。

“可是,”丁当撒娇说,“人家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嘛。”

“不知羞!”阿明刮她的鼻子。

“等你病好了,追你的女孩一大串,哪里还轮得到我。”丁当把嘴嘟起来。

阿明把头仰起来,像是在思索。丁当“啪”地打他一下,说:“拜托,女生倒过来求婚,你还那么跩啊,你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丁当的样子很可爱,阿明忍不住咧嘴笑起来。病房外,阿明的妈妈靠在门边,偷偷在哭泣。

(14)

春天来了。

广州的春天来得比任何地方都早,花裙飞满了每条街。

若麦一早来到店里开门,就看到了蹲在门外的丁当。她惊喜地拉她起来说:“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早打个电话?”

若麦的肚子已经高高地隆起,丁当兴奋地敲一敲若麦的肚子说:“坏若麦,隐瞒军情。”

“你不是新婚吗,我可不敢打扰你。”

“我们没有结婚。”丁当说。

“啊?”

“医生说,他应该还有半年的时间。我瞒着他求了他好久,他才答应和我结婚。可是没想到,就在结婚的前一晚,他死掉了。”丁当说,“只差这一晚,我终于还是没能如愿。”

若麦拥抱丁当,在她耳边叹息:“丁当,你打算怎么办?”

“还没想好。”丁当说。

“总会过去的。”若麦安慰她。

“我相信。”丁当说着,眼角扫到桌上的一本书,笑着拿到手里说,“还是那么喜欢看书?”

“店里多点书好,顾客做头发,有时候要好长时间,看爱情小说,最能消磨时间。”若麦微笑,“这本不错的,你看了准哭。”

这本小说名叫《糖衣》,封面有行小小的字:爱似糖衣,我囫囵吞下,享受刹那甜蜜的错觉。

丁当把书捧在怀里,埋下头,忽然很大声很大声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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