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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

我想要变成男孩儿,显然这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愿望,那我希望自己可以成为南冰。

2

我叫艾希,名字是妈妈取的,她只有初中文化。

她想要她的女儿拥有充满希望的一生,并且得到“爱惜”。

十九年前——无论我是否自愿,又是否喜欢将这座风沙咆哮的城市作为故乡——总之在一个深秋的正午,世上又有一个北京妞儿破肚而出了。

这一天中,在我出生前的全部时间里,已经有九个男孩儿从这间医院的妇产科诞生,这使得在手术室外等候的奶奶和爸爸非常激动。

最后当他们等来我时,奶奶向护士确认了三次:“没搞错吧?”

没搞错。老太婆五个孩子中唯一的儿子,她最疼爱的长子,没能给她来一个带把儿的长孙子。

爸爸坐在贴墙的蓝色塑料椅上,双手捏着膝盖,失神地盯着对面的白墙,嘴中呢喃自语:“完了。完了。”

他感觉一切都完了,而我,开始了身不由己的漫长人生。

3

“SOS!北门。”

收到南冰的这条短信后,背着画筒慢悠悠走在梧桐树下的我加快了步伐朝北边校门去,没两步就把耳机线从耳朵上给颠下来,我皱眉一拉,肩上的帆布袋就顺着头发一路滑雪似的往下跌,里面杂七杂八的东西全掉了出来。

没等我弯腰,斜前方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迎面而来:“学妹,我帮你。”

其实我不喜欢走路听歌,之所以戴着耳机,就是想以一副“别跟我讲话,本姑娘听不见”的冷艳姿态拦截搭讪者。

“谢谢。”即使心里的咂嘴已串成机枪扫射声,我还是抬头冲他礼貌地一笑。

许雯雯说我是“乌骨鸡”,外面的羽毛洁白无瑕,皮肤下面的内脏心肠却都是反色儿的。这话没错,我确实表里不一,但我更喜欢南冰评价我“腹黑”,鸡什么的也太难听了。

经过我的抗议,许雯雯也觉得把好姐妹比作鸡不妥,只好按下不表,那之后她就一直处心积虑地为我寻找着贴切的外号。

直到她以相见恨晚的心情认识了“绿茶婊”一词——表面看起来楚楚可怜、人畜无害,只求岁月静好的文艺型女生,其实很有野心,为了自己的利益什么都干得出来——

“哎呀,这简直就是为你设计的词儿啊!”她划着手机屏幕,以只模仿到“腻”没有“甜”的做作台湾腔激动地继续读下去,“她们靠出卖肉体上位……哦,那你倒还没有开始卖就是了。唉!”

她语气中那份失落劲儿啊,简直恨不能立马把我骗进淫窝里去卖,就为了叫我全方位符合她这好不容易找着的时髦形容词儿似的。

最后她还是不甘心地非要管我叫“乌骨婊”——高中时,她死活追不上的男神,因为我冲丫笑过几次,人家就托她向我递情书这事儿,她还记恨着——她说:“你装,可劲儿地装,天天长发长裙演天使在人间,肚子里的墨水都能把白日漆成黑夜了。有些男的就是色欲熏心蒙了眼,明明是只母豹子,愣是看成小奶猫。”

我确实是装纯洁无辜的高手,但没许雯雯误会的那么深。我不想勾引谁,却无意识地讨好所有人,男人、女人,甚至孩子、老人,因为我希望人们喜欢我,至少别有太多人讨厌我。

毕竟,生活已经不易,招太多人讨厌,更是步履维艰。

“我好像经常见到你,你是不是那个……”眼镜男把从地上捡起来的东西还给我后,以负分的演技做出回想状,指着我自问自答,“油画系的艾希?我猜对了。”两三句话后,也不管是否突兀,就急吼吼地露出了难看的馋相,跟我讨要联系方式。

呵。我以柔软的眼神看着他脸上与胡碴共舞的青春痘,心底哼出能冰封尼斯湖水怪的冷笑。

如果给他看一眼我手机里和杨牧央的亲密合影,估计他就知道被“云泥之别”这四个字具象化的巴掌打脸是有多痛了——但也不一定——南冰说得对,大学男生的自尊还没经过社会的碾压、摧残,整日缩在屁大点儿地的宿舍里无所事事,跟同学吹牛打屁得久了还真以为自己学富五车了,在网游里刷出几件极品装备卖了点小钱儿就是未来的马云了,正是完全拧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敢向范冰冰示爱的年纪。

眼前这矬男一定是发自真心认为自己和“油画系的艾希”太般配了,不然不会这么气定神闲地跟我要QQ,真烦。

如果我是南冰,早已开启了毒液喷洒模式来驱虫,可我是被贴满了“纯洁”“婉约”“墨香”“烟雨”的“仙女”艾希,我只能淡淡地笑一笑,在脑子里尽力以温柔的词汇拼凑出一句不伤人的拒绝来。

“艾希!老娘要死了,你还不滚过来,是算好了直接收尸吗?”

——好在耐心不足三分钟的南冰打来了一通救我于水火的电话。

我边举着手机答应“来了,马上到”,边冲想吃仙女肉的癞蛤蟆抱歉地笑笑,仁至义尽地留下一个远去的背影供他意淫。

4

南冰在校门口正被稀稀拉拉的学生三五成群地围观,不少人甚至举着手机拍摄,因为场面太华丽了,我手里要有个扩音喇叭就能直接嚷嚷:“让让,让让,看什么呢同学们,这里拍戏呢,最炫酷的多角爱情,最热辣的3D视觉体验,认准了主演南冰,明年暑假咱们大银幕见——《女神,玩心吗?》——有你好看。”

在红色的跑车前,身高一米七五的南冰长发飞扬,穿着一件白T恤,黑色铅笔裤和细跟高跟鞋,正以她那双看起来像折叠楼梯般的大长腿一收一张地猛踹一个惨叫的男生。

不用走近了看,我就知道那个抓着飞机头正吱哇乱叫的帅哥是向海。

他的品位还是那么糟糕,往人堆里一扔非常具有辨识度,从头到脚的衣服、配件都是奢侈大牌,粗略算算没有六万也有五万了,被他花里胡哨一搭配,看着跟夜店里的少爷似的,要是米兰的设计师见了一定非哭出来不可,但是抬眼一看丫的脸,估计就破涕而笑了,指不定还要翘着兰花指留个电话呢。

一米八七的大高个,健身房常客,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哪个gay见了都合不拢腿的向海,全宇宙最正宗直男——外号“章鱼王子”——因为他劈腿成性。

自从高中毕业后和南冰分了手,就迈上了劈出新花式劈出新境界的伟大征途,是我们圈子里出了名的衣冠禽兽。

家里开快餐连锁的他长着一张整容完成的韩国男艺人脸,别人一辈子都听不到的“你不就有几个臭钱吗?”和“你不就是有张脸吗!”这两句酸话,他隔三岔五就收下一箩筐,要换成砖,估计长城也已经修了三条。

向海迎面接下南冰所有的长腿连击,应该是为了把她和他身后的女人给分离开,那个穿着粉色OL套装,长着一张炮灰女配脸的时尚姐姐正跳着脚尖叫,挥着爪子想越过向海去挠南冰。

我估摸着这又是一场桃花债。

鉴于围观群众不少,我决定先观察一会儿形势再决定要不要加入这场撕脸大战。

周围已经有几个学生认出了我,他们互相推搡着指着我小声轻呼:“艾希来了。那男的什么人?跟她没关系吧……”

“肯定没关系,那男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南冰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儿,艾希怎么会跟那泼妇要好?”

“听说她们是从小就认识的朋友,艾希胆子小,估计是不敢得罪那母老虎。”

竖起耳朵听着这些议论,我不动声色地在心里琢磨着要怎么不变身母狮子也可以帮南冰打架,以保住我在这些还在青春期里蹉跎的男学生心中,那纯情仙女的形象。

可惜不等我想出两全其美之策,南冰已经发现了我的存在。

她回身时一甩黑亮长发,利落地抬起纤细的胳膊以手掌一捋额前的刘海,露出那张我打小看到大的脸,剑眉长眼,鼻挺唇薄,英气十足,像个永远的少年。

“艾希!”南冰不抽烟,但嗓音却像个老烟枪似的沙哑。她冲我道,“杵在那儿干吗呢?过来。”

她怒意正盛,见了我却眉眼含笑,浑身气场犹如黑道大姐头般充满了杀气腾腾又蛊惑人心的魅力,她勾了勾手指,我就像个最忠心不二又怕死的小弟般麻溜儿地滚了过去。

她双手叉腰,冲那看面相比我们大十岁的陌生OL努努嘴,对我说:“你跟这位小姐解释一下,老娘跟这男的一毛钱关系没有。”

对方双手按在向海的胳膊上,跺脚怒道:“你叫谁小姐呢!贱货。”

“你脑子有病吧。我是文雅人,尊称你一声小姐,你是职业特性欲求不满还是怎么的?非哭着喊着告诉人家你是干吗的?”

“你、你——”个子矮一大截,想靠气势取胜的OL没料到南冰嘴这么厉害,喷出来的子弹拐着弯打人,她涨红了脸,扬起手里的包要动手砸人。

“好了好了,都别闹了成吗?”向海嬉皮笑脸地以他宽阔的肩膀把红了眼的Office Lady挡在身后,扭脸和我打招呼,“哟,艾希,这多久没见,你又美了十分,是头发长了吗?”

“是有挺久没见了,就上回唱K那次才见了你一面……”我歪头故作回忆了半秒后,感慨地说,“哎哟,可不是嘛,有六天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冲我抛个媚眼。

OL急了,一手穿过向海腋下指着我:“她又是谁啊!”

向海轻佻地答:“哦,我未来的女朋友。”

“哈!——”她嘴角几乎要咧到耳后。

因为惧怕她尖锐的指甲,我“嗖”一声躲到南冰身后。

这场轰轰烈烈的闹剧最后得益于天降神兵许雯雯,才总算马马虎虎地结束。

“冰冰!我——来——了——”许雯雯下了出租车后,人在老远就开始叫。

她顶着鸟巢状的乱发从远处踩着鲜红的高跟鞋以微妙的平衡感左扭右扭地匆匆跑过来。因为嘴张得太大,发出来的一个音节与一个音节之间能塞进一条鳗鱼,长长拖出的尾音使得她的登场有种电影慢镜头的效果。

等她来到跟前,我忍不住做作地捂着胸口嫌弃道:“你能理理你这头发吗?看着跟脸上糊了一张蜘蛛网似的。”

“今儿这妖风太邪了。”她用双手努力拢了拢那一脑袋玉米烫,反而更乱了。她顿了顿,很认真地盯着我和南冰问:“人家看起来是不是像被强×过?”

“是。”我们异口同声。

她沉痛地叹口气,又问:“人家看起来像被几个人强×过?”

我们被震住了,一时失语。

向海不惧许雯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天赋异禀,接嘴道:“蚊子,哪个男的这么不长眼,告诉哥,哥替你做主,叫他娶你。”

“说什么呢,淘气!”许雯雯娇羞地挤开南冰,顺势往向海怀中一倒,以食指在他胸口划着圈圈撒娇,“人家不是早说过非你不嫁。”

“她又是谁啊!”OL要疯了。

这充满妒意的一嗓子开启了许雯雯“排除异己”的雷达,精准地扫到了在场的多余人士身上。她摆出一张正房太太的脸来,翻起要翻不翻的白眼,没好气地冲OL道:“你谁啊,缠着我们家向海想干吗?”

“我是他女朋友!”

人家话一出口,不等南冰挑眉眯眼,向海便急忙挥手向她解释:“不是,刚认识的,炮友。”

“你!说!什!么!”OL姐姐惨叫得像是踢到了脚趾头。

在耳边爆炸的尖叫使向海“咝”的一声倒吸口凉气,他以拇指掏了掏耳朵,厌烦地转身对她说:“亲爱的,你能别老跟唱曲儿似的一惊一乍吗?这儿又不是什么好嗓子舞台。你要在床上也这么叫,想没想过可能会导致对象终生不举,害人害己啊。”

“你——”她用颤抖的手指指着他,哆嗦了好几下后才咬着牙继续说,“我看你长得人模人样,没想到你是个超级大渣男。”

“我从没说过我们是交往关系啊。”向海无辜地眨眨眼。

“分手!”OL捡起自己掉了满地的尊严,愤怒地转身远去。听到向海在身后喊“等等”时,她等不及听后半句话就飞快地转回身,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露出“怎么?回心转意了?”的得意神情。

岂料向海指着她脚上一双崭新的米色厚底鞋说:“姐姐,你那鞋是我刚给你买的啊,说好今晚陪我才给你买的呢。”

她一怔,半晌有些上不过气来。

她弯腰脱下鞋,以泼硫酸的气势掷向他,骂了一句“去你妈的!”后,踩着丝袜狼狈地走向路边去拦出租车。

“穿着小粉裙子看起来挺斯文的,怎么还晓得骂脏话呢。”向海耸肩惋惜,随手将鞋递给南冰,“哎,你要不要?”

南冰看也没看他,拉开跑车副驾驶座的门坐了进去。

“我要!我要!”许雯雯夺过鞋看了一眼,“哎哟喂,这牌子好贵的呀。”她立刻换上,并打开手提包试图把自己脚上那双鞋塞进去。

我见她塞得艰难,劝道:“既然有真的了,把那双山寨货扔了算了。”

“假的也花了人家三百块哪,这可是A货,跟真的看起来一样一样儿的好吗?”她拍了拍自己包上的硕大logo骄傲地说,“这个才五百块,真的没两万别想了。班上的小婊子们见了,哈喇子流出两米长,在人家背后造谣,说我被人包养了呢。”

我随便她了,转身欲上车,见到向海已经十分绅士地拉开车门冲我优雅地一躬身,做出“请”的动作。

“艾希。”坐前面的南冰问我,“今天这事儿你跟杨杨说了吗?”

“没呢,他太爱操心了。”车里的冷气太足,我禁不住双手抱在一起蹭了蹭胳膊,“完事儿了再说。”

等浑身带着一股热浪的许雯雯也钻进来,车内清冷空气与敞亮空间立刻变得燥热而膨胀,我赶紧往里挪了挪,瞪她一眼:“别靠过来啊,热死了你。”

她摸了一把我的胳膊,“嘁”了一声:“冷血。”接着,甩了甩暗黄的蓬松长发说,“哪儿像人家,是这样一枚如火如荼的烈焰女子。”

“如火如荼”是这么用的吗?我翻了翻头脑中的新华字典,最后也不太确定。在心里打鼓:都说近墨者黑,不会是跟许雯雯混久了,我开始掉智商了吧?

5

我们的御用司机向海说,他来接我们之前本来是要先送那个OL回家,结果因为她随口问了句要去接谁?他随口答了句“前女友”,人家就要死要活地非要跟过来看一眼——南冰是什么人,嘴里自带AK47出生的,一张口就火力全开——本想先来个下马威的OL出师不利,一着急就要动手,最后就演变成我见到的动作片场面。

“哎,我说,你要是缺钱,告儿我一声。”向海边开车,边瞥一眼南冰说,“犯得着去出卖色相吗?”

“没缺钱,为了存钱。”

“你不就是想毕业了开个咖啡馆么?要不了多少钱,我给你。”

“别看不起人,姐可以自食其力。我都没想跟爸妈要,轮得上跟你要吗?”南冰终于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来,像把锥子似的扎向向海的太阳穴道,“咱俩什么关系啊?”

向海翻起旧账:“高中时的作业还是我帮你做的呢。”

“那是你为了追我,非抢着做,你问过我意见了吗?”

“嘿,得了便宜卖乖。”

南冰不搭腔了,直接上手去扯丫耳朵,疼得向海直求饶,语气里却是吃了口冰淇淋似的甜:“女王大人,我错了。”

许雯雯拍了拍南冰的椅背说:“哎哎,这后座还坐着人哪,你俩打情骂俏可以,再往下一步发展,我们可就下车了。”

我颇为默契地接腔道:“要下你自个儿下去,活色生香的现场表演,我挺愿意看的。”

“也是,省得飞泰国了,那什么真人秀还挺贵。”许雯雯托着下巴点点头。

“呸!不花钱就想看,美得你们。”南冰转过身来拿手作势扇我们,得到了我们十分配合地左右晃头又销魂的“啊!啊!”两声后,她满意地笑完了,才垮下脸严肃地说,“地球上的男人死光了,我也不会再跟姓向的好了。”

她这话一出,车里陷入了短暂而尴尬的沉默。

向海转动方向盘时,我真怕他一脚油门踩下去领着我们共赴黄泉。

也不知是说笑还是当真,他声音压低了说:“要么我去死,重新投胎来追你好了。”

南冰旋即冷酷地打碎了他的妄想:“别,那我岂不是要等你十八年。老娘又不喜欢姐弟恋。”

“你们就斗吧,不是冤家不聚头,我赌一百块你们最后肯定会在一起。”许雯雯边对着镜子整理她的鸡窝头,边用手肘撞了撞我,“赌不赌?”

“我也觉着你俩一个女魔王一个劈腿狂还是赶紧领证吧,省得四处祸害无辜的灵魂。”

此话一出口,南冰透过后视镜恶狠狠瞪了我一眼,惊得我条件反射地双手捂嘴,想想这位超S女王有可能把我舌头拽出来泡酒,就有些后怕。

读不懂空气的许雯雯还在调侃南冰,几句话之后见我不跟她一唱一和了,便也自讨没趣地闭了嘴。

虽然我们几个都是从初中一块儿好过来的,但南冰和向海之间有些事儿,她不知道。

我都知道。

南冰和向海,当年的正班长和副班长,从初中开始玩暧昧到高中确定早恋关系,年级分数榜上永远纠缠不清的第一和第二,智商、相貌、身高,整个北京东城最天造地设的一对——听说俩人毕业后没有在一起,连最保守的老师都要大呼“Why?!”

是南冰不要向海了。

她当时穿着松松垮垮的天蓝色冬季校服,我第一次也是仅有一次地见到她流泪。

她发誓,她这辈子都不要他了。

6

下了高速,来到一家中式庭院风格装潢的私人会所门口,许雯雯抢先下车冲我们张罗道:“姑娘们,开工了。”

向海替南冰打开车门,挑眉质疑许雯雯:“我说,你不会是真把她俩骗去卖了吧?”

“讨厌。”许雯雯娇俏地以食指戳向他结实的上臂,“那也太便宜了。一个人才一千,就她俩这姿色,少说也能帮人家在六环弄套房吧?”说完,转过头来面对我和南冰便换上了她那张拉皮条的贱人脸,“哎,说好的一人给我两百块抽成哈。”

“没忘。”南冰一撇嘴,“当老娘捐给你的整容基金。”

“蚊子,你之前说你在存钱整容,当真的?”我问。

许雯雯没回答,甩下一句“动作快!”后就一扭一扭地走向会所正门,朝相貌端正的门童抛了个媚眼,递上邀请函。

我和南冰捋了捋衣服上的皱褶跟了上去,向海在身后喊:“嗨,我就在附近,完事儿了叫我来接你们。”

进了大堂,我坏笑着对南冰说:“忠犬。”

她扯了扯嘴角笑道:“他欠我的。”

7

换上了做工精致的纯白过膝长裙,我拘谨地站在画展大厅中,穿着南冰的高跟鞋站在崭亮的大理石地板上。

一怕摔倒,二怕走光的我,端着放了几杯红酒的托盘,就像个笔直的雕塑般紧绷着身体,并拢了双腿。

这家会所中正展出当今最炙手可热的现代画家禾仁康的新作。

主办方希望在开幕式当天找几个容貌姣好、姿态端庄的学生——电影学院的最佳——来做临时服务生。

这活儿是许雯雯通过熟人找的,她兴高采烈地去面试,却因为身高不达标被拒绝,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她立即向负责人晒出了她手机里俩个儿高、条儿顺的好闺密照片,就是我和南冰。

负责人叫江姐——听这名儿,以为多浓眉大眼又刚正不阿一个人呢——我们刚才和她见着面了,非但没有想象中的红彤彤大棉袄,人家是个利落短发,名牌时尚套装,以鼻孔向人问好的锥子脸姐姐。

江姐当时没有立刻答复许雯雯,是因为如今PS照片泛滥,她要亲眼见过我和南冰才作数。

站在熙熙攘攘的化妆间里,她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托着下巴,像是挑包包似的眯起眼端详我们,对许雯雯说:“嗯,这俩才像是电影系的学生。”——许雯雯就读的是没门槛的大专艺校,但她对外都谎称自己是知名电影学院学表演的——江姐像是盯着因为太丑而直到过季了也无人问津的包一样,嫌弃地对她咂嘴,“你让我以为如今的影视界终于不再以貌取人了呢。”

面对给钱的主儿,许雯雯全程赔笑,完全不生气。

她有个特别大的优点,就是见人下菜碟,非常拎得清,要是换了我这么直白地说她丑,她敢骑在我肩上抓烂我的脸,要是换了南冰——丫那张嘴不上锁,没少说——欺软怕硬的她又不吱声了。

“你太高了,还蹬个这么高的跟,是想穿透雾霾去云上吸两口干净气儿吗?”江姐对南冰指了指我,“和她换一下鞋。”

穿不惯高跟鞋的我从来都是一双平底走天下,忙解释:“不好意思,我不会穿高跟的,能不能——”话没说完,我被踩着十厘米高跟的她那副“什么?!你是女人吗?!”的惊讶表情给噎着了,为争一口气,默默低头脱鞋和南冰交换。

接着,她扔给我们两套和身边姑娘们身上一模一样的白裙,拍了拍手大声对所有人喊:“动作快,姑娘们,两点半了,老板快来了!今天的场合很重要,出席的都是财经杂志上的熟脸,你们谁要是敢搞砸了,自动自觉滚得远远的,不用上我这儿来结工钱了。”

被她的气势所撼,我也手忙脚乱地对着空出来的化妆镜整理仪容,仿佛一时充满了要夺取本店NO.1的鸿鹄之志。江姐这样范儿的,才称得上是顶级夜总会的老鸨——我们平时老取笑许雯雯像个拉皮条的——这么一对比,她顶多是街边洗浴中心里的小妹。

在我和南冰跟着看起来要举办集体婚礼似的雪白队伍走出门去时,留在化妆间里等我们的许雯雯比着手势做口型:记得帮我要电话。

8

我一个帅哥也没见着。

许雯雯交代,若见到高富帅一定帮她要个电话——尤其留意丁兆冬——这个不到三十岁就身家过亿的知名企业家。

我说我不关注这类信息,压根就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儿,她便以花痴状捧着脸说,“你看我像是知道福布斯上都有谁的人吗?”我坦诚地摇摇头,“还不是因为他长得帅!在杂志上见过一眼误终身的帅!”她肯定地说,“相信我,只要他一出现,你就知道了:啊,是他。”

也有可能是我和她审美差异大,总之以我的眼光,现场穿着各种花色西装的男人看起来都长着一张妻妾成群,甚至四代同堂的老脸,硬要挑的话,确实有几位叔叔看起来挺神采奕奕的,但是许雯雯还没堕落到为入豪门甘嫁老牛的地步吧。

比起富豪,我更想知道现场哪一位是禾仁康,他的作品主题永远是融入自然的女性,被评论家给予了“还活着的天才”的高度评价。无数次被老师提及的他,最经典的几幅画作都成为过我们的临摹作业。

我很喜欢他充满了光线感的笔触,柔软而透明。

端着托盘满场飞的南冰也很喜欢,她在每一副面前都驻足良久,时不时以淫荡的表情冲我挤眉弄眼——她欣赏的点和我不太一样——她喜欢这些画里的女人都没穿衣服。

因为禾仁康非常神秘,无人知道他的年纪和容貌,所以我只能依自己对他的想象,在人群中寻找看起来气质温和,可能留着长发的老人家。

“你累不累?”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的秃头男人,在走过来将空杯放在我的托盘中后又取了一杯酒,却没有离开。他笑起来时满脸的褶子能夹死不幸路过的苍蝇,似乎在向我示好般故作关心地问东问西:“看你穿着很高的跟,站了这么久,腿都麻了吧。会不会无聊?”

江姐吩咐过,有些老板在现场没人攀谈会很尴尬,所以他们可能与我们这些服务生闲聊几句,这时候礼貌而友善地奉陪即可。

呵。我表面露出得体微笑,在心中对此叔妄下结论:看脸,就知道,没朋友。

“不累。”我摇头,遵照江姐的指令,客气地应对,“您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要不我帮你拿一下吧。”他伸手过来要接我的托盘,顺势就摸了摸我的手。

老东西,占便宜来了!强忍着恶心,我笑着躲开:“先生,这是我的工作。”

“你和我儿子一般大。你的皮肤真白。”他又靠近了一步,竟摸上我裸露在袖口外的手臂,嘴中啧啧赞道,“一看就是不怎么见太阳。”

“先生,当心,别让酒洒了弄脏您的衣服。”我以此借口接连退后了好几步,脚上这双不肯被我驯服的高跟鞋终于逮到机会造反——脚腕子一崴,眼前视线一斜——我已可预见接下来仰面朝天摔个内裤走光的画面,但在这零点一秒之间,我却不担心自己的肉体,而是钱包。

从走进了这家一尘不染的会所开始,我就尽量避开那些眼花缭乱的华美地毯贴墙走,害怕自己脚底的人间灰尘弄脏了它们要赔钱,即使贴墙时我也不敢蹭着那金碧辉煌的丝绒质感墙纸,更怕自己动作大了不小心碰掉墙上那些被沉重画框装裱的外国画作。

身后没有什么值钱东西吧?!我死心一闭眼准备接受后脑勺砸出洞的血淋淋事实,却只感到身体被硬邦邦质感的东西给接住了,完了!我在心底惊呼:可能是雕塑!我这大半辈子都要赔在这里了。

咦——

这雕塑还有体温?

睁开眼一看我躺在了一男人胸膛上,顾不上羞涩,在我慌张挣扎时,他一双大手像手铐般从身后轻松地圈住我两条胳膊,帮助我稳稳站在了脚上这双该死的纤细山峰上。

“谢……”我一口气才松了一半,被秃头男一声惊喜的“丁总!”给吓了回去。

他谄媚地笑着伸出手:“还以为您今天不来了呢。”

“天底下哪儿有主人不现身的待客之道?”丁总嘴角一勾,右手脱离了我的胳膊,伸出去与对方握了握,左手顺势将我拉到他身旁站定。

丁总?他就是丁兆东?我瞬间理解了许雯雯在描述他有如何帅时的词穷。

因为身边常年有向海和杨牧央出没,所以视网膜受到滋润保养的我,还是能冷静地评价这个丁兆东的长相——与其说他帅,不如说他气场强,像是站在城堡上穿着铠甲,手持利剑的国王——比起帅哥标配的长相,他脸有些长,搭配眼角斜飞的狭长双眼和嘴角自然上翘的薄唇却相得益彰;肩宽腿长的他和向海一般高,但看起来比他要壮了一圈,多出来的全是肌肉,在灰色衬衫下蓬勃欲涌。

他是个天生的Leader,眼神里有种掌控全场的慑人力量,对于不自信又没主心骨的人充满了吸引力,仿佛他所做的决定必然正确,朝他指引的方向走,即使头破血流也只是暂时的,未来的圆满大结局指日可待。

“这孩子是我堂妹。是否有什么做得不对?她从小娇生惯养,今天只是想来帮忙,吸收点社会经验。”丁兆冬揽着我的肩膀,状似在对秃头男表示歉意,语气却盛气凌人,像在责问般,“招呼不周,还请海涵。”

9

见到我气冲冲地回到化妆间,许雯雯正要发问,我甩给她一张名片说:“你留在这里等南冰吧,我先回家了。”

说完,留下一头雾水的她,我又气势汹汹地冲出去,但是该死的高跟鞋抹杀了我想要营造的愤怒背影,在她眼里,一定是狼狈落跑的样子,所以她才会在我身后紧张地惊呼:“哎哟妈呀,你弄坏东西了?”

丁兆东就是个刷了金漆的无敌渣男!

想到他在为我解围时,自己竟为他那副英气皮囊和王者气质有些对不起杨牧央地怦然心动了一小下,此刻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

站在公车上,我盯着窗外快速掠过的街道,越想越来气,如果我是南冰,当场已经赏他一个耳光,还要撒泼嚷嚷有人耍流氓,叫他臭名远播。

“你是处女吗?我看像。”

丁兆冬打发走了那男的后,开口第一句话就叫我蒙了,因为他的脸太正气凛然,以至于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是个骑士,他那双漂亮的薄唇适合宣誓也适合吐血,这世上没有哪位编剧会舍得为这张嘴写出淫棍的台词。

他朝身后勾了勾食指,我才注意到江姐毕恭毕敬地站在那儿,她向我递上一张名片,上面写着丁兆冬的大名。

“我可以养你,按月结算,你开价。”丁兆冬表情淡漠,似在谈一个手到擒来的合同,“想好了就联系我。”

10

很小的时候,我就意识到,好的事情和坏的事情,它们并不是平均地、有序地发生在你身上,尤其是坏的事情,每当你觉得已经足够了,都糟糕到满身泥泞了还能更糟吗?往往又会有一辆车从你身边飞速驰过,溅起污水弄脏你白净的脸。

可人,就是贱骨头,好了伤疤忘了疼。

即使遭遇过再多次来自命运接二连三的打击,我却总是天真地以为,就到这里了——今天该领受的恶意已经足够了,可以喘口气,洗个热水澡后上床睡一觉,以一整夜织补自己——却没料想在窗外,有无声的洪水正欲席卷。

回到家里没见到爸妈,只有艾铭臣在客厅玩电脑,我穿过他走向卧室,顺口问:“你怎么没在上课?”

“自习,没意思。”他盯着屏幕上七彩斑斓的网游画面,“咯噔、咯噔”地敲击着鼠标,头也不回地说,“你最好做个心理准备。”

比我小两岁的艾铭臣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叫我姐姐,已经记不起来了。

爸爸不惜违反计划生育,顶着单位“领导不可生二胎”的警告,坚持生下这个儿子,落得被革职的结果,从吃香喝辣的机关小头头变成了领着微薄薪水的中学老师。

他把自己的落魄都归结于我,从小被他以或哀怨或愤慨的语气洗脑得久了,渐渐的我也当这一切确实是我的错。

假如我不曾存在,只有艾铭臣和爸爸妈妈,这个家,将有多完美。

“爸要叫你退学。”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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