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见南冰时,她是短发,瘦骨嶙峋的样子,穿着崭新而宽大的白色夏季校服,灰色麻料裙子像一条随时要掉下来的运动裤。
她走在洒满日光的走廊里,两条小鹿般纤长的腿在每一次轻轻落地时,都能将包裹在皮肤上的光芒,带得更远。
开学第一节课上,班主任鼓励大家做自我介绍,胆大的她第一个走上讲台,变声期前的少年嗓音,清脆得仿佛能徒手抓住,轻轻一揉,漫天都是芒果色的碎粉。
她要是个男孩儿,一定是我最刻骨铭心的暗恋。
初中第一年,我和她没有任何交集,也不认为以后会有。我当时顶着蓬乱又半短不长的毛糙卷发,成绩中等,家境一般,几乎没有要好的朋友,很不起眼;南冰的头发黑亮顺直,成绩优异,小康家庭,是众星捧月的班长,身边有诸多校内的风云人物跟进跟出。
她不是传统的好学生,不温和也不友善,她暴躁易怒,常常能听见她对人大呼小叫,大部分时间里都很不耐烦地垮着脸,甚至还在操场打过一个男生耳光;但她笑起来却也很大声,是那种突然爆发的笑,像一枚深埋在地底被人不小心踩到的烟火,短暂便灼热,漫长便绚烂。在我看来是个捉摸不透,喜怒无常的人。简而言之,就是神经病——
她就像是旋涡的中心,神秘而危险。
初二某一天,我在公交车上遇见她,以前也遇见过几次,从来没说过话,连点头微笑都没有,视线对上过也只是淡漠地假装没看见,如果将班上六十个学生划成相互联系的小团体,我和她之间,大约就是金字塔地基和顶端的关系。
“艾希!你过来。”
常在耳边响起的熟悉声音突然开口叫我的名字,那种感觉是很陌生的。我不确定地穿过人群间隙与她四目相接,犹豫地走过去。
南冰小声说:“你脸好白,一直捂着肚子。”
这瞬间,我有点想哭。因为我在任何场合都像一扇透明的门,没有人会注意到,亦不关心这扇门是否有了一道裂痕。
“我‘倒霉’了。”
“就知道。”她二话不说地从座位站起来,拉我坐下。
“谢谢。”
她没说“不客气”也没再继续说话,双手一前一后抓住我身前身后的座椅背,形成了一个无言的防护罩。
四站路过去了,她脸上始终没有表情,使已经习惯了对身边人察言观色的我心里有些捉摸不定。这时,上来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孕妇,直奔我们这边。
“小同学,你起来让个座儿。”男人指着他媳妇儿对我说。
没忘记小学道德课本上教过要“给老弱病残孕让座”的我,强忍着腹痛正要站起来,却被南冰又按回座位。
她礼貌地向对方解释:“对不起,我同学身体不舒服,不能让。”
男人立刻指着她大声辱骂起来,话里话外叫周围人评评理,怎么现在的孩子变得这么自私冷血,不懂得助人为乐——南冰大约给了他两分钟的时间来冷言冷语后,就劈头盖脸地还了他一盆滚烫的麻辣热油——
“这位叔叔,我要是没见到您一上车就跟压路机似的直冲冲朝我们俩小姑娘开过来,可能就真招呼您太太过来坐了。您为什么不请那些坐着爱心专座儿,胳膊比我们腿都粗的叔叔让座?还不就是看我们俩背书包的学生好欺负吗?您看看您老婆肚子多大了,还忍心领着她挤车也不怕挤没了。要是连出租车都坐不起,您养得起孩子吗?不想着努力买车,成天就算计着在公车上找小朋友让座,这她肚子里怀的又不是我儿子,要是我的,公交车我都给买下来!”
整个车厢里一瞬沉寂,渐次恢复声响后,几个心善的大妈也围上来数落男人不该欺负小姑娘,又去劝那些四肢健全而强壮的人让出爱心座,但是这对夫妻却没那么厚的脸皮在众人注视下享用空座儿了,待到下一站就匆匆下了车。
然后我就一直哭。
南冰走在去学校的路上,终于忍不了身后跟着个一直哭哭啼啼的同班同学,转身发火:“你能别哭了吗?要哭滚远点哭,让别人见了还以为我怎么你了。”
我哭得更厉害了,上气不接下气地想向她解释,出口却全是碎成屑的“谢谢”“谢谢”“谢谢”——谢谢你看见我,谢谢你保护我,谢谢你修补我——
“好了,别哭了,你真的很胆小,你到底是怎么长这么大的?”她似乎为我强大的泪腺屈服了,走近用干燥的双手抹掉我脸上的泪水,以甚少人见过的她最温柔的神色对我说,“只要你答应我不哭,以后大事小事,有姐罩着你。”
就是从这一天起我有了护身符,给我一千万也不换。
“南冰呢?”出了事总是第一时间找她的我,恍恍惚惚地离开家后,竟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她和许雯雯合租的房子。我进了门后,就疯了一样直奔她的房间,嘴中喃喃自语,“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我他妈打了好几百次!不是说好了,什么时候都一定不会让我找不着她吗?”
“她今晚有事儿。”许雯雯陷在沙发里,正给脚趾甲涂指甲油,“哎哟你怎么失魂落魄的?被强×了啊?”
我站在南冰整洁的卧室里,脑子里乱似战后的废墟,数以万计的黑羽乌鸦狂躁地尖叫着、扑腾着,形成一张巨大的黑网笼向我,把我拽离地面。
我需要抓住点什么。
回到客厅,我对许雯雯伸出手:“那张名片呢?丁兆冬的。给我。”
她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一脸看穿我的表情,笑嘻嘻地侧过身从台灯下的纸堆里翻出名片来递给我,意味深长地说:“你觉醒了?”
我没搭理她,顾不上背影仓皇地快步走出门外,像搞婚外情一样见不得人般,躲在昏暗的楼梯间里盯着手机屏幕上发亮的拨号键,双眼如遭沙砾揉入般刺痛。
2
做菜的时候因为走神,黄瓜炒肉片被我放了两次盐,就这么件事儿,够爸爸在餐桌上说五分钟,我捧着碗继续走神,静候他把废话说完——
“一个菜都能炒毁了,你还会什么?你妈唯一的优点就是会做饭,就这点偏偏不像她,好的不学,光学坏。”
——他从进了家门那刻,就惯性地开始数落还在厂里上班的妈妈。
“你们的妈是不想要这个家了,整天不见人影……”他伸长胳膊,用筷子敲了敲艾铭臣放在桌上的碗,“臣臣,别光顾盯着电视,有什么好看的,吃饭。”
——艾铭臣依旧别着脖子,爸爸夹了两筷子从外面买回来的酱牛肉放在他碗里,又叫了一声“铭臣!”他才端起碗,索性转过身去正对着电视机,默不作声地扒拉起饭来。
他转而对我继续说:“你也这么大个人了,大学生不是很闲吗?就不能多照看一下家里?我看你根本就是整天在玩,学什么油画,有屁用。哪家单位需要一个画画的?银行还是医院?”
——重点来了。
纷乱游散的思绪开始逐渐聚拢,我放下碗,与艾曲生对视。
如果艾曲生要使你听从他提出的一个连自己也觉得理亏的要求,他一定会兜一个大圈子之后慢慢朝你逼近,一点点压缩着你立足的空间,最后坠入他早早挖好的,再明显不过的坑,手段拙劣得可笑。
面对这样狡猾的亲爹,我从小就要学会辨伪存真,不当场揭穿他用一堆碎语装点的陷阱,等我不幸一脚踏下去再爬出来,他便不会认账了。
小学三年级时,姨妈送了我一件从香港迪斯尼带回来的布鲁托T恤,我一直把它珍藏在衣柜最深处。直到爸爸擅自做主拿给弟弟穿,我眼睁睁看艾铭臣在小区里和朋友追闹,弄得布鲁托脸上全是泥。
他说:“你闹什么闹,不是说得好好的吗?”——我使劲回忆才想起——“女孩子穿什么狗脑袋背心,又不是裙子”“你姨妈也真不会挑”“放衣柜里要发霉了,再过两年依你的身高也就穿不下了”。几天前,爸爸确实在饭桌上的零碎闲聊中,处心积虑地夹杂着这么几句意味明显的话。
他不直接问我:“给艾铭臣穿算了?”——是清楚我肯定不干——
而现在,艾曲生心里明白向读大二的女儿提出“你退学算了”是有多荒唐,才绞尽脑汁地为他的自作主张铺垫一层又一层看似无辜的伪装。
“女的会识字,上超市买菜时能算个钱就够了,没必要读太多书。你看你几个姑姑,都是嫁了个好老公立马衣食无忧了。女的会做饭、收拾屋子,再打扮得好看点儿,性子温柔点儿,能给老公生个孩子就算完成使命。”他边说话边给自己盛汤,眼镜片蒙上一层白雾,也不知道有没有在看着我说话,“我都不指望你将来工作赚钱,给家里补贴,甚至养老都指不上,你总归是要嫁出去的。哪儿像铭臣,他一男子汉,担子就重多了……”
“我吃完了。”艾铭臣放下碗,起身回到客厅的电脑前戴上耳机,显然不愿被搅进这场早有预谋的谈话里。
“臣臣,你还没喝汤呢!”艾曲生回头叫他,见没动静,无奈地转回身近一步向我摊开主题,“前两天,你大姑说她熟人在三元桥那边的广告公司有个职位空缺,过了实习期后月薪能有六千,坐办公室的,跟你的专业也沾点儿边……”
“现在说这个太早了吧?”帷幕逐渐拉开,我开始了与他之间从小到大不知第几百次的博弈,“我还没毕业呢。”
“毕了业和没毕业,都是要找工作,有区别吗?区别一个就是你现在开始每个月往回拿钱,一个是再交两年够买台小车的学费却什么也没学着,两年后还要跟人去挤人才市场里找工作。”——不愧是教语文的,乍一听这话竟是工工整整,逻辑清晰。
他又说了许多话,目的很明确,就是给我洗脑。等到我恍然大悟状地点个头,他就能以好人的姿态顺水推舟地把我处理了。
他从不由正面一刀刺穿你的心脏,非要用小匕首、钝箭、飞刀,站在老远朝你掷,一下下地戳在你皮肤上,等你浑身的血因为这每一道都不足以致命的伤口而流干,死得不明不白。
“您的意思是叫我退学?”
看他绕这么多圈子也不提正事,我忍不住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斩首好过凌迟。
艾曲生假惺惺地一怔,把惊讶演给自己看。
我不劳他继续扮好人假装脑子里压根没想过叫我退学这回事儿,摆出认真探讨的态度说:“那这头两年不是白读了吗?”
“这叫及时止损……”从我眼神里看出来自己的演技并未得到欣赏,他终于不拐弯抹角了,“你弟弟要读大学了,你知道你妈每个月就那点儿钱,这个家还不是光靠我?千辛万苦把你们养这么大,读完书了以后,还得结婚、买房、养小孩,做父母的能不支援?全是钱。”
3
地铁车厢里没什么人,我很奢侈地享受着一整条椅子。
当艾曲生涨红了脖子开始咆哮,早有预见的我就拿起收拾好的包跑了出来。虽然会顶嘴,但我从没跟他大声嚷过——闭嘴微笑,只想息事宁人——在他看来却是轻蔑与挑衅,更是怒不可遏。
哪儿有什么海阔天空,我退了再多步,浪还是会追过来,不把我拍死不罢休。
不过爸爸嗓门再大,也从不动手打人,这也是他颇为自豪的一点。他常常把“不赌不嫖不打女人”这句话像奖章般戴在身上,指责妈妈不知足,“我这么好的男人,上哪儿去找?”
我觉得他吵架时的言行像个不占理的女人,不跟你就事论事,偏以自己假想的正义来撒泼;动作幅度很小,激动时也就伸直了食指戳着你。
他本来就生得白,看年轻时的照片用“美男子”来形容一点儿也不夸张,但老了以后那份美并没能沉淀,对一个正经男人来说反而成了一种负担,使得这个年纪该有的大老爷们儿气场被违和的阴柔感取代。
妈妈跟爸爸初识的时候是个胖姑娘,她当时被他的好皮相迷了魂,也就随父母的意嫁了,竟不在意他一点儿也不爱她——爸爸当时有个恩爱的女朋友,被他妈硬生生以“太瘦了不好生养”这样的封建理由拆散,非给他安排相亲——所以,艾曲生对他奉旨成婚的妻子林殊唯一的感情,是恨。
婚后的生活,对一心想感化丈夫的林殊来说,每一日都是磨难。
原本丰腴的妈妈渐渐活成了消瘦紧绷的样子,她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常常一整天也说不上三句话。所以我现在有什么事儿,也不会向她求助,恐怕再往她后背上放一粒石子,就会导致全盘崩塌。
离开家后我一直在打南冰的电话,找不到人。此刻盯着手机,我的手指从妈妈的名字滑过去,落在了“杨牧央”上。
坐在对面的西装男戴着耳机在用手机看剧,他没有同伴,稀稀拉拉的其他乘客看起来都是独自一人,只有一对穿着校服的学生情侣看来是同行的。
他们周围尽是空落落的座位,却坚持站着,男生一手抓着铁杆,贴着门的小个子女生完全被笼罩在暗影里,只能看到她的手抓着男生书包下方垂下来的带子,他们在小声交谈着,虽然我什么也听不见,但能看见女生白皙的手时不时卷弄、拉扯一下他的书包带子,应该是被逗笑了。
大约是向家里撒谎要晚自习,才能在外面逗留到这个时间吧。
我想起高中时为了杨牧央撒的谎,虽然次数很多,但套路很少,基本就是“晚自习”和“南冰约我出去”这两招,因为南冰是深受老师喜爱、家长信任的班长,每次面临被拆穿的危险时,我就使出“不信你打电话问南冰”的大招,她总是帮我圆得天衣无缝。
就凭她那从容、那智商,如果有志于去搞电话诈骗,成功率至少百分之九十九,要不了两年就能发展出数百下线,随手成立个能上新闻联播的诈骗集团。
总之我无所不用其极,都是为了和杨牧央待在一起久一点儿。
我俩那时谈个恋爱就像特务接头似的偷偷摸摸,天天盼着上大学就能名正言顺手牵手,结果现在见面次数还没高三时候多。他读的农大坐落于六环之外“没有环儿”,我每去一趟都要被南冰取笑:“哟,小艾同志,又上山下乡去了?祖国建设都靠你呀。”
只要能见着他,再灰头土脸我也不怕——别说只是换乘两次地铁三趟公车,哪怕叫我坐火车去支援西部开发——只要想到能用手指戳一戳他笑起来时嘴角的沟,用手心蹭一蹭他巧克力色的天然卷发,我就像喝了十罐红牛般精气神儿十足,腰不酸腿不疼,上楼不累,甘之若饴。
当初他不依不饶追了我五百天,现在换我追他,很公平。
他泡妞的手段并不高明但很实用,就是买早餐。这比那些写情书、送花的性价比都要来得高。我每天去到学校,也乐于享用他买给我的牛奶、包子,把自己的早餐费省下来买画具。
可我现在面对的并非是花几块钱就能搞定的问题,何苦向有心无力的他抱怨,让这个纯真的小王子放在心里惦记——他认真皱眉,旋即又绽放笑脸说“我想办法”的模样——几乎就在眼前。
病急,真的会乱投医。
我想到一个有能力提供帮助的人。
4
贴墙站在楼道里,夜色穿过身后的防护栏将我眼前一格格向下蔓延的阶梯浸泡在幽蓝海水中——“喂?”——电话那头传来的男声在夜幕中显得不及白天那般趾高气扬,却冷得像一柄刚清洗过的长剑。
在我屏住呼吸,不知该如何开口时,他仿佛借着月亮的眼睛看见了我:“艾希?”
他竟在数秒内识破了陌生来电者的身份,像是闭着眼的猎人一枪击中了藏在丛林暗影中发抖的兔子,叫我有些猝不及防。
“不说话,我挂了。”他紧接着又说。
“你说可以给我钱?多少?”
我说话间,看见自己在昏暗光线中叹出的气凝结成了枯枝形状的灰雾。
“呵。”
他一声轻叹的冷笑化作一条鳞片凉寒的白蛇,从听筒里慵懒地探出细长的身体,咬住了我蠕动的喉头。
5
早晨睁开眼,就见到南冰一手压在枕头上支着头,眯眼瞪着我说:“小样儿,老娘的床睡得舒服吗?”
总算见到这张脸,我的眼泪瞬间就呕出来了——对,呕出来,像是喝得烂醉的人再也绷不住那样——哗啦啦的,场面惊心动魄。
“我×,你被杨杨甩了吗?”她吓一跳。
“我巴不得只是谈恋爱被甩了!”我扑进她怀里,“我没书读了!”这后半句一出口,我恍然有种出身贫困山区的悲壮感,哭得更是大声。
“嘘,嘘。”她搂着我,哄孩子般轻拍我的后背,“你丫是犯什么错误了?我们一起给校长下跪行不行?”
“不是学校要开除我,是我爸——”
“好好说话。”她啧嘴,嫌我语无伦次,“咱们做女人的,流血不流泪。”
“我也不想流血。”
“那你每个月流的是啥?”
“南冰!”我哭得脑袋都麻了,没心思跟她贫。
“哎哟喂,你们终于睡到一起去了。”被屋里动静引来的许雯雯,一手拿着牙刷推开门,“读书时你俩就黏得跟连体婴似的,人家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滚!”南冰冲她翻个白眼。
“干吗?我又不歧视。”
“去拿纸来。”
“就晓得使唤人。”许雯雯咬着牙刷出去了。
6
昨晚上,当丁兆冬提出“你想要多少?”时,我的胃突然一阵痉挛,像是有个通体生着尖刺的陀螺在其中疯转,直搅得胃液翻涌,肠穿肚烂。
月光在我脚底别有含义般移动了数寸,使我一脚在光里,一脚在暗里,似在提出警示:若是迈出这一步,再也回不了头。
要拿什么赌我不后悔?人生还有那么长,我不想亏得血本无归,姿态难堪地走向终点。
月光还在游移,暗影已将我小腿也吞没。我怕有无数荆棘突然伸出来将我拖入深渊般,猛地退了一步回到光里,心跳如鼓地突然挂了电话,甚至怕他再打过来而匆匆关机。
回到南冰的租屋,我疲惫地躺倒在她的床上,等她回来。
她比我聪明,这么多年来我看着她遭遇多少迎面而来的巨浪,她依旧笑得轻巧,活得波澜不惊,有时我怀疑天塌下来了,她用一根手指也就能给顶回去。
“还以为多大的事儿呢,不就是钱吗?”南冰用许雯雯递过来的纸马虎地擦着我脸上的眼泪,大咧咧地说,“傻子,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果然,只要和她商量——即使问题还摆在那儿——我也觉得会有神仙出面,赐予我一次为人生作弊的机会。
她的气定神闲成功稳住了局面,让我为自己好像死了妈似的号啕感到不好意思:“我上哪儿去弄?”
许雯雯坐在床沿啃着苹果,口齿不清地冲我吧唧嘴:“你自个儿就是一座金矿啊,只要你点个头,眼一闭腿一分,你要再读十年书也没问题。”
南冰抱着我的头,对她说:“滚滚滚,我家艾希跟你不一样,良家少女靠双手挣钱。”
“哦,原来是靠手……”
“呸!”她一脚踢在许雯雯的屁股上。
我被她俩逗乐了,“扑哧”一声带着鼻涕笑出来。
如果让南冰见到我打电话给丁兆冬,她一定会恨铁不成钢地抽我两大耳刮子,好在我中途改变主意挂了,应该可以少挨一巴掌。
不过为了能以完好的脸去上课,我隐瞒了这件无关大局的小插曲,反正我人好好的,也没真把自己卖了。
“这事儿不着急,我们还有一个学期的时间来想办法搞定。你爸那人……那是你爸,我不多评价,他真该去心理医生那儿预个号。”南冰一晚上跟我挤着睡,这会儿跳下床去张开双手伸懒腰,直“哎哎”叫唤,“妈的,肌肉酸疼。”
“那是你俩昨晚太折腾了。”许雯雯吃完了苹果,拿走我怀里的卷纸去擦手,还不忘开黄腔。
南冰不想跟她说二人转了,边扭动肩膀边回身问我:“今天有什么课?翘了吧,跟杨杨约会去。你每回一见了他,就笑得跟嘴里藏了个衣架似的。”
“嗯,那我去找他。”
“就不能让他来找你啊?他就这么热爱田园生活,痛恨钢铁森林吗?”南冰怜惜地望着我说,“可惜呀,如花似玉的闺女,爱上一个种菜的。”
“跟你说了,他学的是‘食品安全’。”
许雯雯正要出门呢,又转回身来插话:“没差呀,跟食品两字儿沾边的工作,不是麦当劳员工,最多也就是五星酒店的厨子,高级不起来。”
“不许你在背后说他坏话!”我丢过去一个枕头。
“当着他那张脸,人家就不忍心了。”她丢回来。
“那肯定呀。”我想起他那张脸,傻笑起来。
“呕——”她像被恶心坏了似的抖一抖四肢,才走出门去。
想起昨晚找不着南冰,还有点无端端来气,好像她欠我似的。我问她:“昨晚你上哪儿潇洒去了?都不接我电话。”
南冰背过身去脱下睡衣,露出一身排骨,打开衣柜挑今天要穿的衣服:“去面试了。”
“什么面试?在晚上?”我奇怪。
“酒吧。”
她背过手开始穿内衣——我们常笑她的胸部为了替她省布料,这么多年来把自己真是憋坏了——“老娘不在乎。”她一甩长发,“姐姐有脸又有腿,做人不能太贪心。”这美人活得太有自知之明,真是祸害!我和许雯雯给憋得,无处说理。
“成了吗?”
“等电话。”她冲我抛个媚眼,“以后来三里屯喝酒,姐给你少兑点儿水。”
7
南冰提醒了我,其实我也可以找个工作,为自己挣学费。
想起上学期时,我曾帮广播社画过一些海报被李老师看见,他帮我介绍了活儿,帮几家小清新范儿的店做手绘海报,一百块一张他抽一半——狠是狠了点儿,但好歹他不瞒报——要是每个月能趴桌上画个几十来张,好过去专卖店里踩着高跟站一天做导购,靠画笔挣钱,对我来说也算学以致用。
爱情与面包,我很接地气地选了面包。因为在素描课上能遇着李乐意老师。所以,我并没有为了杨牧央翘课。
西装革履的李老师站在我的画板边,吐了口烟圈:“没有了,现在的店子都装个LED搞定广告,文艺点儿的咖啡馆,都是拿块小黑板让店里的员工画。”给了我这么一个令人沮丧的回答。
李乐意常年烟不离手,指尖都被熏成了焦黄色,留个正儿八经的推销员款式短发,消瘦的脸上总是皱着眉,看起来就像三个月没能卖出一套房的地产中介。比起学校里各种奇装异服、长发飞扬的男老师,他一点儿也不像个搞艺术的。可惜了他的名字特有一股子嬉皮士精神。
“但是——”不等我摆出殷切的眼神,他话音一转,“会画卡通吗?”
“漫画?”
“给孩子看的。”他的声线很柔和,一听就是慢性子的人,“知道《儿童画报》吗?你可以去报刊亭买一本,你可以帮我画那种稿子,三十块一张。”
听到这个报价,我相信自己眼里的失落清楚得就像他抖在地面上的烟灰,细微,可见。
“量很大。”这个慢性子的人继续说,“每一单能有一两百来张吧。”
“我要!”这key起得有点高,惹得周边的同学纷纷回过头。我缩起肩,降低音量,“那等我画两张给您看看?”
“成,用电脑上色。”他转身去看别的学生。
那需要买一台扫描仪?还是数位板?虽然我面上平静地用6B铅笔给纸上静物铺着明暗,心里却已经开始焦虑,多少钱?哪个更便宜?
墙上六面足够直升机穿过的宽大窗户虽然全敞开着,画室里却一丝风也没有,仿佛所有流动的空气都被滋滋作响的烈日吞噬。白晃晃的阳光像是8B铅笔刷出来的狂躁线条,唰唰唰地铺满了室内的每个角落,毛茸茸的热气挠着我裙摆下裸露的脚踝,让我心烦气躁。
“艾希,你妈来了。”班长站在门口冲我招手。
他身后有个虚影般的蓝色色块,那是我身材娇小的妈妈穿着她宽大的工厂制服。
听见是我的妈妈,不少同学好奇地转过脸想瞅瞅,我匆匆朝她走去,以后背挡住他们的视线。我不想让他们看见她,并不是因为我以她为耻,妈妈是个美人,我太爱她——
她白而糙的双手紧握在一起,惊惶地看着我:“艾希,你没事吗?”
——她给我的感觉像是一只精神高度紧张的小鸟儿,需要弄个百分百安全的笼子把她保护起来,以一块厚重麻布成天盖在上面遮阳。她在任何我熟悉的公众场合现身,都会让我感到不安和慌乱,这画面是违和的,像是她不慎掉出了笼子,恐会被路人一脚踏上。
“妈妈,你没事吗?”我抓她的手,冰冷的。
在烈日下,我拉着她远离画室,躲避所有我假想的危险。
原来我忘了开机,昨晚上妈妈回家后没见着我,问爸爸也不说——看来艾曲生没提退学的事儿——她又找不着南冰,等到今天忐忑不安地去上班,才刚到工厂,爸爸就打电话给她说昨晚我和他大吵一架时扬言要去死之类,危言耸听的话。
她打电话,还是关机,什么也顾不上了就打车来了学校。
难怪她浑身发凉,我的心也凉了,直发抖,却要故作无所谓地微笑。
“你没事就好,我没请假,得赶紧回去,怕是要扣钱。”妈妈身上的机油气味,在她如释重负地把手从我手里抽走时,和我手上的颜料气味混合在一起。
看着她匆忙小跑而去的背影,我终于双手环紧自己,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若是逼疯了我和妈妈,艾曲生得不到任何好处,但他心里舒坦。我忤逆了他,叫他感觉不好受,他就要叫所有人不好受。
哪怕要燃烧一座山产生的风才能抚平他衬衫的皱褶,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点火。
这世上,他只关心自己的安危和快乐,或许还有被他当作分身的艾铭臣。
我知道妈妈不离婚,是为了我。虽然她薪水微薄,抛开我的话,一个人也大可远走高飞。
回到画室里,几十支铅笔在纸张上共同摩挲的沙沙声,听起来像是被炙烤得嗡嗡作响的电箱,仿佛随时都会有一场盛大的爆炸。
我从包里拿出黑屏的手机,数秒之后,看到了杨牧央的短信下面紧挨着陌生人来信——
“先给你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