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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挂下姚霖凯的电话后我开始收拾行李,将房间里随手可拿的衣服、日用品毫无章法地塞进旅行袋。我总是很容易被某一个念头所控制,从而丢失理性和冷静。我知道很多时候这是我的致命缺陷,是使我丧失平和、错失机遇、半途而废的慢性毒药。可这一次,我却感谢这个也许将操纵我一生的弱点,因为此刻我的脑海中只回荡着一句话——去上海,找到石胜,即刻,马上。

我拎着包,拧开房间门,却看到一颗花白的头颅迅速往上昂,似乎是想不到我会这么快出门,那头颅张皇地想要躲开,装作不经意路过的样子,但最终,却像一颗泄气的皮球凝固在半空落不了地,叠着深深浅浅褶子的脸显现出一丝尴尬的惊慌,转瞬即逝。

他快速转过身,将手里刚打来的豆浆分成两杯,抢在我开口前说:“下午跟刘婶约好的,和她侄子见面的事,别忘了。”

他明明偷听了我和姚霖凯的电话,清楚我将要去哪里、做什么,却还用着这样蹩脚的借口想要留住我,像个被没收走玩具的小孩一样敢怒不敢言。

“爸,我就去几天,办完事就回来。”我小声说,仿佛声音再大一点,就会扯断他紧绷的神经。

他顿了顿,拼命压抑住即将破口的骂声,将塑料袋中的包子倒进碗里,“虽然人年纪是大了点,结过婚,但好在没小孩,工作像模像样,有房子,这种条件的很不错了,你可千万别像前几次那样挑三拣四给搅黄了。”

“我不——”

“你以为你还是二十来岁有得挑有得拣吗?你三十一岁了。”他迫不及待地打断我,“我朋友小孩的小孩都上学了!你呢,八字没一撇,我为你都急死了,你怎么还是学不会替自己操操心啊!”

他说得言辞恳切,演得十足是个尽职尽责的父亲。我知道他是在拖延时间、消磨我的意志,他以为这一次会像三年前那场风暴一样,我最终会选择留下。但他搞错了的是,这一刻天平另一端的砝码是石胜,而不是我妈。

“爸,我真的只去几天,等我回来,你让我见谁我都去见,我都听你的,好不好?”我没有精力陪他演戏,只想赶紧脱身。不等他回应,就一鼓作气冲到大门口。

“咣——”一声瓷碗落地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下意识回过头,看见摔在地上裂成几瓣的白瓷碗,里面的包子滚落到我脚边。

“你要现在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他的声音变得硬邦邦的,燃烧的火气伏在舌头下跃跃欲试,而我的沉默则是新鲜滚烫的油,令他一瞬间便烧去了“父亲”这个表象,“你不就是想走吗,想回上海吗,你现在后悔了,嫌我了,想回去找那婆娘了——好啊,你走,去过你的好日子,当你的大小姐,反正我一个没用的老东西,一条腿都进了棺材,拦也拦不住你,死了还挡着你的道,你走,走!”

他的声音像锯子伐木,来回拉动,粗暴而乏味。

在我很长时间的印象里,他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偶尔讲出来了,也往往说不到点子上,都是他开车时从乘客那里听来的鸡毛蒜皮、边角碎料。

他开出租车有十来年了,像漂流到孤岛上的落难者,那台暗红色桑塔纳就是他的岛屿,而乘客,则像是他这个孤岛国王视线所及之处短暂掠过的所有事物——鸟、鱼群……或者仅仅是一片云。

到头来,他变得不知道该怎么和家里人讲话了。他高兴的时候只会傻傻地咧嘴,却说不出到底哪里好笑。而不高兴的时候则更是不能指望他会倾诉些什么心事,偶尔口不择言骂骂咧咧,但更多时候是像哑巴一样不吭声。

而自从这个家只剩我和他以后,那些常年来积攒的沉默似乎反而被这愈发冷清的生活激发为新鲜的岩浆,从他的嘴里、鼻孔里、眼睛里、手中一次次喷发出来,带着灼伤人的热度,像是要将我和他都掩埋成为庞贝城里的遗址一般。

“我到了会给你打电话的,我不在这几天你一天三次药别忘了吃,去打麻将也要记得准时吃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说的难听话似乎对我没什么作用了。在我眼里他成了一个没什么教养的老小孩,我照顾他、放任他、不理他……总之,是不会再听他的了。

“你还管我吃不吃药干什么!我死了你们是不是高兴都来不及?!你真不愧是那个婆娘肚子里出来的,跟她一样没良心——”

不等他骂完,我已匆匆将门关上,将他气急败坏的声音隔绝在门后。

从南城到上海,最快的方式是先坐四小时的大巴车到昆明,然后才能乘飞机。这条路线从念大学至今,我已往返许多次。尽管修了高速路,尽管从昆明到上海由当初的乘火车改成了飞机,但行程所需时间的减短并不等于距离的拉近。南城离上海依然那么远,甚而因为这些年的人情变故,让我觉得更加遥不可及。

手机响起来时,我正在开往昆明的大巴上似睡非睡——眼睛是闭着的,脑子却被纷繁杂乱的各种念头拼命撕扯。我拿起电话,屏幕上显示出一长串以“+001”为开头的未知号码。此时此刻,我当然不敢错过任何电话——万一是石胜打来的,或者是和他有关的呢?

一个含糊的女声从手机里传来:“喂,是阮丛吗?”

“我是,请问你是?”单从声音我一时也判断不出对方是谁。

“阮丛真的是你呀,太好了!我还生怕你换了号码呢!”那个声音舒了口气,变得热烈起来,“怎么,听不出我是谁来了?”

我应答不了她的问话,只得随便找个借口:“不好意思啊,我这边好像信号不太好,声音听不太清楚,你是?”

“是我啦,陈闵雯。”

我愣住了。

“你怎么样了,还好吗?”也许真的是信号的原因吧,她语气里淡淡的笑意听起来很不真实。

我对陈闵雯的厌恶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当我们都还是小学生时。可在我大一那年见到她之前,我和她已经有段时间没见面。人们都说与“喜欢”“爱”这种惯性的情绪相比,“讨厌”或者“恨”这类的情绪是要不断鞭策自己才能持续下去的。所以与她久未联系的我,虽然潜意识里还留有“讨厌陈闵雯”的印象,但要真的说有多么极端,却也谈不上。

直到在姚霖凯一个人悄悄组织的聚会上——那也是我、姚霖凯、陈闵雯、石胜四个人第一次在上海碰面——我才真正地,将她贴上“敌人”的标签。

随着姚霖凯挥手示意,我在吃惊之余,下意识地开始打量起正在走近的两个人——准确说,那时我眼中似乎已经被陈闵雯的身影填满了。她穿着一条绿色的无袖连衣裙,那是种穿在别人身上多半会被讥笑为“老土、村味”的水绿色,可是却衬得她肤白如雪。精巧的剪裁显出她女人味的、细盈盈的腰身,下摆微微蓬开,又带了些女孩气。她的长发似乎是天生的自然卷,波浪般在肩头、后背起伏,脸孔在蓬松的发丛中越发小巧。

只用这不远不近的一眼,我便不得不承认她的美丽。她的美中既有上海小姑娘擅长打扮的那种精致,又似乎多了些原始的、纯粹的、蓬勃而出的生气。我几乎是触电般将左手整个缩进衣袖里,把头埋低——如果事先知道陈闵雯要来,或者更确切地说,如果事先知道和我同岁的陈闵雯已经蜕变得这样美,我一定会找各种借口躲开这次见面。

在慌乱与复杂的心情中,我扫了一眼身边的姚霖凯。他轮廓清晰的侧脸看起来微微绷紧,眼睛半眯着直视陈闵雯走来的方向。我分辨不清他的眼神中是否流露出任何为之惊艳的光芒,我只觉得他看向她的目光是认真的。这种对另一个女孩不动声色的细致入微的打量,令我感到说不出的沮丧。

当她走到我们面前时,姚霖凯很自然地伸出右手:“我是姚霖凯,还记得我吗?”

陈闵雯嘴角翘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她的唇小而饱满,像鼓起的花蕾。她点点头,下意识地伸出左手。两个人愣了愣,陈闵雯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她坦然地将左手空置在他的右手旁边:“不好意思,我是左撇子。”

“哦,我忘了,对不起。”姚霖凯抱歉地笑着,迅速换成左手,这才与陈闵雯的手礼貌性地握了握。

顺势地,陈闵雯的左手向站在姚霖凯身边我的伸来:“我是陈闵雯,你是……?”

这么久没见,再加上戴着口罩,她当然认不出我。我的左手在无意识地向前伸出一点之后,突然僵在半空——

我应该将手迅速缩回袖子里来,而不去管这样做显得多没教养;或者从一开始我就该摆出一副冷淡的态度,根本不该理会她伸出的手。可是无论我心里怎么后悔,却也无力让自己已经露出真实模样的左手收回——从我下坠的视线中看去,无名指和小指上凹凸不平的皮肤让手指变得畸形,那种溃烂之后经年累月形成的创口一直延伸到手腕,整个手背都布满兽纹一般的疤痕,在傍晚的夕照中显出丑陋不堪的暗红色。

“阮丛?你是阮丛,对吧?”在短暂的停顿后,我听见自己的名字从她口里蹦出,像一枚匕首,仿佛能将我未及收回的左手重新扎出窟窿——陈闵雯,她是凭着这只怪物一样的手才认出我的。

我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在她进一步想握过来的时候,背到了身后。我注视着她尴尬地停在我身前的左手,手指修长,涂着淡淡一层香槟色的指甲油,然后将视线移动到她脸上,声音透过口罩冷漠地扩散出去:“是啊,是我。”

陈闵雯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但她施施然地收回手,仿佛并不在意我的无理。气氛一时冷淡下来,我不敢看姚霖凯,生怕从他脸上看出丝毫责怪的痕迹。

“姚霖凯。”一个平缓的男声从陈闵雯身后传来,“好久不见了。”

僵持暂时被打破,我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向走来的那个人。显然,因为陈闵雯走在前面,跟在其后的他变得有些无足轻重。男生穿着灰色T恤和浅蓝牛仔裤,不太齐整的刘海搭在额头上,深眼眶,高鼻梁,有些欧美人的轮廓。不知为什么,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像是树木表面的纹理,不光滑,有棱角却不尖锐,是糙而钝的。他并不是如姚霖凯那样瘦高匀称的男孩,他更结实些,短袖T恤勾勒出他手臂上鼓起的肌肉。他不像是“男孩”,又离“男人”的形象还有些距离,仿佛是介于两者临界点的矛盾体。

“石胜,你来了。”姚霖凯显得很高兴,上前两步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怎么样,都好吗?”

“就那样吧,老样子。”

他们像多年不见的老友一般寒暄了几句,语气里有兴奋,也有生疏。过了一会儿,姚霖凯才像突然想起似的指着我说:“看我,光忙着说自己了。石胜,你还记得她是谁吗?”

顺着他的指向,男孩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石胜,我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应该是我初中时的同班同学。但除此之外,就再想不起别的信息了。想来对方也应该同我一样感到有些迷茫吧。

“我当然记得,阮丛啊。”——然而我听到的却是异常笃定的声音,那语气仿佛是在说我们也是老友重逢似的。我有些难以置信地抬头望了他一眼,他投向我的目光像支正在融化的夹心冰激凌,内里逐渐显露的喜悦与感叹似乎远远超出了一个“老同学”应在的范围。他扬声说:“好久不见了啊,同桌。”

“咦,你们当过同桌?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没印象?”姚霖凯好奇地凑过来问。

我呆呆地与石胜对视,在脑海中慌张地找寻与这个名字有关的记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与他同桌的经历。

是我的错觉吗,似乎是看出了我的茫然,他的瞳孔暗了暗,但转瞬露出笑容,转过头回答姚霖凯:“初中咱们不是同班吗,我跟阮丛做过一段时间的同桌,不过也就两三个月吧。都这么久了,一般人肯定记不得的。”他像是在为我的无言以对打圆场。

“你这是变着法夸自己记性好吧。”姚霖凯开着玩笑,招呼我们进餐厅,“现在人到齐了,咱们进去吧。”

因为吃饭的缘故,我没有理由再戴着口罩,只得一千个不情愿地摘下来,硬着头皮接受别人诧异的注视。

“阮丛你的脸?”姚霖凯确实吃惊了。

我不敢抬头直视他,勉强装出笑脸说:“军训的时候不小心晒脱皮了。”

“所以你才戴了——”话音戛然而止,显然意识到这样不太礼貌,姚霖凯连忙改口说,“不要紧吧?”

他真的是个懂得替人着想的男孩,我感激他的善意,同时心脏又被这温柔的善良揪得发疼,但仍需装出不在乎的样子说:“没、没事的,等晒伤的皮脱完就没问题了。”

旁边的陈闵雯有意无意地打量着我的脸,让我很不舒服,又无法发作。而石胜则似乎自始至终都没看向我。

好在服务员开始上菜,总算将我的窘迫遮掩了过去。

我们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知道陈闵雯比我们早读书一年,已经大二了,念的是戏剧学院的戏文专业。而当问到石胜时,他却轻描淡写地用一句“没考上,现在在一个亲戚的公司里做点事”带过,似乎不愿细谈。包间里的氛围略显沉闷,但除了姚霖凯,大约其余三个人心中都揣着同一个疑问——为什么姚霖凯要将我们聚到一起?

等菜上齐,姚霖凯为我们满上啤酒,举起酒杯说:“可能你们会奇怪,为什么我要叫上你们吃这顿饭。其实在我来上海之前,我爸妈特地把一些他们在上海的朋友的名字、电话告诉我,让我有时间就去联系一下。他们说我毕竟是到了一个新环境,人生地不熟,多些认识的人总不会错。但当时我想的是,他们的朋友可以先不管,可有几个人我一定要联系,而那个时候你们的名字一下就闯进来了——阮丛、石胜、陈闵雯。”他每说出一个名字,就相应地看那个人一眼。当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我的脸颊不自觉在心脏轰然的鼓噪中发烫。

“其实说起来,我们四个还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吧。可能我跟阮丛要更熟一些,一直读同样的学校,现在还考上了同一个大学。但你们两个,石胜跟我、阮丛在初中是一个班的,不过当时也没怎么讲过话,对吧?”在得到石胜肯定的点头后,姚霖凯接着说,“而且初中毕业后石胜就来上海读书了,高中三年我们是没联系过的。而陈闵雯你呢,就更是了,你两三岁的时候就来上海了,除了春节的时候回来过几次见到之外,跟我们是基本没什么交集的。”

“所以呢?”陈闵雯听到这里,往椅背上一靠,出声打断姚霖凯的话。从我这里看去,她侧脸的睫毛浓密纤长,瞳孔含住了光,嘴唇似笑非笑,“你把我们从小到大的经历都回顾了一遍,到底想说什么呢,姚霖凯?”

迎着陈闵雯咄咄逼人的目光,姚霖凯坦然地说:“我问到了石胜和陈闵雯你们俩的联系方式,我之所以请你们来这儿,是希望和你们成为朋友。”

一时间,我忘了自己丑陋的皮肤,猛地抬起头怔怔看着姚霖凯——他说想和我们成为朋友,这个“我们”里,也包括了我吧?如果我真的能成为他的朋友,那么我对他的喜欢,会怎么样呢?在交错着讶异、欢喜与失落的情绪中,我脑子已经乱得难以思考,直到一声薄薄的冷笑从旁边传来——

“呵,朋友?”陈闵雯脸上露出浅浅的酒窝,“这就奇怪了,我们非亲非故,我和你们三个根本谈不上认识,连叫个名字都要想半天,怎么刚一见面就说要当朋友?有你这么说话的人吗?而且比起这个,我之所以会答应过来,是想知道你是怎么弄到我电话的?”

她的语调和话语让姚霖凯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他仍然诚恳地回答了她的问题:“我到上海以后特地拜托我爸去问的。毕竟我们的父母都是一个工厂出来的,就算现在有的已经不在工厂了,要联系起来也不是难事。”

“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陈闵雯左手搭在桌上,无意识地转起一只没动过的木筷,“你费了这么大劲,就是为了和我们交个朋友?这说不通啊,我们——哦不,起码是我,有什么值得跟你认识还要成朋友的?”

姚霖凯放下酒杯,顿了顿说:“因为我们四个很相似。”

“有吗?”一直沉默的石胜在这时出声问。

“首先,我们的父母当中至少有一个是上海知青,对不对?”姚霖凯笃定地回答,“我爸是,阮丛的妈妈是,石胜也是妈妈是对吧,陈闵雯家父母都是。他们当年一起从上海下乡来到云南,在农场劳动,后来因为招工陆续来到同一个工厂。知青返城的时候,他们有的因为和当地人结婚,有的因为家庭出身特别不好,就都留在了南城,直到现在。”

这一次,陈闵雯意外地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姚霖凯的说法。

“第二,我们都是出生在南城,也或短或长都在南城待过一段时间,大家其实也都见过面,起码是知道有这么几个人的存在。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现在我们四个人都在上海,并且应该会在这里待上很长一段时间。我这个人可能有点迷信,比较相信‘有缘千里来相会’这种说法。”说到这里,姚霖凯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就想既然我们有这么多相似的地方,现在又在一个城市,那大家集合起来相互有个照应不是很好吗?”

他询问的目光一一经过我们的眼,在与我视线相对时,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回应了他:“我、我觉得姚霖凯说得很对,毕竟我们都是南城来上海的,以后大家能约着出去玩也有伴啊,对不对?”我急切地想找到更多的支持,转头问坐我斜右边的石胜。

他像是有些心不在焉,直直盯着面前的玻璃转盘发呆。直到我看着他,才蓦地回过神,眼光有些尴尬地扫过我,含糊地应着:“这个……嗯。”

他那副恍不过神的样子让我心里有些生气,对他原本平淡的印象又向下跌了几分。于是,我顾不上对陈闵雯的反感,转而想征得她的同意:“你说对不对,陈闵雯。”

她侧对我坐着,用眼角余光打量我,连头都不肯转,很快又望回姚霖凯,语气轻飘飘地说:“你说你是读建筑系的对吧,真可惜,我看你不去念法学当律师真是浪费了你的好口才。”

她停了一下,坐直身体,像只匍匐已久、等到了最好进攻时机的母豹,即将对猎物咬下致命一口似的,一改之前绵软的语调,干脆利落地说:“既然你都列了一二三,那我也按你的方式来——首先,不管我们父母是不是有一样的经历,那都是他们的事,与我们无关。而且据我所知,我们的父母虽然曾经在同一个厂,但也没有过多少联系。第二,就算我们都是在南城出生,但我们从小到大处的环境、成长经历根本就不一样,就拿我来说吧,我两岁的时候来的上海,是奶奶带大的。南城对于我来说除了有我一年见不了几面的父母之外,根本没有别的意义,我跟你们是不一样的。”

陈闵雯说到这里时忽然半眯起眼睛,嘴角上翘,我总觉得她的表情里藏了几分不屑。她浅笑着继续说:“你们可以说我说话难听,但这也是事实。我是在上海长大的,我的朋友、同学也都是上海人,根本不存在什么需要交新朋友相互照应的情况。所以今天这顿饭对我来说根本没什么意义,就当我白跑了。姚霖凯,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需要。”

她说完这些话,意味不明地环视了我们一遍,像是在验证自己的话是否起到了效用一般。

我察觉到姚霖凯脸色微变,毕竟自己的一片好心被人这样毫不留情地反驳,任谁也没法无动于衷。尽管一贯的良好教养让他很快恢复如常,但我却忍不住脱口而出:“陈闵雯,你怎么这么说话?”

似乎没想到会是我先开口,她饶有兴致地打量起我:“咦,打抱不平了?我这么说怎么了,不过是有什么说什么而已。”

她的眼光里像是长了刺,或者她即便在说这些趾高气昂的话语时仍无可忽视的靓丽如同一根根细密的刺,扎在我斑斓粗糙的脸上,令我忍不住想低下头,用长发遮住脸颊——这下意识的怯懦让我更加愤怒:

“说白了你就是觉得自己长在上海是上海人很了不起,看不起我们这些小地方来的人对吧?那何必找一大堆理由,直说不就好了。”

“阮丛,你别——”姚霖凯想出声阻止我讲下去,却马上被女声打断。

陈闵雯像是来了精神,面对我笑得更加意味深长:“我可没这么说过。不过既然是你自己觉得自己是小地方来的——”她的眼神像只猫一般精明,“那我就照你的分法来算。对,要我说吧,像这种来到一个新地方就忙着找老乡认亲戚的事,的确是小地方来的人爱做的。其实何必呢,又不是在外国语言不通,普通话一讲大家都能交流,有什么好照不照应的?我可不想惹这种麻烦,你们要知道,上海人历来都是自扫门前雪。”

我怒极反笑:“哈,上海人?对,你长在上海就当自己是上海人了对吧,别忘了你爸妈现在还在南城待着。你既然这么爱算,不如算算你这个‘上海人’到底掺了多少水分。”

她神色一黯,似乎被捉到痛脚,随之激起更重的反击:“行啊,我父母不在上海,我不算上海人,那你算?——”她的眼睛将桌上三人狠狠转过一圈,“你们算?”

“打、打扰一下,你们的菜。”包厢门在此时被打开,服务员端着盘子,显然是看出里面气氛紧张,表情有些尴尬,急急忙忙将菜搁下就退了出去。

被这一打断,陈闵雯的气势顿时弱下来,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失态。

“咳,”石胜假装咳了一声,用筷子指指餐桌说,“我们先吃饭吧。”

陈闵雯脸一阵红一阵白,看了眼我们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的表情,气冲冲地将手里的筷子一放:“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们慢慢吃吧。”说完便拎着包站起身,走出两步又突然折回来,从包里拿出一张一百块放在桌上,俯视坐着的我们说,“对了,我自己那份我自己出,这种小餐厅一百块够了吧?我可不想欠人情。”

她苗条纤细的背影消失在餐厅外,包厢里顿时安静下来,我们三个人都沉默地吃着菜。我偷偷留意着姚霖凯,他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的饭菜,眉头微微皱起,像是想着心事。我知道他因为陈闵雯的话不开心,毕竟从小到大,他都是那种一呼百应的角色,大概很少遇到这样直白刻薄的反驳。我想安慰他根本不用把陈闵雯的话放在心上,没有她又怎么样,至少我会一直支持你的啊,姚霖凯,你想要朋友,那么我会很高兴做你的朋友,哪怕是最普通最不起眼的一个;你需要照应,那么能帮到你是我最大的愿望,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小事。即便这样做最终的结果,是使我成为离你很近、却又很远的“友人”,但能在你身边,就足以消除我所有的“后悔”或者“遗憾”。

可再多安慰的话,到了嘴边都化为无声,我吞下一口米饭,将那些蠢蠢欲动的话语咽回去——因为毕竟现在的我,对他来说依然什么也不是。

“你怎么光吃饭呢,吃点菜吧。”在我恍惚的时候,石胜忽然夹了些菜放到我碗里。

我微微吃惊,更多是感到有些不舒服。毕竟是第一次见面的人(尽管我们曾经是同学,甚至还曾是同桌,但对现在的我而言他无疑是陌生的),给人夹菜这种事在我看来至少应该是熟悉的人之间才会做的举动。

仔细看了一眼碗里的菜,我不由更加苦恼。也许是看我不自觉皱起眉头,石胜有些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没胃口吗?”

我连忙摇摇头,踌躇着说:“不、不是,只是……”我将头埋得更低,“我不会吃韭菜。”

“啊,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没问清楚就乱夹给你!”他神色变得慌张,像个犯了错误想拼命补救的小孩,“要不我再给你重新盛碗饭?”

我直到这时才算好好看清了他的脸,他不停眨着眼,睫毛比一般男生都长,垂下来盖住眼睛显得有种湿漉漉的柔软,像草原上那些平和而警惕的食草动物。

“不用不用,我把韭菜拨一边就好,是我自己太挑食了。”他那与长得有点凶的外貌截然相反的态度让我放缓了语气。

他松了口气,朝我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专心致志地继续吃起来。

那天吃完饭后,我们三人互留了联系电话就分开了。回学校的路上,姚霖凯都有些闷闷不乐,不太和我讲话。我想不出什么有趣的话题,只能以沉默相陪。到了宿舍楼下,他同我告别,路灯将他的短发圈出片片光影,我低头看着他垂于腿侧的手指,暗自咬咬牙,摘下口罩,低声说:“姚霖凯。”

“嗯?还有事吗?”已经准备离开的他回过头来。

我张张嘴,真实的心声似乎即将脱口而出: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成为你的朋友。

——我很高兴做你的朋友。

——我……算是你的朋友了吗?

“没什么,路上小心。”然而最终我能说出的,只有这样无关紧要的一句。

他有些好笑地舒口气,语气里多了几分轻快:“这都在学校里了,有什么好小心的,再说我是男的啊。”他笑着朝我挥挥手,挺拔的背影即使混进人群中依然显眼。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对脑中那一句句膨胀到快要炸开的心声苦笑:你真的很没用,阮丛,你真的太胆小了。

软弱的情绪在我身体里横冲直撞,爬上宿舍楼,走廊上一个女生正通完电话,我看了看那只黑色的话筒,像被操控一样拿起来,不经大脑就拨下一串号码。

“喂,哪位?”

熟悉的声音隔着迢迢千里传来,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打的是家里的电话。

“丛丛?是丛丛吗?”我一时没有开口,电话那端的母亲却像是心灵感应般猜到了是谁。

我莫名地感到鼻酸难忍,哑着声音说:“妈……”

“怎么了,侬声音怎么听起来怪怪的?生病啦?”

“没有,不是。”我越说声音越是无法控制地颤抖,生怕我妈疑心——我并不怕她追问,而是怕自己说不清楚,因为连我自己都不明白这瞬间的情绪溃堤是因为什么。着急之间我只得随便找个借口:“就是我因为军训晒得脸上脱皮好严重,难看死了,明天就要正式上课了,我怎么见人啊。”

这个说法立即转移了我妈的注意力,她心急火燎地说:“哦哟,小祖宗,侬怎么这么作孽,还指望侬一露面给老师同学留个好印象呢!怎么办,你干脆就把头发放下来,戴着帽子口罩,别人问侬就说重感冒了。”

没想到我妈竟然和我不约而同想到了同样的办法,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心情也好了些。

“笑笑笑,就知道笑!”我妈嘴里骂着,语气里却也透出笑意。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趁机跟她打听:“对了,妈,问你件事。”

“又是哪块皮烂了?”

“没跟你开玩笑啦,我就想问,你还记得一个叫陈闵雯的女孩吗,跟我一个年纪的,小小的就来上海。”

我妈明显怔了一下,过了几秒钟才问:“侬问这个干吗?”

“就——也没什么啊,好奇嘛。”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先说一半的实话,“今天跟姚霖凯聊天的时候他偶然提起来的,说是这个女孩的父母也和你们一样是知青,都是上海人,但一直还留在南城,倒是女儿从小就送来上海,是不是这样啊?”

“……”原本打电话总是滔滔不绝的母亲突然沉默了。

“妈?喂喂?听得见吗?”我以为是电话出了问题。

“这种闲事侬管这么多做甚!先顾好侬自己!”她的语气没来由地变重。

“好端端的发什么脾气啊,我就是随口问问怎么了。”我也没好气地说。

“吾跟那家人不熟,侬以后不准提他家的事,挂了!”她硬邦邦地说完,不等我反应就挂下电话,只留下一长声忙音,咀嚼着我的愕然。

我放下话筒,慢慢往宿舍走,心里回味着母亲刚才的失常——她从来是不吝啬于拿别人家的八卦当做谈资的人,可她刚才的反应,像是和陈闵雯家有深仇大恨似的。我甚至有些好笑地想,我这么讨厌陈闵雯,想不到我妈也见不得她们家,没准真是天生犯冲?

我边想边打开宿舍门,却见原本各自在桌前看书或者躺在床上听广播的舍友突然走过来围住我:“哟,阮丛回来啦,玩得怎么样啊?”

自住在一起后,她们一直待我不冷不热,这突如其来的热情让我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只得说:“还、还行吧。”

郭云芳亲热地勾住我的手臂问:“出去大半天了,都去哪儿玩了?”

“就出去吃了个饭。”

她笑嘻嘻地凑近我:“哟,吃饭呀,就你们俩?你和那个——姚霖凯?”

我脸一红,连忙解释说:“没有,还叫了其他认识的人。”

“怎么,你们吃饭还要带这么多电灯泡,嫌餐厅灯不够亮?”

“我、我跟他又不是那种!”

“不是那种?那你们是哪种?”

“我们……”我顿了顿,总觉得自己被带进她的思维里,但是话赶话,已经骑虎难下,不得不说。

——他是我喜欢了四年的人。

“他、他和我一个地方的人,以前是同学。”我喃喃说。

“这么说,你们只是老乡加上老同学咯?”

我胸腔里荡出一阵叹息,勉强点点头:“对。”

郭云芳听完这句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一倍,挨得我更近了,她一手搂住我肩膀,一手拉住一直没出声的易嘉燕,说:“其实吧,嘉燕她害羞不敢跟你说,所以呢我就代她直说了。”

在一旁低头微笑的易嘉燕,皮肤白皙,齐刘海衬出巴掌大一张小脸,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我看着她楚楚动人的模样,心里渐渐笼罩起灰色的雾气。

“嘉燕在军训的时候见过姚霖凯,对他挺那什么的,对吧?”郭云芳促狭地笑着,引得易嘉燕满脸通红,娇嗔地说:“哎呀,说什么呢,你还笑!”

宿舍里四个女孩,易嘉燕和郭云芳是高中时的朋友,关系自然最亲近。王洁来自陕西农村,看上去是个标准的好学生,还没正式开学便已天天往图书馆、自习室跑,和我们都不常碰面。而我,到现在为止只能算是相安无事,并没有什么深入接触。

“好好好,说正经的,嘉燕呢就是想让你跟姚霖凯介绍一下他们俩认识认识。”郭云芳说着,搭在我肩膀上的手加了一分力,笑眯眯地说,“反正咱们都一个宿舍的,大家的朋友互相介绍认识下,以后一起出去玩什么的也热闹,对不对,阮丛?”

我抬起头,只见到两张包围而来的,同一种亲切而殷勤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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