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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陈闵雯的这通电话来得太突然太巧合,以致我来不及作出伪装,她迟早会问到有关石胜的事,我不知该不该把真相告诉她,只能多拖一秒是一秒,塞给她无关紧要的提问:“你现在不在国内吧?”

“你怎么知道,我本来还想让你猜呢!”

电话里她的声音活泼开朗,听不出丝毫阴霾,看来她完全没听说石胜的消息,这让我稍稍安下心来:“来电显示你号码前面有什么001,应该是国外的号码吧?”

“难怪你知道,不行,我不能这么老实告诉你,多没意思。你还是得猜我在哪儿。”

想来她还略长我几个月,虚岁也有三十二了,可还是一副没长大的口吻。因为隔了些时日没有联系,我还不能马上跃过其间的生疏,但也不会奇怪她的孩子气,毕竟这之前十几年中我们之间发生了这样多的故事,足以让彼此将假面都撕破开来。如果让十八岁时的我摸透陈闵雯真正的性格,一定会大跌眼镜吧。

我勉强打起精神,不泄露内心的无措,与她一来一去如同猜谜:“英国?我记得你以前说最想去那里。”

“不对。”

“那,美国?”

“有点接近,不过还是不对。”

“接近?美国过来应该是南美洲吧,阿根廷?巴西?”

“喂,阮丛,你当年怎么说也是文科生,高中地理学满三年的好吗!”她恨铁不成钢似的抱怨起来,“你要猜南美洲也好歹说个墨西哥还沾点边,阿根廷?巴西?哎,你地理老师听了肯定要哭晕过去的!”

“我地理老师早就退休在家颐养天年,你就别给他添堵了,快说吧,到底在哪儿?”

“真是,加拿大啦,我在加拿大。”

“啊?”我愣了愣,有些不敢相信,“加拿大?”

“这么吃惊干吗,又不是阿富汗、叙利亚,加拿大怎么了?”

“不,就是……”我仍有些恍不过神,“你什么时候去的,怎么完全没听你说过,是去旅游吗?”

随着我一连串的疑问,陈闵雯顿了几秒钟:“我过来有半年了吧。”她轻笑出声,口气虚弱,像是怕我再追问,她迫不及待地将话题转回来,“哎,怎么净讲我,是我打电话给你好不好,你怎么样,在家呢?”

我知道她一定有事不想告诉我,我与她也不到那种可以无话不谈的朋友,热络的氛围很快降下温来。我想了想,觉得没必要对她撒谎:“我在车上,快到昆明了。”

“嗯?”

“我要回上海一趟。”我迟疑了一下,“有点儿事。”

最终,我还是没把去上海的真正目的告诉她。我不敢。

“上海啊……”她若有所思地拖长声音,像是只凭这个城市的名字,就能让瞬间涌出的万千思绪填满现实当中的迢迢距离,“你这么一说,我怎么觉得现在提起上海来,有种过去提起南城时候的感觉了。”

我拿不准她话里的深意,只得顺势接了一句:“那是因为你啊,越走越远,都快忘了自己老家在哪儿了。”

我原本只是一句无心之语,却让她无声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信号故障,或者手机没电,又或者,她真的不声不响地挂了电话?

“陈闵雯?”

“阮丛,你是要去上海对吗?”她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不会马上回去对吗?”

“对、对。”

“那你等着我,我也要回上海,我现在就去买机票,咱们在上海见一面吧,说好了。”她语气里的急迫让我错觉她是在竭力躲避一场灭顶之灾,我还来不及问“为什么”,她已匆匆挂下电话,大约真的忙着去订购机票了。

我恍惚地抬起头,高速公路尽头的收费站顶上,“昆明市”三个大字在阳光中露出斑驳不齐的金色。

我握着手机,有些回不过神。我突然想到,如果陈闵雯真的来上海,那么石胜失踪的事就再也无法瞒她。到了那时,她是会劝阻我毫无根据地盲目追寻,还是会同我一起去找?到了那时,陈闵雯、姚霖凯、我,和石胜,我们四个人是否能像过去那么多次一样,在上海,再见面?

大一那年,自从第一次就不欢而散的聚会以后,我便将陈闵雯抛在脑后,以为不会再有交集。然而一个月后,当我和姚霖凯在静安别墅撞见陈闵雯时,才发现“大上海”其实真的很小。偏偏那天同行的,还有郭云芳和易嘉燕。

是的,我最终还是没能抵挡得住她们左一遍右一遍的讨好和暗示。第一次我可以辩解说我和姚霖凯其实并不太熟,但她们显然自有打算。从那天开始,我发现她们对我的态度亲昵了很多,上课要拉着我坐一块儿,去食堂也叫上我,晚上又主动替我去水房打水。我当然知道她们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也暗暗在心里疑惑仅仅是为了一个男孩值得花费这样多的心思么,但若是拒绝别人这样的善意(即便这善意是有所求的),只会显得自己太不知好歹了吧。更何况人在异乡,这一点点的善意也足够让人觉得温暖。

所以,当那天在大礼堂听讲座时姚霖凯跟我打了招呼后,回宿舍的路上郭云芳和易嘉燕再一次用那种上海小姑娘特有的软糯语气提起想认识姚霖凯的时候,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把拒绝的话说出口了。

“姚霖凯不是学建筑的吗,干脆周末的时候我们一起出去吧,带他去看看最正宗的上海弄堂。”郭云芳摇晃着我的手臂,像与我是多年老友一般,“好不好嘛,阮丛?”

“……”我顿了一秒钟,语气含糊地说,“那,我去问问他要不要去。”

“哇!阮丛!你最好了!”两个女孩尖叫着抱住我,我在一团热烈温暖的怀抱中,有些欣慰,又感到莫名的低落。

其实我是抱有一点侥幸的——姚霖凯不一定会答应这个邀约,可当他露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连连点头说“真的吗,太好了,我早就很想去看了”的时候,我知道这件事已经没有回旋余地了。只得用一贯的方式试图抚慰自己内心的不安:就算他不认识易嘉燕、郭云芳又怎么样,姚霖凯也不会真的注意那个叫阮丛的女孩。他太优秀了,迟早他会遇到真正能配得上他的那个人。

于是那个周末,姚霖凯和我在郭云芳、易嘉燕的带领下穿梭在上海的老城区里。这应该是我第一次真正切入“上海”这个城市的脉搏中。逼仄的弄堂里每家每户的晾衣架从窗台向外延伸,仿佛要直直戳进对面同楼层住户家里。从地面往上望去,晾衣架如汉字笔画里的横折,而晾晒的衣服则左一撇右一捺似的斜斜荡着,横折撇捺层层叠叠,像是架在半空的一个个怪字,将天空切割成大大小小的碎片。

我不断抬头仰望,思绪仿佛随之飘远:这就是上海吗?妈妈就是在这样的地方长大的吗?这就是……故乡吗?

我们走走看看,到达静安别墅时已是傍晚。上海的落日在我看来也同南城的不一样,像是城市外围裹着一团看不见的水汽,将夕阳西下时血红的光线稀释为昏黄的灰金色,太阳远远地挂在高层建筑的中段,天空被镀染出不真切的亮,而与逆光中暗影下的城市两相对照,便生出一种末日般的错觉。

静安别墅其实是南京西路1025弄,是上海最大的一条新式里弄。“这里哦,就是张爱玲写过的‘印度珠宝店’‘西比利亚皮货店’‘凯司令咖啡馆’都开在这里。”一天里都没太好意思和姚霖凯搭话的易嘉燕这时鼓起勇气细声细语地说着,到底是中文系的女生,介绍起来当然脱不了自己擅长的范围。不过对于理科出身的姚霖凯,此刻比起张爱玲笔下的旧上海,显然还是建筑本身更吸引人。

出于礼貌,他会时不时附和几句“哦”“原来是这样啊”来显示自己有在听,但更多时候他都是东张西望,看到什么感兴趣地就停来下专注地打量,或者伸手摸一摸,一边喃喃自语:“这个是采用了巴洛克式啊。”

如果不是后面传来男男女女的嬉笑声,这一路我们恐怕都会在这样“各说各话”的情形下走完。

“诶,你这个人,好死不死要站在这里照,挡着我的光线了,让我怎么照啊?”

“得了吧,就你那破相机,照什么不都那样。”

两个男孩斗嘴的声音从远到近传来,起先我并不在意,依旧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前方姚霖凯清瘦的侧影。

“我相机怎么得罪你了,你那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再说照相本来就是最讲究角度和光线,现在你往我前面一扎,人墙似的,镜头都被你堵满了,你倒是让我怎么照?你说对不对啊,闵雯?”

这个不经意闯入的名字像一把上膛的手枪,毫无预警就抵在我的后背上,令我打了个寒战。一时间我甚至顾不上留意姚霖凯的反应,转过头去想确认到底是不是陈闵雯。

不远处有三个穿着T恤,胸前挂着相机的男孩,其中两个像是因为“闵雯”这个叫法而有些不愉快。大约是被他们所遮挡,我并没有马上看到有女孩的身影。

“哟,你谁啊你,还什么都不是呢就‘闵雯’‘闵雯’地叫得顺口了,腻不腻心啊。”其中一个男孩像是开玩笑地调侃着,语气却听出一点儿也不松脱。

“那你叫个不腻心的我来听听,叫啊。”另一个男孩也有些不爽快了,没好气地反驳道。

“你——”

“多大的事啊,至于么你们。”一个清冷的声音从他们身后响起,两个男孩下意识就退开一步,让出中间的位置,我看清了原先被挡住的那个身影——陈闵雯。

她原本的语气是有些不耐烦的,两个男孩触电一般,彼此敌对的气势顿时矮了下去,像是生怕引起她不快似的。但接下去她却一转语调,像个调皮的小女孩一样伸手拍了一下两人的后背,璀然一笑:“Gentlemen,在女士面前要学会保持绅士风度哦。哪怕在心里问候对方族谱一百遍,嘴角也要上扬弧度,说一声‘How kind of you’,OK?”

她的声音甜美俏皮,眼睛像是衔住了落日般熠熠生辉。她长发披肩,穿一条垂顺的百褶长裙,侧身轮廓被镀上了夕阳的金,任何人都会被这一幕所吸引。

显然,两个男孩早就把不快忘到了九霄云外,他们俩一左一右怔怔地看着站在中间的陈闵雯,像是连怎么说话都忘了。不只是他们,连我旁边一路上唧唧喳喳的郭云芳、易嘉燕都出神地望着陈闵雯,还有……姚霖凯。

尽管背对着他,但我仿佛能感知到他的视线穿过我的肩膀,径直落在数米开外的那个女孩身上,我只是不敢回过头去确认这一幕。

像是觉察到我们的注目,陈闵雯侧过脸打量了一下,她的表情微微一变,像是惊异于见到了什么避之不及的怪物。她的笑容变得勉强,低下头示意那三个男孩继续走,再也不往我们这里看。

她是想装作不认识我们吗?

说不清那一瞬间我想到了什么,也许是陈闵雯那日在餐厅里的趾高气扬,也许是此时此刻她在人前装出的八面玲珑,也许是很多年前的南城,我们都还只是七八岁的小孩,在争执时她曾用力将我推入水中……

无论是记忆中的哪一个陈闵雯,都同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难道你们不会有这样的冲动吗,面对那些高傲的人,就像面对精美而脆弱的瓷器,比起欣赏,更想用手将之打碎。

就在陈闵雯一行人同我们擦肩而过时,我张开嘴,声音听上去比平时多了数倍的热情:“陈闵雯,这么巧啊,你怎么也来这里了?”

随着我的声音,那三个男孩停住脚步,转过头来看着我。郭云芳疑惑地出声问:“阮丛,你认识他们?”

陈闵雯背对我,纤细高挑的背影像是要被斜阳最后的一缕光线所吞噬。我暗暗将左手握成拳头,仿佛这样就能多生出几丝勇气,继续维持着惊喜而熟络的语气:“我们不是上个月才吃过饭的吗,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陈闵雯终于慢慢地转过头来,她的眼神冷得仿佛能结冰,脸上却一点点绽出微笑,这让她的脸看起来像是混合了两张不同的面具:“啊呀,原来是你们啊,不好意思,我一下子没认出来,不过这也怪不得我。”她用指尖搭在自己脸上,笑意也更深,“上次见面,你脸上好像长了很多黑漆漆的东西,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吧,阮丛?”

她别有深意地盯着我,嘴边噙着笑,知道说什么能狠狠嘲笑到一个样貌普通,并且将一辈子消不去手上丑陋疤痕的女生,并且真的奏效了。我的身体止不住地微微颤抖,逼迫自己与她对视,如果不是此时有人说话打断,我几乎就快败下阵来。

“陈闵雯,这是你的朋友啊?”开口的是此前一直没出声的那个男孩,即便从看到这群人开始我的注意力就始终集中在陈闵雯身上,但依旧有部分视线会时不时脱离我的控制扫向他——因为他是那种不管走到哪儿都会引人注目的男孩,长相如同电视上的偶像明星。再过一会儿,我们将从他的自我介绍里得知,他是戏剧学院表演系的学生,确实是“明日之星”。

不过眼下,这个俊朗异常的男孩用他磁性的声音阻隔了我和陈闵雯之间蔓延开的冷意,他抬手看了看表,说:“都这个时间了,不如这样,既然你们和陈闵雯也认识,干脆咱们一起吃顿饭吧,大家也可以相互认识认识啊。”

郭云芳和易嘉燕的眼睛一亮,事实上从看到这个男孩开始,她们俩的眼睛就从没离开他身上。此刻,这意想不到的邀约对她们而言大概是喜从天降吧。不过,她们毕竟与这群人毫无交集,多少要端着些女孩家的矜持,便使劲地冲我使眼色。

陈闵雯显然没料到这样的进展,不由脱口而出:“不用,我——”

我自然不会就此罢休,径直打断她的话,装出开心的样子:“真的吗,那刚好,我们也正准备去吃点什么呢。”

“我知道这附近有家饭馆味道不错,人多一起去也热闹。”男孩说着,对我笑了笑,“你好,我叫陶宇,是陈闵雯的同学。”

陈闵雯此刻拼命掩藏自己脸上的表情让我之前的挫败感一扫而空,我大大方方地笑着说:“你好,我叫阮丛。”

相互简单地自我介绍之后,我知道刚才两个争执的男孩也来自戏剧学院,是摄影系的。我们一行人在陶宇的带领下往饭馆走,郭云芳亲热地挽紧我的手臂,凑到我耳边小声说:“阮丛,你怎么不早说你还认识上戏的人!你觉不觉得那个叫陶宇的长得有点像金城武哦!”

我却没心思理会她的兴奋,因为我看见姚霖凯走在人群的最后,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而易嘉燕默默地就走在他旁边,在别人眼中,他们是不是像是更为熟识的一对?我刚刚从陈闵雯那里扳回一城的好心情很快沉寂下去。

在饭馆里八个人围在一桌吃饭,陈闵雯心不在焉的,姚霖凯也不怎么开口,除了他俩,其他人聊起来倒也热热闹闹毫不冷场。

“你们都是上海人吗?”大约是听到郭云芳和易嘉燕时不时冒出的沪语,陶宇随口问了一句。

“没有,阮丛和姚霖凯都是从云南来这边上学的。”郭云芳抢着答道。

“云南,这么远?那你们——”另一个男孩插嘴说着,用头在我和陈闵雯之间转了一圈,“你们俩是怎么认识的?”

陈闵雯神色一变,我坐在她旁边,仿佛能从她微微睁大的瞳孔中看到一丝狼狈。我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因为我们和她都是一个地方来的啊。”

“诶?”三个男孩同时发出疑惑的声音,“不对吧,陈闵雯是上海人啊。”

“嗯?你没告诉他们吗?”我对着陈闵雯装出吃惊的样子,“她呀,是在云南那边出生的。”

“真的假的?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一个男孩开玩笑似的一惊一乍地喊起来。

陈闵雯表情僵硬地说:“又不是什么大事,我两岁的时候就回上海了,对那边都没什么印象。”

“你太谦虚了,”我对着她笑了笑,转头对几个男孩说,“她爸妈现在都还留在云南南城上班呢,你们没听说过‘南城’吧?是个特别小的地方,以前春节她回来,还和我们一起玩的。”

不用看陈闵雯我也知道此刻她是怎么盯着我的,这种揭开别人伪装的过程让我感到复仇般的快意。

“咦咦?这么说你从小都没和爸妈生活在一起过?好惨哦!”最爱凑热闹的郭云芳自然不甘人后,抢着掬出自己娇滴滴的同情。

陈闵雯沉默着,用右手抬起盛满菜汤的瓷碗,左手用调羹舀起一勺准备喝下去——她右手一晃,大半碗汤汁泼在了我的左手手袖上。

“啊!!”她发出惊呼。

为了遮挡疤痕,我一直习惯买大一码的衣服,好让袖子尽可能地盖住手背。而此刻,我愣愣地看着陈闵雯放下碗,抓住我的左手,慌张地把手袖往上撸,一边焦急地说:“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没烫着吧?!”

在饭馆明晃晃的灯光下,我左手上不堪入目的伤疤让对面的三个男孩变了脸色:“不要紧吧?这汤应该没多烫的,怎么这么严重?!”

“哦,你们说这个啊,这个是阮丛从小就有的旧伤了,不用担心。”陈闵雯这时换上一副悠然自得的语气,一手牢牢将我的左手举在灯下,一手掏出纸巾慢慢擦拭我手上的汤汁,“我先帮你大致擦一擦,等回去的时候你把外衣给我,我帮你洗。”她说着,眼中泛出冷冽的寒光。

男孩们面面相觑,眼神向着侧面移去,不动声色地避开看我的手。只有郭云芳还不依不饶地追问:“阮丛,我开学的时候就想问你了,你这个伤是怎么来的,是一直消不了吗?”

直到这时我才回过神来,不知道是愤怒还是羞耻的情绪在身体里急速膨胀:“放开!”

“哎,你别急呀,这里都还没擦干净呢。”陈闵雯愈发笑得亲切可人,抓住我的手却更加用力,细长的指甲嵌入我的皮肤。

我知道我已经输了,输在我只把这当做求一时快意的复仇,而她却已将这作为一场战役。我知道现在已没有退路,只有配合她演一出姐妹情深的戏才算下得了台——所有这些我都知道,但在那一瞬间,理性似乎被沸腾的愤怒蒸发得一干二净,我挣脱不开她的手,手背上我已经看了十几年的可怖疤痕从未像今天一样刺得我几近疯狂,我扬起右手,朝着陈闵雯虚伪的笑脸打下去:“你给我放开!”

死死扣住我手臂的那只手终于松开了。

“阮丛、你!”郭云芳不知所措地张大嘴。

渐渐发麻的右手手掌让我慢慢回过神来,所有人的眼神都像在看一个怪物。我的手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脑子里只剩一个字——逃。

我猛地站起身,不敢看任何人,快步冲出了大门。隐约中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似乎是姚霖凯的声音。但我不敢停下,不能停下,恐惧和自厌已经从脚底钻出,试图一点一点束缚住我的身体,直到将我彻底击溃。我只有拼命跑,仿佛唯有奔跑才有可能甩掉那个疯狂的自己。

此时的夜上海,正是最为曼妙多姿的一刻。霓虹灯光如片片彩色的蝶翼飞舞在夜中,四处仿佛都布下了由上海方言编织而成的蛛网,而我则像一只心惊肉跳的虫蝇,横冲直撞,没有方向,没有目的。我跑到再没有多余的力气,仍拖着两条腿不停地往前迈步,似乎只要一停下,就会有只匍匐已久的蜘蛛吐出蛛丝将我牢牢束起。

当我终于停下来茫然四顾时,发现自己站在外滩。璀璨的灯光将眼前高耸的一幢幢大楼折射出强烈的明暗对比,墙面勾勒出精致的西式雕饰,让人恍然身在国外。而身后的黄浦江在两岸辉映的灯光中泛起粼粼彩波,夜泊的游船漂荡其中。对岸的东方明珠塔与许多我还叫不上名字的高楼像雨夜从土中钻出的嫩芽,闪着莹莹光亮。

这才是我梦中的上海啊,绚烂到只能让人记住其绚烂,辉煌到成为一张旷世的招贴画,足以将千疮百孔的墙面,粉饰为醉人的宝藏。

我跟随着熙熙攘攘的游客,一起看着我们梦中的上海,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在如此巨大、如此繁华的城市里,如此微小的我竟依然被那只一路追踪而来的蜘蛛捕获,并悄无声息地吞噬着……那只名为“孤独”的蜘蛛。

那天之后,郭云芳和易嘉燕似乎有意无意地躲着我,提前去教室,或者特意去离宿舍远的食堂,晚上也在外面逗留到快熄灯才回来。经过那晚,她们大概已经将我当成了间歇性发作的精神病了吧?

所以很多时候我都是一个人待在宿舍里,看书,写作业,偶尔接到母亲的电话,还要装出开朗的样子同她说“一切都好”。

而有些时候——不,也许该坦诚地说,是很多时候——我都在计算,已经有多少天没见到姚霖凯了。

这是此刻我唯一敢想到他的事,而其他的——他是否从此也觉得我疯狂、不可理喻而再也不想与我有任何联系;他知不知道那天当陈闵雯抓着我的手时,我有多么希望他能站起来随口说一句“别闹了”或者“不要紧吧”;他不会知道当我站在外滩的时候,甚至想象着他会一路追来,对拼命忍住哭声的我说“回去吧”……所有这些虚虚实实的假设与虚构,我都将它们打包塞进某个脑中的密封箱子里,不敢去碰。

所以当半个月后我接到姚霖凯的电话,听到他约我在宿舍外见一面时,放下电话的我一度怀疑自己做了一场梦。

我很想见他,可又怕见到他,这忐忑不安的心情令我每下一阶楼梯都像驾车行驶在颠簸的山间土路。到了宿舍楼门口时,姚霖凯已经站在外面,冲我招招手。

我们沿着学校的石子路走着,除了最初的招呼,很长时间都没有讲话。从眼角余光望过去,姚霖凯皱着眉头,似乎为着什么事苦恼。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最终,还是我先开了口。

他怔了怔,停下脚步,踌躇了一阵才说:“阮丛,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嗯?”

“就是……”他为难地咬了咬下唇,几乎是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挤,“就是,能不能帮我和你宿舍的那个,就是那个姓易的女孩说,她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还是请她以后不用再来找我。”

我大吃一惊:“怎么?易嘉燕一直去找你?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是她带我们去看老弄堂那天,”似乎是想起了那天更多的记忆,他停顿了一下,略了过去,“那天以后,就每天……”

“每天?”

“嗯,多的时候每天会来四五次。”他说到这儿,眉头皱得更深了。

我愣了一阵,有些无法将姚霖凯所说的易嘉燕同平日那个文文静静的舍友联系起来。过了半晌,才犹豫着说:“你确定她是来找你的吗?如果这样你直接和她说会比较好吧,毕竟,我只是一个外人。”

姚霖凯神色暗淡地叹口气:“我也想直接说,可这又不是表白可以当面拒绝,每次她来都像是偶然碰到一样,我总不可能说,请你不要碰见我吧。”

看来这个易嘉燕让姚霖凯伤透了脑筋,他甚至低下头来两手合在脸前说:“我知道这件事会让你很为难,可我是真的没办法,只有你能帮我了,阮丛,只有你了。”

他将我的名字放在两个“只有你”之间,连接起来就成了钥匙的形状,将我好不容易锁上的心事轻易打开。我想最终令我答应的,不是他的恳求,而是我愈来愈剧烈的心跳。

“嗯,我帮你和她去说,我会想办法和她说清楚的。”

晚上,我趁着郭云芳去开水房提水的间隙,试探地问:“易嘉燕,我、我有件事想问你。”

“嗯?”她坐在床上涂指甲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我咬咬牙,豁出去地问:“你是不是,最近一直去找姚霖凯?”

她手中的小刷子一笔横出,抹到了指头上。她垂着头,长发遮住脸孔,令我看不清她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她才用一副硬邦邦的语气说:“谁说的?谁告诉你的?”

“是姚霖凯。”我硬着头皮说了实话。

她忽地抬起头,眼中盛满不相信,声音也尖利起来:“姚霖凯?姚霖凯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他跟你说了什么?”

事已至此,我觉得已经没有什么还可以用委婉的说法来旁敲侧击的了,便坦白说:“他说你最近半个月一直去找他,他说谢谢你的好意,不过让我帮他转达,以后还是希望你不用去找——”

“他让你帮他?”易嘉燕蛮横地打断我的话,“你是他什么人?你凭什么给他传话?”

“我是……”我一时语塞,是啊,我到底算是姚霖凯的什么人呢?老同学,同乡,还是——朋友?

“而且碰见他怎么了,不过是凑巧而已,说得好像我是专程在那里守着一样!而且见面打个招呼,随便聊几句怎么了,他很开心啊。”她脸色阴晴不定,突然盯着我说,“这该不会,是你自己编的吧,阮丛?”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知道你遇没遇到他!”

“怎么不可能?没准就是姚霖凯跟你随便提了一下,你嫉妒了,就想方设法地来骗我!”

我想也想不到她竟然会倒打一耙,气急败坏地说:“我嫉妒?我嫉妒什么啊?!”

“嫉妒我和他走得近,嫉妒我跟他有缘分,对不对,你说啊,你不嫉妒你干吗这么急?”

“我——”

我正要辩解,宿舍门一下打开,郭云芳拎着两个保温瓶走进来:“怎么了?还在走廊上就听见你们的声音。”

我一见有人进来,便不想提这事,毕竟也算是个人隐私。一边说“没什么”一边坐回椅子上。

“怎么会没什么呢?”易嘉燕看到好友回来,像是见到了救兵眼睛一亮,冷冷地笑起来,“事情可大了,云芳,阮丛她正逼着我发誓再也不去见姚霖凯呢。”

“哈?”郭云芳惊得把保温瓶往地上一扔,“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这你得问阮丛啊。”易嘉燕闲闲地倚在叠起的被子上,“她啊,嫌我‘遇见’姚霖凯遇得太多了。”

“欸,阮丛,嘉燕她又不是故意要碰到姚霖凯的,你什么意思啊?!”郭云芳气呼呼地瞪着我。

我没想到易嘉燕竟会恶人先告状,一时措手不及:“我不是——”

“我看有的人啊,是‘爱在心口难开’,只得先想方设法防着其他女的靠近心上人。”易嘉燕再次打断我,皮笑肉不笑地说。

“那阮丛你是喜欢姚霖凯咯?”郭云芳轻蔑地瞥了我一眼,“你喜欢他就去告白啊,背地里使坏算什么?”

“我没有……”尽管明白对方是无心之语,但我埋藏已久的秘密就这样出现在别人嘴里,依然像是被人戳中了软肋。

“难怪一开始她死活不肯介绍我们给姚霖凯认识呢,原来是怕被人抢哦?”易嘉燕眼睛转了转,脸上浮现出我从未见过的恶作剧般的笑容,“咱们好歹是一个宿舍的,既然你这么痴情,我们当然有义务帮你一把。干脆现在就帮你打电话给姚霖凯,告诉他你喜欢他,怎么样?”

“你们不要胡说!”我着急地喊起来。

“我们是不是胡说,打个电话就知道了,没准他也喜欢你,只是没敢当面说呢,那我们也算促成了一桩好姻缘不是?”

易嘉燕说着就穿起拖鞋要出门去走廊打电话,情急之下我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你们是想怎么样?我有男朋友了!”

这句话一出,易嘉燕背对我,已经伸手拉开一大半的房门,又慢慢阖了起来。

在撒了这个谎后,易嘉燕和郭云芳将信将疑,总算是没有打电话过去,但宿舍里的氛围始终僵持着。到了周末,她们俩都回家,只有我和王洁两个外地人留在宿舍。姚霖凯在这时打电话来,我们聊了几句,他说这两天易嘉燕确实没再来找他,他很感谢我。

也许是因为他语气里的轻松感染了我吧,我不再那么拘谨,随口说:“那你要怎么谢谢我?”

他想了想,问:“要不今晚我请你看电影吧?张艺谋新拍的那部《我的父亲母亲》听说还不错。”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提议,自然很是惊喜,连忙应了下来。

挂了电话,我便忙活开来,在自己为数不多的衣服里挑来拣去。连一向沉默寡言的王洁也忍不住问:“去约会啊?”我笑了笑,不置可否。

去电影院的路上,我和姚霖凯拣着些无关痛痒的话说着,很有默契地绝口不提“易嘉燕”三个字。

到达电影院时,售票口排着十几个人,姚霖凯说:“你在这儿等等,我去买三张票。”

“咦,三张?”我疑惑地抬头看他。

“啊?哦!”姚霖凯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一路上光聊天忘了说,我叫了石胜,咱们之前不是说过吗,有时间大家就聚一聚。”

“哦,这样啊。”我勉强笑了笑,目送他离开的背影,原本愉快的心情一滴滴被榨成失望。

可我还来不及多一点时间低落,便听到有人喊:“阮丛!”

我回过头,却发现刚散场的人群中,郭云芳和易嘉燕正朝着我走来。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从她们阴沉的表情就知道,来者不善。

“真巧啊,你们也来看电影?”我硬着头皮装傻。

“是啊,巧得很。”易嘉燕的眼神仿佛能把人扎出血来,“不过我倒要谢谢上海原来这么小了,好让我总算看清有人演起戏来这么真,哪还用看什么电影啊,自己演给自己看就够了!”

“什么演戏?”

“你还装?!那请问刚才跟你在一块儿的那个男的是谁,你别告诉我是姚霖凯的什么远房表弟啊?”

似乎也吃惊于这个和往常很不一样的易嘉燕有些过火,郭云芳干咳了一声,低声说:“阮丛,咱们虽说不能算关系特别近,但怎么说也是一个宿舍的,你不会骗我们吧?”

“什么骗啊,这不明摆着吗!隔壁宿舍的都说了前几天还看见姚霖凯在楼下面等她呢!”易嘉燕甩开郭云芳的手,指着售票口的方向说,“今天刚好,姚霖凯也在,干脆问个清楚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大家心里都痛快!”

我心里大惊,却一时想不出办法,脸上还得装着不动声色——怎么办,不能让她质问姚霖凯,不能让他知道,不能让他难堪……怎么办,怎么办?!

“阮丛。”

嘈杂声中依稀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抬头望去,石胜正穿过重重人群向我走来。看到我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他抬起手,一边说:“对不起啊,让你们久等了。”

一瞬间,我瞥到郭云芳眼中闪过的一丝狐疑,这让我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

“我男朋友来了……”毕竟是无中生有的谎言,我说起来还有些心虚,但好在周围纷乱的人声稀释了我的犹豫,“姚霖凯跟我男朋友挺熟的,就过来聚一聚。”我说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底气,声音渐渐平静下来,甚至还能打量着易嘉燕逐渐苍白的脸色说,“现在你们还要找姚霖凯吗?”

郭云芳尴尬地碰了碰易嘉燕的手臂:“咱们走吧。”

易嘉燕顿了两秒,不甘心地咬着牙,突然,她迈开腿向着正走来的石胜冲过去,我根本来不及阻止她,就听得到她迫不及待地问:“喂,你是阮丛的男朋友?”

我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我知道来不及了,我的谎言就此破裂,我藏在心底整整四年的秘密即将被迫摊开在这两个视我为敌的女孩面前,任由她们嘲笑、践踏。而更重要的是,这个秘密将被姚霖凯知道——那么从今以后,是不是我连在心里喜欢他的机会都不再有了?

因为放弃而产生的疲惫涌了上来,沉甸甸的,几乎要将我的眼泪逼出眼眶。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石胜,此时任何一丝风吹草动,就会让眼泪掉出来。他也在看我,是看到了我拼命忍着眼泪的样子吗,他疑惑的眼神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在我分辨不出的瞬间,他嘴角微微弯起,眼睛像懒懒的猫咪一般半眯着,清晰地发出声音:“对啊,我是阮丛的男朋友。”他略微歪着头问易嘉燕,“请问你是?”

易嘉燕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郭云芳赶忙上前拉住她:“我们是阮丛的同学,刚巧碰到,不耽误你们时间了,我们先走了。”

我发现自己还站在原地,这短短几秒的转折已经超过了我的负荷,令我不知所措。石胜走到我身边,他像是在看什么新奇玩具似的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那种专注的眼神让我的脸不自觉地红了起来。

“你、你干什、什么……”我结结巴巴地说。

他弓下身,露出一个可以称之为“淘气”的笑容,眼睛弯弯的:“太好了,原来你不是雕像啊。”

我不想他看到我的脸红,连忙转过身,却发现姚霖凯就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三张电影票。

石胜走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嘿,你什么时候站这儿的,刚才都没注意。”

姚霖凯笑了笑,说了声“走吧”,就率先走入场内。是我的错觉吗,总觉得,他的笑容似乎不太自然?

难道刚才,他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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