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数不清，这是第几千个日夜。
也不知道此刻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
四周是一片拨不开的混沌，他费力的想伸出手来，却终究无能为力的放弃了。
他想起来了，他的名字。
温清。
记忆一开闸便如洪水般涌来，来势汹汹的让他头痛欲裂。呃。
啊：，再睁眼时，眼眶已经是一片红。
我终是不负……
一帧帧画面从脑海中闪过，过往的种种……
温清的心脏突然强烈痉挛了一下，从最深处弥漫开一股细细密密的疼痛。
“温清，你的魂魄已然不全，回去……会很难……”
“……师父，不管任何代价，我都要试试！”
“你……你……你这是……罢了，为师无法决断你的选择……只是，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后悔……我早已没有后悔的权利了……”
“去罢……你……好好和你师兄师姐他们……相处几日吧……”
后来……
师姐的哭声，
之桐师兄的声声咆哮……
之陵大师兄的沉重叹息……
温清闭上眼睛。
他魂魄在修补阴界之门之时遭受了巨大的震荡，经过四百多年的沉睡修补还是不够，师父告诉他，他只能选择再沉睡，在他沉睡过程中，他的仙识会自动帮助他修补不全的魂魄……别无他法。
他原本是松了一口气，沉睡对于他来说，算是一件好事。
可后来，他才明白，师父为什么并不愿意让他沉睡。
沉睡，也许是几年，也许是几十年，也许是几百年几千年……甚至永永远远都不会再醒来。
和死又有什么两样呢？
温清那一刻有一个很深的想法。
为什么要当神仙呢，啧，麻烦甚多，不如凡人。
可他还是义无反顾选择了，沉睡。
闭眼前的一刻，温清突然笑了。
他已然分不清，自己究竟为什么如此执着的要回到温家。他一直讨厌那个冷冰冰如同牢笼的家族，如今却是为了再次扑进那个牢笼而义无反顾甘愿冒险……
罢了罢了……就算是不再当一个游魂，不再当拖累师兄师姐们的累赘……他温清，从来不会成为那样的人。
究竟如何，就让他醒过来再说吧……他终于失去了意识。
他终于又醒来，可是眼前还是看不见边际的白……
他又累了……眼皮很沉重……意识也渐渐模糊……
可能……他还没有完全醒来吧！
温清……温清……温清……
他决不能忘记自己的名字。
再一次醒来，一切都应该重新开始了。
数百年之间，不过须臾。
再一次睁眼的时候，他已经不再叫温清了。
而是温沌。
回忆起长长的过往，温沌……或者说是温清双眼迷蒙，他站在廊下，静默如画。
何其漫长，他的一生。
温沌的心脏很是规律的在跳动，只是他自己知道，他很难过，很难受，很……憋闷……他的心脏像是被一泡酸水浸泡着，说不出的酸涩。
温家……温沌……
他回来了……可是……
似乎没有意义了。
温沌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识府里隐隐波动着，似乎还有一股灼热之感。他握紧拳头，抬头看向天空中的某个方向。
他的染尘还在那个地方。
“沌儿？”
温则良的声音从廊下的那头传过来，温沌定了定神，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向自己走来的男人。
时光并没有在温则良身上留下多少刻画的痕迹，他正值壮年，又年轻俊美，温沌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叫爹？！
温沌觉得有些膈应，自己的年纪起码是温则良好几百倍了……
“你在此是在等我？”温则良渐渐走近，他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温沌，他总觉得，温沌似乎和平时不太一样。
温沌久久无言，在温则良眼里，更是加了一层疑窦。
其实温沌还在纠结自己和温则良的关系……
“温沌！”
这一声隐含警告。
这一声如同一声响鼓，敲得温沌突然神色清明。温沌面色自若，终是抬起头，喊了一声。
“爹。”
温清不是放不开的人，他如今已经有了新的名字，他没必要再抓着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放。重新开始，这不是他说过的一句假话。
“我的确有事要和你谈谈。”温沌等温则良确实是有事要说。
温则良压着心中的那股怪异，点点头，说：“跟我来吧。”
言罢便往屋内走，温沌本想说不必，但看了看四周，还是跟着老子进了屋。
温沌关上门后，迟迟没有转过身。
“我快十八岁了吧……言衷也快要十八了……是吧！爹？”
温沌这才缓缓转身，看着面前这个一脸镇定的男子。
“是啊！一转眼你们两个小子也长成了！”温则良语气中没有一丝不妥之处。
温沌眼珠动了动，他想着，自己大概需要开门见山。
温沌直视着温则良，温则良也默默和他对视。
温沌突然笑了。
“爹，你到底把言衷当什么？”他还是不愿意直接捅破那层已经岌岌可危的窗户纸。似乎……太过残忍了一些。
温则良心中一凛，他眉头突突一跳，他心中的不安终于可以破土而出了。
“你……知道了什么？”
温沌微微一笑，温则良还不算“坏”到彻底。倏尔又想到温则良现在是自己的爹，自己这么想是不是有些过分？
“爹，你这么聪明……你知道我知道了什么。”温沌和他打着哑谜。
温则良终于知道今天为什么会觉得温沌奇怪了，就是温沌这个不紧不慢的态度。温则良发现自己竟然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温则良想问你是怎么知道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你想做什么。”
温沌上前两步，依然是很温和的笑，然而嘴里吐出的词却让温则良觉得有丝丝凉寒。
“爹，我只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能够狠下心来，让一个你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去死……哪怕是去替你儿子死，你不觉得你这样很对不起他，很对不起他的家人吗？”
以前的温沌不知道自己父亲为什么要答应收下虞言衷为徒，可他如今恢复了所有记忆，他身为温家的老祖宗，还能不知道？
这源于温家的传统，每一任家主，都会在年少时被认定，然后进行独.立的训练，可这个过程中，也是怕有个“万一”的，所以就有了一个传统。
每一任家主从年少时就会有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孩子陪在他身边，这个孩子，统称为“影”。
“影”的存在，就是替未来家主承受伤害的。
所以，温家的家主，可以说是有两条命。
最重要的是，每一个家主或者是家主即任人都会在十八岁这一年接受天劫——生受天雷。受得天雷越多，资历越高。
而被推出去受天雷的，往往会是“影”。因为承受天雷的风险实在太大，若是不注意，便会折损一代领袖，温家不敢赌，可若是不受天雷，又不足以为家主。所以有规定，每任家主受五道天雷，五道过后，便是以“影”替主，若是五道天雷都受不了，家主便另外选择。
温清当年受得天雷是温家历来数量最多的——三十六道天雷。可他太过强大，也不忍让别的人替他受天雷而死，自然是不屑于养一个“影”。
温清很痛恨温家这个规矩，前世便和温家因为这个争执不休……虽然所有“影”都是自愿的，但是那毕竟是一条人命。
没有人愿意成为别人的影子。
如今，他温家已经养不起一个“影”，所以，就要推自己的好朋友去做这个“影”吗！
温沌一字一顿的说：“虞言衷不会是我的‘影’”
温则良的表情已经从惊讶变得古井不波了。他盯着温沌，开口道：“不管你从哪里知道这一切的，但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我也就没有必要再瞒着你了。”
“你以为你能承受住你的天劫吗！那你又你知不知道，当年温清受的是三十六道天雷！你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如果……你死的连尸体都没有了！”
温则良双眼通红，他虽然没有咆哮，但字里行间全是透着愤怒……还有无奈。
温沌一顿，闭上眼。
我知道。
三十六道天雷。
可是那又如何。
只是历史了。
“不管我会不会死，我也不会让你推虞言衷出去替我死！”温沌睁开眼，眸中带着坚定。
他是温清，又怎么会死在这区区天雷之中。
温则良移开目光：“怕是晚了。”
温沌不语。
“他从小和你养在一起，你们学的一样，而且……我教他的……也是按照‘影’的方式，他只要和你待在一起一天，他就会是‘影’”
温沌捏了捏拳头，然后又松开，他缓缓垂下眼眸，说道：“那我就走。”
温则良猛地抬起头，犀利的目光直直射向温沌。
“你说什么？”
温沌闭了闭眼，咬着牙齿，慢慢弯下腰去，双手贴着身体两侧，鞠了一个躬。
“您的听觉一向很好。”
直起身子，温沌转过身开门。
温则良暴喝一声：“你给我站住！”
温沌身子顿了顿，没有回头。
“对不起，爹，但我会活得很好。”
一去不回。
温则良想抬步追过去，逮住这个毛头小子狠狠揍一顿，他想破口大骂，想摔东西……
可他的身子像是被定在了原地无法动弹，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哑得发不出声音来。
除了握紧拳头，他发现自己做不了任何事情。
作孽……
有什么东西，在温则良心里悄悄化掉了。
温沌往院子里走去，他找到和隔壁虞家相隔的那一面墙。静静盯着那一面墙，温沌一动不动，就那么看了许久。
“温沌，以后我们俩就是行走江湖的双侠唉！”
“终于等到了这个时候，我们终于可以离开长云村了……”
……
温沌头痛欲裂，他睁开眼睛，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暮色四合，大地像是被笼罩在一个巨大的牢笼里，仿佛一旦合上，就永远走不出黑暗。
温沌的眼睛依然可以从层层叠叠的夜色中看到隔壁虞家温暖的灯火。
似乎……还有好友说话的声音……
最好不要再过来了……我怕……无法道别。
往常这个时候，虞言衷都会过来在温家找他，直到月上中天的时候才回家。
有时候是两个人一起去山里，有时候是一起去河边……
“叩叩叩！”
温沌的思绪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温沌温沌！”
说曹曹到。
温沌只迟疑了一秒钟，便过去开了门。
门后露出少年俊朗却略带青涩的脸，笑嘻嘻的，看得温沌心里却有些发抖。
“沌啊！你终于开门了！”
还是那么没有正形。
“有事？”温沌一如既往的板起脸问他。
虞言衷也没有进门，就在门口说着。
“我爹娘明天又要去镇上唉，我要和他们一起去，我今天恐怕不能陪你了哦。他们让我呆在家里……”说着挠挠头，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
温沌被他眼里闪着的光晃了晃眼睛，没好气的回答：“滚吧滚吧，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虞言衷却缠着上来，拍了拍温沌的肩膀，说：“我每次让你和我一起去，你都不愿意啊！别生气，我后天也就回来了。”
温沌翻了个白眼，拆穿他：“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生气了，我高兴都来不及！”
虞言衷嘿嘿一笑：“好哥们儿！”继而又凑上前来，压低声音说：“我偷偷买酒回来。”
温沌脸上嫌弃，眼中却放出光来。
“切……你快给我滚回家吧！”
虞言衷也不闹他了，他就是过来给温沌打个招呼的。
“那好，我走了！”
温沌看着虞言衷转过身，迈了一两步。
“喂！”
他突然叫住虞言衷。
“嗯？怎么了？”虞言衷转过头来，一脸茫然。
温沌看着他，扶住门的手指紧了紧。
“明天小心……嗯……再见。”
最后两个字声音已经轻得几不可查。
虞言衷大大咧咧一笑，拍了拍大腿：“放心！”
几步便回了家，关上了门。
温沌在夜风里宛如静止的塑像。
他听着虞言衷关上门的声音，甚至是一边走路一边哼着歌的声音……温沌缓缓关上门。
“对不起！”
他对着风说了一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