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启生
60年,这次回皮口镇(原貔子窝)7天,住在侄女小梅家,恬静回忆中夹杂着不少欣慰和失落。
房子还是原址,但翻建后模样全变了,也没有一件奶奶、妈妈用过的物品,少了老家的感觉。除了李家赁铺那栋矮旧房子和李嘉祥家的小门楼外,整条胡同没有一处老房子了。我出生地的上房大奶家那间西厢房也不见了,浮现眼前的倒是奶奶被拉去玩纸牌输钱生气的样子,把她不再接触纸牌的刚毅印记深刻在了我的心灵中。东头那座小山神庙无了踪影,儿时妈妈指着庙下面又大又深又神秘的那条沟,哄我说:“弟弟连生就是在东大沟捡的!”我还特意到东大沟找过,看能不能再捡一个,可一直没发现。而今,大沟填平了,盖起楼房了,乱葬岗子也变成工厂了。
一个身单影孤的老人,看着几十年来的变迁,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又是喜悦,又是叹息。记得有一次奶奶病了,我到“胡仙洞”求药,看到石头山中间开着一朵小黄花,就爬上去摘了下来。大人们小声议论:“这孩子太大胆,敢爬上‘胡仙洞府’!”我对“胡仙”半信半疑,回家后妈妈把这朵黄花给我蒸吃了,还挺好吃。那座伸到海里的小石山,在建国防工程时炸平不见了,不知什么人在岸边又叠起了一个有点不伦不类的“胡仙洞”。至于爸爸带我钓过鱼的石礁岛,早被日本人炸掉做了修大坝的石料,那个荒凉山头现在住满了人家,成了一个村庄了,山头下那个叫“杀猪房子”的屠宰场成了孵化厂。这里常是“赶海”人下海的地方,有一次连生同我去“赶海”被海蜇蜇了,脸肿得吓人,幸好在回家路上消肿了。没想到连生先我而去,今天如能同游该有多好!
皮口镇沿海街道,原是商铺连连的繁华地方。改革开放商品经济大潮中,这里人口几倍地增长,全变成现代楼房了。那东、中、西三座标志性建筑关帝庙、财神庙、娘娘庙,是孩子们节日最喜欢去的地方,而今不知被哪一任镇官愣头愣脑地全扒掉了,颇有传统艺术特色的娘娘庙更令人痛惜。一连几天漫步寻觅儿时伙伴,很遗憾一个也没有碰见。几十年间跨过千山万水,只要一想到家乡总有那么一种难以割舍的眷恋,奶奶、妈妈已走了多年了,景物也变迁了,禁不住心中一阵茫然。新人已是这里的主人,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倒成了局外人、陌生人了。“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我不仅儿童不相识,连老人也不相识了。如果说唐代诗人还在诗中表露些许快乐情绪,我则多了深沉和惆怅!
60年,同一条街道,不同的年代演绎着相同的故事。“安秧子”(安家公子哥的意思)家那条街道变化最小,东西大院基本保持完整。他们是当年皮口镇的首富,有汽车的只西院一家。西院大儿子大我七八岁,成天穿个西装拿个鸟枪打鸟,以后听说“吃抽嫖赌”什么都干。他妹妹安风英小我几岁,据说去了国民党军政工队,是死在战乱中还是跑去台湾了就不晓得了。东院的安风清是我同学,长得很清秀,不知怎么的,我很愿意接近她。但她是富家女,不愿搭理我,我上大连念中学,她也到一个什么中学去了,以后就无消息了。安家衰败了,已没有后人在皮口,大院已成了大杂院。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改革开放涌出了一批新人,孙菊花是其代表。她在临海大街上建起服装厂成了新首富,与杨树房李桂莲联合建造服装加工中心,牵手大小厂点200余家,组成产业链做出口生意成了大气候。谁料她年龄大了,把几个厂子交给了几个子女管理,这些儿女不是吃喝嫖赌,就是只花钱、不干事的“秧子哥”,没等到“三世而竭”,第二代就败落了。
60年,皮口的故事,小到一个家庭,大到一个地方,都在走马灯似的屡屡发生。下一代人上了大学,有了知识,懂得的道理比我们多了,可谁能保证他们都能跳开这样的怪圈呢?不见得。所有的动物都有爱护子女的天性,遗传基因有这个程序。人类有特殊性,有了社会阶级,有财产和权力的上层人物溺爱子女偏多。也确有些人深知其中的利害,有共产主义世界观的指导,或有传统道德观念的传承,严格训练和教育子女,坚其筋骨,强其意志,有了远大理想志向,他们成才了,继承和发展了前人的事业,顶替下了那些由溺爱、放纵而庸碌无能者。事情总是正反两面同时存在,积极的事物必然伴生消极的东西,“一阴一阳谓之道也”。经济发展,日益丰富的物质文化生活是好事,是人们追求的目标,同时也必然产生应对艰苦环境能力的减弱和退化,这就又是坏事了。关键是你怎么应对,哪一方面更强一些。如果在物质文化生活提高同时随时警觉,有意识地将子女放到艰苦环境磨炼其意志和能力,他可能成功。反之,如果只满足于给子女物质文化享受,而不在意其腐蚀作用,他就会失败。人们的这个弱点是很不好克服的。我们的孙子辈究竟如何?有的像是块料,有的贪图安逸,意志薄弱,令人忧虑。不过,再深想一步也无所谓,总不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吧!他(她)们真不行,就会有受到良好教育和社会历练的孩子成长起来。这种更替沉浮变动,更符合发展规律,对推动社会进步与和谐可能更有利。
60年,家乡在剧烈变动中。怀旧情绪有几丝留恋和温馨,毕竟留不住历史的脚步。就像今天怀五六十年前的“旧”一样,现在的人们也会在一二十年后怀今天的“旧”,而旧总是要去,新总是要来的。新的皮口镇将会是什么样子呢?只有到了大烽火台、小烽火台上举目四望,才能看清楚眼前的巨大工程竟是如此令人震惊:从皮口港向东到赞子河口,拉土卡车一字摊开在万亩滩涂上日夜不停地填海,造地建工厂造住宅。原来,这是长海县人登陆拓展的基地,需要投入百亿资金。七八年前听说长海县曾建议将皮口的行政区划归于他们,普兰店市拒不同意,今天长海县挟其财大气粗的气势终于用买下海滩的办法建一个新皮口,可谓如愿以偿。这件事有趣地证明了恩格斯说的不是政治决定经济而是经济决定政治的这个道理。
我小时候,长海诸岛归属于皮口管辖,两地隔海相望不过一二十公里的距离。我们吃岛上的鱼和地瓜,岛里人的吃粮、日用百货靠皮口供应,来往关系密切。1945年日本投降后苏军占领旅顺口与大连,为了控制海洋而将长海诸岛单设一个行政县归属旅大市管辖,强行切断了同皮口的经济联系和人员往来。1955年,苏军将长海诸岛同旅大地区一起交还中国,长海同皮口十多年的隔绝开始恢复,同旅大紧密的政治、经济联系亦不可能改变。这期间,长海借力大连改进船舶设备,渔业生产有了长足发展,经过60个春秋,人均收入超万元,居全省首位。手中握有巨大财力,他们在向远洋发展的同时,渴望向最近的陆地发展。角色完全颠倒过来了,“小皮口”无力竞争长海,普兰店市也吸纳不了又拒绝不了,如此以来就出现了长山列岛买下大陆海滩“建新皮口”这一举,从而打造现代条件下新的陆岛关系。
60年了,这种关系能不能稳住,会不会是过渡性呢?“新皮口”经济能量得到充分发展之后会走向何方?不妨设想:长海县与普兰店市合成一个新的行政单位,这也许很顺当;长海县把皮口、城子坦这一片地纳进来陆岛兼营,给长海一个更大的发展空间,这也很顺。如果这两项都没出现,新皮口与老皮口合并形成较完整的海陆联营基地恐怕难以避免,因为很难想象在一个几乎分不出什么界限的城镇里能够长期地分属两个县管理。若频频出现利益冲突,没完没了地吵架,矛盾多多必然逼得他们走到一起去,找出最有利于经济发展的合作双赢办法。这不知道将是哪年哪月的事了,后人自会解决。
眼前这个发展代价也是不小的,且不说环保上会出现一些什么问题,单是取土已经吃掉几个村了,还要继续吃掉几个。年轻人可能兴高采烈地接受,因为会得到一栋更好的房子和一些金钱,上了年龄的人想到祖上辈辈生于斯、长于斯的村子会被铲掉,他们的感受会怎么样呢?
大烽台可能保住,台顶有国家测绘标志的石碑和国防工程,小烽台就保不住了。那里是曾祖坟的所在,他是最先带着群众从山东闯关东来的,小时候除夕随春生大哥“请神”就到这里。60多年过去,新坟压旧坟已经找不到了,如今又被挖掉填海了,顿生一种难以名状的感伤。我默默地跪下给曾祖叩头,也许这是间隔一甲子之后的最后一次道别了。老人家地下有灵,想到这个损失将以一个新皮口的崛起来补偿,也许会感到欣慰。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村人的喜怒哀乐也好,亲人的感伤也好,乃至地方官员的意志也罢,在历史的长河里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小水泡,真正起决定作用的是能代表大多数人民利益和意志的经济发展的需要,是任何个人也阻挡不了的。我已老了,讲游子怕也算不上了。游子终归是要回家的,我已不大可能回来定居了,确实也是陌生人了。此时此刻心情安静、快慰、空阔、悠长,衷心祝愿家乡好运,祝后辈孩子们欢快地迎接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