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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月蚀

一、插叙:老麦

老麦进来的时候,我们三个人已经差不多喝光了整整两瓶陈年花雕。Sue的脸红扑扑的,我颈项间的丝巾也滑到了沙发上。Dick坐在我们对面,隔着满桌子琳琅的杭派美食,正在畅谈曾国藩和他的人生理想。如果有一种特制的仪器在暗中运行,它的成像仪上会显现出一幅现代都市难得一见的奇异景象:三个并不十分熟识的成年男女心扉大敞,从里面吐出的三股能量交互缠绕成一簇雀跃的火苗,正将包房里的空气逐步煮至沸点。但就在这个时候,火苗受惊般突然一跳;Sue诧异地微微张开了嘴,Dick刚说了一半的话硬生生在半空中止住翅膀。

我们同时向门口转过脸。三张暗藏不悦的葵花花盘,有教养者的沉默,满含礼貌的拒绝。

闯入者已经上了点年纪。并且看上去,他喝下的酒很可能相当于我们三个人现有成果的总和。他迷惘的视线在微凹的眼窝里迟缓地转动了两下,似乎在权衡哪一方更有必要表达歉意。

我们耐心地等待着。中国的任意一家酒店和饭馆都有可能随时上演的画面,我们等待着它顺利地翻过去——它不会也没有理由在我们的生命中留下痕迹。

但是对方还在迟疑。他看看我和Sue,又看看Dick。这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并且酒助英雄胆,他毫无愧意。

他休闲西装里面搭的那条羊毛格子围巾既老派又有英伦范儿。除了亚洲人的肤色,他的脸部线条和五官都接近欧美人。——在这个城市,持各国护照的居民和旅游者均占有相当比例。但旅游者不可能深入到这样一个特色菜馆,像大海上的泡沫,他们出现在水面之上,飞快地到来又飞快消失。

我们隐忍的涵养终于收到了初步战果。他为误闯包房道了歉,很有气派地离开了。

但他已经爱上了我们三个。因为没过几分钟,他又回来了。

他先攻克Dick:“你不会介意我坐在这里吧?如果你介意,那你也太小气了!”

Dick无法自承“小气”,只好沉默是金,把双臂交叉起来挽在胸前。

来访者于是心安理得地在Dick身旁坐了下来,一边亲热地拍拍Dick的肩膀:“你也太幸福了啊,有两个美女陪着你聊得这么开心!但是不应该是两个,应该是一个——”

Sue不安地看看Dick。

Dick暗示来访者需要注意修辞:“这是两位女作家。”

来访者恍然大悟,马上说出了一个名字。并宣布他曾经在某次酒宴上见过Dick。

形势变得更加复杂了。按照中国式交际原理,如果A=B,B=C,那么A=C。朋友的朋友也是我们的朋友。即使他不是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的熟人,而熟人永远都比陌生人更难以应付。虽然眼下B正在旅游途中,隔着千山万水,我看见,他的影子清晰地在我们中间晃动。

而C先生,也就是企业家老麦,他有钱,有风度、口才、名望、见识,但是他的包房里没有美女——作为男人,他意外地输给了Dick。

我离席去洗手间。没多久,一位高大的老者如期出现在我们包间门前。他试图带走老麦,但是没有成功。好在又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一杯酒回来了,我们于是全体起身回敬。仰着头和我们对话不够舒适,于是老麦也站了起来。站起身来的老麦终于顺理成章地被他的老友扶走了。一脸歉意的服务生替我们拉上了门。

扰人的老麦一定受到了老友们的批评和埋怨。因为还没等我们缓过神来,伴随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他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第三次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妨碍你们了吗我真的妨碍你们了吗如果我妨碍你们了我道歉!”

没有没有没有。再见再见再见。

老麦终于消失了。而再见的意思,究竟有多大的比率,是今生永不再见?

Dick摇摇头,低声咕哝了一句:“这个不甘寂寞的人……他偏要以这样的方式,横插在我们的记忆中间。”

二、顺叙:妖

送走Dick,时间已近午夜。我和Sue在沙发上舒展开四肢,对这个异地的夜晚深感满意。去年的这个时候,Sue拉着我为她假想中的房客们选购家具,这套咖啡色的布艺沙发从颜色到尺寸,都仿佛为这套中等户型的客厅量身定制。此刻它镶嵌在这里,像我们的生命妥帖地镶嵌在广袤的时空中间,像我和Sue的友谊温暖地镶嵌在彼此的生命里。还有Dick,一个人的存在,连同他的气度、见识、品性,仿佛旨在为我们一生的寻找提供回声和鼓励。而这样的回声究竟会有多少?像地下若干米处的秘密矿藏,它的发现和开启,是不是同样需要非同寻常的小运气?

欣赏完霓虹闪烁的城市夜景,我重新拉拢窗帘。真好,我喜欢这儿。

扭头打量着四周的陈设,Sue有点儿不好意思:可是,我觉得,这儿有点破破烂烂的。

我吃了一惊。这才意识到,坐在我身边的好友同时还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富婆”。并且我正置身于一座傲慢的城市中央,置身于每平方米售价三万元的高端公寓。拥有这幢公寓里大小不等的四套房产,并为此支付差不多一千万元人民币。——我的好友,她习惯于行走在富丽堂皇的天上宫阙;但是我,我承认我热爱这些原木色的简单家具,热爱这清淡朴素的烟火人间。

Sue继续絮絮地说起Dick,——这偶然的约见带来了太多的意外和惊喜。在我们居住的小城,压根儿没有可能找到像Dick这样的交谈对手,这成了我和Sue最大的心病。不,身边的朋友们并不缺少诚恳和率真;问题出在我和Sue的身上——脚踝上拖着无形的铅坠,却偏偏幻想去拥抱天堂。是我和Sue主动背离了这个我们借以安身立命的城市?还是务实的小城正试图将我们缓慢抛弃?

但是Dick的讲述让Sue联想起另外一件事情。她请我帮她一起进行分析:某人曾经的小小冒犯,到底出于真诚的倾慕还是隐约的恶意?

我忍不住自嘲地想:此时此刻,这两个正躲在夜深处窃窃私语的中年女子,在彻底老去之前,完全有可能修炼成优秀的心理咨询师。按星相学上的解释:在Sue降临人世的那一刻,天庭中皎洁的明月刚好运行到敏感多情的巨蟹星座;而属于我的那枚月亮则不偏不倚,落进了挑剔内省的处女座。问题在于,尽管属于我的那只散发着理性光辉的大月亮总是一味指责Sue那颗四处泛滥的同情心,但是不可否认,这些被我和Sue以同样的热切反复探讨的话题们,并没有哪一个会为我们带来可靠的现实收益。正是这两枚务虚者的月亮,一遍又一遍地,鼓动着我们生命深处隐秘的潮汐。

而内心,这孤悬在宇宙中的半明半昧的迷宫,比亿万个未知的星球还要多出若干倍的无数个可能。涉足其间,无休无止的阐述、类推、假设、论证……一场真正毫无胜算的星际探险,我们时刻准备着与一个面目狰狞的自我狭路相逢。那么多暗中化脓的伤口将被鲜血淋漓地揭开,险恶的真相往往超出天赋所能承担的预算。我们只有仰首向着无垠的虚空请求,恳请古老而璀璨的群星赐予我们更无垠的力量,让我们在生命抵达终点之前找回一颗澄澈安恬的心。

有时候我们忍不住惊叹:在我们共同走过的短短十年岁月中,竟然经历了那么多事件。而那么多事件里浮动着的曲折人心,它们跳荡、摇摆、迂回、绵延……

直到我们恍然惊觉:天啊,已经到了凌晨四点!

Sue跑进卫生间洗漱,要赶在天亮之前做一次面膜,急救一下眼看就要毁掉的脸。

我则探头去看窗外。月亮跑到哪儿去了呢?这个距离我们最近的、却永不肯真正靠近的神秘星体,它可能在任意一个时间,出现于天空中的任意一点。还有它成因未明的环形山,一只又一只悬在空中的碗,盛装着它的传说、隐喻、情人的眼泪、不同种族的文字,以及……滋味复杂的夜晚。

我的脸洗到一半,Sue忽然又跑了进来,双颊奇异地闪闪发光——一旦她有了什么奇思妙想,就会变成这副模样。

“你看你看,我们像不像聊斋志异里的两个小妖?深更半夜不睡,一心在这里研究这个、探讨那个?”

我不由得哑然失笑。眼前的Sue穿着一袭长至脚踝的纯白睡衣,我身上则是一件花红柳绿的丝绸睡袍,这两个扮相倒也足够古典,既可制造鬼影幢幢,又不妨佯充莲步轻移。好吧,那就算是两个妖,——趁着还不算太老。

我回到卧室,Sue已经端端正正地躺到床上,下颏和头发上隆重地裹着毛巾,脸上敷着面膜纸。见我进来,她指指床头灯,示意我不用管她,直接熄灯睡觉好了。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随手按下床头的开关。

灯光依然明亮耀眼。我醒悟过来,睡意登时烟消云散——我按下的哪里是什么照明开关?去年来此小住的时候,Sue一边把这个报警器按钮特地指给我看,一边眼疾手快,抓住我跃跃欲试的手腕。——这下好了,我总算伺机了结了夙愿。

我开门,向全副武装赶来援救的保安表达歉意。保安见怪不怪地点头微笑,敏捷地闪身入内,将手中的钥匙插入按钮下面的小孔。走廊里尖锐的警笛声随之止息。

保安离开,我惊魂甫定,忍不住抱怨Sue:“你看你说什么妖啊妖的,都后半夜四点多了,还闹到报警——”

Sue按住面膜纸的边缘,忍笑忍得很辛苦。

但她的模样让我生出了新的灵感:“还有你这张脸——我的天啊!”

Sue终于崩溃,面膜纸和五官全部错了位。

真是光怪陆离奇峰迭起的一天。

终于可以睡了。晚安!

哦不,——早安!

三、追叙:梦中之椅

我经常做梦,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天光大明,周遭人影杂沓,我独自陷入冥想——如果上帝真的赐予每个人以独特的天分,那么做梦就是我的专长。

我做过各种各样的梦。从梦中醒来,我只能记起其中的一小部分。这一小部分中极其微小的一部分,被我偶然地记录下来。也就是说,我的梦有时也是我的“作品”。

但是有一些事情,我始终分不清它存在的地点。也许它同时跨越了梦境和现实——一定存在着这样的一个维度,一个无法依靠人类的肉眼进行证实的宇宙空间。

有时候我会忽然疑心:我的存在是真实的吗?或者,那个叫“沙爽”的人,真的就是我?而除了这个名字,还有什么能证明我身在此刻?或者退一步说,我真的存在;但是我用什么来证明我的存在是一种有必要的存在?

我知道我长年寄身其间的海滨小城,它并不需要我的存在。至少,对于它来说,我是可有可无的一个小小的点。这是一个看起来漫无目的地做着布朗运动的点,它微茫的存在无补于一个城市的光芒或者黯淡。而这个以一弯新月的形态镶嵌在蔚蓝的大海边缘的小城,它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只怀拥珍宝的巨蚌,让那无可计量的财富在它半开半阖的掌心里闪闪发光。

这也是一个被长久地殖民过因而习惯于忍耐的城市。即使富有,它仍然无法带着那种漫不经心的笑容,散漫而松弛地融入享乐。某些注定要在酒店和茶肆消磨掉的傍晚,我走过那些偶然开启的包间门前——这么多恍如旧识的觥筹交错,这么多真切或虚拟的醉意,这么多假扮成欢快优雅的虚与委蛇……那么我自己呢?我怎么能够确信,我是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是否真的像我假设的那样,我并不适宜偶然移植在我身下的某把椅子?它如此柔软、华丽,织有暗花的金色椅饰依稀闪烁凡尔赛宫廷的奢糜香味儿——像某些不必要的繁华修辞。

与多数人一样,我在这个城市拥有一个我可以称之为“单位”的地方。这也是让我觉得虚幻的事件之一。这是一幢殖民时期留下来的日式小楼,沿着它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走上去,在二楼的某个房间,有一只黑色的硬质扶手椅,是我自己从大会议室搬过去的。于是我就像一个偶然赶来开会的外来者一样坐在那里。这是一把被施过咒语的椅子,只要坐上去,我的心跳和动作就会明显提速,同时也像一个外来者那样左顾右盼、心神不宁。只有回到家中,坐到书房里的那把黑转椅上面,我的心脏才会逐渐放缓它的节奏。有时候我也会把某本书带到餐厅里,坐在属于我的那只笨头笨脑的橡木椅上,一边看书,一边吃些东西。

如果这时候我吃的恰好是自己胡乱烤出来的披萨或蛋挞,或者书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情节或语汇,都会很容易让我想起Sue。因为Sue,我汉语中成长起来的柔软的胃才开始习惯并喜欢上硬朗的西餐风味。我想象着几十公里外的某个尘土飞扬的工地,在这些尘埃彻底落定之前,它属于我的好友Sue。预制板搭就的办公室坐落在这尘土中央,水晶玻璃瓶的清水里养着几枝逼真的假百合,办公桌上则堆起一沓名目繁多的账本——Sue的大部分生命都将在这些凌乱的数字间往返穿梭。是的,紧接着到来的就是那熟悉的虚幻和迷惑——怎么回事?我居然有这样一个财富差距有如天壤的挚友?她随手扔在一旁的那只背包的价格,是我的背包价格的一千倍。她的几辆爱车我完全记不住品牌和型号。但是我居然可以毫无愧色地与她一起到处走动,并且一起外出购物?我的心理机制真的有这么优秀吗?我难道不嫉妒?不仇富?不憎恨这个社会体制造就的越来越严重的两极分化?我难道不觉得自己更像一个在所谓时代骄子的光芒遮蔽下的黯淡弃儿?

与Sue相比,我才慢慢看清了自己的真面目。一路上高举着“努力赚钱”的巨幅标语,我却迟迟不能为实现它付诸行动上的辛勤努力。而在那些养尊处优的岁月中,我早已死过了一次——这是真的。我知道我真的热爱金钱和物质;但是它们不曾带给我必要的幸福。即使上帝和未来科技允许我一再返回过去,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按下我曾经按下的那些按钮:我选择反复地回到此时、此地、此境,我选择回到这一个“我”之中。

但是有一天,我坐在Sue新居的藤质吊椅里,忽然心生妒意。是的,这就是在某个家私城让我顿生爱意的那把椅子:深浓而甜蜜的古铜色,像用巧克力制作的一只巨大的蛹。它悬挂在那儿,悠然晃动着无数关于飞翔的美梦……我简洁的书房,完全不具备安置它的梦幻布景。而现在,它属于我的好友Sue,属于脚边一丛茂盛的热带植物。它在我坐上去的一瞬开始轻轻摇晃,带来适度的美妙眩晕。而旁边的落地窗外正铺展开仲夏季的大辽河晚景:落日西坠,镀亮了这条河流入海之前华美无匹的S形转弯。——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这个城市最高的一幢临河建筑,我看见了一条河流闪闪发光的真相。

当时Sue正在这椅子下面的厨房和餐厅之间走来走去,帮助保姆把鲍鱼和竹节虾在餐桌上摆出诱人的模样。但是,在那一刻,我甘愿放弃这世间所有我曾经热爱的美味,来换取一个个落地窗前轻轻摇荡的梦中黄昏。

四、倒叙:月蚀

我感到Dick刻意保持的距离。如果友谊是一幢造型恢宏的高层建筑,那么在Dick这儿,距离就是夯实在黑暗中的牢固地基。他的真诚和坦荡是重叠垒起的砖瓦;他的笑容和小机智是负责修辞的马赛克。现在,让我们看看这个男人:他高大、快乐、英俊,但是他有足够的小心,他深处的城堡由史前巨石层层堆砌。

在名义上相识数年,我和Dick其实从未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倾谈。更喜欢与自然亲近,对人类隐怀戒心,在这一点上,我和Dick如此相似。而在我见到Dick之前,Sue作为可能中的合作伙伴,被另一位朋友引荐给Dick,两个人之间通过一次电话。也就是说,在这个神奇的夜晚之前,Sue认识Dick的声音,而我认识Dick的脸。仅此而已。

那么一定有什么我们无法了解的因由,那些神秘的符号、光线、粒子、点和面,它们加入,共同促成了这样一场有关数学、几何、物理、化学……的改变。就在这天傍晚,当我和Sue置身于熙攘的城市街头,一条星光闪烁的河流,它穿过楼群围拢而成的陡峭峡谷,一路呼啸着,仿佛执意要将我们遗弃……约会时间已过,目的地仍然渺不可知。在这个庞大的、陌生的城市深处,我和Sue能够信赖的,除了我们自己,就只有Dick。当小街尽头的霓虹灯终于勾勒出我们默念多遍的四个汉字,汉字下面浮现出Dick真切的笑脸,暗暗地,我们三个人同时吁出一口长气。

也许还有老麦,老麦的出现破坏了连续的线性时间。但破坏偶尔也提供更多的建设。如果没有镜子,我们无法及时看见自己怀拥的幸福。如果没有打断,我们或许很容易忽略掉预想中的完整。当老麦的身影缓慢地穿过天井,终于消失在餐馆的玻璃门外,已经临近打烊时间。我于是提议,请Dick到公寓小坐,以继续被老麦强行打断的话题。

那时候我和Sue并不知道,这一天与以往的每一天有什么区别。即使身在异地,即使有了一个看起来相当不错的开端,甚至有了老麦的即兴加盟,这个夜晚仍然不一定能够牢固地镶嵌入我们的记忆。而记忆是这样的一种东西,它随时可能被时间啃啮,像一只圆满的披萨饼,我们看不见那把光阴的刀子,看不见准备消灭它的嘴和牙齿。而时光拥有这世上最好的胃口,它将一点一点地消化掉我们,消化掉这餐馆、这霓虹、这城市,消化掉海洋、行星连同整个银河系。

出租车在公寓前面停了下来。这夜空下一字排开的三幢四十三层的华美建筑,在白天,它们外立面淡蓝色的Low-E玻璃仿佛在天空中流动,仿佛就要溶化在城市同样淡蓝的雾气之中,又突然被自身的光线凝固。实际上,它们的造型寓意是“三点水”,汉字中应用最广的一个偏旁,包括海洋、河流、沙滩、沼泽、溪水、酒浆……它代表滋润、洋溢、清洁、波涌,以及正在漫漶和流淌着的时光。

沿着Dick手指的方向,我和Sue同时仰起脸。月上中天,一弯皎洁的月牙,一张微笑着的、渴望被倾听的嘴。而我们身后,是一字排开的三栋被月光凝固的楼。这是公元二〇一一年初冬,中国农历冬月十六日。不早也不晚,我们三个人同时站在这里,目睹太阳、地球和月亮的圆心同时抵达同一条直线。

天文学上说,这巧合,它必然,并且永远,只能出现在月圆的这一天。

而在这一刻,我们三个人一齐仰起脸。我们看见地球黑色的影子,正在天空中那个被阳光照亮的星球上缓慢展开。公寓的影子飘浮在我们身后。而我们的影子,正悬浮在天空中某个微茫的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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