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北京地坛的皇室是一个端端正正的“口”字,蛰伏在方泽坛的背后。从炽白而闪亮的夏日正午一脚踏进来,我心头一凉,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了眼前影影绰绰的神秘光线。
沿着四壁依次排列的地神牌位一一看过去,所谓的率土之滨——但率土之上,还有这么多不受王法约束的山神河神。每年农历夏至,当朝的帝王要向他们跪拜整整两个小时,请求神灵赐予他的国土四野安泰、风调雨顺。
与许多诸如此类的旅游景点一样,皇室正中央的围栏上也密密匝匝地系了一串串祈福的红纸片。好奇地翻开一张看看,纸片上的字迹竟然相当漂亮,从上到下,像诗句一样罗列出三条祈愿:在京早日稳定下来;愿宝贝健康成长;顺利找到另一半。署名是:赵一鸣。
这里面分明有一个蜿蜒曲折的故事,从四面八方任意一个城市甚或是偏远县城的角落里出发,以义无反顾的决绝到达这里。我猜测着这个叫赵一鸣的女子的心情,她隐忍难言的痛楚、犹疑、神往和惶恐——她独自面对着的,是一个庞大而傲慢的京城。从落款上的日期来看,时间已经差不多过去了两年。——她是否已经如愿安定下来?是否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另一半?她是否终于甘愿俯首凡尘,满足于身侧平淡而温厚的一副臂膀?
从皇室出来,先前擦肩而过的那个俄罗斯女子还在围着方泽坛拍照,咔咔咔,咔咔咔。我撑着遮阳伞,忍不住嫉妒起她那张有点小雀斑却不畏暴晒的脸。脚下的方泽渠被现代风格的铁板遮盖得严严实实,这是整个修葺后的方泽坛唯一不够复古的景致。我忽然想到,这个方方正正的水渠恰似又一个端正的“口”字,环绕着正中央同样行止端方的方泽坛。而它们的外面,是方泽坛的围墙,它的四扇大门平日里重门深闭,要等到皇家大祀,这围墙里才会列满一朝文武,五色旌旗,千盏香烛,万种祭牲。最外面的则是地坛公园的围墙,高大,谨严,方正,构成了这个复杂字形中最外围的那个方框。
——从里到外,共是四个“口”字严谨地套在一起,也就是说,“回”字的外面还有一个“回”。如果再加上代表皇室的那个“口”字,它迷宫般的投影,接近一则艰深的隐喻。
这么多的“口”,遥遥对应着天坛完美浑圆的“〇”。五百年来,这些“口”缄默不语。有如大地无言,大地习惯于吞咽岁月,也吞咽掉所有的苦难和秘密。
我再一次登上方泽坛,沿着它相等的四条边长踱了一圈。北京盛夏的阳光把它的表面照成一面明晃晃的大镜子,而方泽渠是它铁青色的幽暗花边。
我对自己说,好了,我已经看到了地坛。
但是,一个小小的声音紧跟着飘过来:真的吗?
好吧,我承认这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地坛,我指的是那个属于史铁生的地坛——若干年前,史铁生所面对的虚静和苍凉,我此时完全无从觅见。这里面肯定存在着一个误差,有关于时光、命运或其他。而时光中的心灵,彼此距离多远?地坛它从来就在这里,它不会错;那么,错的只有时间。
在北京返回沈阳的火车上,我翻开记事本,再一次想起那个藏匿在“回”字深处的“回”字,它隐秘的玄机欲言又止。我开始疑心,在远古的象形字里,它曾经作为两个同心圆亲密地套在一起——这由两个圆圈共同砌就的环形走廊,无论从其间的哪一个点上出发,像时针奔波过十二个小时,最终必定又返回原地。这就是“回”的本意:“过程”终将隐匿于“到达”。这样直到汉字分解出笔划,圆环演绎成方正的围墙,其含意也趋向复杂。古人以为天圆而地方,及至“地方”由一个词组演化为单纯的名词,成为汉语的又一则神秘案例。
——只是,在这个复杂的“回”字里,到底是谁——那消失在时光深处的帝王,史铁生,赵一鸣,我,还是那个俄罗斯女子——正一步一步,踏进了谜语中的棋局?
去
一进入八月,鞭炮声就稠起来。新人结婚。店铺开业。表妹则在这个八月最燠热的一天被推进产房。得知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家里吃晚饭,一边啃着小排骨,一边迟疑着要不要赶去医院。如果我稍微懂点人情世故的话,我就应该马上加入到等候在产房门外的女眷们中间,以这样一个同甘苦共患难的姿态,为我身上所负载的亲情使命作出交代。但是想来想去,我还是决定把这个交代推诿给明天。
这样一来,亲戚们即使嘴上不说,心里也会责怪我不好好表现。我的人际关系学功课之所以始终成绩平平,一个最主要的障碍就出在这儿。许多场合我主动把自己的位置排在后面,——有能力的人请尽量靠前;热心肠的人也请站到我前面。作为一个一无是处的人,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佯充贡献。只因早早认识到自己可有可无的真实性质(即使我到场,对正在进行的剖腹产手术又能产生什么正面影响?),我很少跻身大众并奋勇向前。但是多数时候,这种谦卑精神被指认为缺乏热情或过分懒散。
坦率地说,身为俗人,我并没有逃避我必须承担的那部分责任;但是如果可以,最好别让我与这个世界产生太多纠缠。
还有一个理由,被我紧紧地压在舌根后面。是的,我本来并不想说:我讨厌医院。找遍整个世界,没有哪一家医院值得我真心喜欢。按照汉语字形释义,医,一只盛放弓弩箭矢的匣子,它同时盛装了疼痛、恐惧、死亡、丑陋、不堪回首和彻骨绝望。但是它始终怀抱着力不从心的远大理想,试图把人类从苦难的海水深处打捞到岸上。
这家全市最大的妇女儿童医院我已经出入过无数次。我儿子徐鉴涵小时候体弱多病,所以这家医院连同那位医术高超的儿科专家,差不多见证了徐鉴涵整个童年的成长过程。当然,也见证了我青春流逝的过程。人类的痛感和幸福感同样需要提醒,——看到这么多捧着大肚子沿着楼梯艰难上下的女子(在这栋已有二三十年历史的老式建筑内部,只有刚从剖腹产手术室被推出来的产妇才有资格享用电梯),一个个脸庞浮肿发丝凌乱,被疼痛折磨得再也顾不上美丽和尊严,我就恨不能马上拔脚逃开。这真的是女人最不情愿展示给世界的一张侧脸。但是人类过分热衷于讴歌新生命的诞生,仿佛“诞生”这个词只意味着高贵和神圣,却不知这神圣之光笼罩下的女人有多么卑微、虚弱、无助、疼痛……泅渡过这片铅灰色的海域,女人们在汹涌澎湃的巨痛中九死一生。
我知道,有的人对发生在其他客体身上的痛感具备良好的免疫力。但是我不行。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天赋:我的身体能迅速接收到来自他人的疼痛信号。这信号刮过来的时候仿佛一束电流,它准确将我击中,让我顷刻间汗毛直竖手脚冰冷。
那么医生显然是这样的一群人:他们的免疫能力出类拔萃。克服了人类与生俱来的胆怯和惶恐,终生穿梭于病痛和死亡之间,他们仍能如此镇定而从容。
有时我会惊讶,人类并不丰沃的身体居然可以滋养出这么多丰饶的疾病。许多次,我被迫踏进医院,用臂膀支撑住我孱弱的亲人。而更多的时候,我手捧鲜花或果篮,去探望那些我熟悉或者从未见过的人。他们平躺或斜倚在色泽可疑的白床单上,远远地向我抛来一缕虚弱的笑容。在有点褶皱的统一的病号服下面,他们被判决的命运其实迥然不同。而病号服多么像上帝为他的子民作出的特殊标记:暗白的底色,竖的蓝色条纹——难道,它不更像是透过铁栅栏投射进房间里的一小团光晕?
这就是医院:人类为疾病而修建的牢笼和祭坛。死去的祭牲只不过慰问了虚幻中的神,人类受难的肉体却真切地喂养了疾病。
而据说,北京地坛祭祀用的全部祭品,在仪式结束后,全部掩埋进地下。——因为,它们是献给大地的礼物。
如此惊人的相似……人类,无论你曾经拥有过怎样的灵魂,你正在被时光和疾病一点点啃啮的肉体,最终必将,并且只能是,献给大地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