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成都最好的医院,病房里很安静。几只饿得发慌的蚊子发出微弱的哀号,在我脑门前狂乱地飞舞,却对苏菲娅那张惨白的脸视若无睹。
初秋时节,成都一夜之间告别酷热,国学巷路边的树叶开始长出黄色的斑点。医院里的气温已经很低了,一切都是冰凉的。布满污迹的褐色窗帘仿佛沾满了各种病菌,让昏暗的屋子更显萧索与阴森。为了不让苏菲娅冻着,我开了空调,呼呼的热风软绵绵地四处飘荡。但是,我却感觉不到暖意。我穿着一件薄薄的灰色外套,佝偻的身子悄然地发抖。三天没合眼,疲倦的眼皮快要掉到地上了。尽管如此,我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病床上的苏菲娅。家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只有我静静地守护着奄奄一息的苏菲娅。不是他们不愿意陪她,而是我自己执意想要与她单独相处。
结婚几十年,我与苏菲娅一直过着沉默的日子。但是,自从她昏迷不醒之后,这样的沉默变得黑色而充满荒谬。
我吃力地站起来,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
长时间的静坐,让我的双腿变成了两根木桩,没有丝毫勇气向前挪动脚步。我掐了一把小腿,隐隐约约的疼痛像毛毛虫那般爬满全身。这种感觉让我兴奋,疲惫和沮丧被疼痛吞噬。自从苏菲娅成为植物人后,我的情绪就跌入冰窖,被封在一个寒冷的空间。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蹒跚地绕着病床走着,高一脚低一脚,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路过空调的位置时,热风让干涸的眼睛无比酸痛。我揉了揉,一串温热的眼泪默默地掉进脸颊上横生的沟壑。
一把椅子静静地待在那里,与病床另一边的一模一样。棕色靠背有些斑驳、老旧,如两位不合时宜的闯入者呆立在病房里。我怔怔地看着苏菲娅,有好几分钟。
我又坐了下来,重复着刚才的姿势。佝偻着背,低垂着头,双手机械地搭在膝盖上。苏菲娅依然躺着,悬挂着的液体一滴一滴地落下来,顺着白色的塑料管子流进她的身体。这段时间,全靠这些成分复杂的液体维系着她的呼吸和心跳。但是,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液体救不了苏菲娅的命。她一只脚留在今生,另一只脚却已踏上来世的路。现在,她需要别人帮她一把,留在今生的脚才能拔出来顺利地走向另一个世界,开始一段全新的旅途。
唯一能够帮助苏菲娅的人,非我莫属。
我想做一件犹豫很久的事。我并不知道它是好是坏是对是错,很多时候想法极其强烈,但真要下手时却又临阵退缩。翻来覆去迟疑很多次了,都没有付诸行动。举棋不定深深地折磨着我,快要耗尽我的心力。这个秋风萧瑟的下午,我的眼神再一次投射到那一袋透明的液体上,心里暗自数着水滴的数量。一、二、三……我的心跳开始加速,胃部痉挛由轻到重,并带有隐隐的疼痛。我不断地吞口水,滋润着即将冒烟的喉咙。七、八、九……刚数到第九时,我伸出颤抖的手果断地滑动开关,停止了苏菲娅的营养供给。接着,我快步绕着病床走向另一端,用最快的速度关掉呼吸机。
终于,我实施了这个酝酿已久的计划,而且动作机敏、连贯得不像是一个心若死灰的老人。
这个邪恶的想法诞生在盛夏的午夜,当我意识到随便怎么努力苏菲娅都再也不能好起来时,便想着尽快结束她的生命。夫妻多年,我单薄而瘦削的手掌没有带给苏菲娅幸福,但在她生命垂危之时可以让她死得痛快。每当看到医生拿着冰冷的手术刀在妻子的身体上划来划去时,我心都碎了。我固执地认为,抢救苏菲娅所付出的任何努力,对她来说都是一种伤害,唯有死亡才是真正的解脱。
但是,当我在这个秋日的午后切断苏菲娅的生命之源后,并没有轻松下来,反而更加焦躁与惶恐。我站在床边,死死地盯着枯萎的妻子,全身上下的血液汇聚在一起,怒气冲冲地撞向我衰老的心房。我感觉身体越来越沉重,那颗急速跳动的心脏快要挤出胸腔了。我紧握拳头,努力地希望自己保持镇定。
正当我神情恍惚之际,苏菲娅的眼皮开始跳动了。很微弱,但我看得清清楚楚。苏菲娅那掉光了睫毛的眼皮,微微地眨巴着。眨巴几下又闭上,眉头紧紧地皱着,两颗眼珠几乎全部陷进眼眶。连续好多天没有知觉的苏菲娅,又出现了生命的迹象。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不知所措,惊喜中交织着惧怕。
我俯下身子双手捧着苏菲娅干枯的脸庞,试图带给她一丝温暖。手指接触冰凉脸皮的一瞬间,苏菲娅一直紧闭的嘴巴突然张开。我下意识地把手缩回来,全身布满细密的汗水,鸡皮疙瘩迅速蔓延,密密麻麻地冒出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量让情绪平静下来。但是,苏菲娅接下来的反应让我陷入巨大的恐惧之中。她的嘴巴一张一合,节奏由慢到快。苏菲娅好像有话要说,但喉咙已经干裂,干号着却憋不出一个字。她那只剩一张皮的脸开始抽搐。接着,手臂也动起来了。先是左手,后是右手。它们早已失去了力量,只得在布满污迹的床单上无力地扭动,像电力快要耗尽的玩偶。
看着眼前的情形,我知道苏菲娅在人世的时间已然不多,最多两三分钟,甚至更短。只要我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坚持一下就大功告成。但是,转瞬之间我身上每一根毛细血孔都被惊恐堵塞,一股巨大的寒气包围着我。我蜷缩在墙角浑身哆嗦,十根手指着了魔一样抽搐着,仿佛精神狂乱的钢琴家。片刻后,身体中巨大的寒气转化成强大的力量,从脚到头直窜上去。我咬紧牙关站起来,手忙脚乱地重新接上呼吸机,又跌跌撞撞地跑到床的另一端,把液体开关打开。由于仓皇失措、东倒西歪,我一条腿撞在病床的铁栏杆上,痛得骨头仿佛成了粉末。
这就像是一场梦,或者记忆中某个电影的情节。
当我从懵懂中清醒过来时,刚才的一切仿似从未发生。房间里的温度好像更低了,床是冰冷的,椅子是冰冷的,空调出风口呼哧呼哧喘着白气。我怀疑空调由制热变成了制冷,便拿起遥控器看了看,确定依然是制热并把温度调到28℃。我努力地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情,但脑子里全是冬日的野草。我低垂着昏沉沉的脑袋,不断地告诉自己,那不过是一场幻觉,是我长久以来的想象在脑子留下的印象太深刻。
苏菲娅依然躺在原来的位置,面如死灰,与成为植物人以来的表情别无二致,看不出刚刚经历过一次垂死挣扎。
我重新坐下来,凝视着苏菲娅的脸,想起她这辈子磕磕绊绊的人生,想起她患病以来遭受的折磨与痛苦,禁不住哇哇大哭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流进嘴里,泪水中的咸味让我难受。我抹着老泪,青筋爆裂的枯手在病床上拍得啪啪响。“老天啊,你就让她上路吧!”泪水和口水混在一起,在嘴巴里发酵成一种奇怪的味道,“她这辈子够苦了,就别再折磨她了吧!”
“让她走吧,让她走吧……”我双膝跪地,声音越来越小,长时间地在死寂的病房里孤独地呜咽。
五十九岁的年龄,正是进入宁静黄昏的惬意时刻。但是,苏菲娅的晚年却是一片凄风苦雨。这并非是突如其来的病患让她痛不欲生,事实上多年以前她就开始了无尽的煎熬。
苏菲娅别无选择,母体中带来的病原,从出生那天起就开始蚕食着她那娇弱的身体。虽然每个人从来到这个世界就开始走向衰败和死亡,但是在我们平庸而琐碎的生活中,苏菲娅无数次在我面前为自己的命运唉声叹气。体弱多病的身体让她从出生那天开始就一直做着减法,一种巨大的宿命感牢不可破地笼罩在她的生命中。新婚之夜,苏菲娅曾自嘲地说:“身体太差了,所以才沦落到在一个破厂里打杂,才沦落到嫁给你这个迂腐的男人。”说完,她咯咯地笑了。有些尴尬、无奈和力不从心。看着苏菲娅那张白里泛着黄的脸,我的脑海里莫名地泛起未来举步维艰的生活场景。
婚后的日子淡如白水,最浓厚的气息便是中药的味道,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能闻到。这样的味道甚至浸入到桌子、椅子以及地板之中。只要踏进房间,依稀之中总会闻到中药味道。每次蹲在炉子前为苏菲娅熬药时,院子里那帮童言无忌的孩子都会欢快地嚷嚷道:“药罐子,药罐子,一天不喝药,就是破罐子。”苏菲娅能活到现在,全靠那些苦涩的深棕色液体,外加一些白色的颗粒药丸。自从我与苏菲娅认识以后,她都在同一家医院的同一个医生那里看病。那个常年板着脸孔的医生告诉我,苏菲娅的身体好不了,但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性命之忧,唯一的办法就是常年吃药调养。
但是,苏菲娅那副不争气的身体,就算每天浸泡在中药汤里,还是无法支撑她坚持工作。在我的记忆中,她曾创下一个月晕倒三次的纪录。每当看到同事惊叫着跑来告诉我苏菲娅晕倒在某个地方时,我心里都会出现一阵强烈的痉挛。这样的经历,对我和苏菲娅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工作六年后,苏菲娅离开单位,结束了一生中短暂的工作生涯,从此走进深不可测的庸常而冗长的生活。那时候,我们的儿子智杰才一岁多,刚学会喊妈妈。用苏菲娅自己的话说,她的人生轨迹就是一道抛物线,最终沦落到当一名家庭主妇。说完,依然是咯咯地笑着,与新婚之夜的神情差不多。在我的记忆中,这是苏菲娅最后一次自我调侃。
离开单位那天,苏菲娅默不作声地收拾东西,急匆匆地逃离坚守了六年的工厂,就像犯了天大的错误被开除一样。回家后,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拉上窗帘蒙头大睡。我做好饭,她不吃;孩子哭了,她也不搭理。等我将一切收拾妥当准备上床睡觉时,苏菲娅突然号啕大哭起来。哭声尖厉、刺耳,仿佛传递着一种不祥的预兆,让人烦躁不安。我试图靠近她安慰她,但不奏效。苏菲娅拒绝了我的拥抱,一个人独自坐在床头,任由眼泪泛滥清癯的脸庞。
在昏暗的灯光里,我喋喋不休。我告诉苏菲娅,让她在家安心地休养,照顾好家庭和孩子,赚钱养家的事交给我。苏菲娅看都不看我一眼,哭声停顿一下后又骤然响起。她宁愿相信自己的眼泪,也不相信我的豪言壮语。在她的眼里,我一直都是个普通得浑身上下裹满灰尘的男人,这辈子不能升官也不能发财,每天早出晚归只是为了混口饭吃。其实,我自己也不相信。但是,除此之外,我又能证明些什么呢?
那天晚上,圆月赖在天空落不下去,月光如水般浸在幽幽的房间里。我翻来覆去地重复着那几句单调的言辞,困倦终于漫过全身,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第二天醒来后,苏菲娅不在身边。我一骨碌爬起来,慌乱地在房间里搜寻她的影子。窗帘很厚,屋子里黑漆漆的。苏菲娅到哪儿去了?我穿着大裤衩就往外跑。
打开卧室房门,我看见苏菲娅正弯腰擦拭客厅的地板。她双手撑在地上,屁股高高地撅起,身体因为用力而摇摇晃晃。我伫立在门口,心里湿漉漉的,有种说不出的难过。擦完地板,苏菲娅又开始擦桌子、椅子、鞋柜。擦完鞋柜,她又拿出皮鞋,每一双都擦得亮闪闪的。苏菲娅瘦弱的身影在逼仄的屋子里穿梭,一刻也停不下来。
“歇会儿吧。”我慢慢向她靠近,“这些东西都是干净的,用不着打扫。”
苏菲娅没有回应,木然地从我身边绕过去。
我趿着拖鞋,啪嗒啪嗒地穿过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来。手中的烟刚刚点燃,苏菲娅就忙不迭地送上烟灰缸。我想与她聊聊,便顺手拉住她,让她挨着我坐会儿。她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倔强,阴沉着脸想要挣脱。不过,她越是用力挣脱我越是不放手。你推我搡之中,我咆哮道:“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吗!”
“班都不能上了,如果不做点家务事,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苏菲娅没有哭,但听她这么闷声闷气地说着,我宁愿她大哭一场。
“你还有很多事情做,这个家不能没有你。”我觉得自己说的是废话,但除此之外,口舌笨拙的我实在不知道怎样劝慰刚刚失去工作的妻子。
苏菲娅看着我,瘪了瘪嘴,起身朝厨房走去,准备一家人的早饭。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口,掐灭烟头一声长叹。我来到隔壁房间,看着酣睡中的智杰,百感交集。
从那以后,苏菲娅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家是她的全部世界。一年后,女儿智美出生。一双儿女和一日三餐,成了苏菲娅人生的主旋律。几十年来,苏菲娅的生活半径十分狭小,周而复始地重复着买菜、洗衣、做饭、打扫卫生。为了给她解闷,我花光所有积蓄买了一台电视机。但是,苏菲娅从来没有打开过。即便是我打开电视,她也几乎目不斜视。无所事事的时候,苏菲娅最喜欢靠在窗前,单手托腮呆呆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我们的日子过得像张抹布。
时间慢得仿佛故意与人作对,非要让我和苏菲娅尝尽生活冗长的苦涩。好在智杰和智美成长的速度惊人,每个星期都会带来变化。很多时候,当我像只灰头土脸的老鼠一样忙完一个星期的工作,在周末的清晨看着两个孩子时,常常会有一种莫名的陌生感。这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分裂。面对苏菲娅,我觉得日子长得像寒冬的霉味那般挥之不去;面对智杰和智美,我又感觉日子短暂得像夜空中的流星,一眨眼就不见了。
智杰和智美各自成家,拥有属于他们的生活。一切景象看上去充满生机。但是,苏菲娅却逐渐凋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头发开始变白,身体开始萎缩,一阵风都能将她吹倒。但是,我从未想过苏菲娅的晚年会如此急促和悲凉。
四个月前的一个黄昏,苏菲娅突然摔倒在一直以来带给她安全感的阳台上,不省人事。我费尽全力气喘吁吁地将她送到附近的医院后,等来了一个令人窒息的消息,医生宣告苏菲娅的生命进入倒计时,体内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谁都知道苏菲娅的身体不好,但没想到会如此糟糕。我和智杰、智美都傻了,未成年的孙子、孙女和外孙当场痛哭起来。一个风平浪静的家庭瞬间遍地瓦砾、乌烟瘴气,让人错愕与惶恐。没有人能够接受,这个任劳任怨、命运悲戚的女人即将从我们的生命中远去,到那个遥远而冰冷的世界。倒是苏菲娅自己出奇地冷静,怔怔地看了看我们,朝医院外面走去。她边走边说:“没事,没事的。”
声音越来越小,背影越来越模糊,消失在医院走廊的尽头。
几天之后,我便明白,冷静不过是苏菲娅的伪装。病来如山倒,她的身体变化让人触目惊心。苏菲娅的头发大把地掉落,直到一根头发都不剩。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脸庞变成包在骨架上的一张皮,苍白的肉皮上面布满黄褐色的斑,两只眼睛深深地陷入眼眶,几乎难以看见色泽暗淡的眼珠子。苏菲娅开始恶心,难以进食,吃什么吐什么,同时呼吸困难,仿佛随时都会断气。好多次,她气若游丝地对我唠叨,交代各种事情。大到房子怎么安排、规劝夫妻感情不好的智杰不要离婚,小到孙子、孙女和外孙的饮食习惯。每到最后,苏菲娅总是用暗淡无光的眼神看着我说:“老头子啊,我这辈子对不起你。我没用啊,什么都帮不上你。”
“谁说你没用啦?你可是劳苦功高啊。”我握着她冰凉的手说,“你不是把两个孩子带得这么好吗?这都是你的功劳。”
“孩子啊?他们好跟我有什么关系?”她眼巴巴地望着我,“我带不带他们,他们也能长大成人。”
“那可不一定,孩子能不能成才,母亲至关重要。”我摇摇头说,“你看智杰和智美多好,都有自己的事业。对于我们来说,这就够了。”
“如果我能工作挣钱,家庭条件好一些,你也不用憋屈一辈子,在一个破单位闷声闷气地干这么多年。你呀,真是一头老黄牛。”她想笑却没笑出来,“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这个破厂子。”
“我这个人的性格,也就适合闷在这样一个破厂。”我还是摇头,“即便有机会到外面去闯荡,也不会有好结果。”
“你别骗我了,我看得出来你不甘心。如果不是我拖后腿,你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她咳了一长串嗽,“你是不是早就不想要我了,只是可怜我这个破破烂烂的样子才跟我熬了一辈子?”
“我真的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哭了,狠狠地摇着昏沉沉的脑袋。我知道,苏菲娅对我那件莫须有的风流韵事还耿耿于怀。我很想对她解释,但又知道这样做无济于事,只会越描越黑。苏菲娅只知道这件事对她是一种伤害,却不知道对我来说也是一生的耻辱。我只是淡淡地告诉苏菲娅:“这辈子跟你在一起,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不管你后悔还是不后悔,反正这辈子就这样了。”苏菲娅哽咽着,“现在,我只想早点死了算了。我受够了,再也不想拖累你和儿女了。”
我轻轻地捏着苏菲娅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摩,想说的话全部哽在喉咙里。我很清楚,无论怎样也留不住苏菲娅,她离开我们的时间到了。面对死亡的步步紧逼,任何人都弱小得像只蚂蚁。
但是,一心求死的苏菲娅并没有及时脱离苦海。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渐行渐远,却始终走不出苍茫的世界。苏菲娅就在我面前,却不是从前的她,仅仅是一副躯壳。癌细胞掏空了苏菲娅的身体,让她死去活来,生不如死。好几次,我们都以为她快要撑不住了,但没过多久她又重新缓过气来。每当苏菲娅从死亡的边缘活过来时,智杰和智美都抱着感恩的心态泪眼蒙眬。可是,我却满怀悲伤。
八月底的一天,苏菲娅似乎真的已经踏上死亡的旅途了。盛夏的尾巴,成都的天气还十分炎热。苏菲娅病怏怏地躺在病床上,床单的霉味包围着她、侵蚀着她。我坐在旁边读奥尔罕·帕慕克的《新人生》,这位土耳其作家笔下的故事让我欲罢不能。我随着那些文字进行着一趟奇特的旅程,忘记了现实的悲伤。正当我沉浸在故事的迷宫中时,却被病床上的苏菲娅拽了回来。
苏菲娅喘着粗气,嘴巴歪歪咧咧,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我丢掉书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双手捧着她的脸庞,耳朵凑近她的嘴巴,想听清她到底在说什么。我悲凉地意识到,这是苏菲娅在做最后的交代。三十多年来,我们真正倾心而谈的时候不多,在弥留之际,她应该有很多掏心窝子的话要说。不过,苏菲娅已经无法清晰地吐出一个字,更无法说一句完整的话。我的耳朵里只有她冰冷的气息,透过耳膜直往脑袋里钻。
我失望地看着苏菲娅,祈求上天能再给她一次说话的机会,给她最后一次表达的权利。可是,她已经接不上气。正在我摇头叹息时,苏菲娅的手脚开始抽搐,双脚有气无力地蹬踏,弄得病床吱呀作响。我有些慌乱,扑过去摁住她,试图让她平静下来。片刻后,虽然苏菲娅的腿没有动弹了,但我又发现她双手十指僵硬并不断地颤抖,就像一个在钢琴前挣扎的钢琴家。我想握住苏菲娅的手,让她感觉到我依然在身边。可是,当我刚起身时,她的双腿又挣扎起来。我又立即回到原地,按住她的双脚。我无法兼顾她的手和脚,这让我十分狼狈。
就在我慌乱和悲伤之时,苏菲娅终于恢复了平静,脖子硬邦邦地伸着,脑袋斜歪在枕头上。她急促地喘着气,越喘越急促,气息越来越短,仿佛刚刚做了百米冲刺。突然,苏菲娅双唇紧闭,不再喘气。我探身过去看她,发现她只闭了一只眼睛,另一只怔怔地盯着那瓶只输了一半的药水。
一切都安静下来。
我给智杰和智美打电话。智杰只说了句“我马上过来”就挂断电话,智美却在电话里呜呜地哭个没完。我不知道怎样安慰智美,只有等她自己停止哭泣。我把手机贴在耳朵上,听着她的眼泪滴滴答答地掉落。大概过了十多分钟,她才机械而冰冷地重复着智杰的话:“我马上过来。”
智杰与智美都在赶来的路上,我松了口气。
我放下电话,重新朝病床走去。不可思议的是,苏菲娅那只睁着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闭上了。我的双脚死死地钉在地上,大概过了好几分钟,才迈着细碎的步子向她靠近。我发现苏菲娅并没有死去。她刚才只是短暂性休克,现在又缓了过来。我把手凑近她的鼻孔,有温热的气息。床单也在缓缓地起伏。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苏菲娅没死,她居然没死。”
只是,苏菲娅从此再也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话。
苏菲娅成了植物人。
我穿行在记忆的隧道里,浑身上下仿佛被填满了冰块。天色渐渐暗下来,被厚重窗帘遮盖的病房显得格外阴冷,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我打开灯,再次调高空调的温度,气氛却并没有改变。重新回到椅子上,脑袋里又回响起苏菲娅曾经多次对我说过的那句话:“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早点死啊?”
灯光映在苏菲娅的脸上,苍白得看不到一点血色。
“有办法。”我自言自语地说。
苏菲娅当面问我时,我想方设法搪塞。支支吾吾,语焉不详。现在,我明确地告诉苏菲娅自己有办法,尽管我不知道她能否听见。只是,这个办法太残忍。我不是害怕承担刑事责任,而是不想亲手杀死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但是,现在我必须做出最不愿意做的决定。我不想苏菲娅这么快就离开我和孩子们,上帝应该给她更多时间安享晚年。可是,我更无法接受她如此痛苦地在死亡的边缘来回挣扎。
我再次站起来,坚决地关掉输液瓶的开关,然后急匆匆地朝病床的另一端走去。我在心里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你就轻轻松松地走吧,天堂里没有癌症没有痛苦,那是享福的好地方。”
遗憾的是,苏菲娅还是没能离开缠绕一生的病魔。当我的手指刚刚接触到呼吸机时,一声喝令让我的计划半途而废。
“爸,你在干什么?”智杰突然出现在门口。他一边朝我大吼,一边冲进来重新打开输液瓶的开关。
“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我幸好这么快来了。要不然,你就干傻事了。”
“我是想……”
“别说了,别说了!”智杰愤怒地挥舞着手臂,“不论你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我都不能让你这么做。”
“我是在帮你妈!她太痛苦了。”
“你是在犯罪,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我不愿意。”智杰怒目圆睁,“我不愿意,智美也不愿意。”
“可是,你妈愿意。”
“她愿意让你杀了她?她愿意看着你去坐牢?”
我一时语塞,脑子里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苍蝇在狂乱地飞舞。光线很暗,我看不清智杰的脸,但能感觉到他脸上散发的怒气。我不想再次重复自己这么做的理由,那些话已经说过好多遍。无论怎样,智杰和智美都不理解我的苦衷。
发呆的时候,智美来了。
我这个女儿,平日与她妈妈的关系并不好。但是,当初知道我打算不让苏菲娅接受治疗时,她跳得最高。我说,癌细胞都扩散到全身了,任何治疗都是在增添她的痛苦,我想带着她去旅游一次,带她去最想去的地方。智美指着我的鼻子说,你是想让妈等死?我语重心长地解释,你妈这辈子天天都窝在家里,哪里都没有去过,我只是想让她在愉快的旅途中走完人生最后的路。智美觉得不可理喻,她朝我怒吼道:“我觉得你就是想让妈等死。”
进门后,智美立即察觉到气氛不对,她问:“你们怎么都黑着脸?”
“你问他。”智杰的气还没有消,口气中弥漫着火药味。
“爸,你怎么了?”智美的眼神,看似温和实则无比锋利。
“我……”我支支吾吾没有回答。
智杰抢先说:“他想把妈的呼吸机关了。”
“爸,你不是说妈走了吗?”智美不解地看着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他要妈走,而不是妈走了。”智杰差点跳起来,“我亲眼看见的。”
“你妈先前的确是走了,可是……”我的喉咙好像被一口浓痰堵住,“可是,后来她又活过来了。”
“你觉得有人相信你说的这些话吗?”智杰接口道,“只有三岁孩子才相信这样的鬼话。”
“事实上,你妈刚才真的走了……”我百口莫辩。
“事实上,我亲眼看见你关掉妈的输液瓶开关,还要关呼吸机。”智杰义正词严。
三个人都不说话了,屋子里一片死寂。
我斜着眼睛看了看智美,她呆在那里,耷拉的脸上可以拧出一盆水来。我不敢再看智美的脸,转过身,望着窗外绰绰的暗影。
智美问:“爸,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我哪里糊涂了?我清醒得很。”我转身回来,看着智美。
“你清醒?你就是太清醒了,清醒到要杀人。”智杰朝智美走去,兄妹俩肩并肩地站着。
“爸,只要妈还没有断气,就还有活过来的机会。”智美说,“你怎么傻到干这种事呢?”
“你看她这个样子,还会活过来吗?”我指了指病床的方向。苏菲娅安静地躺着,不知道她能否听见我们的对话。
“就算妈总有一天会死,我也想她多活几天,活一天是一天。”智美急得直跺脚。
“那还不如死了算了。”我幽幽地说,“免得受这么多罪。”
“如果能够活过来,我宁愿让她受点罪。”智杰在一边帮着智美。
“对,我宁愿让妈受点苦,只要她能坚持下来,往后就有好日子过了。”智美哭了,眼泪淅淅沥沥地掉落,“妈这辈子太苦了,我们希望她能好好地享清福。”
“智杰智美啊,我觉得你们都太自私了,从来没有为你妈考虑过。”我从不在苏菲娅的病房里抽烟,但此刻却抽了起来,烟火在昏暗的光线下特别明亮,“她活不过来了,就让她少受点苦吧。”
“你相信医生还是相信自己?”智杰不再像先前那样愤怒,“医生说只要没有断气,就还有机会。”
“哥说得对。”智美说,“我们就相信医生吧。”
“医生说了,你妈的生命最多只能再维持几天而已。”我没有骗智杰和智美,那个眼睛总是浮肿的医生的确是这么对我说的。
“哪个医生这么不负责?医生的职责就是全力抢救病人啊。”智美又跳起来了,“我去找那个混账医生!”
话音刚落,智美夺门而出。
我立即跟上去,不能让智美找到医生。当时,医生只是悄悄地对我说:“你要理解孩子们舍不得母亲的心情,但我实话告诉你吧,苏菲娅的日子不长了。你也别告诉儿女,就让那一天自然而然地到来吧。”
智美终究还是被我拽住,踉踉跄跄地回到病房。她还不依不饶,喋喋不休,不停地追问到底是哪个狼心狗肺的医生敢这样轻视生命。智杰看到妹妹情绪失控,忙不迭地过来安慰。智杰的安慰反倒让智美的悲伤发酵,哇啦啦地哭起来,并不停地诉说着苏菲娅几十年的坎坷与心酸。智美说苏菲娅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说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孝顺妈妈,说希望老天能再给她一次机会让她好好尽一次孝道。
“够了,够了!”智美的哭腔让我心烦意乱,“从此以后,我再也不管她了,就让你们好好尽孝道吧!”
我埋着头往门外冲,老迈而沉重的双脚把地板踩得咚咚响。智杰见状,松开智美朝我跑来:“爸,你又在发哪门子疯啊?”我没理他,在门口一个急转身重新回到房内,拿起放在椅子上那个污迹斑斑的帆布包毅然地走了出去。智杰没有反应过来,跟着我的屁股转悠了一圈还是没有拦下我。智杰靠在走廊栏杆上大声喊道:“爸,你都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一副臭脾气呀?”
“你妈就交给你们两兄妹了,你们看着办吧。”我停下脚步,回头气呼呼地说。然后,一头扎进灯火迷离的街道。
城市被一块巨大的油布罩着,街灯苍茫,行人匆匆。
恍恍惚惚的我迷了路,不知道该坐哪趟公交车回家。一个女孩快步走过来,我立即迎上去说:“你好,请问……”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只见她已经离我好几米远了,留下一股刺鼻的香味。我继续朝前走,隐约记得顺着这条街,穿过十字路口左转的第一个公交站就有回家的车。但我不能确定,看着闪烁的霓虹灯,心里惴惴不安。
此时,我感觉有人从背后向我走来。当他刚刚与我并肩而行时,我停下来一把抓住他。他怔怔地看着我,两眼放着寒光。我立即赔笑道:“你好,请问三圣乡成龙大道坐哪一趟车?”他半天没有回过神来,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我又说,“我以前都记得路,但今天忘了。”愣了片刻,他干脆利索地回答说不知道,并狠狠地甩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我不打算再找任何人问路,独自朝前走去,在闪烁的灯火中寻找家的方向。三年前,我由二环路搬到三圣乡智杰为我和苏菲娅买的新房子。这里紧靠成都著名的幸福梅林,生态优良,风景秀丽。毫无疑问,智杰希望我和他妈妈有个幸福的晚年。
有些冷,空气中依稀有薄雾飘绕。我的眼眶湿漉漉的,可眼泪却始终流不出来。几分钟后,我来到路的尽头,前面是一堵围墙,左右都是深幽的巷子。我走错了,这不是回家的路。我的心情极度沮丧,不想再挪动脚步了,只好站在路边等出租车。看着一辆辆载着人的出租车飞驰而去,我陷入了绝望的泥潭。但是,除了等待我别无选择。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我终于坐上一辆绿色的破旧汽车。司机满脸络腮胡,擅长开快车和踩急刹。一路上,他不断地提速和猛踩刹车。我的身体跟随着络腮胡的节奏摇摇晃晃,胃里的酸水一次次往喉咙上冒。
智杰住在南边的天府二街,智美住在西边的温江,平常只有我和苏菲娅住三圣乡。自从苏菲娅彻底病倒后,这套房子就更显冷清。最近两个月,我在家和医院之间奔忙,从未搞过清洁卫生。咔嚓一声开门后,我怀疑自己进了别人的家,一种强烈的陌生感扑面而来。开灯,进屋。灯光清冷,潮气袭人。我疲倦的身体找不到一个舒适的地方,无论哪里都感觉被一层厚重的灰尘覆盖。我在沙发上一抹,手掌上满是灰尘。但我累了,烂泥一般滑倒在沙发上,斜躺着大口喘气,像只不幸跳上岸边的鱼。
墙上时钟的指针冷漠地敲击着我的神经,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
半晌,我吃力地把身体摆正,双手交叉抱着,用右手捏着左臂,用左手捏着右臂,十指用力很猛,但身体并没有疼痛感,只是精神似乎好了一些。我瞟了一眼时钟,马上就到十二点了。迟疑片刻,我窸窸窣窣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再一次拨通了那个常常在午夜时分拨打的电话。
“再次打扰你,真的很抱歉。”我说得十分小心,“但是,我觉得今天晚上这个电话非打不可,否则我会睡不着。”
“没事的。”他声音微弱,好像很困,“我一般睡得很晚。”
“苏菲娅的事情,你能否再考虑一下?”
“凌先生,我不能那样做。”
“可是,她现在需要解脱。”
“但是,我的身份是医生。”
“医生的职责是带给人健康快乐,可苏菲娅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这只能说我无能为力。可是,如果按照你的想法去做,便违背了我的职业道德。”
“那你自己心里真正的想法呢?”
“我希望每个人都能愉快地离开,但是做不到。”
“哦……”
“嗯……”
“医生一辈子都在救死扶伤,却无法真正阻止一个人的死亡。”
我没接话,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么一句。
这是我最后一次与他通话,因为该说的早已说完。站在狭窄而灰尘弥漫的客厅里,我有点后悔再次找他。作为一个社区医生,他是个好人,但我的要求或许真的有点过分。我还记得第一次到他办公室的情形,当我提出为苏菲娅实施安乐死的要求时,他脸上的表情风云翻滚。他看着我,好半天才说:“我是一名医生,也仅仅是一名医生。”
秋日的凌晨,凉意渐浓。
我哆哆嗦嗦地朝卧室走去,在衣柜里翻出一件背心套上。但我没有返回客厅,而是独自枯坐在床边。这是苏菲娅的位置,她喜欢睡靠近衣柜那边,翻找衣物方便。这地方空置很长时间了,两个月前苏菲娅住进医院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尽管我疲乏得像被抽走了脊髓,却毫无睡意。我在屋子里转悠,木然地东瞅西看,什么物件都想触摸一下,什么东西也仅仅一碰就放。没什么感慨,事到如今所有情绪都已冻结,唯有麻木地看着物是人非的情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直到天际露白,街边嘈杂声渐起。我缓缓朝卫生间走去,洗漱之后便动身出门。
我要去的地方,大约要坐两个小时班车。
这座寺庙坐落在成都以东的山里。山其实不大,只是对于高楼林立的都市,这里倒是能显出几分幽静和深邃。我每年都会来这座寺庙烧香祈福,希望苏菲娅的身体能够好起来。虽然我的愿望从未实现,苏菲娅依然日复一日地拖着病体,但我还是坚持每年都来,只是为了让内心更加踏实,只是为了给生活增添一分希望。不过,我从未告诉过苏菲娅。这一次,我更不可能告诉她。
天已放亮,阴霾已久的天气居然明朗起来,太阳懒洋洋地往上爬。我在路边小摊买了一杯豆浆,坐在摇摇晃晃的汽车里慢悠悠地喝着。司机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身体瘦弱的她开车却很狂野。虽然肚子很饿,却不想进食。从成龙大道往外走,一路畅通,用了大半个小时便来到龙泉驿。汽车穿过龙泉驿市区后,在蜿蜒的山路颠簸前行。窗外葱茏的树木和林立的高楼,相互交映,甚是陌生。记得上次来的时候,这里还没有什么建筑,想不到没过多久就变了样。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记忆,但心里很清楚这就是通往寺庙的路。
我欠了欠身子,把沉重的脑袋放在靠背上,眯着眼睛昏昏沉沉地睡去。我好像做了几个梦,又似乎觉得那根本就是生活中某些模糊的片段。不知道是梦见了生活,还是生活闯进了梦中。一些熟悉而陌生的人和事,就像被放进了搅拌机,不断地翻滚着。当我睁开眼睛时,发现车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我被一只柔软的手拍醒,她说:“终点站到了。”我揉揉惺忪的眼睛,看清了这个漂亮的女司机。凭她的长相和身材,不去当模特真是可惜。
即便是这样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寺庙里的人依然很多,香火旺盛。我穿梭在双手合十虔诚许愿的人流里,看不出与别人有什么不同。不过,别人都是祈求保佑家人健康平安,而我则希望妻子早点死去。
我点燃香,闭着眼睛,双手合十放在脑门前,脑海里浮现出苏菲娅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的样子。从车站到寺庙的路上,我一直在默念那些准备已久的话,担心因为紧张而忘记。此刻,我小心谨慎地说着心中卑微的心愿,一遍又一遍。直到手中的香燃了一大半,才放进香炉。
寺庙有很多殿,我缓缓地走着,在每一个大殿重复着刚才的动作。磕头、作揖,默念心中的愿望。当最后一炷香放进香炉里时,我如释重负,望着寺庙里的银杏树感慨万千。我不认为自己的行为荒诞可笑,但心里终究怅然若失。
我并没有立即离去,在庙里踱着步子。这里能让我安静,即便只是停留片刻,也可以感到内心平静得像一面湖水。庙里有很多走廊,曲径通幽。我在最安静的角落里坐下,把沉重的肉身放在冰凉的石板上。望着天空,听着明净的风声,看着飘摇的落叶,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身边人来人往,他们的表情平静、温和,脸上的笑容如金黄的树叶那般迷人。
时间凝固,内心澄明的感觉十分美妙。
走出寺庙时已是午后,秋日的太阳早已悄然隐退到云层。车站离寺庙有十多分钟路程,窄小的山路由形状规则的小石板铺成。石板被一双双虔诚的脚踩得又白又净,像是被清洗过。路边树木足有碗口粗,年龄最大的已有千年。寺庙不大,但修建年代久远,这些树是当年修建寺庙时种植的,风吹树响中带着历史的韵味。
秋风惬意,落叶纷飞。
我脚步轻快地朝山下走去,一种强大而奇特的惯性把我朝回家的路牵引着,往日的沉重一扫而光。在半山腰时,我听到熟悉的手机铃声。我停下脚步掏出手机,眯着眼睛看了看电话号码,是智美打来的。我迟疑着,心想她这时候打电话来做什么?如果她问我在哪里,要不要告诉她?如果她问我到寺庙里做什么,我该怎么说?
没有答案。不过,我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智美说:“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