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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躺在病床上,眼睛微微闭着,思绪有气无力地在记忆与现实中穿行。六年过去,这家医院看上去与当年苏菲娅住院时毫无变化,就连病房里的病床、窗帘和椅子都是以前的模样。自从上午被确诊为肺癌晚期后,我就被一种巨大的恐惧笼罩着,每一个毛孔都散发出绝望的气息。那一行冰冷的字眼告诉我,死亡正拿着脚镣手铐面目狰狞地向我一步步走来。我知道死神会一点点地消耗我,直到我成为一副白骨。

尽管我对死亡无所畏惧,但依然对生命充满眷恋。从知道病情结果那一刻起,我从未如此对生存保持着强烈的渴望。我想活下来并非贪生怕死,而是自己还有太多事情没有完成。如果就此向死亡投降,我将失去所有希望,虽然那些希望如此渺小和卑微。

我希望有更多时间陪陪智杰和智美,以及他们的孩子。六十六年来,我与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屈指可数。寥寥无几的相聚场景,已在久远的记忆中模糊不清。我很喜欢全家人欢聚一堂的感觉,只是这样的美好在我心中难觅踪影。孙子凯瑞、孙女若曦和外孙俊博都非常可爱,我想看着他们长大成人。可如今,看着病历上寒气逼人的诊断结果,我明白这已经是一种奢望。

在那个人人都认为破得不能再破的单位,我是一头人所共知的老黄牛,那些琐碎不堪的事情全部亲力亲为,几乎没有过一个清风雅静的周末。不是领导信任我,也并非我愿意承担那些杂乱、费神的工作。事实上,我自己也难以弄清为何总是像蚂蚁那样忙得停不下来。苏菲娅总是噘着嘴讥讽我:“早晚有一天,你会是单位的一把手,因为在你心里单位比家还重要。”对此,我常常报以苦涩的微笑。对我来说,升官发财的美梦,比起与某个女人逢场作戏更加遥不可及。

除了忙碌的工作,我最大的兴趣就是见缝插针地写作,日复一日地打磨视为珍宝的文字。即便是退休后,我也没有用更多时间来陪伴苏菲娅和儿孙,而总是坐在那台老旧的电脑前,噼噼啪啪地敲击着。

现在,我已记不清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写作。我只知道我对写作有瘾,一旦动笔便难以放下,不知不觉已经写了几十年。不过,沉迷于创作的我至今没有出版一部作品,作为一个写作者的成绩,我仅仅是零零星星在一些刊物上发表了一些短篇小说和随笔。这些文字不过是浩瀚文学海洋中的沧海一粟,我相信没有几个人能够记住那些粗陋的文字。那些已经泛黄的杂志,毫无生气地躺在简易书柜里,我自己都懒得翻看。生活中更没有几个人知道我在写作,即使是知道也并不理解。智杰智美两兄妹小时候还会因为一本杂志上有父亲的名字而兴奋,长大成人后他们的态度却发生了颠覆性转变,都认为我做了一辈子无用功。无论是苏菲娅还是智杰和智美,他们都觉得我那些文字枯燥无味,一致判定:“作者是个自言自语的疯子。”

其实,我没指望有人理解,包括苏菲娅和孩子们。写作的乐趣和意义,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如今,当我不得不面临死亡的威胁时,最遗憾的是再也没有时间好好写作了。当我在世俗生活中精疲力竭时,曾梦想着有朝一日清闲下来写一部伟大的小说,现在想来命运不打算给我机会。

已是下午了,秋日的阳光如寂寞的怨妇,无精打采地投射到窗台一株干枯的植物上。我慢悠悠地环视这间病房,想到接下来将要在这里度过很长一段时间,不禁悲从中来。我从未想过死亡会来得这么快,并且势不可挡。看着主治医生不断地给智杰和智美交代什么,看样子这个冬天将是我人生中最冷的冬天。

“唉……”我一声长叹。

我把身体往下挪了挪,蜷缩在濡湿的被窝里,刺鼻的潮味让人难受。我捏着鼻子,捂住嘴巴,努力不让自己陷入回忆。但是,我的脑子一点也不听话,使劲地把我往过去的时光里拖拽。曾经的那些人和事在脑袋里挤成一团,像一群马蜂蛰着我的神经,疼得我的眼泪快要掉下来了。

不知道曾被我欺负的童年伙伴刁晓波现在过得怎么样,前年聚会时得知他离婚独自一人生活,境况凄凉。当时他十分感慨,说没想到自己六十多岁了还晚节不保妻离子散。我安慰他说,至少她还在啊,只要你想见随时可以看到,我想见苏菲娅都找不到她。他看了看我,一颗浑浊的老泪滴了下来。

曾在青春时期蓦然闯进我生命的徐佳慧,不知道现在是否过得幸福。大学毕业后,她留在上海工作,嫁了一个非常有钱的老公。不过,前些年我总是听到她年迈的母亲在我面前喋喋不休,诉说着女儿婚姻的不幸。徐佳慧的老公在外包养情人,两口子斗得死去活来。曾经亭亭玉立的少女已然人老珠黄,为了儿女保全家庭,始终不愿离婚。

李勇康呢?退休前,我们在海椒市一个小饭馆里有过一次长谈。酒过三巡之后,他向我倾诉一生不得志的际遇,听得我耳朵生疼眉头紧蹙,他还说个没完没了。或许,他觉得我俩的命运有着相似的轨迹,才在我离开单位之际倾吐满腔惆怅。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离开单位后便失去了联系。后来,我给他打过一次电话,提示所拨号码是空号。这老家伙,电话号码换了也不告诉我。

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张丽芬的影子,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她。我们在同一个单位,她在财务室工作。不过,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并不是在那个我们都厌恶的破厂子。那年冬天,老妈托人给我说媒,在一个雾气弥漫的周末,我在茶馆里见到了这个肉乎乎的女孩。当时,急着抱孙子的老妈催着我早点结婚,但我觉得她太胖有点不乐意,只是碍于情面没有当面拒绝。她倒是一眼便看穿我的心思,傻呵呵地说:“你别嫌我胖,你要是找个病怏怏的,一辈子把你折腾够。”张丽芬一语成谶,苏菲娅那副病体把我折腾了三十年。张丽芬经常调笑我:“苏菲娅是身体有问题,你是眼光有问题。”张丽芬的身体最终还是瘦了下来,只不过是用两次不幸婚姻换来的。

想起张丽芬,就想起了苏菲娅。我从未想过当初如果与张丽芬在一起,生活将是怎样一番景象。我习惯了逆来顺受,生活给我什么就接受什么。此刻,我想起的倒不是苏菲娅短暂一生无精打采的生活,而是她在病床上挣扎的样子,濒临死亡的痛苦让人揪心,永生难忘。

六年后,我重复着苏菲娅的轨迹,躺在病床上,等待着死神在某个时刻突如其来地宣布生命的终结。那是一个残忍的时刻。我实在受不了被褥的潮味,重新靠在床头上,试图让呼吸通畅一些。但是,苏菲娅的表情并没有从我的脑海里离开。她临终的样子与我未来的样子交替闪烁,我看见了自己未来的可怖面貌。两眼深陷,光秃秃的脑袋下面是一张布满各种斑点的脸,奄奄一息地躺在污迹斑斑的病床上,面对一双双同情、怜悯和惋惜的目光。无论是自己还是关心自己的人,都无能为力。

我哭了,眼泪悄悄地滑落。医生还在门口与智杰轻声细语地交流,声音小得似乎刻意不让我听见。

为了避免被人看见,我忙不迭地抓起湿润的被褥擦拭着眼角。倔强了一辈子,不能让人看见我的眼泪,即便内心非常痛苦和恐惧。可泪水却越来越疯狂,原本就湿润的被褥可以拧出一大把水来。这块遮羞布不仅没有让我停止哭泣,反而越哭越厉害。我全身颤抖,声音撕裂,听上去就像一只被捏住喉咙的小鸟,呜呜地干哀着。声音透过潮湿、发霉的被褥传出来,演变成一种凄楚与荒凉。我的意识越来越朦胧,声音越来越小,隐约中感觉喉咙干燥,头疼欲裂。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后已是傍晚。屋子里阴森而潮湿,黑黢黢地没有一丝亮光。我全身酸软、麻木,坐在病床上发呆,想了很久才明白自己是个癌症晚期的病人,身处一家医院的病房。智杰到哪里去了?我清楚地记得,上午是他送我来的。早晨起床后,我连续咳嗽胸闷气短,喘不过气来,心脏急速下坠,仿佛随时都会掉在地上粉碎成一团模糊的血肉。我立即给智杰打电话,他火急火燎地开车把我送进这家医院。

“小杰,小杰……”我喊了两声,黑暗中没有人回答我。

我摸索着下床,找了半天才把灯打开。白色的灯光比较明亮,但在黑夜里依然显得昏幽和阴冷,把房间里所有东西都照射得寒气袭人。一切都是静止的,病床、柜子以及那台看样子从来就没人看过的电视机。我在椅子上坐下,盯着灰色地板,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将会在这里度过余生。眼里不再有泪水,只是情绪缓慢地下沉。但是,就在一瞬间,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内心里一个声音强烈地抗议:“不行,我不能留在这里。”

苏菲娅的样子立即跃入眼帘,浑身插满管子地睡在床上,任凭我怎么呼唤也没有半点反应。我知道要不了多久,我也会变成她那样:不管智杰和智美说什么,我都听不见;不管智杰和智美表达怎样的悲喜,我都无法感受。我的儿女和孙子们想方设法挽救我,但都无济于事。在一片痛哭流涕中,我慢慢离他们而去。

“我不能像苏菲娅那样等死,坚决不能!”我再一次告诫自己。

声音很微弱,但我听得很清晰。

我想用最快的速度逃离这里,担心晚几秒钟就会被逮住。即便不被医生碰见,也会被智杰逮住,我知道他在附近,或许就在走廊里。那样的话,我就成了任他们宰割的羔羊。我拖起麻木的双腿,一颠一簸地往外跑。慌乱和急躁让我忘记做这样的事需要小心翼翼、蹑手蹑脚,而不是把门关得山响,砰的一声吓坏了走廊里那位年轻护士。她以为我急需要上厕所,热情地说:“厕所在那边。”我没有回应她,虽然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大爷,我给你说了,厕所在那边,你走反了。”

走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刻,自由的空气让我感觉非常美好。

街上人流涌动,车流湍急。我想起来了,明天是周末,而且要放一个长达七天的假期,人们都拼命地往城外赶。这个城市的人总喜欢旅行,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踏上旅途的假期。只要放假超过两天,他们就会像逃命一般往外跑。长长的车队,汇聚成一股灯光闪烁的河流,蔚为壮观。堵慌了的人忍不住性子,时不时地按着喇叭。这除了增添烦恼之外,并没有任何效果,依然是前行一秒停留三分钟,就像是在黑夜里迷路的蚂蚁。

起风了,枯黄的叶子在秋日的夜晚发出沙沙的响声。我哆哆嗦嗦地把夹克领子竖立起来,踽踽地往家走。

我没有找公交车站,也没有招呼到出租车。我压根儿就不想这么做,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回家。身无旁物的我,双手插在口袋里,竖着衣领在萧瑟的秋风中独自朝家的方向走去。沿途行人匆匆,闪烁的街灯交织出五彩斑斓的世界。我颤颤巍巍地走在街头,大半辈子走过的路在脑海里一幕幕出现,像极了电影片段。刁晓波、徐佳慧、李勇康、张丽芬、苏菲娅……还是那些熟悉的面孔,他们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就像是担心我孤独,非要陪我回家一样。走着,想着,心里竟然开朗许多,步调也轻松起来。

回家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屋子里像往常任何时候一样清寂。步行一个多小时,全身上下沁出细密的汗水。我脱掉夹克,穿着一件单薄的T恤钻进厨房。从早上到现在,我只在医院里吃了一碗八宝粥,早已饥肠辘辘。回家路上遇见几个小饭馆,当时没有胃口不想吃,现在却成了一匹饿狼,好像什么食物都能吃几大碗。

冰箱里东西不多,几个鸡蛋,一把韭菜,两个西红柿。苏菲娅离开之后,曾经三餐都想吃肉的我竟然爱上了素食,曾经嗜酒如命的我竟然彻底戒了酒。我拿出鸡蛋和西红柿,准备做一碗西红柿煎蛋面。我最喜欢吃面条,尤其是西红柿煎蛋面。以前上班时,中午就是靠这种面条撑肚子。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天天中午在单位外面的小面馆吃西红柿煎蛋面,从不厌倦。苏菲娅走后,我孤身一人生活,冰箱里从来少不了西红柿和鸡蛋。打火,煎蛋,切西红柿,对于原本就没有什么要求的胃,我算得上一个称职的厨师。

很快面条就好了,我窝在沙发上呼啦呼啦地吃着。电视里正在播放一档专题节目,看了好几分钟我才明白其中的意思,主题是老人的孤独。镜头中那些在街边花园坐着的老人,目无神光,脸色仓皇。他们并不知道镜头对准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这样的节目对自己的处境会有怎样的改变。一个头戴灰色帽子的老妇人咧着嘴说了句什么,但编导并没有收录她的声音。我一哧溜吃完面条,喝完最后一口汤,靠在沙发上呆呆地瞅着电视屏幕。此刻,电视机里传来了解说员充满磁性的话语:“这些孤独的老人坐在街边,数着秋天的黄叶一片片落下,在西下的夕阳中悄无声息地老去……”

我不喜欢这样的说辞,衰老哪会这样诗情画意,不明白电视台为什么要做这档专题节目。我走进厨房收拾碗筷,电视机没有关,耳朵里隐隐约约飘进哀婉、伤感的电视配音。在厨房里忙碌一番出来后,节目早已结束,屏幕上正在播放一个治疗心血管疾病的药品广告。我没多瞧,啪的一声关掉电视,把遥控器丢在凌乱的茶几上。

只要没有不可抗拒的事情,这个时间我通常都会读点书。我想,今晚也不能例外。我泡好一壶茶,来到狭窄的书房。智杰和智美没有成家之前,这间房子是他们的卧房。最开始,我给兄妹俩购买了上下两层的床。他们略微长大后,我就把房子重新装修,隔成两个分别仅仅只能放下一张床的卧室。条件有限,只能委屈两个孩子了。我本来需要一个书房,无奈没有空间,便在卧室的阳台上放置一个书架和一张电脑桌。智杰和智美搬出去后,我才拥有属于自己的书写空间。

我在书柜上仔细搜索,挑选着自己的精神食粮。

当《与死亡言和》跃入眼帘时,我怔了怔,背脊发凉。书买了好多年一直没有翻开过,早已被灰尘覆盖。这本封面肃穆、印制精良的书,是一本漫谈死亡的严肃之作。这个夜晚,我已经无法想起当初自己为何购买它。我站在书柜前,手指在书脊上由上而下缓慢划过,停留在那几个醒目的白字上。迟疑许久,我还是取了下来。折身回到书桌前,我喝了一口茶,走进书中的世界。

“在人类大规模死亡中被埋葬的死者,他们生前过得快乐吗?我们愿意死吗?他们死得自然安详吗?……”我一头扎进这本书里,体验着古往今来人类世界千奇百怪的死亡。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茶杯里的水已经喝光,茶叶死气沉沉地躺在杯底。我揉了揉腰缓慢起身,右手在胸膛轻轻地抚摩几下,踱步到厨房为杯子续满茶水。

返回书房后,我又走进《与死亡言和》中。“死亡是温柔和安详的,它有着无比宽广的胸怀。人类能够死,真是不可思议的奇迹——茫茫宇宙,哪里能够找到死亡?如果没有死亡,哪里能够出现生命?死亡是美丽庄严的。”

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继续安静地读着这些严肃而又具有亲和力的文字:“如果能够更理性更成熟地对待生命,人类就能学会如何死亡:庄严地、体面地、自然安详地走向死亡——这是人人都应该学习的;每个人都有这样去死的权利。”

夜风吹拂,窗帘摇曳。

我探头朝窗外望去,城市黑压压的,偶尔从某户人家泄露出的灯火暗淡无光。我握着杯子喝了一口凉茶,一个激灵把我从沉静的思绪中拽回来。我有些疲倦,放下手中这本暗红色封面的沉重之书,起身到厨房再倒一杯热水。刚过客厅,电话蓦然响起。我拿出手机,看见智美两个字在屏幕上闪烁。

这么晚了,她打电话做什么?望着那盏炫目的白炽灯,我有点晕乎乎的感觉。

“爸,你在哪里?”智美的口气从来没这么暴躁过。

“在家里啊。”我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表,已是深夜十点。

“你怎么在家里?”

“半夜三更,我不在家里应该在哪里啊?”

“医院啊。”

“好好的去医院干什么?”

“爸爸,哥都给我说了。”智美语重心长,“检查报告出来后,他就告诉我了。因为我一直在开会,所以没有及时赶过来。”

我以为智杰还没有告诉智美,现在看来瞒不过去了。不过,转而一想,我为什么要瞒着她呢?我左手拿着手机,右手端着杯子,继续去厨房倒热水。看着茶叶在清澈的水中自由地飘荡,我实在不忍心喝掉杯中的水。

“我在倒水。”我莫名地说,“烟……没有抽了。”

“我只想告诉你,你应该在医院接受治疗。”

“医院那种地方,我受不了。”我支支吾吾,“你知道我这个人喜欢自由自在,那病房太憋屈了。”

“以前,你想怎么自由都行,但是现在不行了。”智美压低声音,“现在,你是个病人。”

“病人就应该受委屈吗?”

“爸,你听我说,你这个不是小病。你以为你仅仅是感冒了吗?”

“我知道,肺癌嘛,晚期嘛。”

“那你还当儿戏?”

“我不当儿戏,还能怎样?”

“至少你应该住在医院里,如果有什么突发情况,医生也好及时采取措施。”

“措施?医生能把晚期治疗成前期吗?”

“爸,你就别犟了,哥把住院手续都办好了。六点的时候,他打电话说晚上要陪一个重要客户,让我先到医院陪你。我八点钟才开完会,饭都没吃就往医院赶,可是到了之后又找不到你。”

“别找了,我在家好好的。你赶快回去休息吧。”

我极不耐烦地挂断智美的电话,担心她过会儿又会打过来。作为女儿,我明白她急切的心情。我想关掉手机,但又觉得不妥。如果智杰和智美真的又打电话,找不到我岂不是急死人了?我把手机丢在一边,洗了把热水脸,用醋泡了个热水脚。这些年来,我养成了用醋泡脚的习惯。

收拾妥当之后,我关灯躺在床上。黑暗漫过来,覆盖我的身体,弥漫整个房间。四周很安静,只有那个骨架松弛的空调偶尔发出一声怪怪的声音,咔嚓咔嚓的,就像是骨质疏松的老人在活动筋骨。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总是漂浮出各种各样的事物。我凝神屏气,挖空心思地想要把这些景象从脑子里踢开,但越是努力那些记忆就越清晰。我起床上了一次厕所,喝了一杯温热的白水,双眼紧闭重新躺在床上,可还是睡不着。刁晓波、李勇康、张丽芬、苏菲娅、智杰、智美、若曦、凯瑞、俊博……一张张脸孔在脑海里翻飞。越是想沉入梦乡,意识就越清醒。

我索性起床,来到书房,端坐在书桌前。

写点什么吧,我对自己说。每晚写字已是我多年的习惯,从未间断过,即便那些文字仅仅是只言片语。我在如墨的夜色里自嘲道:“看吧,不写几个字怎么都睡不着。这就是命啊。”这句话既是对自己说,也想说给苏菲娅和孩子们听。几十年来,他们一直反对我写作。我理解苏菲娅、智杰和智美,我的精神世界他们永远不懂。虽然长时间伏案写作抹杀了我生活中的诸多美好,却能换来内心的慰藉。写作的过程是寻找温暖港湾和平静内心的过程,否则生活中那一次又一次的坎坷与磨难,早已将我击得粉身碎骨。这些文字是神奇而伟大的魔术师,在艰难的现实里变换出无数个幻影,让我看到缥缈的希望。

被诊断出肺癌晚期的第一个夜晚,我打开电脑新建一个文档,思索半晌取了个自己都有些诧异的名字:与人生言和。

六十多年来,我活得纠结至极,每天都处于矛盾与自责之中。我想当一个出色的作家,可自始至终都没能如愿;我想让妻子儿女的生活过得更好,但日子一直过得踉踉跄跄;我想壮志闯天下,却终其一生没有离开那个腐朽的单位;我一生中规中矩,晚年却陷入一桩桃色丑闻。迷惘与痛苦,希望与失望,一直折磨着我。不过,从拿到诊断报告那一刻起,我反而释然了。人生不过数十年,何必跟自己过意不去?

我准备从这个夜晚开始,认真打扫曾经走过的弯曲小路,把那些枯枝败叶清理干净,为自己寻找一条干净、宁静的人生之路,就像我常去那个寺庙门前的青石板路。我要用生命最后的时光,去原谅曾经拥有的两万多个日日夜夜,化解与生活的所有冲突。

不过,这个伟大而幸福的工程一开始就遭受挫折。我的思绪掉入荒芜的杂草之间,始终无法找到切入人生的路口。走进某条路,发现是死胡同便转身回来。换一条路,刚走几步发现依然走不通,只好硬着头皮折回。进进出出,来来去去;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折腾了好多遍,没有一个字让自己满意。我残忍地将好不容易写下的几个段落删去,只剩一个黑色的光标在电脑屏幕上孤冷地闪烁。

咚咚咚……

有人敲门。我竖起耳朵,眉头紧蹙。邻居的门吱呀一声,一串脚步声消失在清冷的夜晚。邻居房东是一位老太太,半年前跟随儿子到另一个城市定居。新来的租客是两男一女,三个人合租,看样子三人之前互不相识。但没过多久,他们就打得火热,关系无比亲密。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场合上班,总之每晚回家都很晚。在我的印象中,十二点之前很少见人。我瞟了瞟钟表,此刻已是十一点四十二分。

我神情呆滞地看着屏幕,空白文档格外刺眼,让人头晕目眩。

咚咚咚……

敲门声再次响起,比之前略大一些。恍惚间,我感觉是有人在敲我的房门。但是,谁会在夜半时分找我呢?自从智杰和智美搬离后,几乎没有外人找过我,更别说在夜深人静时登门拜访。带着满脑子疑虑,我踮着脚尖来到门前,昏花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贴在猫眼上。一个人影在晃动,但我看不清到底是谁。突然,声控灯熄灭,一团黑暗朝我扑来,惊得我一身鸡皮疙瘩。外面的人使劲跺了跺脚,门外一片朦胧。那人低垂着头,我看不清脸,只有一头弯曲的波浪长发在眼前晃来晃去。我琢磨着,应该是找我的。

“谁呀?都这么晚了。”我的声音飘忽不定。

“爸,是我。”即便隔着厚重的门和浓浓的夜色,智美的声音依然显得刺耳。

我打开门,风尘仆仆的智美伫立在面前。我没让路,身子倚在鞋柜上,她也没主动进来的意思。我们就这么站着,相互审视着对方。我们有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智美重新做了头发。那头鬈发蓬松地耷在脑袋上,显得脸有些大,看上去有点不像印象中的女儿。但是,那身一成不变的西装告诉我,她永远都是个大忙人。以前我给她打电话,十次有九次都在开会,后来我就懒得打了。我知道她很忙,明白干事业的艰辛。作为父母,不能把对孩子的关心和思念变成对方的累赘。我为智美感到高兴,她与智杰一直让我引以为豪。

“进来吧。”我说,“这么晚了,你还跑来不嫌累吗?”

“有多晚?你都还没有睡。”智美随我进屋,“我的累有你的病重要吗?”

智美显得局促不安,东瞅西看半天没有坐下来。我说:“你坐啊,这也是你的家呢,怎么好像第一次来似的。”说着,我取杯为她倒水,她立即丢下手中的包拉住我:“你好好休息,我自己来。”她夺过我手中的杯子,朝厨房走去。

我在沙发上坐下来,一只手搭在智美的皮包上。皮包质地很好,柔软又带着丝丝暖意。倒好水,智美回到客厅,挨着我坐下。灯光惨白,房间很静。父女俩肩并肩坐着,半晌没话说。我用余光偷偷瞄了智美一眼,她目光呆滞地看着玻璃杯子,那杯清澈的白水在她的摇晃之下微微荡漾。自从分开居住以后,智美和智杰基本上每个星期都来看我,以往我们一面见总有说不完的话,满屋子叽叽呱呱,仿佛要掀翻屋顶一样。可这个夜晚,我和智美一言不发地呆坐着。其实,我们心里都有很多话要说,只是苦于不知从何说起。

“一直说给你请个保姆,可你三番五次地拒绝。”智美一声长叹,“你看这屋子,冷清得不像话。”

“天气凉了嘛,难道还能像夏天那样热气腾腾?”我自顾自地解嘲,试图让气氛不那么尴尬。说完,又没头没脑地补充一句,“我喜欢一个人生活。”

“不过,现在不用请保姆了。”智美无奈一笑,“医院里有护士照顾。”

“怎么又说去医院呢?难道你夜半三更跑过来,就是拉我去医院?”

“今晚可以不去,但是明天必须去。”

“如果明天我还是坚持不去呢?”

智美不再摇晃手中的杯子,直愣愣地望着我。我转过去看了她一眼,立即又转头盯着灰色的地板。智美眼神犀利,寒气逼人。良久,她反问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自己身体不行了?”

“昨天晚上。”我想了想觉得时间不对,“哦,是今天早上。”

“到底是什么时候?”智美有些不耐烦。

“今天早上,吃完饭准备写点什么,刚坐到书桌前,就感觉自己不行了,软绵绵地瘫倒在地。我硬撑了一会儿,感觉实在不行了,就给你哥打电话。”

“硬撑了一会儿?怕是硬撑很长时间了吧。”

我没给智美做过多解释。

最近半年来,我的确感到身体有些不适,咳嗽加剧,发高烧的次数一次次增多,但每次拿点药也能应付过去。我没多想,一个暮年之人,身体有点毛病很正常。我也没有告诉孩子们,他们都很忙,事业都是用时间换来的。智杰开着厂子,每天有见不完的客户;智美是企业高管,每天有开不完的会。我寻思着,但凡不是命在旦夕,都不用给他们添麻烦。不过,知道自己身体出了大问题,的确是今天早上。当我天旋地转地滑倒在地上时,才知道自己彻底要垮了。

“唉……”智美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其实,我们没有好好地照顾你。”

“小美呀,没事的。”我说,“你们都很忙,都有自己的事业。”

我想为智美擦眼泪,她却一把抓过我手中的纸巾,抹在脸上。片刻后,她起身给家里打电话。我站在一旁,木然地看着她。我听出来了,智美今晚要在这里陪我。我立即上前阻止她,让她立即回家。智美工作繁忙早出晚归,孩子正在积极备战中考,平常也没有怎么照顾。我说:“你先回去,俊博还需要你照顾呢。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智美执意留下来,我坚决拒绝。

我和智美陷入拉锯战,最终我以父亲的身份命令她回家照顾孩子。她轻轻地摇头,无可奈何地答应了。走的时候,智美再三叮嘱我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入院。我不想多费口舌,只想让她早点回去,于是频频点头:“明天再说。”

我关上门,在窗口看着智美的车子缓缓驶出小区才折身回来。不想看书,更不想写作。关掉电脑后,我踱到卧室,和衣躺下却辗转难眠。迷迷糊糊中,苏菲娅一直出现在我的梦中。她头戴紫色帽子,鼻孔、嘴巴插着两根管子,右手切开一条口,尖细的针尖往她的身体里输送着维持生命的液体。一点一滴,不急不缓。我双膝跪地,在病床边呼唤着苏菲娅的名字,但她始终双眼紧闭不应答。看着那张死灰般的脸,我泪如雨下,竭力嘶吼。

醒来时,已是早上九点。我想翻身下床,却半天起不来。裹着衣服睡了一宿,全身冰冷僵硬。我咬着牙移动身体,吃力地靠在床头。窗外,秋阳温暖,偶尔响起几声小贩悠长的叫卖声。要是几年前,我已到楼下买菜,顺便为苏菲娅买一串糖油果子。那家糖油果子的店主是个小姑娘,人长得甜美可人,手艺也很不错,做出来的糖油果子皮脆面嫩,酥口爽心,深得苏菲娅喜欢。小姑娘的生意越来越好,很多时候中午时分便已卖完。如今,心衰力竭的我只能躺在这里,听着窗外人们熙熙攘攘,不禁一声叹息:“真是病来如山倒,人老不中用啊。”

手机突然响起,熟悉的铃声竟然吓我一跳。

电话是智杰打来的。

智杰与智美在一起,正在来我这里的路上。他说路上很堵,大概半个小时后能到。我挂断电话,心里泛起一股莫名的反感。我明白,兄妹俩合谋来绑架我,看样子非得把我弄到医院去不可。不过,我早已打定主意,任凭他们怎么说也不会同意。

明明是儿女来探望,我却如临大敌,拖着老迈的双脚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转着圈子,时不时踱到窗前看智杰的车是否已到小区。半个小时后,他们还没有到。我很忐忑和矛盾,心里直犯嘀咕,不知道要不要打电话问智杰什么时候到。我不想见到他们,但又没有任何办法把他们赶回去。我去厨房倒水,发现水壶已干,便接水点火烧开水。蓝色火苗欢快地跳跃,我看着那些盛开的花儿,竟然忘掉了烦恼和不安。

刚把一杯新鲜开水放在茶几上,敲门声就传进耳朵。我强压住内心的抵触,若无其事地来到门前,看都没看是谁便直接把门打开。智杰和智美喘着粗气,这六层楼他们俩大概是一路飞奔上来的。智杰脸色不好看,茂密的胡茬非常刺眼,一览无余地展示着他的疲惫。我没说话,端起茶杯吹了吹,抿了一小口。水还很烫,不得不重新放回去。

“准备好了吧?”智杰的话如棍棒一样,直截了当地挥舞过来。

“准备什么?”我也没有好气。

“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啊?”

“我不糊涂。”

智杰被我顶得无言以对,在一旁吹胡子瞪眼。智美立即前来解围,她一把拉开智杰,嘀咕着:“哥,你怎么这样对爸说话?”

“那你让我怎么说?”智杰的火气不减反增,“我都给他安排好了,住院手续也全部办齐,可他一声不吭地跑出医院回家了。”

“刚开始爸不习惯嘛,慢慢地就好了。”智美对智杰挤眉弄眼,让他少说两句。转而,她又殷勤地问我:“吃早饭了吗?”

我耷拉着老脸,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们先坐会儿,我去做饭。”智美边说边朝厨房走去,“哥,有话好好说。”

“不用做饭,我现在不想吃。”我对着智美的背影说,“既然你们都来了,我们就把这件事说清楚。”

“这件事情非常清楚,不用再说。”智杰的情绪越来越急躁,“你生病了,就该到医院治疗。”

智美在厨房门口愣了片刻,讪讪地转身回来,在沙发上与我并排而坐。她示意智杰冷静:“你坐下来听爸把话说完吧。”

“我就喜欢站着。”智杰的话硬得像块冬天的石头。

突然之间,三个人都不说话了,气氛很别扭。事情因我而起,还得因我而结束。思索半天,我准备彻彻底底与孩子们谈一谈。

“小杰,我没有给你说就跑出医院是我不对。但是,医院那种地方我的确非常不喜欢。”开水冷了,我喝了一大口,心里舒服了点,“我宁愿待在家里,就这么待着。”

“谁会喜欢医院啊?”智杰直愣愣地瞪着我,“你喜欢在家里待着,在家里等死吗?”

“对,在家里等死。”我莫名地冷笑一声,“在医院里难道还不是一样地等死吗?还不如在家里等。”

“医院里有医生给你检查治疗呀。”智杰朝我走来,强忍着怒火,“在家里谁管你?”

“肺癌,晚期。”我针锋相对,“医生能给我治疗成肺癌前期吗?”

“前期也好,晚期也罢,能在医院治疗总比不治疗好。”智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而且,我们有这个经济条件。”

“我知道,我知道。”我频频点头,“但是,钱挽不回我这条老命。”

“能多活一天,不是很好吗?”智杰的口气软弱下来,眼泪就快掉出来了,“老爸,你就听我们的话,到医院积极地配合治疗吧。”

“既然无论如何都挽不回性命,我为什么又非要去争取一两天时间呢?”我的话彻底让智杰哑口无言,他无奈地转身而去,倚在窗口,木讷地看着窗外。

“爸爸,如果你不去医院而是住在家里,你知道外人会怎么看我们吗?”一直没吭声的智美幽幽地说道,“别人会说我和哥不孝顺,父亲生病都不送到医院治疗。”

“别人怎么看,那是别人的事。”

“我和哥的心里也不好过啊。就像哥说的那样,我们又不是没钱。”

“小美呀,有些事情钱解决不了。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是,我认为最好的尽孝方式,就是尊重我的意见,让我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老去吧。”我拍着她的肩膀,“我可不希望像你妈当年那样,在医院里把各种罪都受遍了,最后还是得死去。”

“真是执迷不悟。”智杰终于忍不住了,“六年前你就搞这一套,让妈也放弃治疗,甚至还关掉呼吸机想把她杀了。”

智美对着智杰大吼:“哥,你别乱说!”

“我没乱说,我亲眼看见他关掉妈的呼吸机。”智杰离开窗户,一脸怒气地站在客厅中间,“如果不是我正好碰见,他就酿成大祸了。”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你妈承受了多少痛苦!”我憋着一口气大喝一声,换来一阵急促的咳嗽,涨得脸红脖子粗。智美见状,立即过来给我捶背。

“如果因为她感到痛苦你就让她去死,你就是在杀人。”

“那我现在是什么?是自杀吗?”

“你就是在自杀。”

“我自己的生命,我自己处置。”

“你……不可理喻。”

天空低沉,太阳被云层遮住。屋子里阴沉沉的,上午十一点的光景,看上去有点像黄昏时分。谈话陷入僵局,气氛十分尴尬。几只小鸟绕着窗户飞来飞去,仿佛在看我们这家人的笑话。

智美一直温柔地给我捶背,暴跳如雷的智杰也平静下来。

我重新整理着谈话的条理和情绪,想说的太多又不知怎样说起,心绪如漫天飞舞的蒲公英。我暗自吸气,努力让内心平静。想了半天,我只有苍白地重复着一句话:“我只想死得安静一点,体面一点,轻松一点,有尊严一点。”

智美的手悄然地从我的后背滑落。我转过身,看见她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智美很疲倦,脑袋低垂、眼睛微闭,缓缓地、长长地吸气。我回头看智杰,他黑着脸瞅着墙上的时钟,眼神随着指针的转动而晃悠。

“你们说句话啊。”我叹了口气,“这样闷着不出声能解决问题?”

智杰和智美相互看了看,但依然是两只闷葫芦。

“回去吧,我再想一想。”我极有耐心,“你们也再想一想。”

智杰和智美再次交换眼神,依然没说话。

“回去吧,回去吧。”我起身送客,“我们都再想一想。”

智杰和智美都垂头丧气,失落地朝门外走去。他们急匆匆地赶来,以为可以把我带回医院,却没想到吃了闭门羹。但是,我看得出来兄妹俩心有不甘,以退为进。因为我刚关好门时,智美又噌噌噌地跑回来。她说:“爸,你真的要好好想一下,别耽误了入院治疗的时间。”

我一声苦笑,挥手示意她赶快回去。

空寂,惶惑。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又好像有很多事即将发生。

我把自己封闭在秋日的忧伤里,六年前的某个场景浮上心头。我想起那个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医生,想起那些想为苏菲娅实施安乐死而四处奔走的日子。六年后,我再一次置身于漫无边际的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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