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惠说家里穷,也不肯念书了。他还小,不大可能和大家一起参加劳动。安富贵去跟毛圣万商量,看能不能安排个轻松的活儿。毛圣万说活儿肯定有,只要听他的安排,冯兰芳一家人从此就可以衣食无忧。
毛圣万也不想绕弯子,说张主任娘子有个表哥,是个老光棍,今年五十多一点儿,想在秦村大队安个家。如果冯兰芳同意伙家的话,就是张主任家的亲戚了,一切有张主任关照,啥事都好办。安富贵觉得也是,可是回头给杨素华说,希望她去做冯兰芳的工作。杨素华却觉得没那么简单,因为冯兰芳那个家庭,娃娃一大窝,肚皮里头都还揣着个遗腹子,一般男人哪个敢去登门?除非有多大本事。只是有大本事的,会一根光棍打到现在?
杨素华建议先要搞清楚张主任娘子的表哥长个啥样,如果觉得真的捏得下来冯兰芳家那个烂糟子面馍馍,再跟冯兰芳去提说不迟。安富贵觉得杨素华说得有道理,当下回了毛圣万的话,毛圣万也是个性急的人,要拉了安富贵去张主任家一趟,跟主任娘子当面说。
没想到张主任娘子的表哥也是性急的人,他们前脚一到,他后脚也来了。那人拎着糖果,兴头冲冲。安富贵一看就觉得这个事情搞不成。主任娘子的表哥看起来远不止五十多一点,怕六十岁都不止。还有条腿是瘸的,就像多久没沾油腥似的,说话的时候嘴角老往外头流口水,言语也不清楚,舌头像是短了一截。
安富贵毫不客气,问话直截了当,究竟多大年纪?使得动牛不?耙得了田不?懂不懂点手艺?结果叫安富贵很失望。那个男人该做六十大寿了,得过小儿麻痹,脑瓜子也不灵光,他连一丈等于几尺都搞不清楚……
回去的路上,安富贵叮嘱毛圣万,这个事情就不要跟人提说了。毛圣万也觉得上了当,抱怨说这个主任娘子简直是脑壳有包,尽搞鸡鸭配。又说起三惠的安排,毛圣万说他还真没想出来该咋整。安富贵出了个主意,说干脆把生产队的牛给他两条看管算了,一来可以挣点放牛工分,二来拣牛粪也可以再挣点,两样加在一起,也跟出农活差不多。
上工没几天,毛圣万就找到安富贵,说大惠那个作业组的组长反映,大惠干活懒散无力,还旷工了两天,如果再这样下去,人家就不要他了。毛圣万说本来是想在队会上批评他的,考虑到他还年轻,才死了爹,不忍心,当然也是看二惠的面子。
二惠干的是个轻松活,毛圣万把她安排在队棚上。他这么安排是有私心的,因为李贵珍很喜欢二惠,说她孝顺、聪明、勤快,希望安富贵可以出面,把二惠许给她家李大丁。安富贵觉得这是好事,李大丁长得也不错,嘴巴甜,还会手艺,跟二惠完全配搭得上。只是现在提亲不合适,秦丰泰才入土还不是主要的,主要是因为秦村有个老规矩:哥子没结亲,妹儿不嫁人。安富贵告诉毛圣万,如果真的想二惠成为他们家的人,就多为大惠考虑一些。
“我还不为他考虑么?要换了别人,他狗日的就别想分粮食!”毛圣万叫嚷道。
安富贵晓得毛圣万的脾性,这是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家伙,他可以四处闲遛,却不准你歇工,要旷工的是别个,他早在会上掏人祖宗了。
安富贵当下表示,由他来规劝秦大惠。
这天下午收工后,安富贵专门去了冯兰芳家,一问,大惠不在。都收工这么久了,他怎么还没回来呢?二惠说好像没看见他上工,究竟去了哪里,她也说不清楚。
安富贵等了一阵子,见二惠他们开始做饭了,就要起身回家。冯兰芳挺着个大肚子撵出来,问大惠是不是犯了啥事。安富贵就把毛圣万的话跟她说了,说大惠已经旷工几天了,毛圣万的火都冒在脑门上了,如果再这样下去,不光是会上批评,也不光是扣工分,只怕还会影响到分粮。冯兰芳一听着了急,说最近就看大惠神色不对,待几个弟弟妹妹也如同仇人,动不动就摔门踢墙,好像谁都对不起他,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安富贵忙安慰冯兰芳,要她莫急,大惠可能还是因为爹才去世,心头憋闷难受,再加上年轻不懂事,只要好好劝劝,很快就会改好。
安富贵蹴在大惠家门口的那条路边上,慢条斯理地吃烟,脑壳里想着见到大惠,该咋个问他,他可能咋个回答,自己又该咋个往下说……
等了半个小时光景,大惠出现了。
安富贵突然起身,把大惠吓得后退两步。
“你去哪里了?”
“没去哪里!”
“你旷工几天了?你说。一大家子人,你是顶梁柱,你晓不晓得自己一天在干啥?”
“我晓得。”大惠冷冰冰地说。
“晓得?为啥你还要旷工呢?旷工除了扣工分,还要扣粮食,你这么搞,一家人年底吃啥?这个你晓不晓得?”
“我晓得。”大惠还是那凉冰冰的声音。
“你晓得个屁!”安富贵一下子火了,“你这样搞下去,一家人只有喝风!你看看村里哪个年轻人像你?吃烟喝酒,还旷工,你是想操二毬还是想当二杆子?不要以为你爸爸死了没人说教,你就可以乱整……”
“你莫提说我爸爸……”大惠不耐烦地说,“你也莫要把话说那么难听,实话跟你讲,我去毛家场了。”哼哼冷笑几声,“你不想知道我去毛家场干啥?”
安富贵怔了一下神,“嗯,你说嘛。”
“还不是时候……”大惠狠狠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蛇一样从安富贵身边滑过,消失在潭水一样深的夜色里。
这天晚上杨素华没头没脑地问安富贵,最近有没有发觉大惠一家人不对头。安富贵问杨素华为啥这么问。杨素华说下午她跟二惠在一个组,平常二惠对她亲热得很,但是下午却表现得不冷不热,她说啥问啥,二惠根本就不理会。这让她想起前天大惠对她的态度来,她一把镰刀掉水沟里了,身子硬邦邦的不好弯腰去拣,就请大惠帮忙,喊了大惠两声,大惠都装着没听见,后来还是她自己爬进水沟里拣起来的。更叫她感到奇怪的是,下午收工的时候,三惠赶着牛迎面过来,见了也没喊她,这个平常嘴巴最甜的家伙,跟哑巴瞎子一样,眼珠子落在牛屁股上,呼哧呼哧就过去了,斜眼也没打她一下。
“他们咋会这个样子?”杨素华生气地说,“就好像我们做了啥对不起他们的事……”正说着,她从安富贵的脸上看出了点儿眉目,“咋个?你啥时候得罪他们了?骂他们了?说他们啥了?”
“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安富贵苦笑着叹息声,告诉杨素华,大惠怀疑他爸爸的死跟自己有关。
这话把杨素华的眉头都惊得竖起来了,嘬嘬地问:“究竟咋回事啊?你咋从来没跟我说起过啊?”
“跟你咋说?这个事情不大说得清楚啊!”
“有啥说不清楚的,你今天就给我说清楚,咋个回事!”杨素华端了根板凳,往安富贵跟前一坐,“屎盆子扣到脑壳上了,你都不吭声!”
“我咋个吭声嘛,都还是娃娃,你咋个跟他们计较嘛?亲家在我怀里死了的,把他们拜托给我,我如果不让着点,跟他们生事,亲家咋想?左邻右舍咋看?”安富贵摸出烟来,点燃一支,吃了几口,告诉杨素华,这个事情主要是大惠猜疑心太重了,理由是他爸爸死的那天都还好好的,根本不像要死的人,就是在吃了那服药后,病情就一下子加重了,然后突然就不行了,死了。于是大惠就觉得那服药里头有名堂。而拣这服药的又是他安富贵。大惠也不好明目张胆地说他爸爸的死跟他安富贵有关系,就转弯抹角来打听,跟他要药单子,而他又拿不出药单子。
“药单子呢?”杨素华问。
“你洗衣裳没拿出来,不是给揉了么?”安富贵心烦意乱,甩甩脑壳,像是爬了一脑袋的马蜂,拍不敢拍,打不好打。
“这普天下,你就秦丰泰一个好兄弟伙,他死了,你连个陪着说话喝酒的人都没有了,现在还要受这些冤枉气……”杨素华叹口气,“想想那些娃儿,爸爸都没有了……像五惠,那么小,只怕连他爸爸啥样子都没记住,还有那个在肚皮里的,生出来就没爹,咳,我还跟他们计较什么呢?”
“嗯,你知道这些就对了。”安富贵搂过杨素华,轻轻抚着她的肚皮,“不管咋说,我们要记得秦丰泰的好处,不是他,我们一家早就埋万人坑里去了,你说是不是呢?”
杨素华抱着安富贵的脑壳,点点头。
正月二十四傍晚,杨素华正□着篓子去河边淘猪草,看见二惠急急忙忙过来,说她妈妈要生了。杨素华还没进门,就听见了啼哭,声音很洪亮,一听就晓得是个男娃子。
半个月后,杨素华也生了,男娃。安富贵给这个男娃起了个名:安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