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树
崆峒山是个神山。中国人信奉神，那么神山的一草一木，都是神草神树。它们破土生长出来，没有遭受过斫砍折毁，到处是蕤葳的样子。有的已逾千年，仍有勃发的生机，此乃一大景观。
从后山坐车到中山北边，那里有高三十几米，八角七级锥形塔，像擎天柱巍峨耸立。甚为壮观的是塔顶生一棵松树，斜逸而出，高丈许，粗几握，天生奇景，堪为美妙，是罕见的天然盆景，游人们眺望无不为之惊叹。我说这是崆峒山的徽标：树，大自然也；塔，文化载体也；二者浑然一体。我曾想它是一把钥匙，能打开这人文自然景观的大山。但叫人疑惑的是它在空中高塔之上根扎何土、叶汲何水，难道是靠神力生存吗？
从前山上山，那里真正无路，在陡峭的山坡上，我抓着树，树抓着风，颇有浪漫情思，便也哎哟哟，学汉魏文人，啸傲名山。突然发觉这山坡上的树和我一起向上爬着，躬身伏地，扭动腰肢，侧体旋转，双腿艰难地挪动。气喘吁吁，两眼迷离，我爬不动了，靠树站住。这树干低矮粗壮，满身枝枝蔓蔓，叶子茂盛得很，自然长成的头脸。根豁露出大半，好似偶尔拢出足看了看，又抠入泥土。猛然悟得，他们不像我们爬到高处去看风景，自己站成了风景；他们不去远方流浪，自己就是自己的远方；喧哗与寂静，苍翠与凋落，他们以自然的生命姿态站着走在崆峒的岁月里。
徘徊紫霄宫，我面对古老的国愧感情不一样，它岿然端直坚实地屹立，高峻极了，伟大极了，撑开一片浓绿枝叶的树冠。《崆峒山志》准确记载它高24米，胸围420厘米，三个人才能合抱，它透示一种力量、意志和威势，实乃华夏的国树；在险峻的雷声峰，有一棵三角枫，是个巨人，撑三百多平方米冠幅，初春一片浓厚的绿荫，秋末又一派金灿的花盖，晨映朝曦，晚擎星辰，美不胜收；招鹤堂院里的“紫果云杉”，松身柏叶，子实金黄，风过枝摇叶动，宛似孔雀开屏，人又称“孔雀柏”。和风长驻，鸟语不绝，在广千里的西北高原，是绝无仅有的。树身罅隙寸宽尺深，手都能伸进去，黝黑发紫的树皮结茄成块垒，有很多斜断的枝丫，但勃勃发着新枝，生着翠叶，没有衰老，还复茂盛。它闻过皇帝问道的声音，睹过秦始皇“西取第一山”的墨迹，迎迓过李世明亲赐的田亩，接受了更多的芸芸众生的礼拜。当然，不能忘却历代战火灾难的浩劫，幸也好，祸也好，它生长了一千多年了，它拥有神力和蓬勃恒久的生命。
崆峒山，树之多之广之奇妙，确实有些神得普遍，“神”得超然。无论奇峰绝壁、深宅古寺、怪石险路，都长有树，山大几何，树就多几何；日月长久几何，树亦生长几何。这是天人合造的福祉。
没有树，山就没有魂，崆峒就无神。神石看上去是丑丑的，褐黄中透出紫青，紫青夹杂黛绿，难以确认它的色彩；无规格方圆可言，说圆又方，论方且扁，不好述说坑窝与棱角；大么非巨石，小么又感觉到庞然。
怪怪的神石。它叫人膜顶礼拜，香烟萦绕中，阳光撒在上面，像金针四射，当薄雾腾腾吞没四处，一切无有的时候，它却起伏于云霓之中，兀立于白茫茫的背景，廓落而临仙境。
神石怪怪的。旅游者丢一把镍币，言神石可生“金”，放几张纸币，谓神石可生“官”；女士（大都是不孕者）心中默念，盼神石能给“子”；我三叩首于神石，想能生妙文。
这是神石吗？！它似站非卧于崆峒土月石峡古道旁，大石中嵌一块白石，凌晨与东边的旭日相辉耀，傍晚又与月光互映照，隐隐显现“太阳之精”的字迹，石中有日，石中有月，人们又叫它日月石，神石——有日有月，万物生焉。有僧讲，道行愈深，观之愈神。无论昼或夜，你会感到太阳抑或月亮附落于斯，分不清哪是湛蓝的天空，哪是黛绿色的大地，走近，方觉眼前才是日月石。
有民俗家论证，这石是女娲补天剩下的石头。距此四五百里的成纪，那里是“天下第一村”，伏羲女娲诞生地。而崆峒山是最早的道教圣地，誉为“西来第一山”，当年女娲登山补天。而今崆峒山下向北庄浪“改土造田”属世界第一流；向西，是“全国教育先进县”，出大学生，是成纪所在地的静宁；向东，又是神州绿化点泾川，再是西周文化城灵台，人民艰苦奋斗创造了奇迹。何因呢，他们身上显现着女娲补天的精神。
很多人上崆峒山，焚纸燃香叩首，他们在虔诚地拜神。问诸君：什么是神？我感慨于“神石”，丑丑的，“补天”所弃，但能委身于山野，孕育日月的魂灵。
神钟
传说，崆峒山东南侧的大阴山上，有一座神钟，围经50米，高80米，兀然站在山巅，不打自鸣，钟声响彻遐迩。
神钟！当天下有洪福降临，它高亢激越悠扬，宛然动听，似鸟齐鸣，如马喧腾，仿佛人在欢笑，乐震五洲；当天下有灾祸遭遇，它低沉悲壮凄厉，嘶哑难闻，像狼嗥虎吼鬼怪哭嚎，哀动四海。昔时某春天，神钟破晓轰鸣，白鹤祥云翩然齐飞，枫叶云霞灿然皆妍，先祖轩辕登山而来，抬目远望，凝神聆听，和风中有钟磬奏鸣，他甚喜此道教圣地，筑屋居住三月，向广成子请教“至道”。从此，崆峒山上钟声长鸣，上天梯处便留下圣迹“黄帝问道处”，千百年人们络绎不绝地来拜谒，乐此不疲。
到了汉代，匈奴进犯中原，攻克关中，逼近陇原。某天暮晚，钟声如雷炸于沉云，惊醒人们，迅速投入抗击，钟响一遍，天就落一遍雨，泾河就上涨一次浪，匈奴闻风丧胆，仓惶遁退。
不知何时，神钟消失了，有人说那时贼寇惧怕钟声敲响他们的丧曲，用炸药轰炸，结果大阴山顶一片青石岩，神钟不翼而飞了。还有人讲世事混沌，吉凶难辨，神钟便入土而没。但崆峒山下纯朴的百姓仍能听见钟声。就说近来吧。“九一八”事变有悲哀钟声响起，共和国成立时欢乐钟声又一次奏鸣……据说这神钟是太上老君下凡所筑，凡崆峒人无论走到天涯尽头，都能听到钟声。
无形而有声，有声中悟得无有的神，这是禅么。我突然发觉，凝望中的崆峒山就是一座钟，就是人们说的“神钟”！山下泾河喧响，山上林涛怒吼，这不是钟声吗？！
神洞
崆峒山有神洞。洞，是黄土塬窑洞的延伸或扩展，大部分上穹下矩，背靠崖面，深入腹地，内蕴地气，外含天象。崆峒山神洞尤为别样景况。
先说本名的崆峒洞，在主峰马鬃山岭太和宫无量祖师殿正中龛下，洞中为一米大，椭圆形，常年有气流喷出，如惊蛰融水，似重阳云飘。通山上的玄鹤洞，又通陕西陇县的龙门洞。传说广成子炼仙丹，泾河三龙王就在此洞往返运龙胆。它还通很多洞，幽深莫测，很早的崆峒山实际叫崆峒洞。崆峒山是道教第一山，此是缘，也是因，自然与人文的神妙契合，空空同同，大自然赋予其“天”，人而悟出其“道”。抵达问道宫的香院，向东南方望去，但见东台的悬崖绝壁上，乳白色的雾嶂里透现出一个乌亮的洞口，流光溢彩，斑斓异常。相传广成子炼丹修道成功，回天宫时，两位玄鹤童子却不愿离开崆峒山，留下守护这里的良辰美景。每天凌晨，有一对黑色的仙鹤从洞里飞出，双双比翼，翱翔于空谷广宇，衔起一颗仙丹般的太阳，撒开吉祥的光芒。谁无不热泪盈眶，心潮澎湃：天下有仙境，崆峒有“玄鹤洞”。
蜜蜂洞，在十万沟面东南的崖头，像摇篮挂在那里，隆隆有风刮杏花，雨落禾苗，远远近近近近远远，惟这里山崖流下甘甜的蜂蜜，带给生活的甘甜。极小极小的寸余的“天泉洞”，在奇险的雷声峰边缘的巨石上，汩汩流溢清澈的泉水，是赤松子当年捧来的，专洗治天下百姓的疾眼。从飞仙阁再上数十步，就叫一根盘曲如龙状古枣树挡住，后面有洞，原称枣龙洞。明代开凿的“三教洞”，道儒释在一个洞里，讲道，讲仁，讲佛，谈经论理。天下三教对峙，然而在崆峒山洞里，共融一个天下，可谓幸哉。崆峒还有藏书洞，茶庵寺东南有石室，窄路逶迤可至，相传过去藏有很多经卷典籍。西晋皇甫谧到此苦读过。有人见过明代嘉靖年间八才子之一的赵时春，年轻时登山入洞秉烛夜读达旦。然而现在香烛仍袅袅，却无闻读书声，叫人喟叹再三。
崆峒山上有很多洞，入洞出洞，你就领悟到崆峒神之所在——人生的真谛——乃是空空同同。
神路
上崆峒山，要到达绝顶，通西台，经“一线天”抵雷声峰，必须登“上天梯”。人们称“上天梯”为神路。一条378级石阶从天垂落，或者从壁立的岩石直上碧空，两侧深峡邃壑，似乎“天梯”非凿穿的石阶，而是临空悬挂，攀援其中，颠簸摇晃，既不能左顾右盼，又绝不敢向后看，然幽深恍惚，目眩腿颤，此时此处万不能气馁胆怯，要屏气凝神聚力，一寸一步，一步一阶，向上，向上。这是真正意义的攀登，身在攀，心在登，从峭岩绝壁攀登上去，步步攀援，阶阶升高。上者，心中的“神”在张扬；裹足不前，不是气力不足，而是“神”的靡败。八旬老人挥汗拾级而爬，一些俊男靓女望路兴叹，他们心身处在两种精神境界。
在“上天梯”登攀中，幻中始觉真，混沌里渐见空灵，有神明指引，显现超我的境遇。所谓“神”，就是步入意志、精神和情怀的神圣美妙之中。“初唐四杰”的骆宾王有诗云：“沙流控积石，山路远崆峒。壮志凌苍兕，精诚贯白虹。”这里写登崆峒的维艰，“壮志”“精诚”的神灵所至，魂魄高风，气势浩然。《史记》载“二十七年，黄帝西至崆峒，登鸡头。”他三次登临崆峒，抛政务，辞随从，筑陋室，卧白茅，含辛茹苦向广成子求“至道”。广成子讲：“而欲问者，物之质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残也。”那么，什么是“至道”呢，我站在“上天梯”“黄帝问道处”，良久思忖。陡峭的石阶上，黄帝匍匐攀援，而后秦始皇汉武帝也来登山，远远近近仕士仁人，百姓更是络绎不绝，古往今来都在登“上天梯”，抵达崆峒圣境。他们人生需求经历这样的“神路”，“涤烦嚣，怡神志”，而抑或是“风雨以时，民人以和，意者山灵助我乎”，求“至道”而步“神路”，这是生命的体验，人生的追求。
“上天梯”其陡其险，但仍要登之攀之，下苦力立大志，这就是“神”；陡且险，登攀而到达胜境又为“神”。我们奋斗生年，行走的路就是方向，大路朝天，我们讲“神路”，大到社会的路，小至人生的路，要走必由之路，达“至道”之路。
（选载于《崆峒山新志》，甘肃文化出版社2008年8月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