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启仁这辈子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高兴过——他得到了一颗苹果。
苹果，我们经常吃，没什么稀奇。这颗苹果也象大多数苹果，不，跟所有的苹果一样纯属入口的东西，绝不是那种假冒苹果之名而专门惹事生非的金苹果。不过，它又不是一般的苹果：上面刻着字！
一位荣任省人大代表的苹果栽培专业户，别出心裁地将刻有“人民万岁”四个字的苹果给每位代表发了一颗。本校出席人代会的英明老师自然也收到一颗，而她又棋高一筹地请新上任的省委书记在上面签了字。于是，这颗非同寻常的苹果便带着一身荣光来到这所边远山城陌生的学校。
卜启仁下了班，一手推着自行车往家里走，一手将那颗苹果从口袋里掏出来端详着：水灵灵、红艳艳的皮上端端正正地刻着字，字迹显出里边青白的肉瓤；透明的塑料薄膜包裹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咧开干裂的嘴唇笑了，想象着回家后妻子儿女欣喜的样子。
且说卜启仁是那种叫大家瞧不起的人，除了教书，什么样的能耐都没有。一提起卜启仁，大家都能找出许多缺点，几乎一无是处。教师少的是钱，富有的是人格和尊严，而他连这点也没有；任何模范先进都没他的份儿，连最廉价的一张奖状都拿不回去，尽管他象一头牛似地在粉尘中苦苦挣扎，夜以继日……
自然，全校人都瞧他不起，全家人也瞧不起他，一个渺小的人。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可怜的人，居然得到了一颗令全校师生羡慕不已的不平凡的苹果，怎能不让他的每根头发都往外冒喜呢？
一千多人，一颗苹果无法遍施恩泽，英明老师别出心裁，趁召开全校师生大会之际，让人蒙住眼睛往人群里抛，一如公主抛绣球择婿。为了表示庄重，只好让政教主任当担这一光荣任务。
卜启仁不抱任何希望地坐在翘首以待的人丛中，嗒然自艾：咱就这号命。该得的都得不到，何论外施？正如他每次买奖券最高奖永远是一包火柴。
蒙着眼睛的政教主任就地转了好几圈，轻轻地、轻轻地将苹果朝人群中高高抛起，苹果象从天国来的一颗仙果，映着太阳的光芒，划了一个很大的弧，翩然向人群落了下来，随着全场一声异口同声的“啊”，卜启仁分明看见苹果不偏不倚地落在他右前方一个同学身上了。他怅惘地叹了口气，可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苹果在那学生的肩膀上碰了一下，象一颗流弹一样准确地朝他胸前飞来，他下意识地双手一合，苹果便稳稳当当落在他的手里。他并没有看苹果，而举目四望怀疑这是真的，松开手看看，真真切切，实实在在一个苹果，上面刻着字。
一瞬间他成为全校最幸福的人。
他骑上车子往家走，不时摸一摸装着苹果的口袋，掏出来看看，象已经被吃进肚子里，融化在血液中一样，心里甜丝丝的。不过，他当然舍不得吃了，一定得设法保存下来，因为它已超出了苹果本身的意义。
全家人当然也都舍不得吃了，他们会比他还高兴。妻子会不动声色地为他端上一杯久违了的茶，冲他妩媚地笑笑，一如新婚燕尔；儿子会格外小心地接过来，仔细研究上面的字，想出一个极妙的办法帮他保存。调皮的女儿会跳起来欢呼：“爸爸太好了，爸爸太伟大了。”
没有比你为家庭带回去荣誉更快乐的事了，那是任何物质的奉送所不能比拟的。家庭的欢乐气氛要靠男子汉的奋斗来实现。无论天意也好，努力也罢，反正他能使全家快乐融洽，重新树起他作为一个男子汉尊严。
对，就这样，好极了。物质变精神，精神变物质，割点肉去庆祝庆祝，不知钱够不够？
他想把手中的苹果装进兜里，腾出手来看看包里还有多少钱。蓦地，从他身后飞驰而过的一个年轻的骑车人跟他擦身而过，将他手中的苹果撞掉在地上，骨碌碌地在街里滚了起来，他急忙下车去追，不料，一辆急驰而来的汽车将苹果碾轧过，“噗”地一声，成了一滩烂泥……
“我的苹果！我的苹果！我的苹……”
他发疯般地高喊着，边喊边骑车去追。
“快停下！停下！还我的苹果，还我的苹果！”
司机停下车打开车门探出头诧异地问：“怎么了？不就是一颗苹果么？至于么？难道还要我给你赔不成？”
“那可不是一般的苹果，那可是一颗非常有意义的苹果！”他急急地辨白。
“什么？烂苹果还有啥意义？意义啥玩艺儿？神经病！”司机悻悻然磕上车门，汽车冲他冒了股黑烟，风驰电掣般开走了。
“我的苹果——”
他望着街中心那滩烂泥，两行绝望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