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郎是八荒之一,辖桂林、百越、象三郡,和南昭、扶桑、高丽、北溟、楼兰、天竺、交趾分别位居九州八方,以海相隔。
虽然孤悬海外,但夜郎早在太荒年间就已经受圣皇炎帝神农教化,与九州人族同根同源,千万年间,即便在乱世之中名义上也一直都处于九州王朝的统治之下,本朝也不例外。夜郎三郡的贡生必须跋涉万里,才能参加国家层面的抡才大典。
本朝国号曰唐,开国太祖昭元帝起自布衣,相传乃太白星借胎下凡。九州自两千多年前的永平帝驾崩之后,就一直处于战乱割据之中,从未统一。千百年间,大大小小的王朝林立,不下百余个。偶尔有一二英主建邦立国,使得一隅百姓得以稍微减免一点倒悬之苦,但旋即于内政乱自起,于外竞相受伐,二世而亡者不胜枚举。山河憔悴,民不聊生。
昭元帝遂于乱世之中揭竿而起,没想到一时间从者如云,有如神助,不到十年竟然将九州八荒一一平定,随后于长安登基,据说凤凰、金龙、麒麟等瑞兽齐来朝贺,于是四海宾服,开创两千年未有之盛世。大唐国祚延绵至今已有百载,当今圣上乃昭元帝外孙、承明女帝之子,御极廿四春秋,年号长平。
登基后,昭元帝为了防止氏族做大导致前朝诸侯之乱再生,于是重新启用科举,以遴选寒门英才。除官学外,诏各州、郡、县、乡保举学子,每年冬至前送往长安应试,有秀才、进士、明经等科,及格之后再通过吏部的考试,就可以分派到三省六部、九寺五监以及九州八荒各地任职了。
“人活一世,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出人头地么?”甲板上,温书之暇,贡生们聚在一处,大谈志向,相期他日勋名。观水离得远远的,捧着一卷《老子》,思路却被他们的高谈阔论打断。
一个肥头大耳、满面油光的贡生摇头晃脑地说道:“我是要去户部的,我叔父说,那儿来钱最快。朝廷年年劝农劝桑,拨下来大把大把银子,堂官截留下来之后,部里每人都能分到这个数......”
他张开又短又粗的五指一比,一个瘦弱的贡生迟疑地问道:“五...五贯?”肥贡生不屑地哼了一声,道:“五百金!”众人都惊呼出声,眼中登时放出异彩,但又自矜是圣人门徒,连忙稍稍掩饰。
观水见状不由冷笑,家国大事,竟是由这等蠹虫做主,好在他本来就无意于此,否则就算得中,授官后却要与奸佞为伍,岂不有南山玄豹之忧?
七年前从西城山上回来后,他就开始想自己以后要做什么——见识过真正能飞天入地的神仙中人,他怎么可能再甘心跟来历村的祖祖辈辈一样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耕生活。
那边的讨论越发热切,瘦贡生质疑道:“这么多钱,就没人管吗?”肥贡生道:“那些土里刨食的,就算分文不给也不闹,只要不加赋税他们就谢天谢地了,哪管我们是拿一成还是九成。御史台那些官儿自己不干净,每年又有孝敬,哪还敢追究......”
一语未毕,肥贡生旁边“咻”地站起来一个人,“哇”一声吐了他满头满脸。
原来,一干贡生都是第一次坐船,河船还好,海船最是颠簸,一到风浪来时,旱地长大的众人不免晕船。吐了的那个贡生腹中翻滚本想起身回避,但却来不及了,一出闹剧倒让观水暗自叫好。
受此一劫,肥贡生也没了谈兴,见吐他那人衣着华丽,顾忌着以后官场上或许还会碰见,也不敢发作,只好忍气吞声自去换洗。那边船夫又喊道:“各位老爷,要下雨咯!”众人于是相继回房躺好,床脚备下盆罐马桶等准备呕吐。
唯独观水例外,他从临川上船后一路行来,至今都没有任何不适,反而有种奇怪的惬意。船舱闷热,他信步走到舷边凭栏眺望,风浪渐急,一望无垠的海水到处泛起浮沫变成一派混沌,恰似这趟旅途的方向。
“李小兄弟怎么没进去避雨?”
观水身后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他回身一看,原来是买通了助教随船上京的一个中年文士,姓张名伯玉,于山水画上造诣精深,自成一派,亦通诗文,在朝野上下都颇有盛名,观水听贡生谈起,他原本也是在朝廷里做大官的,只是不知何故突然自陈不谨,然后挂印云游四海去了。时人称羡,都说他风流洒脱,于是他的名声越发清贵。
张伯玉和观水都常爱在甲板上吹风,偶然谈论一二,发现观水不俗,于是便折节下交,时常交流些玄学上的心得,一来二去,也算熟识了,曾自言此番进京是为了探望患病的师兄。
“原来是润斋先生。”观水一拱手,无奈道:“船舱里腌臜,这里吹风干净些。”虽然张伯玉风流不羁,与观水平辈论交,但观水却仍以他的书斋为称呼,以示尊重。
张伯玉也看到了刚才那一幕,莞尔笑道:“既沧浪水浊,何不连泥带水一并倾了?”
观水回道:“君岂不闻南山玄豹为避雾雨七日不食乎,何况腐臭污泥,岂可沾染?”
张伯玉连连摇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观水打断道:“不亦重乎?”说着两人都笑了起来。
张伯玉疑惑道:“那么小兄弟为何还要来参加科举?”
观水答:“惟青鸟有翼,借乘去蓬莱。”说罢迟疑了一下,才道:“我其实......是要去拜师学道的。”
张伯玉叹道:“‘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李翰林醉月归去久矣,但世人却仍在妄求成仙,小兄弟若能当个清清静静的自了汉也未尝不可,但若是明珠暗投,上了那些淫祀蛊邪的当,平白污害了性命那就......”
观水心想张伯玉这些年游历众多,见识不凡,正要以西城诸仙相问,不料狂风骤起,大朵大朵的雨滴瓢泼而下,两人急急忙忙躲回船舱时,业已浑身湿透,只好先各自回房换衣裳不提。
原来早在二人谈话间,海船上空的乌云就在不断积压,自朔北南下的强劲冷风源源不断,冲击着南海蒸腾起的爇气,渐渐的,生成的乌云几乎将整个天空都遮住,厚重如山的乌云越压越低,到最后,海天之间仅余一道白线,一场大风暴已经酿就。
入夜时分,船员“哐哐”敲着铜锣示警,一众旱鸭早在越发颠簸的船舱里吐了个半死。突然,一个巨浪打来,楠木船身高高翘起又重重砸下,发出吱吱呀呀的摩擦声,满船贡生顿时鬼哭狼嚎。观水紧紧抱住床柱,刚才的失重感让他想起了被李裕华带着御剑飞行的经历,只是体验就差得多了。
负责带领贡生的临川郡助教郭达一路东倒西歪,艰难地跋涉进入驾驶舱,问船主现下是什么情况,这是他任助教以来第一次外派任务,可万万不能有失。他额头正中肿个大包,是刚才巨浪来时撞到床沿上磕的,但驾驶舱里却没有人有心情笑他。
“大人......”头发花白的船老大脸上冷汗涔涔,露出惊慌的神情,道:“照理冬月不会有这样的风暴才对,我老彪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大的......”
郭达一把揪住他的兵丁服衣领,喝道:“这样大的风暴,出航前你都没有一点察觉吗?”他三角眼睛细细长长,一发起狠来更觉乖戾。
老彪战战兢兢,道:“大人呐,海上天象变幻莫测,人力怎能穷尽得知......”
郭达道:“无用的东西,那你说现在怎么办,能否平安到达扬州?”
老彪苦笑,擦了擦汉道:“这样的风浪,帆、桨、舵一概无用,如今只能随波逐流,好在这艘船是昭元帝征伐时用的兵船,足够结实,兴许不会撞坏,待风暴过去,才能再辨方向启航......”
郭达闻言气得抬脚就踹,孰料又一个浪头打来,他一个踉跄,往后就倒,脑袋撞到了墙上,白眼一翻昏死过去。老彪和副手等人忙大呼小叫,扑过去救他,但脚下虚浮,一个不小心撞到一起,滚作一团,驾驶舱里一派混乱。于是海船便在毫无控制的情况下,被汹涌的海浪一路推着前进。
“轰隆隆。”一道道惨白的闪电照亮了漆黑的海面,跃起的浪潮像一道道耸峙的山岳,粼粼波光勾勒出谷壑冈崖,簇拥的白沫好似山巅流云,一叶孤舟,身系百十人性命在这群山万壑之间瑀瑀独行。
忽然有人竞相叫道:“前面有海岛!快看,划过去我们就得救了!”电闪雷鸣中,海面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尖角,不随浪潮沉浮,果然是个岛屿。老彪这个老海狼却记得原本航线上并无岛屿,此前最近的竹灵岛远在三十海里之外,短短一刻钟,众人竟飘出那么远了吗?
头上缠着厚厚一圈白布的郭达听到这一消息,大喜过望,急吼吼地命令全部船员去划桨:“必须要在一刻钟内抵达那座岛屿!!”他捶床大叫。
老彪觑着上峰的脸色,只能唯唯诺诺。正好风力变得稍微小了些,于是命人升起角帆,调整角度,借助风势减轻划桨的阻力,郭达发了狠,说要是半个时辰内不到,回去就要告到郡守府,把一干船员全都关进大牢,众人敢不拼命。
妈祖开恩,风一直往那海岛的方向吹,老彪一咬牙,便升起主帆,全速前进。然而,待得那岛屿全貌出现在众人眼前,他却吓得直接瘫坐在地上。
这不是竹灵岛,而是海妖礁!
他回过神来,立即命令调整船帆,希望能避开此处,然而神明的恩赐总有尽时,一阵狂风吹过,主桅杆咔嚓一声,就此折断,一砸而下,甲板破了个大洞。郭达由两个贡生扶着,闻声而出,质问老彪。
“大人!你有所不知,这是海妖礁,南海上有名的凶地,那些妖女唱两句歌,就能把人的魂儿给勾走,再不跑就来不及了!”老彪脖子上青筋暴露,面色通红,正使尽全身力气去扳船舵。
郭达厉声道:“鬼神之说怎可相信!你给我把船开到岛上去,快!”
争执数回合后,郭达竟伸手就要去抢船舵,老彪一把扯开他,冷声道:“大人的性命是性命,小人的性命也是性命,既然大人不会开船,看来只有把性命托付给小人了,来人啊。”舱外待命的船员应声而入,“将郭大人送去休息!”两个船员闻言不由分说,捂住了郭达的嘴,一路拖着回到舱室,关了起来。
张伯玉得到消息后,急忙前去交涉,老彪却铁了心,严令自己的亲信不准放出郭达,张伯玉也只得作罢。
然而,形势并没有因为关押了爱指手画脚的郭达而变得好转起来。
雨水不断从甲板漏洞处灌进船舱,张伯玉见船上除了船员和他以外,尽是半大小子的书生,群龙无首。只好借着个人威望,指挥贡生不断往外舀水。
桅杆折断,船舵卡住,改变不了方向,船一点点朝海妖礁驶去。两个从驾驶舱着急忙慌逃回的贡生又将船老大的话一传,有鼻子有眼的,顿时人心惶惶。
观水却不管这些,忙着端盆去漏雨处接水,众船员忙乱了半天,漏洞处才补好。他端着最后一盆水来到窗边,还在庆幸,忽然脚下一滑,加上船身颠簸,他大半个身子竟然翻了出去。好在慌乱中,他抓住了窗棂,大声呼救起来。
众贡生见状都惊呆了,谁敢去救,窗棂又湿又滑,受不住力,加上颠簸,观水叫了两声,便再也挂不住,失手掉了下去。张伯玉匆匆赶至,扒在窗上望去,四下都是一片漆黑,哪里看得见观水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