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中,好像有人在歌唱,那是一个山和云和水和鱼的故事,山上的草和树蒸腾起云,云飘到天上聚成水,水落到海里生出鱼,鱼往地上游去,黝黑的背脊化为一道道隆起的山,长满茂盛的草和树。
观水像是回到了母亲的怀抱,温暖而舒适,令人放松得只想沉沉睡去。他不禁发出呓语,然而下一秒,灌入口鼻的却是咸腥的海水。他立即清醒过来,原来温暖不过是诱人的梦境,四周竟一片冰冷,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掉到了海里,现正处在不知多深的水下。
勉强睁眼,看见头顶闪着星星点点的白光,那是船上的灯火吗?!观水奋力朝着亮光处游去,然而却迟迟游不到尽头,耳边的喧嚣渐渐减小,他的力气在一点点流失,四周的海水变得越来越沉重,到最后,他连动一下腿都很困难。
咕噜咕噜,一连串气泡从他嘴里、鼻子里同时冒出,过往的记忆一幕幕闪过眼前,然后逐渐变得黯淡、破裂、粉碎。一个个偷偷画了肖像的传奇小说人物、桃树下的嬉戏、发黄的书卷、父母的笑容,最后就连西城山的模样都开始模糊不清了。
“我不能死!”观水忽然生出强烈的不甘,一股暖流从小腹深处弥漫开来,他的四肢又可以活动了,他拼命地向前游去,终于,他接近了那团白光,然而,那并不是水面上的灯光——那是南海里珠螺孕育的明珠正在大放光彩!
他拼命地游进了深海之中!
观水陡然生出了无限的恐惧,就在这时后方水流涌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靠近。他挣扎着回身一看,顿时魂飞天外——一只身躯有水缸那么粗的大海蛇正瞪着斗大的通红眼睛冷冷地望着他。海蛇数十丈长的身躯缓缓扭动,似乎在考虑要不要一口将观水吞下。
终于,它张开了巨口,观水看见它一排排的利齿竟然如金铁一般反射着寒光,料想撕裂鲸鲵都不在话下,何况是人类的小身板,他暗道:“我命休矣!”
但是,蛇怪却作了个往外吐气的动作,观水感觉一股暖流包住了自己,但他这回再也没有力气挣扎了,失去意识前,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笑着说:“你倒是长大了好些。”
“咳咳咳,救命救命!”迷迷糊糊中,忽然出现一张血盆大口朝着观水咬来,他忙挣扎要逃命,但却被人按住叫道:“李小兄弟,醒醒,快醒醒,是不是魇住了?”
观水一睁眼,才发现自己竟然躺在船舱里。他猛地起身,四下打量,舱室外一片喧闹,外头依旧风雨飘摇,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见张伯玉一脸关切的看着他,便问道:“润斋先生,我这是怎么了?”
张伯玉端来姜汤给他喝下,面色凝重道:“你方才掉进了海里,还记得么?”——他害怕观水伤到了头导致神智受损。
观水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服,是换过的,散开的头发还滴着水,明白刚才一切都不是幻想,于是更糊涂了:“我......我记得......那我怎么又回到船上了呢,是先生救的我?”
说到这个,张伯玉不禁眉飞色舞起来:“我哪有这本事,小兄弟落水以后,我们遍寻不得,又是那样大的风雨浪潮,都当是没救了,没想到,一个大浪打来,竟然将你又推回了甲板上,还把你肺腑里的积水给颠了出来,你说神奇不神奇?”
观水哑口无言,看来确实是那条大蛇把自己推上来的,它为什么要救自己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忽然,他想起那虚无缥的歌声和海妖礁的传闻,忙问:“润斋先生,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我们航行到了哪里?”
张伯玉叹口气道:“离你掉下去也不过一炷香时间而已......我们,马上就到海妖礁了。”一缕忧愁之色浮现在他眉宇之间。
观水试探道:“怎么?先生也相信这些鬼神之说吗?”
张伯玉摇摇头:“我是担心这艘船还能否撑得到扬州。”原来,那个大浪虽然将观水冲了上来,但也将船舵彻底撞坏,还把补好的甲板再次冲破,外面正在忙着第二次抢修呢,现在这艘船彻底失去了控制,只能任由洋流推行前进。
张伯玉见观水没有大碍,便让他好好休息,然后就出去了。
众贡生平日里一是嫌观水衣饰贫寒,二又憎他自视甚高不与人交际,他落水之后,称快者虽然没有,但他被海浪冲回之后也无一人前来照应,全是张伯玉一人在忙进忙出。
以他的清贵地位,竟然肯做这样服侍人的事情,观水十分感动,直言不敢,但张伯玉却道:“徐孺下陈蕃之榻,相惜尔。”这让观水对他愈发敬重。
没多久,船老大派船员传来消息:再有一刻钟就要到达海妖礁了,让众人做好准备。那船员没说是什么准备,但众人均觉不详。肥贡生更是直接往地上一坐,嚎道:“妈妈呀,我要回家!”
观水冷眼旁观,他和张伯玉一样是不相信海妖礁的传闻的,不同的是,张伯玉是因为“子不语怪力乱神”,他则是隐隐觉得那条大海蛇和海妖礁有所联系,那神秘的歌声,很可能就是传说中的海妖所唱,既然容他蛇口逃生,断无又来勾魂夺魄的道理。
忽然船身颠簸了一下,观水感觉有点不太寻常,但众人乱糟糟哭闹成一团,没有人注意到。他挣扎着起身,欣喜的发现身体竟然没有预料中的那样疼痛。走到窗边,他有点发怵,还是探出头向下望去,只是两手死死地抓紧了窗框。
漆黑一片的海水中,两点红光一闪而逝,紧接着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照出一道蜿蜒的黑影,是那条海蛇!它来这里做什么?“噔”,船身又一个颠簸,是那条海蛇在撞船,它到底要干什么?先放过观水,又来把船弄沉,好把众人一网打尽吗?
观水的心里充满了疑问,变得焦躁不安,正当他考虑要不要叫人时,船头忽然高高翘起,紧接着一个浪头打来,撞得船尾往左偏了一个船身的距离,然后整艘船便忽然像支离弦利箭,竟不靠船帆桨舵就能一路乘风破浪向前驶去,离行将撞上的海妖礁越来越远。
观水不知道,按这个方向一直航行下去,就能毫无阻碍地到达扬州!
老彪是继观水之后,第二个发现这一情况的人,他目瞪口呆,这一晚上可算是长了一辈子的见识了。除了妈祖驾临之外,再找不到合理的解释。妈祖何许人也?乃辖水阙仙班一十八将、安镇四海护国庇民、寻声救苦海不扬波的赫赫大地祇——天后娘娘是也。老彪立即双手合十跪在地上,虔诚祝祷。
随着船员将消息传开,众人渐渐安定下来。面对这样不合常理的现象,众说纷纭,张伯玉道:“必定是洋流方向突然改变无疑,须知水里也有阴阳,冷降暖升,阴阳交泰,才能孕育水中万物,如今天象巨变,搅乱阴阳,所以冷暖异位,导致洋流变化,天地有大道,人力怎能穷尽呐。”他一阵唏嘘。
贡生们都赞张伯玉见多识广,而船员们却嗤之以鼻,认为这肯定是自己平日虔诚供养,才换来危难之际妈祖的神威庇佑。只有观水,看着隐没在海水之中的那道黑影,默默地说了声:“多谢。”
一船人彻夜难眠,好在天亮时分,海船便航行到了扬州海港码头。观水已然大好,他悄悄溜到船尾甲板上,但海水中却看不到任何异物,他只好悻悻地离开。肆虐的暴风雨早在众人离开海妖礁附近海域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扬州界内竟是滴雨未落,码头的人见他们的船坏成那样,细问之下知道暴风雨弄的之后都大吃一惊,好在这是官府的船,自有人去料理。
平安上岸,众贡生笑逐颜开,互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只有船老大面露愁容。昨夜他一时激愤,将主导此次贡举的郭达私自关押了起来,如今才后怕起来——囚禁朝廷命官,那可是仅次于谋逆的重罪!
郭达被放出来的时候,衣裳凌乱,披头散发,但却不敢再在船上使横,由着贡生们将自己搀下了船。关他那处是平日用来放笤帚的,狭小不堪不能坐卧,他强撑着站了一晚上,现在腿脚酸软,几乎走不动路。看着不住赔笑的老彪和两个船员,他心里只想着怎么把这几个没有开化的蛮子弄进牢里去。
然而,无论是郭达的打算还是老彪的担忧,却都要落空了——众人才到驿站就突然接到讣告:长平皇帝驾崩!
“什么?”张伯玉闻言脸色大变,他向来温润如玉,少有这样急切的时候,他喝问道:“胡说,皇上好好的怎么会突然驾崩呢?!”
众人也都以为是讹传,毕竟长平帝也才而立之年,就算本朝不似从前乱世之中一般迷信道家养生方术,但以九州四海之富饶,悉奉之一人,怎么会年纪轻轻就死了呢?
那小吏慌慌张张道:“我也不知,都说是贵妃自宫中传出消息......”
张伯玉潸然泪下,嘴里不住地念着:“怎会如此......怎会如此?”旁边人不明所以时,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那么敬德太子呢?”
小吏惟有苦笑,道:“这我哪知道啊,在等着做皇帝呗,您关心这个干嘛?”张伯玉默然不答。
在世俗政权里,皇帝还在世的时候,他就是身处绝顶峰巅的人,手握至高无上的皇权,即便死去,余威仍要令人敬畏三分。除了丧期之内禁止婚嫁外,在新帝登基之前,还要暂停死刑的核准与执行、官员的蠲落和升迁。因为,雷霆雨露都只能出自即将亮相的新皇权掌控者——现年十四岁的敬德皇太子。
众贡生都哭丧着脸,倒不是有多爱戴长平帝,而是因为,国丧期间也是不能举行科举考试的,众人只能打道回府,待新皇登基之后开设恩科再来应试。观水更是面色灰败,他的全盘计划已然胎死腹中。
第二天一早,张伯玉雇好马车后来辞观水。众贡生不日折返百越,他便不能再混在官府的驿站车队之中,而如今他又有要紧的事情,索性自行上京。
刚进门,忽然“扑通”一声,一个人自门后闪出重重地跪在了张伯玉面前。他吓了一跳,一看竟然是观水,连忙扶他起来,惊讶道:“小兄弟这是为何?”
观水却执意不起,磕头恳求道:“求先生带我去长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