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场上众门人散尽,仙乐又起,这回出来的就是太玄宫的众位真人了。玉殿廊下十余个男女道人一字排开,一个个仙风道骨神仪内莹,行动云水呼吸日月,尽显泱泱大派千载底蕴,观水在四亭之中遇到的小道童、中年文士、女冠和老道也都赫然在列。
观水知道这一定又是几人用了什么化身移形的仙法,否则,其他三人不说,那老道明明刚刚还在冬亭里,怎么会忽然就从大殿里走出。
李裕华领着观水等人迎上前去,道:“弟子奉掌教之命前去接引有缘弟子,前来求道的有一千四百零九人,共计一十二人通过试炼,敬请掌教与诸真人品鉴。”
观水听了李裕华的话,这才知道拜入太玄的竞争如此激烈。众真人目光如电,在广场上扫来扫去,上上下下打量着众人,时不时交谈几句,像是在品评优劣,看得观水身上一阵阵地起鸡皮疙瘩。
站在队伍正中央的神姬缓步出列,她与七年前观水所见并无分别。殿前翘首以盼、想入非非的观水只觉得忽然有一股冷气从四面八方同时裹上身来,所有人齐齐打了个冷战,都顿时冷静下来,收摄心神。
神姬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贫道神姬,忝为太玄掌教,恭喜诸位居士通过盘龙径四亭试炼,此径仙法由吾派祖师亲设,非有大毅力并与太玄有大因缘者不能通过,诸位居士都是良材美玉,贫道已蒙祖师允准,一齐收录。少时在离垢泉洗去俗气,再拜过祖师牌位,便可正式入门。”
众人哗然,喜形于色。
神姬又道:“太玄行辈不同于别派,每一甲子排定一次,尔等正是此甲子最后一班。并无特定师长,所有功课都由经主一阳子真人安排传授。其余起居、执事琐事,则由尔等师兄李裕华分说、指导,从此便山居清修,静待十年下山之期。到时完成功行,便可超脱生死,仙业可期。”
说完,她便领着众真人转入殿中,从始自终都没有多瞧观水一眼,看来是根本没认出他,观水见状未免有点失落,又不禁起疑,既然如此,神姬应该不是那个给自己开后门的人,那还会是谁呢,莫非是华阳真人?
观水正胡思乱想,李裕华已将众人聚拢在一起,摸出一片玉符,笑道:“诸位师弟,彼此站得近些,我现在先带你们去灵虚峰离垢池。”
说罢,她将手中玉符往地上一砸,“叮”一声,一大片五彩云霞布散开来,将她和观水等十二个弟子裹进其中,然后冉冉升起,往南面的一座山峰飞去。
有好几个新人都是因为夙世因缘得入太玄,此前从未见识过道家仙法,都像当年观水第一次飞行一样大呼小叫起来,就连观水,也都心神激荡,几乎不能自持。
倏然间,众人已经降落在峰顶之上。此地高出云天,本来应该是一派冰雪世界,但却温暖如春。观水好奇地四下打量,才发现原来是一处白色石壁下有两个碧玉砌成的温泉池,正咕嘟嘟涌出泉水,流向崖边,丝丝缕缕的水汽将池畔冰雪烘得都化开了。
“诸位师弟,此池之水来自本山水脉和合南方离地之精孕育出的一口温泉,可以涤荡尘垢,师弟们可按男女分别,和衣洗浴,去了尘世俗气,换过道装,然后才好朝拜祖师。”
众人依言入池,观水本以为池水会是滚烫,但试探了一下,发现只是温热而已。池水不过齐腰深,观水按李裕华所说,手掐子午诀,舌尖抵住上颚,盘膝蹲下,将全身浸入其中,池水刚没过头顶,一股热气忽然自他脚底涌泉穴升起,酥酥麻麻的感觉随即传来,像是有蚂蚁在顺着经络爬行一样。
不到数息,酥麻感就就游遍全身。观水连忙站起,一探出水面,他百会穴便传来一阵凉意,抬头一看,他头顶竟然升起了一道凝而不散的白色水汽,其余人也都是如此。问过李裕华后,观水才知道这是他们体内阴冷的污浊之气,被灵泉之力逼出。
浊气去尽之后,观水倒不觉得有多大的变化,只是浑身上下一直暖洋洋的,像是晒过冬日正午的太阳,湿着身子被冷风吹过也不觉寒栗。不一会儿,众人就全部洗好,又在池边的精舍内换过道装,李裕华便催起祥云,将他们又带回了广场,预备正式拜师。
去了浊气,又是第二次驾云,众人已经不再那么紧张,但仍十分兴奋,几个女弟子甚至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供奉着太玄历代祖师牌位的紫霞殿位于太玄宫北侧,七年前观水到过的神姬居所西玄殿左手边的院落里。等他们进入殿中,众真人已然分列左右,神姬作为掌教,居中立定。
她身后是一个九层大香案,摆满先人牌位,最上一层的祖师牌位左侧斜倚着一把宝剑,精光夺目,宝气逼人。整个紫霞殿梁、柱、台、砖全是玉质,四壁悬着众掌教真人遗像,栩栩如生。
李裕华不知从何处捧出一卷玉册,唱名让观水他们挨个上前,自陈来历,然后行三跪九叩的拜师大礼。整个仪式过程庄严肃穆,金钟玉磬无人自鸣,仙光祥云氤氲匝地,令人不敢生出绮念。
“李观水!”
“终于轮到我了。”观水打了一个激灵,越众上前,拜道:“弟子李观水,是夜郎百越郡临川县人士,虽是独子,但椿萱康健自有奉养,因此弟子志愿出家求道了断生死,今蒙收录,不胜欣喜!祖师、师长在上,请受弟子大礼。”说罢重重地磕了九个响头。
不知为何,观水磕头时一直感觉到脑后冷飕飕的,起身之后,只见各位真人都神色自若,只有神姬左手边一个满头银发、矍铄有神的道姑正似笑非笑地盯着观水。
观水心中隐隐觉得不安,但神姬却点了点头,示意观水退下,他只好回到队列中,再看道姑,业已目光低垂。
“秦溪!”又一弟子被李裕华叫到前面,观水只好先压下心中疑惑。
和观水一起拜入太玄的,以年齿论行辈,有刘可玄、郭峰、张雪卿、秦溪、花贞纕、赵新云、李兑、殷真真、魏明素、岳灵飞、汪沐英。十二人中观水居然最小,只好成为另外十一人口中的“小师弟”。
拜师完毕之后,神姬又让新入门的众弟子一一拜过殿中真人、长老,告知他们的道号、职位。如白阳真人所说,太玄宫虽然是子孙庙,但却设立着颇具丛林特色的监院、八大执事等职位。
掌教之下,主管纪律和太玄日常事务的监院兼清尘宫宫主正是刚才盯着观水的那个银发道姑,道号玉照。听李裕华介绍时,观水气息一滞,他怎么会被这样的人物注意到的,难道是自己走后门的事情被发现了?
“天可怜鉴!这也不是我故意想要蒙混过关的啊!”观水满心无奈,他用目光满殿搜寻,看到底谁有嫌疑,竟然通过这样的手段把自己“骗”进来。
玉照真人之外,殿中还有执明堂的静主玄玑真人,陵光堂的高功法师玉璟真人等等长老,以及其他主管太玄五峰一十八处殿阁的真人。最让观水意外的是,春亭之中的那个小道童居然是经主一阳子。
经主,是执掌一派教化的重要角色,除掌教与少掌教以外,只有经主能够承袭门派秘传的经咒、法典,非道行高出侪辈者不能胜任。而且,“一阳子”这个道号也很有讲究,古往今来,非大成者谁敢自称为子,如那庄子、列子,可都是太乙金仙之流。难道,小道童居然修到了这么高的境界?
观水想到这,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已经坐定闭目的小道童却嘴角翘起,似是不经意间伸出宽袖之中的三根手指朝观水晃了一晃,然后又飞快收起。观水心中一震,连忙收回目光,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太玄开派祖师号上宰王君,圣元年间,在金鳌岛上清圣人处听讲大道,修成金仙,圣道年间,游经西城发现此处洞天,便就地开辟道场,传法度人,至今年月已经不可计量。
虽然如今尘世中道门衰落,但四海之内的宗门、散修比比皆是,太玄素为其中翘楚,尔等既然入门,从此便应倍加精进。何况洞天福地,居之不易,一旦生出懈怠之心,须知地狱门前僧道多,轮回易度,魔障难消,到时便悔之无及了。”
末了,神姬免不了勉励众人一番,然后便由李裕华带着他们告退,前去熟悉这个他们即将在其中度过十年甚至更多时间的地方。观水,就这样成了太玄弟子。
紫霞殿中,众真人略谈了几句,也相继离开,经主一阳子落在最后,神姬见四下无人,叹了口气,道:“师叔,非要如此不可吗?”一阳子脚步一顿,不答,仍出殿去了,接着身形一晃便消失不见,神姬不由皱起了眉头。
走出凝晖堂的一瞬间,不知怎么的,观水忽然想起在船上遇到的那个肥贡生,要是哪天他拜官授印,封妻荫子,心情想必和观水此时此刻相差无几吧。
另外十一个人同样激动,在神姬等真人面前,他们还拘束着不敢流露,等终于到了殿外,欢声笑语便不可遏制地逐渐响起,赵新云对观水直呼侥幸:“听说历年求道的人通过四亭之后还要再由监院遴选一次,这次居然不用,看来我们这一辈仙褔不浅。”
这是李裕华第一次负责全程引导新入门弟子,看着观水他们,她不由想起了自己初入太玄的模样。那时候李裕华还不过是个连引气入体都不懂的小丫头,历尽二十年艰辛磨砺之后,她终于即将凝练元婴,小有成就。物是人非,李裕华不免感慨万千。
一行人来到“太玄灵境”匾额下,李裕华祭出玉符,道:“各位师弟,我现在带你们去灵虚峰的住所安顿下来,然后再依次游览五峰宫观。”然后便带着众人往刚才洗浴的那座山峰飞去,只是这次的目的地变成了山阴半腰的一处洞府。
落定后,李裕华对殷真真等六名女弟子道:“此峰前后各有两个无甚灵气的洞窟,分别被前人辟出数十间石室,供新入门的弟子居住,此洞唤作玉实居,众位女同门可各择一间住下。
每间石室都设有符图,你们只要默念一遍壁上口诀,就可以和本身气机感应,封锁石室,除自己外旁人无法进入,要放开门户,只需倒着念一遍口诀即可。”
又对观水等人道:“山阳一洞唤隐真府,乃男同门居所,我这就带你们过去。”
女弟子中最活泼的岳灵飞忙道:“李师兄也住这里吗?我们要是能和师兄经常请教,肯定能多些进益。”众女都连声称是。
李裕华摇头,笑笑道:“回山的弟子都有固定职责,在各峰随定一位长老、真人修行,此洞只供你们住到下山之前,回山后也是要分往各峰的。”说罢,灵诀一引,仙云又生,裹定她和六个男弟子,飞绕到前山。
观水跟着众人进入隐真府石洞,这是一个极平整的之字形大洞,洞内钟乳石柱晶莹剔透,质如美玉。每隔数十步便悬着拳头大的一团银白光辉,照得四下通明。洞壁上辟出三十余间石室,错落有致。
观水信步走进其中一间,见入口处绘有风雷八卦,旁边刻着两句口诀:“甲木甲木,守神护珠。”观水随口一念,八卦风雷印图便即亮起,一道青光结界顿时现出,封住室门。
再看室内,大小三丈方圆,只有一张石榻、一条石案,一个蒲团,一套茶杯,极其清俭。如非洞顶悬着的一团银光显露出几分仙家气象,这石室简直和牢房没有什么区别。
“看来这就是我未来十年的住所了。”观水感慨两句,走到室外。
斜对面石室里,一个黑壮青年正抓耳挠腮,手足无措地盯着墙上的风雷禁制,观水记得他叫秦溪,连忙走过去问道:“秦师兄,你还好吗?”
秦溪支支吾吾,满脸通红,小声对观水道:“李小师弟,俺......俺......俺不识字。”
“啊?”观水觉得十分荒谬,不识字的人是怎么混入太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