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龙径乃太玄峰步行上山唯一道路,总共有四万八千阶,由我派祖师上宰王君亲手凿成,后人在沿途形势平缓、景物清幽之处相继建成四亭,取名春、夏、秋、冬,以应四时轮回。
如今四亭各有一位真人在内相待,每一位真人都会问居士一个问题,只要答得让真人满意,就会放行。若能连过四关,便蒙收录。”
观水机灵,一听,忙腆着脸问:“不知李......李道长当年被问了什么问题?”
李裕华却道:“每一位真人问每一位居士的每一个问题都不相同,我当年的问题就算告诉居士也无用处。只听一些同门偶尔提起,有的问题似是而非,没有确切的答案。居士答时,切记要出乎本心,真人自会评判,若口是心非,想蒙混过关,须知真人法眼无差,必不成功。”
观水这才知道没有取巧之法,只能老老实实上路。
盘龙径,就是他眼前的这条山道,又陡又窄,斗折蛇行。他从下面往山上望去,只觉得烟云杳渺,等到攀援而上才发现,此径之险,几乎不在李太白诗文中的蜀道之下。
耸入云天的太玄峰其实是一颗颗大如房舍、小如舟车的山石磊叠而成的,形如圆柱。盘龙径自下而上,全部就着这些块垒的原有形势凿成,只沿途钉了一条铁链在一侧山石上供人攀缘,工巧如神。
但此径奇则奇矣,却是险绝。窄处宽不盈尺,双足难以并立,陡处直上直下,嵌在垂直绝壁之中。一旦失足,必定粉身碎骨。观水想起当年随展天骁踏飞剑上山时的腹诽,如今竟然应验,惟有苦笑。
临行前,李裕华又笑道:“山脚至春亭之间的山道最陡最险,但此段不过是要那些心志不坚的登徒浪子望而却步,想来对于居士不成问题。”她要在山脚等着指点下一个拜师的人,观水只好拜别,独自上路。
走上山道之后,手中磨得分外光亮的铁索成了观水唯一的倚仗,一路上他都把它抓得紧紧的,尤其是两手交替的时候,更加不敢松懈分毫。
他力求稳健,总是先抓到下一节铁环才迈步,就这样一鼓作气攀升了数十丈,都不觉得有什么难处。他不禁暗笑李裕华言过其实,同时忍不住回望,想极目远眺,一览风光。
但是,只看了一眼,他就觉得头晕目眩,连腿肚子都在打转,两手更是软弱无力,几乎要抓不住铁索,山风乍起,整个人竟然摇摇欲坠。
他吓了个半死,连忙将铁索揽进怀里紧紧抱住,又将整个身子靠在石壁上,不断调整呼吸,减缓紧张的情绪。良久之后,他渐渐又有了力气,这才敢重新前进,只是他再也不敢轻视此径,分心下望,于是一路有惊无险。
越往上,路越难走,景色也越奇绝,身外开始渐渐有云烟缭绕。观水艰难地翻过一块巨石后,忽见前方老松怪柏遍生石缝之中,虽然扎根处仅有一点枯枝落叶积成的浮土,但却也长得遮天蔽日。清风拂处,如云如潮。
他素爱山水,即便身处险境,见此也不禁啧啧称奇,紧张的心情一扫而光。勉力又攀爬了一刻钟后,他便觉林木渐稀,山势渐缓,忽然,峰回路转处,现出一座青玉建成的风雨亭。
山亭四周长满杨柳、桃李、兰蕙之属,其中一株老桃树尤其高大,花开正盛。树下石隙内冲出数股飞泉,落入下方一个深潭之内,泻玉流芳。
数十丈内水汽氤氲,杨柳吐绿,莺燕啼春,一派烟雨朦胧的江南美景。观水知道这一定就是春亭,走近一看,果然亭上写着“潜润”二字。
亭内安放了一张玉塌,上面盘腿坐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道童,见了观水,便招手示意他进去。观水见亭内只有道童一人,于是连忙下拜,口称“真人”。
小道童上下打量他,笑道:“我看你一身俗气,没想到人倒还机灵。我问你一题,答上来,放你过去,答不上,打道回府,仙凡永隔,你可知道了?”
观水心中一紧,连忙答道:“弟子晓得。”
小道童点头,思索片刻,问道:“你是谁?”
观水一听就头大了,没想到这第一题问的竟然就是千古以来无数真人大德明心见性的机锋。
他知道小道童肯定不会希望听到“我是李某某”这样的简单答案,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知道问题中的“我”指的是什么。
“我”,之所以不同于“他”,并不是因为姓名、氏族、志趣、权势等等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并且恰恰相反,将这些东西都剔除干净后,还剩下的与“他”有所分别的,就是“我”。
可惜,这样的道理观水但却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自然也不知道“我”究竟是谁。
那道童也不催他,只管闭目养神。观水太过害怕自己答错,苦思良久,都找不到自认完美的答案,急得鼻尖冒汗。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忽然,观水想到李裕华说的“切记要出乎本心云云”,顿时恍然大悟。
既然自己不知道真人的答案,那就只能答自己的答案了,于是对小道童道:“启禀真人,弟子已经有答案了。”
小道童睁眼道:“答来。”
观水老老实实道:“我是李观水。”他满心以为小道童必定赞许他孺子可教,贵乎本心。
岂料小道童满脸不悦,连连摇头,道:“不通不通,我问你是谁,你却答我是谁,真是狗屁不通。”
听小道童这么一说,观水大吃一惊,他果然答错了!难道就这样失败了吗,连第一关都没通过?!
绝望之余,他又忍不住腹诽:自己为求道而来,要是这一题能答得出,也不用求什么道了,真人莫非是在为难自己?
他又心酸又委屈,但他却不是那种会死缠烂打的人,一旦见拒,哪怕再不情愿,也已经生起退心,就要辞别。
但这时,小道童却狡黠一笑,摇头晃脑道:“虽然你答不上来,但太清圣人有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你叫观水,勉强也算半个承道之器了,放你过去吧!”说着打了个响指,亭外草木间忽然现出一条小路。
观水不敢置信,反应过来之后心喜欲狂——他竟然因为名字过关了?!他知道肯定有更深一层的原因,但见小道童已经重新闭目入定,不敢冒然启问,踟躇了一会儿,最后只好叩头拜谢,匆匆退出春亭,往小路走去。
身后花树随着他的移动重新合拢,走出几步之后,春亭景物便全部消失不见,回望只见烟云封锁,没有退路,他只好不停向前走去。
小路尽头,是一面石崖,长满灿若云锦的五色苔藓,中间凿出一条陡直石梯,崖上灌木丛生,不知石梯尽头所在,好在观水已经有了经验,攀爬起来并不费事。
按说观水一介书生,从未劳作,本来是没有多少力气的,但奇怪的是,他从山脚一路爬来,现在都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了,手脚却丝毫感觉不到酸痛,只额头微微出了点汗,因此他也没意识到,自己究竟爬了多久。
翻过石崖后,前方尽是大块的白色山石,除了大蓬大蓬的野丁香外,再无其他草木。
又爬了半个时辰,穿过一道狭长的石缝后,一片湖泊忽然出现在观水眼前,挡住去路。
池水清澈见底,湖心一亭凌波而立,一串平齐水面的圆形石墩从亭外点向岸边,形如北斗。湖畔长满荼靡,韶华极胜,透着一股子异香,观水知是夏亭无疑。
他无心观赏,小心翼翼地踩着石墩向夏亭跳去。到了近处,只见匾额上写着“绿好”二字,亭内一个青年文士正摇着纸扇,捧着书卷,不住长吁短叹。观水一到,文士便皱着眉头喝问:“你是谁?”
观水暗道不妙,莫非这里不是夏亭,而是太玄哪位仙人地居所,自己擅闯了不成?
他忙道:“弟子是上山拜师的,以为这里是夏亭,不知是仙长驻跸之所......”
可他话没说完,就被那文士打断:“我知道,我的问题就是——你是谁?”
“啊?”观水目瞪口呆,怎么小道童问了一次,这人又问一次,莫非自己记忆混乱?
那文士见他发怔,又道:“没听见吗,我的问题是——你是谁?”
观水都要哭了,这可让人怎么答呢,呆立半晌后,他想起了什么,迟疑道:“我......我是李观水。”
那文士大笑数声,吟道:“千山黛色观不尽,一水清影入画来,你这名字有点意思,去罢去罢!”手一指,亭外水波荡漾,石墩忽然移动起来,顷刻间斗柄转向,已然连通对岸。
观水印证了心中猜想,于是向那文士拜别,从容离开。耳听文士唱道:“莫将繁华愁枕梦,春深绿好如红。莺辞燕误.......”半阙未尽,他已经离远,向更高处爬去。
人一高兴起来,时光的流逝就会大大加快,他还没感觉爬了多久,就见前方?岏拔起,峰头孤亭独立。
进亭一看,里面坐着一个中年女冠,满面含笑,对观水道:“居士想来已经知道我的问题了——你是谁?”
观水心下了然,行礼笑答:“我是李观水。”女冠点头,他顺利从亭后小径翻过此峰,马不停蹄,奔向冬亭。
原来,观水早怀疑小道童是故意放自己离开的,等到了夏亭,那真人问的问题又与春亭一样,和李裕华说的有了出入,分明是有人给他开了后门。
只不知道是谁,若说是李裕华,遴选门徒是关系到道统的大事,非亲非故,她何必要冒这样的风险帮观水。
若说是展天骁,他十年思过之期还没到呢,何况,他和李裕华都不过是后辈弟子而已,据观水七年前所见所闻,以太玄门规之森严,区区弟子,不应该有这样大的能量。
有能力做到这种程度的舞弊,又和观水有联系的,除了那华阳真人,就是堂堂太玄掌教神姬了。他们为什么要通过作弊的方式让观水拜入太玄,他百思不得其解。
秋亭过后百余丈便是冬亭,里面是一个黑衣老道,他的问题一如前者,观水轻松通过,走出亭外,抬头便能望见盘龙径尽头那座庄严肃穆的青玉牌坊,逼仄的石梯也换成了古朴雅致的玉砌雕栏。
旧地重游,观水拾级而上,牌坊上的明珠大放异彩,神光灼灼照在他身上,他心中充满了不真实的感觉。
他回头望去,群峰之外,是一片茫茫无涯的云海,他想起这里是隐藏在其他空间里的太玄洞天,那云海也许不过只是幻境。
他自言自语道:“相比人间,倒是干净许多。”说完一步迈出,刚踏上广场,便觉眼前一花,身边忽然现出十多个人影,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牌坊后同时转出一个女弟子,正是李裕华,她对众人笑道:“恭喜各位居士通过鄙派四亭试炼。诸位既然到了这灵境牌坊之下,便是有缘之人,且请移步一旁,稍待片刻。等掌教和众位真人盟誓完毕、遣新学成的众弟子下山行道后,便会前来收录。仙缘遇合只在今日,万万不可自误。”
她的目光偶尔扫过观水,掩饰不住赞许之意,观水见状便知道她不了解他走的“捷径”的内幕。
李裕华说完,众人都道不敢,跟着她往牌坊右边走去。观水听他们言谈间流露出的意思,竟仿佛都是刚刚才通过试练的,他十分奇怪,忙小声跟旁边一个穿着短打劲装面容却十分清秀的青年打探消息:“小弟李观水,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青年拱手道:“在下赵新云。”
“原来是赵兄,请问赵兄遇到的四位真人是不是一个小道童、一个文士、一个女冠和一个老道长?”
赵新云点头:“正是。”
观水又问:“赵兄是刚刚通过四亭试练的吗?”
赵新云不禁奇怪,道:“没错,李兄为何有此一问?”
观水忙道:“小弟也是刚刚到达的,但在途中并未见过任何一个在场的同道,所以奇怪。”
赵新云笑道:“李兄原来不知,盘龙径虽然只一条,但因为仙法妙用,千百年来,太玄每一次开山门收徒时,无论何人何时闯关,虽然各不相见,但所有人从来都是同时出发,同时到达的。”
“竟然如此神奇?!”观水大受震撼。
赵新云道:“小弟也是听族中长者说起才知晓的,李兄得入仙山后,还怕没有更神奇的事物见识吗?”
两人没谈几句,忽听钟鼓玉磬齐鸣,步虚妙音数奏,广场之上云烟聚合,香气馥郁。那座精巧如玉阙瑶宫的殿宇大门洞开,十多个身着清一色道袍的道士鱼贯而出,各向殿内拜了一拜,便三三两两驾起剑光向山下飞去。
观水和赵新云知道,那是十年前拜入太玄、如今学成下山行道的弟子,都心生艳羡,其余人也都连连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