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比又梦见营地的天台——梦见和哥哥们一起跳下,爽快的摔个稀巴烂,开心得醒来。额角的伤口愈合得很好。拨出用以缝合的细丝,梯形的血洞随障碍物的拔除收拢闭合。
他还得再跳一次。上次从十米的阳台起跳,忘了翻身,头先着地,脖子也断了。冉姜姐勃然大怒,说再胡闹就永远别想受礼。仪式是每五年一次。年满十九的少年们从最高的天台俯跳,把自己摔成一团肉泥。在重组中获得深蓝人至高无上的荣耀。
今次的成年礼后,哈比就是营地最后一个小孩。他跟血伯撒娇,拜托他帮他求情。血伯却说会撒娇就代表还是小孩。哈比生气了。但大家也只把他的生气当可爱。他也想为族人出力,保护女王,想和兄长一起去见那位近蓝少女。
少女莲稻的故事在营地传开了。疾病管制局放出口径一致的新闻,宣称“近期今福周遭涉嫌数十起恶性伤害案件的少女为变异病毒性脑炎带原者,请群众配合举报擒拿”。但据目击者的说法,死者周身遍布脓肿,并伴有焦糊尸臭,绝不可能是脑炎的死法。少女启用柜子的能量与人对峙了——能够释放负能量,确实是半血;但是对冲数十个人却没死,远远超出半蓝血的能力范围。要赶在她被官方擒拿之前接到营地来。
到时哈比就不再是唯一的小孩。他心花怒放。
“嘭”的一声,房门大开。穿着一张渔网的全裸少年拎着半导体站在门口。
“三哥!”哈比跑过去。
“哇!这么快就活过来啦?”左右揉捏审查一番,“挺厉害嘛!”
“怎么又不穿衣服啊?”营地除了冉姜全是男生,阿三哥老爱光着跑来跑去,也真是豪放过头了,要是二哥接那个姐姐回来,他可就再光不了了。
“衣服求血伯帮我洗啦。刚才我给冉姜姐表演了一下,结果没算准风向,摔在大石头上,鼻子都碎了,一身血,全弄脏了。”
“真好啊!我也要!我再去给冉姜姐跳一次!”
“回来!还敢去啊?”
“不然来不及啦!”
“早就来不及啦!二哥已经走啦!”
“什么时候?”
“给你听这个。”扭开半导体,“……截止目前仍然在逃。请切勿与其正面冲突,以免遭到病菌感染。死亡人数增至44人。如果您身边出现强烈攻击性、惊恐易怒,丧失理智之人,或携带致命病菌,若发生类似个案,请与警方联络,做到尽快清除致命传染源……”
“44个……都是她一个人干的吗?”
“到处都贴着通缉令,冉姜姐跟二哥说不快点去不行啦。最近风声本来就紧,听说他们见到身上没伤的就抓起来拔脑袋!小川他们走了一个月都还没回来呢,怎么能再放你出去?你老实点跟三哥留在这玩裸奔吧!”一把夹起哈比大步流星。
“三哥,你穿的是什么呀!”扭动。
“喔,啊哈哈,我跟血伯要的网。看你摔得那么惨,我就想在外头套一层,要是手脚真飞出去了,还能挡一挡!”又不是用炸弹自爆,怎么会飞出去呢。又一想:“啊,不对!你说跳给冉姜姐看了?仪式不是下个月吗?她现在就准你出营地了吗?你要到外面去?”扭动得不依不饶了,阿三只好放他下来,蹲下去平视,温和又带点严肃:“还没决定呢。小川他们去找九方大哥不是一直没回来嘛。怕出事了,说是再等不到就让我去看看。”
爽朗的三哥露出这个表情就是没得商量的意思,哈比委屈极了:“我跟你去。”
“去哪儿啊。”三哥刮他鼻尖。
“你不带我走……我就去追二哥。”
“你这颗小脑袋是最金贵的。可不能白白叫人拔掉了。冉姜姐不准的。她就是准了,你也不能跟来。听话。我不带不听话的人裸奔啊。”
哈比看三哥白花花的肩头,又想哭又想笑,生气的推他一把,向外跑去。阿三要追,被窗外的血伯叫住:“诶!你奔放够了没有?”他趴上窗台嬉笑,对楼下一众兄弟:“这是光明磊落,欢迎参观。你看大卫像也全裸啊,不然怎么会那么有名?”
“我呸。乐山大佛像也有名啊,人家衣服怎么穿得好好的。你整天遛鸟,哪天一道雷下来把鸟劈焦,看它还长不长得回来!都洗好了,快给我穿上!”
天蒙蒙灰,刚下过阴冷的春雨,到处草腥味。几片单薄的楼板和粗陋的木棚围出废墟般的营地,冉姜穿过杂草丛生的中庭来到仓房,点上一根蜡烛,深入地窖的祠堂。堂内没有牌位,没有香火。只有整齐的六十几个长方形的小木柜。
她在刻着的“九方”二字的柜前跪下。双手合十。
父亲。
九方冉姜是为数不多的纯蓝家的后裔。纯蓝家训唯有一条——不可伤害人类。两位哥哥丞和敏杉因此与她断了关系。她恼火不已:“别傻了!‘文明社会’只是笑话,人类的‘野蛮时代’永远不会结束。再等几百年也一样。他们学会的只有做出新衣服把里面的脏东西包起来而已。你能坐以待毙,我可没办法不还手。”
“只要还了手,妳就不再是九方家的人。”大哥说。
那么,难道眼睁睁的看着同胞被捕杀蹂躏致死,就能自豪的说自己是九方家的人,纯蓝的后裔,神的小孩了吗?
神和人的关系已经不一样了。父亲。现代的人类不再信奉神明,以没有信仰为荣。他们繁殖得极快,残忍,猖狂,并毫不掩饰,视律法为无物,践踏道德在脚下。即使这样,我们还是不能反击吗?最终的界限在哪里呢?究竟容忍到什么程度,才算是仁至义尽呢。
祠堂的六十个木柜就是六十座墓碑。哈比的父母亲也陈置其中。他们尊敬她,信赖她,跟随她。但她却无法回报大家的期待。每次奋起,反抗,革命,都以狼狈的失败告终。过去十年来,冉姜数不清自己洗掉过多少个同伴的血。这处荒蛮的山林中废墟般的营地就是她最终的界限。就算留下污名也只有认了。她得夺回所有的塔,让神的国度再次降临。
父亲,可以吧?我可以那样做吧?
她虔诚祷告,之后划破手掌,围成三角形,贴上柜子。
噼啪!静电。
火花乍现。
虽然有所准备,她还是吓了一跳,随即感到身后有人。一截柔韧尖锐的铁丝悄然缠住她的脖子,就要拉紧。她笑了,伸长手臂往后一捞一拽,哈比大头朝下的翻过来。“赢不了啦。冉姜姐太强啦。”他挫败。本想展示一下自豪的擒拿,说服女王放他出谷,结果反被擒拿。冉姜把铁丝缠回头上,绑起马尾:“竟然偷袭。阿三教你的?”
“阿三哥要离开,要到外面去,是吗?”
瞒不了,就不瞒了:“可能。去找小川他们。”
“去多久呀?”
“找到就回来了呗。你可不许说想去!”她先打断,“你知道我不可能同意。上次的事还没完呢,你断掉的地方全接好了吗?内脏都长好了吗?”
“接好了接好了!”扒开衣服挺出小肚子,“脑袋也好了。妳看!妳叫二哥回来,等等我嘛。我要跟他一起去。”
“不行。”他是她从虎口狼牙里拖回来的小孩,她保证过让他安全长大,“他们不是出去玩儿的。有多危险我告诉过你。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听话。”
“不公平……总是叫我听话,妳却谁的话也不用听。”
“如果有长辈在,我也会听他们的话。”
“骗人!妳刚才碰木盖的时候有火花吧?妳要做的事,长老不同意。”
“没错。所以,我会听父亲的。他不准的事,我就不会做。”她昧着良心说。
“啊!”他脑筋一转,“那就是说只要爸爸同意,我就可以出去啦?”
不行!她想收回,但他几步跳到父母的柜前跪下,咬破手指,合掌,摊平,齐按下去。
静。没有火花。
成功了。他欢呼:“同意啦。妳也看到了吧?”
她要再安抚,小男生却像兔子一样跳开,逃出祠堂,往营地外飞奔。
哈比没去山谷出口,反而往山上跑。平地是追不上二哥了,从后山的高石上跳下去也许可行。还没跳过悬崖的高度,要是摔烂了,耳朵要被冉姜姐吼聋的。
山顶雷声轰然。寒风阵阵打着旋儿擦过他的肩膀。
“二哥!等等我!等我!”爬上石壁,在石崖边大喊,声音被风卷走。
突然一道雷劈下来。雷声贯耳,好像打在他身上。狂风骤起,灌进他的口鼻,像要活活用空气把人淹死。他死死抱住最近的树枝,头晕目眩。
“哈比!抓紧!”三哥的声音。
哈比手劲儿一松,瞬间被风拔起抛向空中,甩向悬崖。被崖边的高石硬挡下来,摔在地上。暴风的吼声一再升级,像困兽陷入无止境的狂躁。
而后静止。
静得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哈比踉跄起身,看见阿三哥正朝自己走来。
“没事吧?”
“肋骨断啦。”
“断了几根?没戳破内脏吧?”
“马上就好。等我一下哦。”哈比忍痛坐起,冲三哥傻笑。而这时,就在两人之间,出现了一个不该存在的东西——一颗巨大的透明的鸡蛋,毫无重量似的漂浮在空中。蛋里裹着一截树干。四周还浮游许多迷你蛋。每个蛋里都装了点东西——尘沙,树叶,小石子……
哈比伸手,“蛋壳”在碰到他的一瞬消失,沙土落在手上,干燥的金黄色沙土与山谷的黑土截然不同,并不属于这里。有趣了。他又跳起来碰更大的泡泡。
嘭!这次掉下一个军绿色的帆布包袋,滚出明晃晃的金块。
“小心!”阿三把哈比拉到身后。
“好多颗鸡蛋啊……”
“你祸闯大了……”
两人同时仰望上空最大的蛋壳里的那具正酣睡淋漓的人体。利元昴此刻正做着在高级总统套房酒池肉林的美梦。
“那是什么?”哈比问。
“……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