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拉野人
一
梁二闷从小就过继给他的伯伯做儿子,他的伯伯终身未娶,对他疼爱有加,一切由着他的性子来,慢慢地竟养成了个无人可及的怪癖特长:对一切动物都极感兴趣而且深知其习性。无论是和别的娃娃玩耍还是干杂活,他的兜里、手里、笼笼里,总有一些别人看来恶心自己却当成宝贝的小动物,人都叫他“半拉野人”。
小学刚一入学,他的书包里就带着个蛐蛐罐子。课间休息,他在课桌上表演斗蛐蛐。别的娃娃也捉来蛐蛐,咋也斗不起来,问他是啥道理?他很是专业地说:“只有公的和公的才斗,公的和母的斗不起来。”同学问他啥样的蛐蛐是公的,他不屑地说:“尾巴开叉的就是公的。连这都不知道吗?”二年级的时候,他忽然对苍蝇着了迷,看到老师拿着书本拍苍蝇,屡屡拍空,他拿着把小尺子走过去说:“不能乱拍,要照准才能拍到。”说完,一尺子就把苍蝇拍死了。师生们都连呼奇怪,他带有几分得意地说:“苍蝇和老鼠不一样。老鼠有危险往前边跑,苍蝇是掉头往回跑,照准苍蝇屁股后边两厘米处拍才行。”邻居老爷爷家的猫忽然有一阵子不抓老鼠了,不知是为啥。老汉一本正经请教他,他把猫抓在手里看来看去说:“怪不得哩,是你家蛋娃子把猫的胡子剪掉了。”老汉不解其意,问他说:“猫抓老鼠靠爪子,和胡子有啥关系?”他专家一样地解释说:“猫眼睛不好用,靠胡子才能抓到跑着的老鼠。”老汉还是不信,说猫都有夜眼,眼睛还不好用吗?他说:“不信,等你家猫长出新的胡子你就知道了。”过了个把月,老汉家的猫长出了新胡子,果然又能抓老鼠了。老汉激动地对人说:“二闷子成精了。”
那时候农田里很少用农药,黄鼠很多,把庄稼糟蹋得不成样子。无奈之际,生产队发动社员灭黄鼠,灭一只黄鼠给记半个工分。一般社员不懂黄鼠习性,又为了得工分,用水灌,用老鼠夹子夹,还有干脆挖黄鼠洞的,忙活半天抓不到一两只黄鼠。二闷跑去问队长:“抓到死的给记半分工,抓到活的给多少?”队长说:“看把你能的,还能抓到活的?抓到了,一只给你家记一分工。”他抓起队长的手说:“你跟我来,我一会儿就给你抓十几只活的来。”队长动了好奇心,带着一帮子大人跟着他抓黄鼠。到了一处坟包前,队长指着一个黄鼠洞说:“你能把它抓出来吗?”他趴在坟头看了看说:“这只黄鼠在窝里,一时半会不出来。”又走到水渠帮子旁一个洞边,他说:“这是只母黄鼠,出去了,一会就回来,就抓这只。”队长弹弹他的脑袋说:“你得是黄鼠生的,咋能知道黄鼠在不在窝里?”他边从兜里掏线绳子边说:“看脚印啊,出去的和进来的脚印方向不一样,公的母的大小不一样。”他把绳子挽了个圈,放在洞口,一头拴在小树上说:“咱去别的地方下套子,保证抓到不少活的。”队长说:“不去别的地方,就看你咋抓这一只?”没办法,他就和一伙子人远远地躲了等结果。一会功夫,听得一阵“吱吱”的叫声,他说:“套住了。”众人跑去一看,绳子上果然套住个大大的黄鼠。队长说:“你咋知道它会马上回来的?”他说:“它窝里有黄鼠崽子,它出去弄吃的去了。不赶紧回来,崽子要饿死的。”队长一看,这只黄鼠腮帮子鼓鼓的,正不停地往外吐黑豆粒。二闷子说:“这就是黄鼠的运输方式。”队长还问:“得把窝挖开,才能把小崽子弄死吧?”他说:“不用,这是一窝还没长毛的小崽子,还不会自己弄吃的。母黄鼠一死,它们就饿死了。”队长一看,当即决定,让二闷暑假带社员专门抓黄鼠,给记跟大人一样的工分。
二闷子这一身动物本事,使他成了娃娃王,走到哪里都有一帮子娃娃跟上他。也有眼气不服的,找他的别扭,他也不和人家吵架,还是用动物的法子整治他们。供销社主任的娃娃大旗大他两岁,总欺负他。找了个机会,他发动一帮娃娃搞了个公鸡比赛。夜里抓了自家的公鸡,白天捉到场院里,在一头撒上谷子粒,另一头一放公鸡,看谁家的公鸡先抢到食吃。供销社主任家不缺粮食,别人家喂鸡用菜叶子,他家喂米粒,把只大红公鸡喂得又高又大,神气十足。大旗心想他家的公鸡一定能得第一,就高高兴兴抱公鸡参赛。二闷说:“大旗哥,你家的公鸡最厉害,要是在它尾巴上拴上一面小红旗,跑起来就威风了。”大旗不知是计,就答应了。一切就绪,几个娃娃一起放了自家公鸡。别人家的公鸡径直冲谷子粒跑去,那只大红公鸡刚跑几步就惊慌失措惨叫连连,在场院里跑起大圈子来。它感觉有人拿红旗子追,就快跑想甩掉;越快跑红旗子就越呼呼啦啦响。就这样,这只倒霉的公鸡,活活跑累死在场院里。
二
梁二闷读到初中,玩动物到了艺术级别,他可以让害人的动物互相残杀而人不费吹灰之力。星期天在家正耍弄壁虎,他伯伯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个事说:“邻家的猫被老鼠药药死了,这几天家里老鼠多了,想办法治一治。”二闷手里玩着壁虎,头也不抬地说:“知道了,夜里就去弄。”黑了天,二闷把灶房水缸里的水淘干,在擀面杖中间粘块面团,再把擀面杖横在水缸口中央。人刚刚入睡,就听见灶房里有扑腾声。二闷到灶房拉亮灯一看,一只硕大的老鼠掉在水缸底。这只遭殃的老鼠,发现了擀面杖中间的面团,顺擀面杖爬过去,嘴还没碰到美食,擀面杖一偏转,它四蹄没抓牢掉了下去。发现大事不妙,拼命地想爬上来,但光溜溜的缸壁一次又一次粉碎了它的梦想。发现有人来,老鼠万念俱灰,放弃了徒劳,翻起单眼皮,瞪起眼珠子一动不动很是壮烈。二闷掐着老鼠脖子把它拎到房间,直溜溜捆到棍子上,拿来针线麻利地把老鼠的肛门给缝上,又放了它说:“全靠你了,走吧。”
过了两天,二闷住在学校没回来。大早上起来的,他伯伯扫院子看到了惨烈的一幕:那只被缝上肛门的大老鼠,肚子鼓得大大的,和五六只老鼠在后院里打斗,片刻功夫几只老鼠都被大老鼠咬死在地。那只大老鼠没心思欣赏战果,惨叫着跑掉了。原来,老鼠也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狡猾。它的肛门被缝上了,尽管火辣辣地疼,但并不影响它偷食吃。两天来光吃不拉,肚子可就受不了啦。估计是这家伙想让同类帮忙,由于平时鼠缘不好没有老鼠愿意帮它。或是愿意帮的没有这能耐,这只老鼠腹胀难忍,火气攻心,又受不了同类的“袖爪旁观。”一怒之下,它向同伙发动猛烈进攻。几天下来,老鼠绝迹。
“六一”儿童节,班里在操场上表演节目,二闷的动物表演把同学们逗得乐翻天。他抓来几只黄鼠,把它们的前爪按在地上磨掉那一层蜡质,又洗干净抹上辣椒。表演的时候,这些黄鼠被绳子牵着走路。前爪子一着地就火辣辣烧得疼,它们只好前腿高抬,后腿立起,立马进化成直立行走,一蹦一跳的滑稽可笑。他抓来六只麻雀,三只一组,用尺把长的线绳子拴住脚,又连在一起和同学们打赌。问这三只麻雀放飞会是啥结果?同学们异口同声说:“飞走了呗,又没有拴住翅膀。”二闷说声“看好了”,把三只麻雀放了出去。只见这三只麻雀先是振翅高飞,飞到半树高各自东西,你扯我我拽你,谁也跑不了,一起又掉到地上乱扑腾。二闷又把第二组麻雀拎来问:“这次会是啥结果?”同学们说:“和前次一样,掉下来呗。”二闷一笑说:“那就再看好了。”说完,手一松,三只麻雀整整齐齐背向太阳远走高飞。老师也大感好奇地问:“一次掉下来,一次飞走了,都是麻雀,为啥有的笨有的聪明?”二闷解释说:“前三只不是一窝的,当然各走各的。后三只一大两小是一窝,小的跟大的一起回家。”老师感叹地说:“你简直就是有神鬼莫测之术。”
那时候学校落实五七指示,学农学军养猪种地。二闷理所当然进入养猪组。这是一只母猪,繁殖猪崽子就是它的价值体现。遇到二闷,它简直就是三生有幸。二闷把个母猪训练得比人还听话,按照二闷的指令,固定地方吃,固定地方拉,固定地方睡觉,还挺讲究个猪卫生。母猪怀孕了,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二闷观察几十天,忽然兴奋地给老师说:“不得了,这只母猪要下个大象哩。”老师以为他胡说就不理他。二闷把这个还没发生的新闻广而告之,一时间震动全校。母猪临产的那天,师生几十人跑去看热闹。这只母猪肚皮很是争气,一连下了十二只小猪崽子,就在大伙因没看到大象出生而遗憾时,老母猪的第十三个崽子出生了。这只小家伙像猪又像大象,鼻子老长,向上卷曲,两只细小的獠牙眦出嘴外,面目狰狞可怕。师生们吓坏了,赶紧问二闷咋回事?二闷很有把握地说:“母猪一窝最多能生十二只崽子,超过十三只就有一只怪物。它不是怪物,还是猪,只不过是返祖了,像始祖猪。这只始祖猪消化功能发育不全,活不了的。”果然,这只怪物猪摇摇晃晃站起来,绕过母猪背想到它妈妈肚皮那里去吃奶,刚走到母猪头边上,就倒地而亡。母猪舔了舔这只怪物猪崽子,又张开嘴一口给吞了下去。二闷眼里含着泪花花说:“它不该出生。它妈妈知道它活不了,就吃掉了它再让它投胎。”
三
那时候上高中靠推荐,梁二闷出身好,又是学习五七指示的标兵,很顺利就上了高中。学校里仅有的一台做实验用的显微镜坏了,他大着胆子向教导主任提出自己修。教导主任正在为维修费没着落发愁,听说他不花钱就能修好,就把实验室的钥匙给了他,限他一个月修好。这一个月,二闷除了上课,就是在实验室鼓鼓捣捣,夜里也不回宿舍。一个月到了,教导主任夜里查宿舍,看到实验室的灯还亮着,就推门进去看。夏月天,实验室里热腾腾臭烘烘,操作台上摆满了蚊子、苍蝇、老鼠、蜻蜓等各种动物尸体,二闷赤着背在显微镜下忙活着,连主任进去都没发现。教导主任咳嗽一声,二闷这才发现有人来了,赶紧站起来说:“显微镜修好了,能用了。”主任皱着眉头说:“你把个实验室弄得像猪圈,赶紧打扫卫生,熄了灯回宿舍。”二闷兴奋地说:“蚊子的嘴是由六种器具组合成的,是世界上效率最高的工具。我再观察一晚上成吗?”看他诚恳又可怜,教导主任默许了,关照他早点睡觉就走了出去。
以后的几个月时间里,二闷都沉浸在新发现的喜悦里。虽然实验室的钥匙被收回去了,但他依然兴致勃勃地给每一位同学讲他的新发现:蚊子的嘴有两个管子,一根往上吸血,一根往下注射一种特殊液体。这种液体有抗血小板凝固的作用。蚊子叮人痒痒,就是这种抗凝剂在刺激人的神经。蚊子两根管子嘴的尖端,是一组很复杂的器具,有锥子,有锯子,有榔头,还有钻子。蚊子咬人的时候,这些器具高效运转,密切配合,瞬间完成凿开皮肤的任务。在人感觉到痒痒时,吸血已经完成,蚊子远走高飞。老师同学对他的发现感到不可思议,又因为研究对象是蚊子而感到恶心,没人愿意听他这些荒唐的所谓新发现。有个同学说:“你耍动物弄点稀奇就成了,蚊子,人人都恨不得拍死它,研究个啥意思,难道还能养蚊子吃不成?”他越发着急了说:“蚊子还是一种会倒着飞的昆虫,连蜻蜓都比不上呢。蜻蜓只能在空中悬停,蚊子却能头朝东而身子向西飞。”有同学讥讽说:“人也能头朝南身子向北走。倒着爬就是了。”在同学们的哄堂大笑中,二闷孤独离去。
好容易进入了微观世界,新发现得不到大伙儿的认同,二闷很是郁闷。又由于不再让他进入实验室,对未知世界的强烈向往,使得他更加孤独痛苦。下了课,别的同学打球,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实验室窗前徘徊,踮起脚尖往里头看,恨不得一把把那台显微镜抱在怀里。物理老师点拨他说:“现在讲学以致用,你的发现要得到大家认同,就要拿出点实际能用的东西来。”一句话使二闷拨云见日。他兴奋地说;“对着哩,用蚊子嘴的原理,可以改造木匠的钻子,弄出来肯定好用。”从此,二闷有时间就在纸上写写画画,还不时跑到街上的铁匠铺子看打铁。有一天,他拿着一摞图纸对铁匠师傅说:“能不能照图给我打几件东西来?”铁匠师傅看不懂图,说:“要个屁图,拿五块钱来,你要啥我给你打啥。”二闷没有钱,回去好几天闷闷不乐。他伯伯以为是病了,就要他看医生。二闷说:“伯伯呀,你能不能给我五块钱,我就不用看病了。”他伯伯问清缘由,哈哈一乐说:“这有啥难的?看把我娃给愁得。你明天把咱家的羊娃子卖了不就有钱了。”
有了钱,二闷在铁匠铺子守了六个晚上,终于打成了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来。二闷把这些东西拿回家,找郭木匠安上木头杆子,穿上皮条,对郭木匠说:“你用它试一试钻木头,看好不好用?”郭木匠深感大奇说:“你弄这东西原来就是个钻子?这样笨,咋能好使?”二闷坚持现场实验。好奇之下,郭木匠叫来徒弟,在二闷的指导下钻木头。只见拉动皮条,钻子一阵怪叫,钻头呼哧呼哧往木头里扎。连试几次,一次比一次好用。停了钻,郭木匠师徒二人激动万分。老木匠眼里含着泪花花说:“好娃哩,你是个神人,你就是鲁班爷下凡了。咱木匠人老几辈辈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叫你个娃娃弄成了。你甭走,受我老汉一拜。”说完,拉徒弟跪下,真的给二闷一个娃娃磕了三个响头。
四
梁二闷高中毕业回乡务农,那时候没有高考这一说。他有文化,也是个小名人,咋说也不能和一般农民一样,生产队就让他干出纳。
关中平原本来少水少鱼,只是由于七十年代中期连年淫雨,地里排水不畅,造成遍地是水坑,慢慢地水生动物也多了起来。这可给二闷提供了研究对象,他有时间就抓鱼逮泥鳅,解剖研究乐在其中。驻大队的工作组是南方人,也只有他敢吃看起来就怕怕的泥鳅。这天夜里,工作组和大队干部喝酒,几杯酒下肚,再加上几个干部拍马屁,工作组有点飘飘然,吹牛说:“我们老家是鱼米之乡,有道名菜上过清宫御膳房,我跟你们露一手。”说完,众人拦也拦不住,工作组在大队会计家亲自下灶房,要做一道叫做“泥鳅拱豆腐”的名菜。一大桶的泥鳅是白天社员抓来孝敬给工作组的。工作组把泥鳅弄干净,和豆腐一起放进锅里煮,又加了不少佐料说:“等会儿你们看个稀罕景。”火候到了,工作组把锅盖打开,看到锅里当间一块豆腐,边上是一堆煮死了的泥鳅。众人看不出名堂,工作组挠着脑门子说:“奇了怪了,你们这里的泥鳅咋和人一样,死脑筋,不会往豆腐里边钻?”大队会计也有点喝多了把持不住,听南方人说关中人死脑筋,不乐意了说:“把二闷叫来,叫你看看关中人灵性不灵性?”
秋天收了庄稼,二闷正在家里剥苞谷。听得有人叫他,甩下活计随来人赶到大队会计家。会计说:“工作组说关中人死脑筋,你给亮一手。”工作组说:“你要是把这道菜做成了,我明天当着全村社员的面,给关中人道歉。要做不成,刘会计请我喝西凤酒。”二闷本来对这件事没兴趣,但听说事关全村人的面子,就动起了脑筋。他看看那道半成品菜,又看看桶里剩下的泥鳅说:“是顺序不对。工作组的做法不对泥鳅的性子。”工作组站起来高嗓门喊道:“你本事大,你说咋样做?”二闷把一块豆腐泡在冷水桶里说:“你先煮泥鳅。”工作组把泥鳅放进锅里用大火烧。过一会儿,二闷试了试水热了,泥鳅在锅里乱窜,猛然把冷水桶里的豆腐往锅里一扔,加上锅盖猛烧大火。再打开锅盖的时候,众人看到,锅当间的豆腐还是豆腐,泥鳅却一条也看不到了,只是豆腐外面露着不少泥鳅尾巴。工作组很惊奇地说:“真的成了,就是这样的。”二闷说:“你把豆腐和泥鳅一起下锅,水热豆腐也热,泥鳅就不钻。水热了再放冷的豆腐,泥鳅热得受不了,就钻进去了。”工作组连喝三杯酒说:“这年轻人不得了,将来有出息。这样吧,我明年把你推荐到公社,参加大学工农兵学员选拔。”至于当全村社员面道歉的事情,连提都不再提了。
第二年夏收过后,大学从高中毕业生里选拔学员。二闷作为全大队的唯一一名预选对象,被工作组推荐到公社。公社革委会主任靠造反起家,没多少文化,还蛮横摆架子。全公社就三个学员名额,有两名是戴着帽子下来的,不选都不成。只剩下一个名额,就看主任喜欢谁了。
那时候农村没有楼房,就是公社盖了栋两层办公楼,洋砖、洋瓦、洋门窗很招眼。二层的半层楼,都是主任的办公室兼卧室。主任按照城里的样子,装上了土水塔、土自来水,还隔出了个洗澡间。美中不足的是,土方法装的下水道经常堵,又没有专业工具来疏通,堵上了就找一帮子民兵拿铁丝捅。二闷到主任的办公室参加面试的时候,正赶上五六个人捅下水道,弄得满身是泥水还是捅不开,正在挨主任的骂。二闷把登记表往主任面前一放,主任拿起来看了一眼说:“你就是那个会弄蚊子苍蝇的能人?”二闷谦虚地说:“耍着还成,也不是个啥能人。”主任一脸横肉抖动着说:“能人还是熊人,看你能不能把下水道给我捅开。立马捅开,我就盖章子你上你的大学。捅不开,回去还打牛的后半截子。”二闷也没说话,走到下水道口的边上看了一会说:“能捅开,你等一会子。”说完,拎起水桶就出去了。半顿饭的功夫,二闷桶里拎着几条大泥鳅走进来。他先给下水道里灌满水,又把一条泥鳅放进去。主任也赶过来看说:“你就是胡毬弄事情哩,人都捅不开,这小东西就能钻开?”二闷刚要回话,就见下水道里咕噜咕噜冒水泡,水也直往下渗。二闷赶紧又往里边灌水,眼看着水就全都流下去了。这边主任一干人还在目瞪口呆,二闷站起来说:“下水道曲里拐弯,人捅用不上劲。泥鳅能钻。只要钻个眼,再一灌水,就通了。以后,再堵了,还放泥鳅。”
主任把文书叫来,拿着推荐登记表给他说:“盖上革委会的章子,上大学就是这位泥鳅他爷了。”文书还问:“还有六个人没面试哩,咋办?”主任蛮横地说:“都定了,还面试个锤子。”
毕先生
关中人把行医看病的郎中叫做先生。毕先生的相貌,在有皇帝的年月,也称得上是有“官相”。他身高五尺有余,天庭饱满,鼻梁笔直,唇红齿白,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瞳仁炯炯有神。他的祖上任过陕西巡抚,正儿八经的从二品高干。不过,也许是他这一支人脉庶出,再往后就没有当过官的,倒落得个世代良医。
毕先生看病有三大绝活儿,就是“脉针药”。说起这三大绝活儿,流传着不少传奇。一农妇年过五旬,忽然呕吐不止,口角长痘。许是家里有人在外面挣工资,还看不上土郎中,就到区段医院检查。查来查去啥毛病也没有,情急之下,才来找毕先生诊治。毕先生把脉完毕,大笑不止说:“喜脉,我行医三十年,尚未闻老藤结瓜。可喜可贺。”该农妇后果然生子。过满月,给他发来帖子,上书“弄璋之喜,汤饼款待”。别人不解其意。毕先生爽朗一笑说:“生了个男孩,请我去吃喜面。”说起他的针灸,更是传得神乎其神。一日,一同行不远千里闻声而来。来时坐在小推车上,说是一腿疼痛悬空,不辞迢迢寻神医救治。毕先生拿出银针,对穴位行针,觉得针滞且涩,行捻若胶似棉,不免吃惊。再观来人,眼角挂有诡秘。毕先生起了针,又换穴位,用虎狼猛针。良久,毕先生说:“无碍了。”来人哈哈一笑说:“浪得虚名而已。我腿无疾,健步如飞,何以猛针疗之?”毕先生冷笑道:“先生抬足一观虚实。”来人腿刚一着地,即大呼痛麻软酥,知道是受到了先生的愚弄,跪在地上乞解。毕先生也没答话,遂用针破解,来人三拱手落荒而逃。
说起毕先生用药,人都知道药本平常,只是药引子千变万化。同样的病,不同年龄不同体质用不同药引子;药引子不对,再好的药也无济于事。
农业实行合作化,毕先生的私人诊所被取缔。他摇身一变,成了大队医疗站的赤脚医生。不过,毕先生对赤脚医生这个称谓大光其火,说悬壶济世,不叫先生倒也罢了,何以跣足?实在有辱神圣。毕先生终生只懂医术,人情世故世态炎凉似乎与他无关。一日,驻队工作组长肚胀难忍,大队书记陪着来找毕先生看病。先生正在给一个老农把脉,半日不语。坐了冷板凳,书记脸上挂不住,急催快给组长先看。先生不急不忙开方子说:“先来后到为有序。”书记还了句:“上下高低分尊卑。”组长也跟了句:“轻重缓急宜辨清。”先生打发走老农,迈过书记直对组长说:“老农病入膏肓,难道组长不久人世?”书记哭笑不得说:“好好好,快给组长看。”先生把完脉,让组长躺在诊疗床上,撩起衣服露出肚皮,用管针治疗。一针下去,一股酸臭之气顺管针空眼冒了出来。书记掩鼻,组长大呼舒服。先生拿来火柴,划着,一点管针,有火苗如豆。众人大呼神奇,先生面无表情说:“酒肉滞胀之气,燃之方消。”
那年月,饥荒如影随形,社员春天都是以糠菜对付,慢慢有了浮肿病。怕死人,大队书记让毕先生想办法救人。先生说:“浮肿不属疾,亦不是病,五谷杂粮有奇效。书记大人不妨一试?”气得书记咬牙切齿。公社主任到大队了解饥荒,以便决定是否上报开仓放粮。早听说毕先生医术神奇,就顺便来看看长年四季总治不好的火爆牙。先生连脉都没有把,就开出一剂良方,说此方为古方,伤寒论都有记载。不过,药虽平常,药引子一定要用苜蓿、槐花、红苕蔓。公社主任拿着方子,琢磨半天说:“是否以开仓放粮为药引更有效?”
别开生面的歌咏比赛
教音乐的赵老师,四十有余,高高的个子,走路有点内八字。一副高度近视眼镜,戴在他那眼珠子鼓起来的眼睛上。学校里有一架脚踏风琴,就放在他的办公室兼宿舍里。课余时间,总能听见他的风琴声。弹到动情处,他也不管有没有人,放声歌唱起来,浑厚的男中音,往往盖过了风琴声。
那时候正在搞批林批孔夹带着批儒家。上级有令,不管几年级,音乐课一律要教一首批判儒家神童诗的歌,还要搞这首歌的歌咏比赛。赵老师音乐造诣挺高,识谱能力一般人不及。可是,拿到了这首歌的谱子,赵老师练了好几天,还是找不到教学的要领。校长急了,不断催促他赶紧教唱,不能落到别的学校后面。当着校长的面,赵老师把这首歌曲弹了一遍,刺耳、生硬、音符间相互顶撞的旋律,听得校长直皱眉头,问他:“你弹这首歌,为啥就像牛叫唤?”赵老师无奈地说:“牛叫唤还好一点,至少有几个乐音。这首歌的曲子,简直就是杀猪,一连串的噪音。我实在是不敢教学生唱,生怕唱坏了学生们的乐感。”校长坚决地说:“啥乐感不乐感的,形式服从内容。音乐课也要服从政治斗争的需要。立即教唱起来,一个星期的时间,全校学生都要会唱。”
赵老师没办法,抬着风琴一个班一个班地教。第一个教唱的就是六年级,这个班级有好几名赵老师的得意门生,不管声乐器乐,都有几个在全校有名的好学生。上课了,赵老师让班长把乐谱抄在黑板上,还没有教唱,几个懂乐谱的学生就先哼唱起来。学生们哼着唱着,就乱哄哄一团。文体干事(委员)童玲玲站起来说:“老师,这首歌就不像歌,倒像是喊口号。”赵老师说:“你说像喊口号,你就先给全班喊一个吧,让大家先有点感性认识。”童玲玲试着唱了几句,全班同学哄堂大笑。童玲玲不再唱了,表情痛苦地坐了下去。
赵老师叫同学们安静下来,说学好这首歌,也是政治任务,上头有通知,还要搞歌咏比赛。希望同学们好好学唱,在歌咏比赛上为学校争光。说完,赵老师先用风琴弹一遍旋律。这首歌的旋律第一个小节,就是四度音程高度简单重复,还加上了休止符。赵老师的风琴发出了一声声怪叫,刺激得不少同学捂住了耳朵。赵老师无奈地停止了弹琴,开始教学生们理解歌词。他站在讲台上,用教棍指着黑板念道:“儒家神童诗,呸,骗人的鬼把戏。世上无神童,实践出真知。”念到这里,赵老师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无名火,他“啪”地把教棍往黑板上一抽,愤愤地骂道:“这样的混账词,也配给它谱上曲,让它插上旋律的翅膀到处祸害人?我看,这样的混账歌词,也就是只能配上猪叫唤一样的曲子。”说到这里,赵老师把教棍放到讲台上,忘记了自己是来教歌的,当着学生们的面大发牢骚:
“现在是咋地了?说话不好好说人话,动辄就是砸烂谁的狗头。喊口号就像是农妇撒泼骂仗,恨不得连人家的祖宗八辈都翻出来骂。有的口号标语竟然说‘你要干革命就好好干,不干革命就滚他妈的蛋’。有的口号是‘砸烂谁的狗头’。请问,人的脑袋,咋就成了狗头?你们啥时候见过一群人批斗一只狗?再坏的人,哪怕是反革命,是地主富农,他们首先是人,然后才有政治立场。你们看这首歌词,二话没说,上来就照人的脸上吐一口唾沫。这是在唱歌吗?这是音乐吗?它不是歌曲也不是音乐,它是野兽看见猎物在咆哮、在怪叫,是强盗强词夺理的嚎叫,是兽性狂澜的肆虐。我们是文明古国呀,我们的音乐、诗词充满美感,世界上没有几个国家可以相提并论。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样的词,没有曲子,读起来也朗朗上口,美不胜收啊。还有音乐,高山流水、阳关三叠,音符乐感像一条河,流过千年韵味不减,余音绕梁啊。”
“音乐是一切艺术形式的最顶端。好的音乐对于人,就像春风细雨润心田,能使一个人的心灵纯洁起来,人格高大起来,品质高尚起来,心地善良起来。丑恶歪邪的音乐,无异于谋财害命。请同学们记住,音乐的本质,是对人类的热爱。把仇恨带进音乐,就等于把杀戮播撒世界;所能收获的,只能是血腥。我们为啥要学音乐?就是要用音乐,把自私、贪婪、邪恶清洗掉;让美好、美丽、美感永远占据我们的心灵。算了,快下课了。这首歌再难听,还是要学的。要不然,都过不了关呀。”
赵老师终于把这首歌给同学们教会了,他组织参加的歌咏比赛也在抓紧排练。转眼间,全学区的歌咏比赛在操场正式举行。各学校的歌咏队轮流唱歌,领导们坐在下面打分评判。轮到赵老师的队伍上场了,几十个学生一亮相,就把大家惊得眼珠子都要鼓出来了。只见这些学生中,有几个打扮怪异,脸上还抹了灰在扮演儒家。接下来,学生们冲着这几个儒家一跺脚、一戳手指头、又吐了一口唾沫,齐声喊起歌词来:儒家神童诗,呸,骗人的鬼把戏。台下的领导们交头接耳起来,有的说:“这哪里是在唱歌,分明是在开批斗会呀。”有的说:“别开生面,耳目一新。”公社教育专干带头站起来鼓掌喊道:“好呀,充分表达了革命小将对儒家反动阶级的仇恨。”
教育专干的话音刚落,台上学生们的队形一变,那几个灰脸的学生也站到队伍里来。赵老师的风琴一响,学生们优美、嘹亮、婉转、洁净、带着童真的歌声喷涌而出:“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儿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歌声在操场回荡。高大的洋槐树,金黄的叶子飘飘洒洒落下来。
不够秤
“不够秤”是关中土话,意思是缺斤短两不够分量,也指一个人脑子不够数二百五。他原是有官名大号的,他的爷爷是个老学究,给他起了个很儒雅的名字,叫做刘念兹。因他净干些不结果子“没棱水”的二毬事,人送外号不够秤。这不够秤年近而立,也没寻下个媳妇,和他的老子一双筷子光棍对光棍。他膀大腰圆,一身蛮牛力气,更加上总也吃不饱饭的饿死鬼肚皮,人都说他像个叫驴。
有一年公社在村上搞社会主义大集,供销社在街面上摆摊卖元宵。元宵不贵,三毛钱一斤,但要粮票,所以一般农民根本买不起。这不够秤眼看着白生生的元宵,馋得厚厚的嘴唇上掉下来长长的涎水。卖元宵的售货员早知不够秤是个大肚皮,就打趣问:“元宵让你放开了吃,能吃几斤?”不构秤想也不想地说:“五斤。”售货员说:“你要能吃五斤,算我白送。但你吃不了咋办?”不够秤说:“吃不了我就吃你拉的狗屎。”售货员听着不入耳,原想就此打住,但已经晚了,一大群社员看热闹早把摊子围了个里外三层,吵吵嚷嚷非打这个赌。售货员没办法,就说:“你吃吧,吃不完你晚上帮我们收摊,再拉架子车给我们运送一星期的货,不给工分。”售货员还在想着这生元宵在那里煮熟,不够秤早已自己摆开了一溜五包的生元宵开吃。众目睽睽之下,不够秤不停歇,一口气,左右手抡开了一个又一个往嘴里扔元宵。片刻之间,五包包元宵就只剩下五张纸皮皮。
公社时代,大队小队地里种啥庄稼自己不做主,全由公社安排。为了多缴公粮受表扬,公社严格限制瓜果类非粮食作物种植面积,每年都派出统计组下乡调查。统计组到大队后,从每个生产队抽三个人问话。其实,被抽到的都是生产队提前安排好的,反正统计组又不是本村人,好糊弄。三八二十四个被问话的人按照事先编好的数字回答,滴水不漏,啥问题也查不出来。统计组长隐约感到这里头有麻搭,正在寻思咋个查法,这不够秤正好得了队长的令到大队搬广播开会用,一头撞进大队部,让统计组长就给叫下了。统计组长让不够秤坐在对面小凳子上,客客气气地说:“小伙子,我问你几句话,说好了就给你记工分。”不够秤咧着大嘴巴粗粗野野地说:“咱是套上的驴听吆喝。”组长问:“你队上种几亩棉花?”答:“五亩。”再问:“种几亩西瓜?”再答:“五亩。”组长感到有戏,就很满意地说:“很好,是个老实人。”
在不够秤脑子里,说一个人是老实人不是好话。当年有人给他介绍媳妇,第一次见面,女娃问不够秤对自己印象咋个样,不够秤说,能行,咱是揭起尾巴认公母。就这一句话,女娃儿不干了,给媒人回话说不够秤太老实,这门亲事就这样黄了。听到组长说自己老实,不够秤不高兴了,回了一句:“你才是个老实人。”统计组长乐得连声说“撩的太”,也就是很好的意思。组长又接着问:“队上种几亩小麦?”不够秤还答:“五亩。”组长脸带愠色,提高了嗓门问:“几亩苞谷?”不够秤也大了嗓子答:“五亩。”组长一愣,感觉自己镇不住面前这货,就换了口气慢声细语地问:“几亩红苕呀?”不够秤吃软不吃硬,看组长软下来了,很是得意,也用了平常语气回答:“还是种五亩嘛。”组长实在忍不住,心火腾腾往脑门上顶,“啪”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喊:“你队上总共几亩地?”不够秤也腾地站起来。他没有桌子可拍,就“啪”地一拍大腿,大吼一声说:“五亩。”
步进子
步进子好多天都感到心口疼,吃不下饭,浑身有气无力走路都不稳当。大队和公社医疗站都看不出名堂。在老婆的一再央求下,步进子终于答应秋后去县医院看看。
他家穷,老婆过日子也仔细,舍不得花六毛钱坐公共汽车。老婆拉了架子车,拉上步进子,领了刚刚十岁的娃娃,花一天时间走六十里路到了县医院。住不起旅馆,一家人在架子车上过夜。第二天,步进子的检查结果出来了。看出来老婆眼神不对,步进子起了疑心。趁老婆去厕所哭,他翻出来了诊断书,看了一眼就吓傻过去:他得的是胃癌,晚期。
农村人知道,癌症没得治,也治不起。步进子回家躺在炕上等死。他是党员,又是大队的积极分子,大队干部来看他。书记表扬他政治觉悟高,阶级立场坚定,举报确认了三个“现行反革命”,检举了一个半成品特务分子。步进子一脸颓废,流着泪说:“这管啥用啊。争究了五六年,连个支委都没当上,没有前途。家里穷得吃了上顿愁下顿,死了,老婆要改嫁,娃娃没人管。”书记留下两把挂面,说了些宽慰的话就带着干部们离开了。从此,谁来看他,他都用被子蒙着头不说一句话,弄得看他的人挺不自在。
这天午后,生产队的队长和会计来看他,他还是蒙头不露脸也不说话。眼看队长不自在了,会计说:“不说病了,咱说说年底大队干部咋个动法。”会计一语未了,步进子“扑腾”一下从炕上翻身而起。用力过猛,被子掀起来的风吹得尿素袋子做的窗帘呼呼啦啦作响。他原本黄白的脸泛起了红光,干裂的嘴唇有了水色,双眼露出一股细狗看见野兔子般的光亮,眉飞色舞地说:“我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书记是县上的学‘毛选’积极分子,没人动得了他。大队长老婆娘家侄子在县委,下不了台。最有可能下来的是青卫副大队长。他去年在公社发言读错了毛主席语录,没打成右派就不错了。这样的人,长久不了。他下台,最有可能上来的是王专政,人家一篇心得体会让县上广播学习。还有刘革命,复员军人,还是正式党员。刁海燕是女的,有性别优势。公社要大力培养女干部,她这个团支部书记很有可能被提拔起来”
步进子喋喋不休地自顾自说着,屋子里队长不知啥时候走了,留下会计下巴搁在炕沿子上一言不发看着他。他的老婆在灶房烧水,柴火湿,净冒烟,熏得老婆不停地擦眼泪。
赤背医生
刘建元杂班出身,跟着江湖游医学了几个月治病的偏方,竟然也开起了诊所。合作化以后,和毕先生一样成了大队医疗站的赤脚医生。和毕先生不同的是,刘建元对赤脚这个称谓很满意,说自己自幼家贫穿不起鞋,是光着脚长大的。
刘建元看病就和他的性格一样,说话大呼小叫,动作五大三粗,用药邪门歪道。刘邦顶下涝池挖泥,腿肚子抽筋了,四个小伙子抬着他来到医疗站。正赶上毕先生出诊不在,刘建元大显身手。他把刘邦顶按倒在条凳上,用膝盖压住病人的腿,双手握住病人的大拇趾猛朝上扳。每扳一次,就大声问一句“还疼不疼”?刘邦顶也就杀猪一般嚎叫一声“疼啊”。如此三番五次不见效,刘建元也急了。站起身来,三下五除二脱去白大褂和背心,光着背,让小伙子们死死按住病人,他在病人脚前俯下身去,肚皮顶住光脚,使出吃奶的力气,呼儿嗨吆地压。医生的喊叫和病人的嚎叫响彻屋外。这一幕正好让出诊回来的毕先生看见了。老先生冷冷地说:“赤脚都已过分,赤背更伤文雅。”从此,“赤背医生”就成了刘建元的专用称呼。
刘建元浑身土气,看病用的器械大多是自制的,粗糙不堪。更让人们津津乐道的是,他自制了一套医疗器械,还起了个十分粗俗的名字叫做“吹牛皮”。就是用生牛皮缝制了一个葫芦状的袋子,袋子口上插了一根竹管,终日挂在墙上不知有啥用处。那时候关中男人吸食旱烟,旱烟性子烈毒性大,不少人得了气喘病。有老农得了气喘病找毕先生诊治,毕先生把完脉后说:“肺胀。”正要开方子,老先生突然眼珠一转对老农说:“赤背先生治疗肺胀有招,不用花钱,可试一试。”老农听说赤背先生治病不花钱,大喜过望,告辞毕先生来找刘建元。本来,气喘属于顽症,毕先生想利用这个机会考验一下刘建元的诊断水平,也有意出出他的洋相。这赤背医生看了看老农,二话没说从墙上把那只牛皮葫芦摘下来递给老农说:“你嘴对着管子使劲儿吹气。”老农鼓起腮帮子吹牛皮葫芦,刘建元手舞足蹈给他鼓劲。一时三刻,牛皮葫芦被吹胀了。刘建元哈哈大笑说:“你能把牛皮吹胀,说明你的肺功能没有毛病。你得的是呼吸道感染,三毛钱的药就能去病。”
毕先生医术高明又好学,亲眼见证了牛皮葫芦的神奇。夜里值班,趁着没人,偷偷把刘建元的牛皮葫芦拿来吹,吹了半晚上也没有吹起来,倒把腮帮子吹肿了。第二天,毕先生客客气气向刘建元求教。刘建元顺手撕了一块胶布贴在牛皮葫芦底部说:“先生再吹”。毕先生一吹,眼见得牛皮葫芦就吹大了。刘建元哈哈笑着说:“牛皮葫芦打了个洞,为的是通气防霉。吹的时候,得用胶布堵上才成。”刘建元得胜傲气出门,毕先生怒骂其“亚如虎狼大夫”。
春季儿童流行黄水疮,毕先生配制了专用药膏,能去根只是见效有点慢。刘建元对毕先生的药膏也很佩服,几次讨教不得要领。一日,刘建元得了毕先生的药膏,不是忙着给人看病,而是三番五次往生产队牛圈里跑。跑了好多次后,刘建元找毕先生说:“你的药膏管用,要是加上我的药引子,效果就更神奇了。”毕先生听他说得一本正经,答应试验一下。刘建元给毕先生的药膏里加上了一种腥味很大的不明液体,调制一番后试用,疗效果然了得。毕先生对刘建元另眼相看,当面称呼他为“一味之师”,意思是一味药材的师傅。又问他不明液体为何物?刘建元得意地说:“春天娃娃得黄水疮,牛犊子也得皮癣。牛犊子得了皮癣,不用治,老牛舔来舔去就好了。因此上说,不明液体为牛的涎水。”这种药膏为毕先生和赤背先生共同研制,起了个名字叫做“双力膏”,推而广之一直到现在还在使用。
分田到户以后,医疗站也解散了。毕先生老了闲赋在家。刘建元开了个家庭诊所,病人不算少。一日,毕先生闲转到了刘建元开的诊所。两人互问平安后,免不了互相把脉交流。刘建元装腔作势给毕先生把完脉后大呼小叫地说:“先生元气很旺,能活到一百岁哩。”毕先生不苟言笑之人,对刘建元的话不置可否。毕先生给刘建元把完脉后严肃地说:“先生不出二十日,定有心腹大患。”催促刘建元赶紧到省城大医院治病。刘建元大笑说:“我俩明争暗斗二十几年,现在你老了,我也一把年纪了,就不要再斗了吧。”毕先生拂袖而去,悄悄找刘建元的老婆说明病情。刘建元的老婆天天催促他到省城医院看病,刘建元都当耳旁风。
过了十几天,毕先生又来催促刘建元去省城看病。喝着茶,刘建元忽然胸闷气短,瘫倒在地。他得了心梗,人们把他紧急送到县医院还是没有抢救过来,刚刚过了六十岁就死了。毕先生捶胸顿足,痛心疾首,说没有救活赤背医生,是他行医六十年最大的耻辱。
大厨世家
一
刘大厨祖辈贫寒,只有两分多薄地,两间瓦房。说不起媳妇,有人给他从武功县领来了个同样孤苦的女娃成了亲。别看命穷,媳妇的肚皮可是很争气,接二连三给他生了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大两岁。
地里打的粮食只够吃个把月,剩下的时间,就靠大厨给人家做厨师挣口粮。老年间讲究,有钱人家过个红白喜事的,沥沥拉拉一过就是个把月。刘大厨给人家做厨活,带上老大老二,把老三留在家里。白天娃娃满地跑,夜里父子三人就在大户人家的灶房空地铺了被褥睡觉。刘大厨憨厚老实,不多嘴不多话,再加上一手过硬的红白案厨活,一年四季闲不住。手艺高,报酬就好。做一天厨活,给一斤麦子,还管吃管住,临了再给装一口袋馍馍,四块方肉,个别大方的还给块铜板银元啥的,日子过得不紧不松。
关中人过事,合日子爱挑三六九。这年大年三十,刘大厨从李十三村回来,背了一口袋白面馍馍,还有几块方肉,一家子肉煮萝卜吃了三天。初三一早,大厨就又要出去干活。老婆说:“这回你把娃娃都留下吧,过了破五再教娃娃走。”刘大厨刚一走,没出三服的本家嫂子,人称“母老虎”的就来了。这母老虎脑门上留下个拔火罐子的血印子,迈着双没缠过的大脚,一脚把门踹开,恶魔裹黑风一般,二话也没有,直奔灶房而去。刘大厨的老婆顺叶子赶紧放下怀里的娃娃跑过去,脸上带着颤颤惊惊的笑说:“刚说给你送过去呢,你就来了。”说完,把一个装着半袋子馍馍的口袋从地下搬起来问:“嫂子,要不我给你送过去?”母老虎龇着两颗宽板板门牙,连哼带咽地说:“放着,跑不了。肉在哪里放着?”顺叶子眼不敢看母老虎,嗫嗫诺诺地说:“好我的嫂子,过三十初一,我娘家来人了,肉吃完了。”母老虎哼了一声,把灶房墙上窑窝的帘子拨拉开,伸手就在盐罐子里一摸,捞出块四四方方的熟肉来。母老虎狞笑着,一步步向顺叶子逼近,嘴里骂着:“我就说怪事情哩,你娘家早死绝门子了,哪里来的人?我看你是肉皮子发紧,要收拾哩。”一边说,一边拦腰把顺叶子放倒在地,骑在身上,一手捂住顺叶子嘴,一手在她身上乱拧。顺叶子打不过人家,又被捂上了嘴,挣扎一会儿就乖乖地挨打。
顺叶子大娃娃五岁,正蹲在大门外的粪堆上拉屎。母老虎打人打累了,肩上扛着馍口袋,手里拿着那块方肉往外走。顺叶子娃娃看见了,瞪着仇恨的眼睛,嘴里骂着:“死老婆子,偷我家东西,给你吃屎。”母老虎哪里受过这个气,放下口袋就要打娃娃。这时,不知从哪里跑来条野狗,闻见母老虎手里的肉香,就跑到跟前不走了。母老虎眼珠子一转,恶狠狠地看着娃娃说:“小狗熊货,敢骂我,要你的命根子。”骂完,从方肉上撕下一块肉来,扔到地上让狗追着吃。扔着狗吃着,母老虎冷不丁抓起一块土疙瘩,朝娃娃的裆下扔过去,野狗不知道是块土,还以为是块肉,猛冲过去,把娃娃吓得仰面朝天倒下去,野狗一口咬掉了娃娃的小鸡鸡。
得到消息,刘大厨辞了厨活赶回家,老婆早已经吓傻了,也不知道找先生给娃娃看伤,只是抱着血淋淋的娃娃发愣。大厨赶紧把娃娃送到五里外的郎中家,一番救治,命是保住了,娃娃的小鸡鸡只剩下了半截子。等娃娃从郎中家回来,母老虎拿着四个鸡蛋来了,脑门子上的红圈子一跳一跳像个活物,满脸皱褶子挤成花说:“哎呀呀,娃娃命大哩,只怕是以后成大事情哩。”顺叶子两眼喷火,指着母老虎说:“我娃娃废了,都是你做下的孽。”说着,就要和母老虎拼命。刘大厨赶紧拦住老婆说:“气疯了说胡话哩,嫂子给娃娃当娘哩,咋个能害自己的侄娃子?都是野狗造的孽啊,赶明寻见了,杀了吃肉。”
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刘大厨的大娃娃,从此就叫做狗剩儿。
二
话说刘大厨又给小寨子村一户大财东家做厨活,眼看得小一个月时间。财东家的大老婆是个吝啬之人,满屯余粮舍不得一斗。快要完活之际,大老婆差人送来一把鱿鱼到灶房,说是要喝鱿鱼汤。大厨做鱿鱼倒不怯场,只是他发现这把鱿鱼干不比以往。拿鼻子闻了闻,有股子刺鼻的大碱味道。明白这是用大碱发过的,后期又没有去碱味,这等食材用来烧汤,有股呛鼻子味,大老婆的用意是毁了大厨名誉也可以不给工钱。大厨狠了狠心,不得不用绝活对付。从自己的行李包中抠出块大烟膏子来,泡成水二次发鱿鱼。第二天,一品鱿鱼汤端到财东家面前,随着热气腾腾,一股独特的香味弥漫开来。财东家把鼻子凑到汤品子上,鼻子孔紧张地忽闪几下,便迫不及待地用汤匙舀了一匙送到嘴里。汤在嘴里四处转动几下,“咕咚”咽下去,把头抬起来,眯缝着眼睛问道:“我活了五十多岁,啥东西没吃过?这样好喝的汤,还是第一次喝到。说,这汤叫个啥名字?”大厨想了想说:“这汤用鸭子脯肉调出味来,就叫个鸭片汤。”财东家感叹说:“我泱泱文明古国,自有孔圣人食不厌精作训。这个汤,名字雅,合礼数,妙不可言。”说罢,当场赏给大厨五块银元。这五块银元,可值一头牛钱。大厨心里直美,财东家大老婆心疼得直哆嗦。关中大地,从此有了一道名汤,只不过,后人给改成了“鸦片汤”。如今渭南到华阴一带,不少饭店打出的“鸦片汤”成为金字招牌,实实是欺世盗名。这是后话。
大厨得了银元,和老婆顺叶子商量,大娃娃狗剩受过伤,最可怜,拿出一块银元供他上学,剩下的攒着好翻新房屋。大厨常年在外面做活,个把月才回得家来一次。这边母老虎知道了银元的事情,心里恨得直痒痒。她撂下一家子的事情,每天过来和顺叶子拉呱。当然,再也没有打骂过顺叶子。母老虎经常说的话就是:大厨得了银元,又有了好名声,男人有钱就胡来,一定要防着点。还说有个财东家,要把丫鬟说给大厨做媳妇。顺叶子本来不信母老虎的话,可架不住天天往耳朵里灌,就有点将信将疑了。一天夜里,月亮刚刚升起,朦朦胧胧的。母老虎对顺叶子说,今黑了有个女娃从她门前过,穿着白素花衣裳,那就是财东家的丫鬟,要偷偷地看大厨的屋子和院子。说完不久,门外面的路上,飘飘忽忽地走来个半大女娃,穿着白衣裳,到了大厨家门前,停了停,来来回回地走了走,又飘飘忽忽地离去。顺叶子眼直直的,浑身哆嗦着,嘴唇颤抖半天,说不上话来。母老虎看看火候已到,就打个招呼,回家去了。
顺叶子胆子小,性子弱,又没个娘家人撑腰,自觉低人一等。有话憋在心里,又没个人诉说。大厨偶尔回来,顺叶子不敢明着问,递话来试探,大厨又听不明白。实在没办法,顺叶子明着问几回,大厨都是好气又好笑,说是不知道听谁嚼舌头根子。越是这样,顺叶子就越怀疑。一来二去,顺叶子经常丢三落四,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仅仅半年功夫,顺叶子就疯了,整天低头自言自语。大厨感觉有些不对劲,但答应人家的厨活,又不能耽搁,心想到不忙的时候,带顺叶子烧个香,去去心病。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
这年夏天晌午,狗剩儿在书坊上学,老二跟大厨外出。瞅准了机会,母老虎又来了。她对已经疯了的顺叶子说:“银子可得看好,可不能叫大厨给了别的女人。”顺叶子似自言自语又像是回话儿说:“我的银子,放在鸡窝里不叫人知道。”黑了天,母老虎叫儿子搭了个梯子,翻过院墙,从鸡窝里偷走了四块银元。第二天,顺叶子清醒了,忙到鸡窝里去看,银元连同包包都不知去向。顺叶子彻底清醒了,吓得一身一身出汗,知道是上了母老虎的套,又不敢去要回来,还担心大厨回来不好交待。思来想去,没有活路,给娃娃们洗了身子,做了肉臊子面,黑了天又把过年才穿的新衣服放在娃娃炕头。鸡叫头遍,娃娃已沉睡,院子里不知名的虫儿鸣叫。顺叶子一根绳子,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上。
三
刘大厨死了老婆,悲痛欲绝,在家里躺了半个月起不了炕。母老虎自献殷勤,整天照顾三个娃娃。狗剩儿除了回家吃饭,平时在书坊念书,回得家来见了母老虎也是干瞪白眼不说话。小娃娃不到三岁,眼看得不好养活,母老虎就劝大厨把娃娃送给好人家抚养。说是不改名不改姓,将来娃娃大了还能领回家,大厨长叹一声答应了。没想到,这母老虎竟然背地里说好了牙婆子,把娃娃卖了一块银元。这一切,大厨都毫不知晓。等身子骨好一些,大厨把狗剩寄养在书坊先生家,自己领着老二娃娃,又开始外出做厨。
母老虎得了五块银元,有了些积蓄,撺掇自己老汉到榆林贩毛驴。关中本来不缺驴,但本地驴个头大价也高,一般穷苦人家买不起。榆林小毛驴价钱不及本地驴的一半,一般人家三斗麦子就能换回来一头,母老虎家的生意着实兴隆。不到一年时间,赚了四十块银元,成了个暴发户。有了钱,母老虎就显摆起来,五十多岁的人,整天介穿红挂绿,好好的板牙,生生地在外面裹上了一层金箔。新盖了两头流水的火字大瓦房,又娶了两房儿媳妇。要不说暴发户装不得穷,母老虎有了钱,更加飞扬跋扈,竟然不把族长、也就是村里刘姓老财东放在眼里。冬天在地里放羊,把羊放到刘财东的地里吃麦青,还和刘财东家的伙计骂架,骂刘财东死绝户。刘财东唯一的孙子生下来得百日风死了,这可是刘财东最不愿意提的伤心事。母老虎这一骂,硬是给自己家里招来祸端。
话说年关将近,也是土匪盘点一年收成的时候。为了安抚人心,大多在年前抢几把生意,以便大小喽啰拿了回家过年。村子里最大的财东就是刘族长,腊月二十六夜里,几个大钟寨村的土匪到刘财东家半偷半抢,和刘财东护院的拳师家丁打了起来。土匪拿的是火枪,来得慢,比不了家丁的快抢。几个回合下来,土匪伤了三个,被活捉三个。土匪被捉到明堂间,刘财东手捧白铜水烟袋走了出来,吩咐给土匪松了绑,又给伤着皮肉的土匪上了药。刘财东说:“各位英雄,来一回不容易,每人给大洋一块。”土匪跪地谢恩。刘财东又说:“你们要发财,母老虎家就有银子,又没个护院的,去一回,保证不空手。”土匪回去给大当家的一说,大当家的一拍脑门子说:“我咋把这茬子事给忘了?不用抢,绑个肉票就叫他乖乖地把银子送来。”第二天,母老虎的男人收账回来的路上,被几个大汉一口袋蒙了头,扛到大钟寨村子,扔到了红苕窖里。
月近,刘大厨完了活计回家过年。刚一进家门,母老虎两眼红肿撞门进来,披头散发没了往日神气,一把鼻涕一把泪央求大厨出个面,把自己的老汉保回来。说是土匪要一百块银元才放人,家里只拿得出来二十块,眼看两天了,人没见上,也不知死活。
大钟寨土匪歃血为盟的时候,大厨给做过酒菜,有过交情,又是自家人被绑,不好推脱,大厨把娃娃交代好,连夜赶往大钟寨捞人。
大当家的看是大厨来了,亲自迎见,说大厨是个好人,当年那桌子酒菜实在是给面子,就是在那次酒桌子上,他当上了大当家的。大厨是个贵人哩。大厨行过礼,直言说是绑了自家哥哥,求大当家的把人给放了。大当家的眼睛眨巴半天才说:“空手放人坏了规矩不成,看大厨面子,二十块钱放人。”大厨提出要见见人,大当家的答应了。也是忙中出错,土匪把一个蒙着面的人带进英雄堂,揭去头上的黑布口袋,大厨大吃一惊说:“这可不是我的哥哥。”大当家的一看,原来是把党集村的小富户老麻子带了进来。刚要吩咐换人,这老麻子回过神来,一头给大厨跪在地上说:认得大厨,求大厨给说说情,也把他给放了。大厨难为情地看着大当家的,大当家的倒也痛快,说是看在大厨面子上,不要二十块了,老麻子给五块钱走人。
大年初一,两家被绑的人家交了钱,各自领人回家。夜里,老麻子和老婆专程到大厨家谢恩,带来一干子过年货。这倒也罢了,老麻子的老婆为感激大厨救命省钱,说大厨的邻居老婆婆是她娘家远门亲戚,亲眼见得母老虎把大厨家害得家破人亡。老婆婆胆小怕事,又憋不住秘密,就把这事告诉了她。本来她不想说,可是不说出来,实在是对不住救命恩人哩。
大厨痛哭一夜。再没有血性的男人,也忍受不了害妻之恨。第二天一早,怀里揣上杀猪刀子,要找母老虎拼命。再说母老虎,实在是被大厨行为感动,良心发现,这几天茶饭不思,换了个人一样,和自己的老汉商量着咋样给大厨赔礼。大厨一来,走进堂屋,二话没说亮出了杀猪刀子。母老虎一下子跪倒在地,连抽自己十几个嘴巴子,直抽得嘴角的血滴滴答答流到地上。她老汉也不拦着,陪着流泪。大厨一看,倒没了主意,连声骂着猪狗不如的人,不配活在世上。骂完了,把杀猪刀子扔在地上走了。
当夜,母老虎和老汉带上馍馍酒肉,到顺叶子坟头祭奠赔罪。跪拜完毕,母老虎趁老汉收拾东西,一头撞在顺叶子坟前砖砌的供桌子角上,额头开裂,脑浆子和着血往外喷,立时气绝身亡。
四
大厨操劳一生,家里横祸不断,一辈子也没有翻新起房子。土改时,他家分了十亩好地,可惜没有个会种庄稼的人,日子总也好过不起来。合作化以后,大厨人老几辈子传下来的手艺,眼看得没有用武之地,只能在生产队里混。更让大厨揪心的是,狗剩结婚后小俩口总闹别扭,实在是过不下去了。老二倒是有人给说上了对象,可是房子紧巴巴的,也没有翻新的能力。送出去的老三,生生给改了姓名,要也要不回来。大厨终日郁郁寡欢。
狗剩读过私塾,又读过国民小学,在农村都算是个有文化的人。他天资聪颖,又受大厨的影响,耳濡目染,加上搜集翻看关中食谱菜谱,竟也无师自通成为高手。有一年,县里来了工作队,村上招待工作队吃喝,穷得拿不出啥好东西来。请了好几个厨师,都因没有好的食材怕有辱师门,挂勺罢业而去。狗剩自告奋勇,说是只要有肥的猪肉,蒸包子吃也能让县上来的人满意。无奈之际,大队干部答应了。好个狗剩,真的是不含糊。他把肥膘煮熟,又用针扎上眼,用佐料浆上半日,用芡粉面糊拖了,做馅包成包子。又圆又大的包子出笼,蘸了蒜泥辣酱柿子醋。工作组看是包子,脸上没有反应,以为就是吃个饱了事。谁知道,工作队长拿起一个包子,按关中人的习惯一掰两半,包子里边空空如也,大吃一惊说:“难道给我们吃空气包子?”大队书记心中有数,就劝工作队长说:“眼观为虚,口尝为实。”这边队长将信将疑咬了一口包子,顿觉香气进入肺腑,浓烈而不腻,顺口而滑爽,不由自主叫了声好。其他人一见,都掰开包子尝了一口,连声好都不舍得叫,抓紧时间大嚼大咽起来。吃个八成饱,队长把狗剩叫到跟前问:“你这是个啥包子,没有馅,就是个空皮皮,比有馅的包子好吃,有啥妙法?”狗剩嘻嘻笑着说:“这叫明油包子。当年慈禧西逃,到潼关县城,吃的就是这样的包子,老佛爷还赞不绝口呢。”队长又问:“包子的馅哪里去了?”狗剩说:“馅一蒸就化成了油,油又被芡粉和面糊吸收,像纸一样贴在包子里层。”队长细细查看,果然,包子里层有一层油衬,闪闪发亮。狗剩的包子一炮打响,农村又缺文化人,县里工作组一表扬,公社就提拔他当了老师。
狗剩媳妇是城里人,模样周周正正,经人牵线认识狗剩,人都说是好姻缘。可是,姻缘好像挺不合适这对新人。新婚一大早,新媳妇按老习惯早上要给老人奉茶。大厨穿得里外三新,早早坐在堂屋等新媳妇奉茶,等到日上三竿也没见新媳妇出房门,心里暗暗叫苦。不得已,腆着老脸干咳带嗓子催促。好一阵子,新媳妇出来了,脸上泪痕显现。新媳妇跪倒在大厨面前,一声“大呀,你娃好苦命,也把我一辈辈给害了。”大厨还要问,狗剩跑了出来,脸上带着抓痕,气急败坏地说:“土地爷不是神,妖精不是人。这个女妖精,我不要了。”
原来,狗剩被狗咬掉了半拉命根,难做丈夫之事。新婚之夜,两人互生怨气,新娘子说害了自己一辈子,狗剩说妖精女人就是个贪心。狗剩的婚姻仅仅维持半年,媳妇来了娘家人,把陪嫁收拾利索,就要把人带走。狗剩这时倒动了情,把结婚的新被子给了媳妇娘家人,从箱子里翻出来几双女人穿的新鞋子,又把梳妆盒递到媳妇手里说:“难为你了,找个好人家嫁了。甭担心我,我好好的哩”媳妇接过来梳妆盒,拿出眉铰子,铰断自己几丝头发放到柜桌上,两眼泪汪汪地给狗剩行了个礼说:“你是个可怜人,好好照顾自己,甭吃生冷东西,冬夏四季讲究点饮食起居”话说不下去了,狗剩把媳妇送到门外大路上,两人挥泪作别。
狗剩离了婚,老二年过十八还没有寻下媳妇,老三送与别人要不回来,大厨又急又气一病不起,在炕上躺了三个月就气息奄奄了。还没有到冬至,大厨就不行了,神情迷离,气若游丝,就是咽不下这口气。穿好寿衣,落在草上,大厨还在挣扎。半夜三更,大厨忽然一翻身,紧紧抱住躺在他身边看护他的老二,又慢慢松开了。老二忙叫人到跟前查看,发现大厨睁着眼已经咽了气。
五
狗剩当了公办老师,起了个“华敏”做官名,从此特别反感有人叫他的小名。要说这狗剩当老师,还真是不比寻常人,竟然语文算术都在行。他能把农村里日常见惯的东西,和教学内容结合起来,学生一听就懂,一学就会。教除法,他说除号就像个辘轳把儿,边说还边做摇辘轳把的动作,逗得学生嘻嘻哈哈,不知不觉上完一堂课。有个学生不会做减法,他问道:“你大给你两个馍馍,叫你哥吃了一个,是个啥结果?”学生回答:“结果就是自己手里剩下一个馍馍,还有一个红苕。”他又问:“红苕哪里来?”学生回答说:“哥哥说用一个红苕换一个馍馍,才可以带他去掏麻雀。”这一问一答,教室里边乐翻了天。
由于古文基础好,狗剩教语文简直如鱼得水,尤其是说文解字功夫,不得不让老师们刮目相看。他教学生认贸易的“贸”字,说这是上下结构,上半部分的卯当时辰讲,相当于早上天刚亮。下半部分的“贝”字,是金钱的意思,因为古代的金钱就是贝壳。“贸”字的意思就是发财要起个大早,起来晚了就没钱可赚。那时候刚刚推广简化字,狗剩对简化字嗤之以鼻。教完了简体字,他必定要把简体字糟践一番,口无遮拦,想说啥说啥。他说:“繁体字的关字,一定要有个门,就是关口的意思。既然是关口,就一定要有附属建筑才能有人把守。简体字的关字,相当于随便两根椽子横在路中央,随便有个人趴在椽子上不是卡住不让过就是查你个祖宗八代。这简直是没有王法。”
狗剩对学生投入极深感情,对老师却很古怪,尤其是对女老师,不知不觉就带有厌恶感出来。音乐老师金铃子,人长得漂亮,性格活泼爱打扮。那时候没有洗发液和香水一说,金铃子总爱用香皂洗头,走到人面前一股子香味。有一次,金铃子的粉笔没有了,到狗剩办公室借几根粉笔要上课。狗剩本来端了粉笔盒给她,闻到了那股子香皂味,不阴不阳地说:“我有粉笔,就是不给臭勃勃(土话,臭虫子的意思)用。”话了,把满盒粉笔摔在地上。金铃子气哭跑了,狗剩解恨地说:“妖精就是尿水子多。”狗剩只要看见男老师和女老师在一起说说笑笑,就有一股莫名其妙的火气,再忙也要跑过去数落几句。有一次,几个男女老师在操场带学生上体育课,学生们打球,老师们站在一旁说笑话。狗剩布置完作业提前从教室出来看见了,赶紧跑过去,没头没脑骂了一句:“公狗和母狗开会,就是商量咋样咬人哩。”老师们面面相觑,他却吹着口哨扬长而去。
金铃子对教导主任有好感,有事没事总爱往主任办公室里跑。按说一对未婚男女,就是谈恋爱,也是正大光明的事情。狗剩看见就很不自在,常常在人家聊得正欢实的时候跑过去打岔,有时候甚至跑过去啥也不说,冷冷笑几声就出来了。校长找狗剩谈了几次话,要他端正对老师的态度,狗剩表面上服从,背地里还是我行我素。发展到最后,狗剩给县文教局写了一封信,告教导主任利用职权乱搞男女关系,学校的女老师,都被他糟蹋了。接到举报信,文教局不敢怠慢,派出工作组驻校查了个遍。没查出教导主任作风问题,倒把狗剩无中生有、诬陷好人给查出来了。文教局下了一纸决定,开除狗剩老师资格,回乡务农。
狗剩回到生产队不到半年,煤矿上到村里招工,狗剩有文化,就被选中了。到了矿上,矿长看狗剩一表人才,又是个老师出身,就让他到矿上的子弟小学还当老师。这可是不用下煤矿的好差事。没成想狗剩不领情,说打死也不愿意再当老师,宁可下井挖煤。许是天意,狗剩头一次下煤矿,就遇上了瓦斯爆炸。随着一声巨响,一块碾盘大的巨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堵在了巷道中央,把狗剩和七个矿工堵在了里边。好在爆炸不大,破坏有限,巷道里其他地方还是通的。大石头两边都在救人,各自用撬杠子撬起石头,眼看巨石就悬了空。工人们把撬杠支在石头底下,让堵在里边的矿工们从石头地下一个个钻出来。狗剩是倒数第二个钻出来的。最后一个矿工刚刚钻到石头底下,“咔嚓”一声响,几根撬杠被石头压断,石头底下的矿工,被压成了肉饼。
出得矿来,狗剩打起铺盖卷就回了家。矿上三番五次叫他不去,落了个开除公职,回家又一次当了农民。
狗剩当农民,除了在生产队挣工分,还靠做纸扎活计为生,所扎的纸人纸马栩栩如生,吃喝不愁却一事无成。他活了七十岁,骑自行车上会吃羊肉泡馍,半道上摔了一跤,在炕上躺了半年,无声无息地死了。
六
大厨的娃娃中,只有老二跟随大厨外出做厨活到将近成年,也是唯一受到大厨真传的后人。可是,到老二成家立业的时候,正赶上大饥荒,他的厨活手艺一时无用武之地,只好在生产队劳动。这一年,区段医院要找个做饭的师傅,一天给记十分工,每月还给五块钱津贴。这可是和民办教师一样的待遇,推荐的、报名的、走后门的趋之若鹜。老二的官名是狗剩给起的,叫做国敏。老二从大队开了介绍信,信中写道:“兹有我大队贫农刘国敏,对革命群众抱有深厚的阶级感情,决心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最高指示,到贵医院报名服务于广大医疗战线,做后勤等力所能及的工作。其政治历史清白,热爱新社会,拥护党的一元化领导,在大队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积极,表现良好。特此证明。”老二一个字都不认得,看见大队介绍信末尾猩红的大印,满心欢喜,以为十拿九稳。到医院报名时才发现,手持介绍信、熟人领导推荐的纸条子者不下十几个,一时没了主意。医院党委看着这么多报名的,也发了愁。最后,决定现场来个厨艺竞赛,胜者录用。关中人爱吃面条,竞赛就做面条,叫了十几个医生、患者品尝,现场打分。
面条本是家常饭,不是大厨师的研究对象。可这老二学完手艺一直没有大用,许是出于对这行当的热爱,下功夫钻研家常饭来。竞赛开始,一口大锅烧开了水,大案板、大面盆,小炒灶开了火,十几个报名师傅各显手艺。有的做利刀面,有的做手揪面,有的做过水面,一时间人声鼎沸,炉火正红。老二不声不响,一个劲地和面,把个面团揉搓按挑半天,才放在盆里用湿抹布盖上备用。十几个人都做完了,品尝的医生和患者们吃了个肚儿圆,打分的条子写了一大摞。老二最后一个上场的时候,好几个医生和患者都要走了,副院长把他们拦下来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都不许走,给最后一个打完分再走。”老二把面团从盆里拿出来,又揉搓成剂子,用擀面杖擀成三指宽、尺把长的面板子。他喊了声:“火烧旺,要下面了。”说完,只见他双手捏着面板子两头,使劲一抖,面板子“呼”的一声在空中划了个优美的弧线,弧线的顶端直上丈把高,几乎要碰到头上的席子天棚。面板子瞬间在手中变成了面条,又在案板上“啪”的一甩,双手一交换,面条打了个对折,再一抻,飞进旁边翻滚着开水的大锅里。反复几次,锅里漂上来了白花花的面条。老二用笊篱把面捞上来,放进盆里,撒上早就剁好的葱末姜末辣椒粉。小灶上半瓢清油烧热,用小勺子舀了油,泼到面上,滋滋啦啦一阵响,香气、油气、水汽一起弥漫,把十几号人看得目瞪口呆,品尝的人们迫不及待地用筷子挑了面往嘴里送。这边老二又抻好几条面,没有泼油说:“拿张报纸来。”副院长把屁股底下坐着的旧报纸铺到案板上,老二把煮好的面条盖在报纸上说:“开眼喽。”众人不知啥把戏,纷纷把头凑到案板上看热闹。只见两指宽的面条下面,报纸上三号铅字清晰可见。副院长一字一顿地念着面条下面报纸上的字:“大批判烈火熊熊,大会战热气腾腾”
老二的关中油泼扯面获胜,成了医院的做饭大师傅,他的官名从此才被叫响。关中人爱吃羊肉泡馍,医生们大多也好这一口。医院毕竟比农村条件要好得多,过年过节杀羊改善伙食。但不少人一喝羊汤就上火,老二在煮好的羊汤里边加上自己配制的作料汁,喝再多的羊汤也不上火。有医生好奇地问作料汁有啥秘诀,能保证不上火?老二是个老实人,那时候也不懂得保护知识产权和商业秘密,就实话实说:“我大在世时说过,羊汤上胃火,白胡椒能引火入肠。白胡椒辛辣不合味,又用灰条条籽柔性子。”
话说老二在医院一干就是十几年,人好手艺高,心地又善良,和医生成了好朋友,和医生说话,有时比领导还管用,这可给乡里乡亲看病提供了极大方便。这一年秋后,村里的漂亮女娃水英子,黑了天走了十几里路找到老二。老二收拾完锅灶正要睡觉,水英子一进门就跪倒地上连哭带说。老二赶忙拉起她来问话。水英子顾不得羞臊,说是给队干部祸害了,肚子里有了娃娃,不做掉怕是活不成了。女娃家家的,又不敢给别人说,还不敢开证明,求老二给说个情,把肚里的娃娃做掉。老二叹了口气说:“作孽哩,害人哩。”
第二天,老二找到妇科医生,也没给领导汇报,偷偷给水英子做了流产。可怜水英子做完手术又不敢休息,从手术床上下来,喝了碗老二给冲的红糖水,就挣扎着回了家。
新政策下来了,生产队解散,土地联产承包。老二不会种地,他辞了医院活计,到县城开了家扯面馆,生意出奇地好。这年年底,县里个体协会给老二评了个先进。主管工业的副县长是协会会长,亲手把写着“先进个体户”的大匾递到老二手里。散了会,老二胳肢窝下夹着匾飞奔回面馆,在门面墙上钉了个钉子,把匾端端正正挂了上去。有食客看了不解地问:“挂个空匾有啥用?”老二一看,哭笑不得。原来,走得急,心也粗,路上不小心把匾的瓤子给弄丢了。
单眼蹦
在关中方言中,只有一只眼能看见东西的人就叫做单眼蹦。单眼蹦做娃娃时跟上大人到西庙求雨。求雨要夜里摆放祭品,两个大人用一柄铁叉抬着猪头在前边走,单眼蹦黑灯瞎火没看见一头撞到铁叉齿上,弄瞎了一只眼睛。父母急得直哭,说这下残废了,以后都娶不上媳妇。单眼蹦好像并不担心,劝大人说:“一只眼,正好学个泥瓦匠,吊线还省得挤眼睛了。”
烧香磕头拜师傅,单眼蹦当了三年学徒。临别的时候,师傅对他说:“娃儿呀,手艺人要讲良心。泥瓦匠当得好不好,不是看你挣了多少钱,而是看你盖的房子规矩不规矩,结实不结实。烂良心的匠人害命,有良心的匠人救命。”
单眼蹦做活细致、讲究,就是太慢。他给一个大户人家砌一座月亮门,说好了工钱是二百斤小麦。要是在一般人,个把月就完工了。单眼蹦干了三个月还是个半成品。东家急了说:“像你这样干活,挣不到粮食,全家人还不得饿死呀?”单眼蹦不急不慢地说:“干活慢,饿不死人。干活糙,能砸死人。”东家说:“对缝砖用瓦刀砍齐就成了,像你这样用绳锯锯,还要磨光,猴年马月能完呀?”单眼蹦说:“我磨的这些砖缝,都用在沿口上。沿口砖要水光镜滑,这是规矩,不能坏在我手上。”
月亮门完工了,东家一看眼前就发亮。这座门,青砖被磨得蓝宝石一样闪闪发亮,白灰砖缝匀称笔直就像画出来的一样。看着这座门,把东家感动得当场要奖励他二百斤小麦。可是,看着看着,东家大惊失色地说:“坏了,这座门是歪的。”在场的众人细看,果然,门券明显歪斜,像个扁球。听到大家指责,单眼蹦不慌不忙说:“在门下边站一个人再看看。”东家的儿子站到了门券下边。这时,神奇的一幕出现了,只见这座门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推了一把一样,立马端端正正,人、门、屋互相支撑衬托,妙不可言。反复几次都是这样,东家迷惑不解地问:“你使了啥魔法啊?”单眼蹦说:“你家的房子正南正北,上房亮堂,下房灰暗,月亮门正好在两座房子的中间。我在砌门时,有意往歪里偏一点,这样人经过或者站在下边,挡住一部分光亮,就匀称了。”东家还是不明白地问:“可是,要是没有人,岂不就是歪门了?”单眼蹦说:“门和房都是物,人才是主。如果把门砌得正正的,人路过的时候就总感觉像是要倒塌了,心里就会不踏实。”
对于单眼蹦这套理论,东家没有认可,奖励他小麦的事情也就泡汤了。单眼蹦毫不在乎地说:“等着吧,这座月亮门,迟早要出名的。”果然,神奇月亮门的故事越传越广,好多人专门来看这个神奇景,原来人气不旺的东家,现在人来人往很热闹。老东家一高兴,赏了单眼蹦十块光洋。单眼蹦用这笔钱买了一头牛几亩地。谁也没想到的是,在土改的时候本该贫农的他给定了个中农。
这一年要盖学校教室,村里木匠泥瓦匠都来干活。老式房屋柱子都是木头的,盖教室改成了砖砌的柱子。别的瓦匠砖柱子都砌了一人高了,单眼蹦的柱子地平还没有做完。眼看影响工期,大队干部要他加快进度,他说:“地平不牢,地动山摇。这四间教室少说得装五六十个娃娃,人命关天,马虎不得。照我看,他们砌的砖柱子,都是白日鬼,夏天下大雨,水一泡就危险了。你不要催我的进度,还是要他们返工吧。”大队干部骂他死脑筋,也没有让返工。
单眼蹦有个习惯,大雨过后,总要到自己盖过的房子查看漏雨不漏雨。这一年秋后连着下了一个月的雨,教室周边水汪汪的。别人都忙着排自留地里的积水,单眼蹦跑到学校把教室四处看了个遍,然后找到校长说:“赶紧叫娃娃们出来,这个教室有两根柱子歪了。”校长也到现场看了半天,没看出啥名堂,说他多管闲事。正说着,那栋新盖好的教室“噼噼啪啪”发出响声,接着就摇晃起来。校长和单眼蹦吓得来不及说话,猛跑到教室踹开房门大喊:“房子要倒了,快跑!”一屋子的娃娃本能地向老师跟前跑。这时,这栋四间的教室,靠后边的两间垮塌下来。
单眼蹦做的两间教室没有倒,救了五十多个娃娃的命。事情过后,大队和学校领导找到单眼蹦,说绝对不许把教室质量不好的事情说出去。学校给上级打了报告,说由于雨太大,村里民房倒了十几栋。多亏学校措施得力,才没有造成重大伤亡。
单眼蹦到师傅坟前烧了把纸,把师傅传给他的瓦刀埋到坟地里,从此再也没有干过泥瓦匠。
瓜瓜
在关中方言中“瓜瓜”就是傻瓜的意思。瓜瓜刚生下来时并不瓜,长着长着,他那副相貌叫人想说不瓜也难。厚唇,大嘴,宽齿,歪鼻,立眼,短眉,这五官都长在长得吓人的黑脸上,再加上总也擦不净的鼻涕,使人一见其面先增了几分厌恶。他原来是上过半年学的,书本上至今还端端正正地写着他的大号:“刘广森。”遗憾的是,他从上学那天起,大号就没有被人叫过,包括老师在内,都叫他瓜瓜。正上着学,老师到他家里去了,对他大说:“甭叫娃上了,他在哪个班,哪个班的同学就不安生,上课用土疙瘩扔他的头,下课朝他的脸上吐唾沫,站队也没人和他并排。”他大叹着气说:“不上就不上,上也是受罪哩。”他妈妈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哭。第二天,瓜瓜照常背了书包去上学,手里还多了把铲子。那时候学校正在搞“深挖洞”挖地道,瓜瓜力气大,总是在最下边挖土。他一个人在最里边挖横洞,下学后,同学们都走了,打铃他听不见,也没有人叫他,他在洞子里上不来。站在里边喊半天,才有打铃老汉把他拽上来。从此,瓜瓜再也没去上学。回到家,他对妈妈说:打他骂他都能成,就是受不下人家不知道世上还有个他。这是他四十年的一生中说的最后一句话。
长大了不能吃闲饭,他也参加生产队干农活。男劳力一天挣十分工,妇女一天挣八分,他干一天活,只给四分工。干了半年,他妈妈搂了他的头说:“我可怜的娃儿,你一天才挣四分工,连你的口粮都挣不回来,你吃得又多,家里养活不了你,你妹妹还要上学哩。”瓜瓜听明白了妈妈的话,就不在生产队上工了。他专门给人家帮工,谁家打墙盖房他就给人家拉土和泥挑水,啥活都不挑剔,只要求吃口饭。他帮工的时候从不在饭桌上吃饭,到了饭口往灶房门前一站,一句话也不说,灶房里就有人递给他一只碗,碗里盛着汤汤菜菜。还递给他两只筷子,每支筷子上穿了两个馍。他吃完他的份饭,也不再要,默默地自己洗了碗筷,放在窗台上,下一顿饭还是这样。一个村子需要帮工的也就那么多,他经常吃不饱,就到相邻的村子里去帮工。一开始,他妈妈还给他做衣服,但这新衣服在他身上穿不了两天,就叫人给扒了去,再随便给他身上挂一两件破布烂衫。慢慢地,他妈妈也老了,做不了针线活,妹妹也嫁人了,瓜瓜身上就再也没穿过不露肉的囫囵衣裳。他在哪个村帮工,就在那个村的麦草垛里钻了睡,几天不回家也没有人找。有一年初冬夜里,瓜瓜钻进麦草垛里正睡觉,不知谁放狗把他咬了出来。他不敢再睡,就起来回家。走着走着听见路旁的排碱沟里有人喊救命。瓜瓜跳进一人多深的排碱沟,从泥水里把一个人和他的自行车都捞了上来。那个人是公社干部,喝多了酒骑车栽进沟里,要不是瓜瓜救他,就没命了。公社干部问话,他啥也不说,人家就给了他五块被水打湿了的钱作酬谢。第二天,这五块钱就被人抢了去,还打破了他的头。
他四十岁那一年夏天,他大害病死了。临死前拿眼光四处寻找,他在外面帮工,也没人叫他回来,他大终了也没见上他最后一面。秋天,他妈妈也不行了。那天他在家,他妈妈把门上的钥匙递到他手里,指了指那口锅就撒手不管了。这年大年初一,瓜瓜给一户人家添缸。也就是新年第一天给人家水缸里加担水,人家图个满缸满屯的吉利,会给他几个馍馍吃。可怜瓜瓜不知道时间早晚,起得太早,挑水到人家门口,滑了一跤,头磕在门墩石上。等过年的炮仗声响成一片时,那家人开门才发现了门口躺着的瓜瓜。那担水倒在他身上,连人带水冻成冰坨子。死之前他右手手指还在地上画着啥杠杠,仔细一看,是三个不成型的字:刘广森。
金黄儿
金黄儿是进门喜,结婚不到一年就临产。接生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大胖小子迎到世上,金黄儿累得人都虚脱了。当听到接生婆说:“是个男娃娃,快秤秤分量。”金黄儿断断续续对他男人说:“又添了个男娃,你们李家三个男人,就指望我一个女人管护。我责任大哩,担子重哩。”说完,幸福得昏迷过去。这一睡就是半拉月,娃娃吃羊奶也壮实得该哭就哭,该睡就睡。
出得满月,金黄儿抱着娃娃在外面晒太阳,也不管人多人少,撩起衣服就喂娃娃吃奶。一边显摆说:“我要把娃娃吃得脸像盆子胳膊赛过椽子。”娃娃长到六七岁,被隔壁邻家的狗咬了一口,尽管只是小腿上有个不太明显的牙印子,金黄儿还是不依不饶,拿着剪子直奔那户人家。那只狗狂汪叫着龇牙咧嘴扑上来,金黄儿伸手上去掰开狗嘴,一扭狗的脖子就把狗头踩到脚下,边拿剪子剪狗毛边恶狠狠地说:“狗东西,敢咬我家蛋蛋,看我不把你的毛剪成个溜溜光。”等狗的主人急急忙忙赶到跟前时,金黄儿手里捏着一把狗毛,一脚把狗踢出去三尺远说:“要是我家蛋蛋吓着了,我再来剥你的皮。”狗惨叫着跑到一边去了,金黄儿不理会狗主人的恼怒,拿着狗毛回家烧成灰抹在娃娃的腿上,娃娃也确实被吓着了,白天不敢到外面玩耍,夜里不离妈妈的怀。叫神婆子给娃娃叫魂,神婆子说:“烧狗毛不成,得拔颗狗牙,当娃娃的面砸碎了才能成。”金黄儿一听,拿着斧子就到狗主人家里去,被人家给骂出来了,狗也没见到。金黄儿愤愤地说:“你等着,就是颗虎牙,我也得给敲下来。”当晚,金黄儿把一只大萝卜在灶膛里烤熟了,用抹布包上,“蹬蹬蹬”地在狗主人家门前来回跑。那只狗见了仇人,又是在自家门前,壮起胆子汪汪汪地叫唤。金黄儿把手里的萝卜朝狗砸去,那只狗恶狠狠地上前一口咬住了滚烫的萝卜,牙齿深深地咬进萝卜里边,烫得惨叫,又拿不下来,跑到主人跟前孩子般地嚎叫。第二天一早,金黄儿拿了两只鸡蛋,进了狗主人家,嘿嘿笑着说:“我来赔礼了,还得要狗牙。”狗主人哭笑不得,又惹不起她,接过鸡蛋来,把放到窗户沿上两颗被烫下来的狗牙给了金黄儿说:“活活的阎王爷啊,我家狗倒了霉了。拿去吧,往后就饶了我家狗。”金黄儿叫上神婆子,把娃娃叫醒来,拿着狗牙在娃娃的伤口上比划了几下子说:“就是这两颗狗牙,你看好了。”说完,一斧子把狗牙砸得粉碎。娃娃一看,哈哈大笑,手舞足蹈,从此吃睡如常。
金黄儿的公爹年过花甲,早年死了老婆,一把屎一把尿把娃娃拉扯大。这老汉脑筋旧,整天念叨着做上一口好棺材,死了到那头也风光。好在祖坟里有两棵柏树,是做棺材的上等木料。公爹有时间就在祖坟里打理柏树,浇水施粪,心里美滋滋的。可是,这年忽然来了运动,把地里的坟头都给平了,那两棵柏树也被作为公产伐掉归了生产队。公爹朝生产队里要,驻队的工作组不给,还把老汉骂了一顿。老汉回来,气瘀心口,一病不起。男人说:“找先生看病吧。”金黄儿骂道:“你个没主心骨的东西。心上的病,哪个先生看得?”男人说:“哪咋办?”金黄儿气不打一处来说:“好歹是个大男人,凡事都问我咋办,你裤裆里的东西叫狗吃了?”骂完了,又说:“你甭管,我有办法,你就等着拉木料回来吧。”
伐回来的柏树,就放在生产队饲养站的门口,队里想用它给牲口做成食槽子。金黄儿先是找到郭木匠,叔叔伯伯叫得亲热。又从神婆子那里买来一包药粉,如此这般忙活好几天。接下来,生产队的牲口一个个得了怪病,整夜整夜不睡觉,乱踢乱蹬。叫来兽医,兽医忙活半天找不到病根。郭木匠对工作组说:“自古柏木不上房,也不能做家具,这是规矩。牲口闻不得柏木味道,快点把柏木处理了吧。”紧接着,金黄儿和男人用架子车拉来两只新的牲口食槽子说:“我家伐了桐树,做成食槽子,换回来那两根用不上还倒霉的柏树。”队长一看,满心欢喜,就央求工作组。工作组虽然满腹狐疑,却没有啥证据,再加上队长帮着说话,也就无声地应允了。柏树拉回来,公爹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抚摸着柏树泣不成声。
那时候一辆自行车顶半个家产。男人没有自行车,上会就靠两只脚。遇到急事借别人家的车子,陪着笑脸低三下四,借不到还唉声叹气。金黄儿也发了愁说:“想点办法,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啊?”男人说:“有啥办法,又不能去偷?”金黄儿眼前一亮说:“不能偷,还不能拾呀?”男人笑了说:“你从哪里能拾到自行车?”金黄儿说:“到收麦子,你们爷孙三个在家里自己过,我去给你拾自行车。”男人半信半疑,胡乱答应了。
到了麦熟季节,金黄儿给妇女队长请假说,娘家妈病了,要去伺候几天。临走前,金黄儿蒸了好几锅馍馍,又晒干,对男人千叮咛万嘱咐,一大早抱着娃娃亲了亲,流着泪走五里地,和村上的一个好伙伴坐上公共汽车到了华阴农场。华阴农场由部队管着,在河滩上种了上千亩麦子。要说还是部队有气派,收割都用机器。收不干净,地里遗撒好多麦子。金黄儿和一伙子外地来的妇女,连拾带抢带偷,当兵的对这些妇女也没个啥办法。追赶急了妇女们就脱裤子装着小便,当兵的一看,赶紧背过身去就不管了。金黄儿白天抢麦子,夜里在地上用木棒子敲打脱粒,饿了就吃几口干馍馍,渴了喝几口浑浊的河水。半拉月下来,竟攒了一口袋麦子。便宜卖给当地人家,得了四十块钱,又到华阴城里买了一辆旧自行车,和伙伴高高兴兴连夜骑了六十里地。回到家来,天都大亮了。到了门前,金黄儿兴奋地一按车铃,随着叮铃铃的铃声,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娃娃光屁股跑出来,脸上带着泪痕,一下子扑倒在金黄儿身上。金黄儿把车子交给男人,一把把娃娃抱在怀里大声嚷嚷着说:“一家子三个大男人,咋一个个都是我的活祖宗?”
经典吃货
吃货的名字叫做池河,关中方言“货”“河”不分,再加上他确实能吃会吃敢吃,也就得了这么个美名。
吃货有文化,早年当过几年民办教师。他当教师,还兼着学校事务(会计)。他给学生上课,本来是教农业基础知识,讲猪的生活习性。可是讲着讲着,他就讲到了羊,说羊代表了一切美好的东西。比如说美丽的美字,本来意义就是指大的羊。勇敢的勇字上边,就是羊的犄角等等。说来说去,就说到了羊肉,说羊肉味道鲜美,营养丰富,常吃羊肉无病无灾长命百岁。说到这里,他的嘴里流出了哈喇子。离下课还有一刻钟,他就宣布下课,急急忙忙买羊肉去了。
民办教师挣工分不挣工资,他吃羊肉就没有钱买。嘴实在太馋,挪用公款也要吃羊肉。短短两年时间,八百块钱的公款就让他给花没了。后来上边查下来,拆了他家两间房屋算是退赔,又撤销了他的民办教师了事。
吃货回到了生产队,实在不愿意干农活,偷偷出去拉架子车搞长途贩运,为此花五十八块钱买了一头毛驴,他给毛驴起的名字就叫作“五十八”。后来,割资本主义尾巴,大队派人把他从北山里找了回来,让他在生产队参加劳动。生产队也不亏待他,原价要买那头毛驴。吃货夜里围着毛驴转悠半晚上,把老婆叫醒来商量着把毛驴杀了吃肉。老婆不干,他就给老婆算了一笔帐:毛驴卖到生产队只能卖五十八块钱。杀了吃肉可就远远不止这些钱了。这头毛驴,少说也能出二百斤肉,一斤肉能顶五斤粮食加二两油。一斤小麦两毛五,一千斤小麦就是二百五十块钱。再算一斤肉顶二两油,二百斤肉就能顶四十斤油,一斤油黑市上卖两块钱,又是八十块钱。一套账算下来,老婆眉开眼笑,再看吃货,早已经在那里磨刀霍霍了。
老婆生了儿子,买回来一只克朗子猪,说猪养大了卖钱将来给儿子说媳妇用。买回来没几天,这头猪就生病了,不吃不喝躺着直哼哼。老婆要找兽医给猪看病。吃货眼珠子在那头病猪身上转来转去,哈喇子又流下来。他对老婆说:“找兽医要给人家划拨工分,还得掏钱买药。咱给兽医一包烟,借兽医的针管子用用,再把家里没用完的青霉素给猪用上就好了。”他真的借来了针管子,装模作样要给猪打针。实际上,他趁老婆不注意,给猪注射了半管子空气。结果猪死了,吃货杀了病猪吃肉。
老婆又给他生了个女儿。这个女儿来的不是时候,正赶上青黄不接,大人没吃的,奶水总不够。吃货家里没有猪羊也没有养鸡狗。眼看得老婆娃娃都饿肚子,吃货急得掂着刀子四处乱转,恨不得把人杀了给老婆下奶。正好赶上流行鸡瘟,农家人的鸡死了就扔到了壕沟里。吃货看见了,如获至宝,赶紧捡回来宰了下锅就煮。煮好了鸡汤,他不给老婆喝,自己捧着大碗连吃带喝满嘴流油。老婆骂他没良心,不顾娃娃死活自己贪嘴。吃货也不吭气。到了第二天,吃货才把鸡汤端给老婆喝说:“病死的鸡,我心里没数。万一把你吃病下了,可就是两条人命呀。我试着吃了,没事。这才给你吃。”
对于吃货,好像就没有他不能吃的东西,他吃过猫,吃过狗,吃过田鼠也吃过黄鼠狼,用他的话说就是一切长毛的东西都能宰了吃。他家后来又养了一头母猪,要不是老婆天天护着,他早晚要宰了吃肉。有一年老母猪下了十几只猪娃子,有两只猪娃子还没有来得及卖就病死了。吃货大喜过望,理所当然宰了炖着吃。用涮锅水拌上饲料喂老母猪,这头老母猪闻了闻食,连连惨叫着往后退,从此几天不吃食。吃货思来想去明白了,大骇不已说:“猪这东西也有情有义?八成是闻见了自己娃娃的骨血味道,不忍心吃哩。”从此,吃货对这头老母猪敬畏三分,不仅打消了吃它的念头,还给这头老母猪养老送终。老母猪老死了,它被吃货庄重地埋在了门前的泡桐树底下。
分田到户,吃货的儿子成家立业,吃货当起了老太爷,啥事都不管了。不过,隔三间五,他总是要儿子给他买肉吃。要肉吃的时候,他还不明着说,而是问:“不知道这几天羊肉是个啥价钱?”
吃货活到了七十四岁,得了糖尿病。医生说这病是吃出来的,要他忌口少吃肉食。吃货发牢骚说:“刚刚吃了几天饱饭,就吃出毛病来了?不让吃肉,活着还有啥意思?”过生日那一天,他不让家人给他摆酒席,自己骑上电动自行车上街吃羊肉泡馍。走到半道上,犯病了,车子摇摇晃晃接连撞倒了两个行人,他自己也摔倒在地。两个行人围住他要他赔偿,吃货坐在地上嘴里喋喋不休不知道说些啥。行人看他脸色慢慢地变成了猪肝颜色,害怕了,也不要赔偿了,拔腿就跑。吃货此时倒清醒了,在身后大喊:“你们甭跑,你们把我送到羊肉馆,我就告诉你我儿子的电话”吃货就这样喊着喊着,声音越来越弱。有路人停下车子想救他起来,他嘴里说了一句:“看把他的,羊肉泡馍吃不上了。”然后,就断了气。
老讲究
老讲究尽管穷了大半辈子,经常缺衣少食,但却活得有板有眼,饮食起居、行事做人都有个礼数,从不越规矩乱讲究。
老讲究的讲究,每天从扫地入手。扫院子的时候,要从大门开始往里边扫,不能从里边往外扫,说往里扫是把外面的财富扫进家里来。吃饭使用筷子,一定要横起来用,不能竖筷子着把饭菜送进嘴里来。说“竖”就是输的意思,不吉利。饭做熟了,灶膛里还有火咋办?一定要用煤铲把火压灭在灶膛里,不能把柴火抽出来弄灭。大年初一,家里洗锅的水不能泼到外面去,要先倒进洗衣盆里,过了破五再往外倒。
老讲究生了两儿一女,个个都受他的调教,一举一动都得有讲究,不胜其烦。夜里睡觉前,娃娃们坐在炕沿子上,双脚吊下来乱踢。老讲究看见了,放下手里的搓捻棍,冲三个娃娃一人一巴掌骂道:“没教养的东西,我说咱家总也发不起来,都叫你们把财宝给踢跑了。”娃娃捂着嘴大哭,老讲究看了看娃娃,想起来老话里说孩子打哇哇嘴天就下雨,马上走出去看了看天,回来笑嘻嘻地说:“你们在打哇哇嘴,好兆头哩。要下雪了,明年麦子肯定丰收。”心里一高兴,马上哄娃娃们睡觉。
老讲究的老妈死了入殓时,亲人们挤在跟前大哭。老讲究虽然也很悲痛,但他顾不上哭,死死守在老妈的棺材旁边,挨个叮嘱人们:“千万不要把眼泪掉到棺材里去,叫我妈不能托生。”人们抬起棺材要起灵了,老讲究穿着孝衣,一边哭一边眼睛四处踅摸。发现棺材被抬歪了,大惊失色跑上前去说:“可不得了,棺材歪了,我妈就托生成瘸子了。”老讲究的女儿要出嫁了,尽管事先说好了,出门的时候,一定要哭,说这是老年间的讲究,哭着出去的女儿有福气。可是,临到出门了,她的女儿还是哭不出来,咧着嘴,一滴眼泪也下不来。老讲究急了,走到女儿身边悄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她女儿听了,不知道咋的就悲从中来,眼泪果真就下来了。老讲究到底给他女儿说了句啥话?成了个谜。多年以后,他女儿才对人说,那一天,她大在耳边对她说:“你赶紧哭,你再不哭,你妈就哭了。”
“文革”破四旧,一切讲究都不许有。对这个政策,老讲究不敢明着对抗,私下里还是该咋办就咋办。那时候家家都有请示台,堂屋正当间的墙上,贴了领袖像,下边钉了块木板,木板上放着红宝书。老讲究和这个请示台较上了劲,说堂屋正当间,应该是祖宗的牌位子。他姓毛的不是我姓刘的祖宗,不能摆在正当间。趁人不注意,他悄悄把领袖像撤下来,换上了祖宗的像。也是合该出事,轮到他家管工作组饭了,他忘了把领袖像换上去。工作组也没看清楚,饭前就冲着请示台鞠躬念语录。做完了请示,工作组抬头才发现请示台上是另外一个老汉的画像,勃然大怒,把他揪到了大队要批斗。
老讲究被带上高帽子,由民兵压着游街。老讲究似乎并不害怕,端端正正走路,目不斜视。走着走着,老讲究弯下腰去。民兵厉声训斥,要他赶紧走路。老讲究一边提鞋子一边说:“你把我的鞋子后跟踩掉了。趿履大不敬。”
老讲究头上戴着的高帽子,是用杨树枝条编成的,上边糊上白纸,写上批斗、打倒、砸烂狗头之类的标语。高帽子不可能量身定制,老讲究戴起来有点大,帽子又高,总是歪下来,老讲究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把头上的高帽子扶正。一来二去,老讲究烦了,停下脚步,对身后的民兵说:“把你的帽子卸下来我戴上。”民兵头上戴着解放帽,不知道他要自己的帽子干啥用?骂骂咧咧地说:“你个狗屁反革命,还要戴我的军帽哩,放屁去吧。”
老讲究火了,回过头去说:“你才狗屁不懂哩。帽子,冠,那就是天。冠不正,既不忠又不孝。你不给我帽子,我就不走了,随你咋办。”说完,蹲到地上不再走了。
民兵拿他没办法,只好把自己头上的解放帽卸下来交给他。老讲究把解放帽戴在里边,再把高帽子戴在外面,摇晃了一下脑袋,感觉戴稳当了,说到:“这才对哩,走吧。”
刘老师
刘老师一直教语文,他四十开外的年纪,头发就全白了,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挡在他鼓起来的眼珠子前边。摘了眼镜,眼珠子会发出瓷片一般的光泽,怪吓人的。
刘老师是全校公认的语文专家,对汉语汉字的研究功夫极深。在他看来,汉语汉字和汉族,都是造物主的杰作,没有哪种文字能和汉字相提并论。他还考证说,汉字是陕西人发明的,最早被发明的汉字,就是仓库的仓字,进而考证出来二十四节气中,唯有一个节气和农业生产无关,就是谷雨。那是因为汉字发明成功,上苍感动,天上下谷如雨。在别人看来,刘老师食古不化。他坚决反对简化字,说把完美的汉字简化成笔画,简直就是作孽。有人就开玩笑说:“总有一天,汉字也将变成字母,人民日报不是说要为汉字的拉丁化而斗争吗?”刘老师摘下眼镜,鼓鼓的眼珠子盯着那人说:“汉字可以拉丁化,但汉民族能长出蓝眼睛长鼻子吗?数典忘祖,可怜可恨。”那人吓得赶紧息鼓休战溜掉。
刘老师教语文,很有些“歪门邪道。”学生们写作文,说要把牛鬼蛇神这四种害人虫全消灭光。他就在班上发动学生们讨论,让大家说说牛鬼蛇神到底是四种动物还是两种动物,把校长气得要让他去教动物基础知识。有个学生考试时,把“公”的反义词答成“母”,校长认为这是政治问题,不仅不给分,还要批斗。刘老师说:“公私可对应,公母亦可对应,而且公母对应,一反一正顺理,正反相辅相成,理应鼓励,还要给高分。”最后,在教导主任的协调下,这道题给了一半的分,他为此愤愤不平了许久。他在班上出题,让学生形容天气寒冷,有个男学生说天寒如地震,别的同学哄然大笑,他却大为赞赏,说是这名同学一定是冬日夜里起来撒尿,被冻得直打颤,双脚站不稳如同地震一般。说完,仰天大笑,连呼奇才不可多得。
刘老师在语文上的造化,到了别的科目上就不灵光了。他耿耿于怀数学老师讲的乘法负负得正,为此大大理论一番。他说:“如果说正数为公,负数势必为母,难道两个母的在一起就成了公的?”把数学老师听得目瞪口呆,半天竟无言以对,眼看他扬长而去。他当班主任,和学生们疯玩打闹,没大没小,很受学生喜欢。有个学生正为一道物理题发愁,被他看见了,就过去指导。学生问他,在现实生活中,有哪些例子能说明油比水轻。刘老师拿指头弹了弹学生的头说:“朽木也,尚可雕。人,脑袋上出的是油,脚上出的是水。油比水轻,自然上浮。水比油重,自然下沉。”学生如获至宝,作业判下来却是错的,又来问他,他讪讪答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你答错了,责任自负。”说完,逃了出去不再回头。
他是外乡人,没有结婚更无家庭,视学生们为孩子,一个月三十几块钱的工资,大都为穷学生们垫了学费。他班上有个学生,拿旧报纸刻字,不小心刻在了反面印的领袖像上,被学校贫宣队发现,要把他定个反革命,还要开批斗会。刘老师坚决不同意说:“每年印刷的领袖像何止千万,最后都要被回收打成纸浆再利用。难道造纸厂的人都是反革命?”贫宣队说不过他,但在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年月,校长都要听贫宣队的。没有办法,学校就为一个三年级学生开批斗会。当贫宣队长宣布把反革命押上来时,刘老师陪着那名倒霉的学生一起走上主席台。学生被吓得浑身发抖,刘老师更是悲愤交加,痛不欲生。他一把扯下眼镜扔向空中,用手指了指学生,又指了指贫宣队,一句话没说出口,一股鲜血从他的嘴里喷射而出,人就仰面朝天倒了下去。
刘站长
刘站长是大队党支部委员,大字不识一个。因为他是唯一的没有别的职务的光杆委员,几经吵闹,又赶上大队要成立科研站,就让他当上了大队科研站的站长。
在科研站成立大会上,刘站长把胸脯拍得山响说:“大队里给我十亩地,几个男女娃娃,我保证让十亩地长出二十亩地的庄稼来。”革委会张主任听着这话不对劲,纠正说:“科研站要对农业生产进行科研,不是叫你纯种庄稼。”刘站长振振有词地说:“科研站的地里都长不出好庄稼,还科研个屁?”
刘站长走马上任,第一个请求就让大队干部哭笑不得:他要求大队给买一头牛,一辆架子车,还有犁耙等一干农具。大队长说:“村里有拖拉机,你要牛干啥用?”刘站长说:“我看过了,拖拉机太重了,把地压瓷实了都不长庄稼了。我就是要用牛耕地,才能多打粮食。”
科研站的第一个科研任务就是苞谷杂交制种,需要把母本苞谷的天花抽掉。几个年轻人一大早起来到地里抽天花,刚一动手,刘站长从地里钻出来说:“我就知道你们几个不干好事情。你们把苞谷的天花抽掉了,庄稼还能活吗?”技术员只好把讲了不知道多少遍的道理再讲一遍。刘站长瞪着眼睛说:“满嘴胡呔。母本就是你妈,父本就是你大。你把你妈的头割下来,还能活吗?你妈都死了,还能生下你吗?”几个人争来争去,达成妥协。抽掉一半、留下一半的天花来个对比试验。
苞谷成熟了。留着天花的苞谷籽粒饱满,抽掉天花的苞谷籽粒星星点点,颗粒很小。刘站长得意地说:“咋向?还是老办法好用吧。”技术员满有把握地说:“再做个实验,一样种子种一半,看看那个产量高?”第二年,杂交苞谷比没有杂交的产量高出近一半。在事实面前,刘站长目瞪口呆地说:“咋毬弄得,没有头的苞谷还能高产?”当听说这就是杂交优势的时候,刘站长恍然大悟说:“对着哩。骡子就是马和驴杂交生下的,骡子的力气比马和驴都大。不对呀?骡子不能生崽,杂交苞谷咋就能种出来?”
刘站长是党员,又是贫农,思想觉悟比一般社员要高一些。生产队里开了一架轧花机,专门给社员加工棉花。刘站长知道社员家的棉花,差不多都是从生产队地里偷来的,开轧花机就是助长歪风邪气。半夜三更,刘站长跑到轧花机旁边,强令关掉机器。看机器的人说他管不着,依然轰轰隆隆地开机器。刘站长连夜跑到革委会张主任家里,要求派民兵管一管。张主任坐在炕沿上眯瞪着双眼说:“你管好科研站就成了,别的事情少操心。”说完,倒头又睡。
刘站长讨了个没趣,肚子里一股无名火腾腾燃烧。他从家里扛来竹竿,高高举起来,照着机器房外面的电线打下去,电线冒着火花掉到地上,机器声音戛然而止。刘站长趁着没人,扛着竹竿子跑回了家。
一连几天上工,刘站长双手又红又肿,碰到啥东西就疼得龇牙咧嘴。看果园的老汉问他咋了?刘站长左右瞅瞅没有人才说:“我家的棉花还没有脱籽。轧花机又关了,老婆骂着让用手脱籽,就成这样了。真倒霉。”
刘站长的大儿子不知道啥原因,长得又小又瘦,就像个微型人。为了这个儿子能找上媳妇,刘站长三番五次找大队干部,要求让他儿子当民办教师。大队干部被缠得烦了,答应先叫他儿子带几天课试一试。学校王校长打心眼里不愿意,又不敢得罪大队干部,暗地里使了个坏,叫人在讲台腿底下垫了两块砖。试讲的时候,刘站长的儿子往讲台里边一站,脑袋顶才刚刚露出来,学生们根本就看不见他的鼻子和脸。刘站长的儿子咳嗽几声,哭着跑开了。
有人给刘站长的儿子说了个外乡媳妇,说好第二天见面。先天晚上,刘站长忙活一晚上,第二天一早,把一双改造好的鞋子交给儿子穿上。这双普通布鞋被刘站长在帮子外面缝了个腰儿,鞋坑里垫上了木头板,穿上去显得高了许多。见过了面,刘站长关切地问女娃是个啥意见?他儿子气急败坏地说:“都是你这双鞋闹得,走不了路,摔了好几个跟头。人家看不上我。”刘站长一拍大腿说:“看把他的。秤砣虽小压千斤。她不愿意你,我还不愿意她哩。”
婆娘秧子
关中人把女里女气的男人叫做“婆娘秧子”,用现在的时髦词就叫做“伪娘。”他的真名叫冯连有,从小就有女娃娃的性格。那时候男娃娃喜欢玩打陀螺、打弹弓、打棒球、打玻璃球,他对这些劳什子一概不感兴趣,终日在女娃娃堆里丢沙包、过家家、斗草花、染红指甲。他喜欢像女娃娃一样动辄就撅着嘴、斜着眼睛看人。长大以后,人们连“婆娘秧子”都懒得称呼全了,简练地把他叫做“秧子”。
只要是女娃、女人感兴趣的东西,秧子一样也不落下。他妈妈织布,他能在旁边一蹲就是半天,目不转睛地边看边问。趁着没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上了织布机子就开练,没几天就把布织得像模像样。妇女们在地里干活,歇息的时候总爱讨论织布纺线做女红的琐事,他在旁边听,一开始还装着漠不关心的样子。可是听着听着,入了迷,很自然地就参加讨论。一天,几个妇女讨论说,织红蓝白三色花布,很难算账的,弄不好就把花给织错了。秧子不解地说:“这有啥难的?五加一、七添二,记住横竖就对了。”妇女们立马和他热烈地讨论起来,完全忘记他是个男娃娃,更是个小屁孩。为了帮助妇女们记清楚,秧子兴高采烈地说:“横竖也好记,横像韭菜竖像筷子,眼里看着,心里算着,手里换着,错不了的。”秧子和妇女们讨论得热火朝天,唯有他妈妈忧郁地说:“这娃娃,得是生错了?以后咋办,谁给他做媳妇?”
长成了大小伙子,他的性格还是一点没改,舍不得剪去长头发,爱穿红颜色的衣服,见生人脸就红,说话慢声细语。街上来了货郎,他和女人一样,对花花绿绿的丝线爱不释手,挑来捡去。关中男人性别意识特别强,不屑于和女人吵架,还美其名曰“好男不跟女斗”。可是,这一条,到了秧子那里就不灵了。秀英的男人在煤矿工作,她生了四个女娃,没有男娃娃,在农村这可是很明显的短处。那天秧子在秀英家的自留地里往自家拉土,被人家发现了,阻拦他不让拉。秧子就像妇女们吵架一样,上来就揭人家的短说:“你家又没有男娃娃,又不用盖房子娶媳妇,要这些土做啥?”秀英一下子急了,破口大骂起来。秧子被骂急了,双脚蹦起来两尺多高,双手在空中“啪”地一拍,双脚也在空中一磕,拖了尾音骂道:“老天爷呀,你来断断理,婆娘欺负人,你也不管管。”
村里有个女娃叫绒绒,长得很漂亮。虽说秧子是个女人性格,可他毕竟也是个男人,长大了也像正常人一样有个求偶之心。他家底子不错,房子也不少,哥哥又结了婚分开来过,按说不愁找媳妇。可是,他名声在外,托人拿了重礼说媒,绒绒家死活就是不同意。秧子自告奋勇,老是到绒绒家去帮工,一帮工就对着织布机指指点点。绒绒妈烦了说:“你以后不要来了,我们家不要你这样的婆娘秧子。”秧子被骂走了,临走还说:“秧子有啥不好,心疼你家绒绒就成。嫁给我,还不用她做针线活。”
那段时间,村外野地里老有流氓,趁妇女从地里回来晚、或是有走夜路的单身女人,就搂搂抱抱欺负人。大队治保主任带领民兵蹲守好几天也没抓到人,就不管了。这天天黑,绒绒趁天凉快在自留地里多拔了会草,结果就出事了,被一个脸上抹着锅底灰的男人按倒在地。要不是绒绒破命地喊叫,不远处的地里还有人干活,就让人给祸害了。回到家里,绒绒被吓病了,大白天不敢出门,夜里也不敢上茅房,睡梦里还经常大喊大叫。看病先生和神婆子都请过了,还是无济于事,把绒绒的妈妈愁得不成。
这段时间,秧子经常夜里一个人出去,身后背着个包袱,说是去地里看庄稼,却经常在小路上来回地走。这天天黑,星光隐约,秧子又出了村,走到苞谷地里,把身后的包袱打开,拿出几件女人的衣服来穿上。白底红花的短袖衫子,黑塑料底的系带鞋,头上还顶了块女人经常顶在头上的手帕。看看没人,秧子扭着腰肢走到了小路上。走着走着,听得背后有脚步声。秧子心“怦怦”地跳,既害怕又兴奋。害怕是那个人又盼着是那个人。秧子不敢回头,又不能快跑,只能像女人一样碎步快走,还得忙活着扭腰肢,几步下来就累了,很快被后边的人拦腰给抱住了。那人低沉而又威严地说:“往苞谷地里走,不听话就要你的命。”
秧子被人抱住的一刹那,浑身一哆嗦,害怕都来不及了。他猛一弯腰,双手向后抱住那人的小腿一使劲,两人都倒在了地上,厮打在一起。秧子不好意思张嘴喊叫,那人更不敢出声,两人哑巴一般只动手不动嘴,在地上翻来滚去,破了命地打斗。那人眼看不能得逞,就急于脱身,无奈被秧子缠着打。那人急了就顺手从地上拿起快碗大的土块,狠狠地朝秧子头上砸去。秧子两手在那人的脸上抓来挠去,得机会就在那人的脸上脖子上下嘴撕咬。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直到有个赶夜路的人,发现路边上躺着两个已经昏迷的人,吓得赶紧回村子叫人来。人们打着手电筒、提着灯笼赶到地里,把两个浑身衣服破烂、满脸满头是血的人,抬回到了大队医疗站。治保主任当夜就查明,那个流氓是邻村的光棍汉,年过四十没结婚,又没人管得了,经常干些下三滥的事情。
光棍汉被抓到了公社,秧子也被送到了公社卫生院治疗。好在只是脑震荡和皮肉伤,并无大碍。这件事情在村里引起轰动,成了人们议论的热点事件。这天一大早,绒绒的妈妈带上绒绒,挎着鸡蛋篮子到卫生院看望秧子。有人看见了打趣说:“秧子好福气,出名当英雄,还走桃花运。”绒绒的妈白了那人一眼说:“秧子也是你叫得?我看你五大三粗的,还比不上我家连有男人气壮。”
三枪拍案惊奇
在大唱样板戏的年代,唱好样板戏是政治任务,从公社到大队,都很重视,出了洋相就是政治事件,马虎不得。公社里把演样板戏的任务分了下去,大队里要演的是《智取威虎山》。为了完成任务,大队书记亲自挂帅,在全村挑选有点文化底子的男女社员,组成了临时剧团。
从县文教局请了老师,大张旗鼓地排起了戏。被挑上演戏,可是很风光的事情,一天记十二分工不说,还有夜餐可吃。尽管只是一碗面条,可那在缺粮的年代,是很不容易做到的。演戏的任务是春天里下来的,秋后就要验收汇演,到时候全公社和各大队的干部,要来观摩验收。
三豁子三十多岁,贫农成分,当过基干民兵,政治条件好,他也闹着要演戏。大队书记把剧本给他,让他念一段台词,他把杨子荣的“跨上青鬃马”读成了“跨上青毛马”。书记说,唱戏你不是块料子,打杂还成。三豁子对能打杂也心满意足,就一心一意做他的杂货事。
智取威虎山有打枪的情节,杨子荣上山打虎要打枪,杨子荣在威虎厅和土匪比枪法要打枪。教戏的老师说,要在大的戏院,打枪要枪枪挂响,如杨子荣枪毙栾平和小分队大战百鸡宴等等;在农村露天演戏,打好三枪就成了,其他的就比划比划。这三枪的音响效果就交给了三豁子。
三豁子为了这三枪能打响,着实下了不少功夫。一开始,他用小孩子做的自行车链子玩具枪,装上黄色炸药,但十枪就有五枪打不响。他又用体育比赛用的发令枪。响倒是能响,就是声音太小,效果不好。后来,他到铁匠铺子看打铁,有了点子。找了块打铁用的铁砧子,打枪的时候,把黄色炸药舀一小勺放在上面,用斧子背狠命一砸,一砸一个响,声音还很逼真,受到书记的表扬。
秋后收了苞谷,种上了小麦,样板戏验收的日子也就到了。可惜天不作美,早上就阴沉着个脸,晌午下起了雨夹雪,临到天擦黑雨才停了下来。戏台子是早就搭好的,三台借来的发电机也轰鸣起来,电灯把个戏台子上下照得雪亮。戏台子底下正中间,摆上了从学校搬来的课桌条凳,待公社大队一杆子头面人物坐定,男男女女社员把戏台子围了个里外三圈。天黑下来,锣鼓家伙一敲,戏就开演了。三豁子很兴奋,比要上台的演员还忙活。他到管电闸的跟前,千叮咛万嘱咐,说土匪和杨子荣比枪法的时候,千万要记得关小电闸,要不然灯不灭,可就演砸了。他还不放心,又走到指挥他放枪的民兵跟前,说千万盯紧舞台甭眨眼,要打枪的时候,手里的红旗立马落下来,他好按时砸炸药。一切安排停当,三豁子坐在后台不远的地方,摆好铁砧子,放好炸药,举起斧子。等杨子荣打虎了,枪一甩,民兵手里的红旗一落,他的斧子同时砸向砧子上的炸药。谁也没想到,平时百砸百响的炸药,这回竟然没响,台下一片哄笑。三豁子还没醒过来咋回事,书记气急败坏跑过来骂道:“个狗日的,弄啥鬼,再不响,给你个熊样子戴高帽子游街。”三豁子不知道天下雨,铁砧子也会返潮,还以为是炸药不够多,就多挖了一勺子上去。杨子荣和土匪比枪法打吊起来的油灯了,土匪一举枪,炸药还是没响。三豁子脸刷地变白了,斧子从颤抖的手里掉到地上。他咬着牙,把装着炸药的原来装止疼片的玻璃瓶子举起来,等杨子荣打枪,民兵手里的红旗一落,他闭了双眼,把手里的炸药瓶子往铁砧子上一砸,轰然雷声从后台炸响,一股子硝烟腾空而起。
戏还在演,锣鼓家伙敲得正欢。三豁子面朝天倒在离铁砧子丈把远的地上,右手已不知去向,左手也血肉模糊,人事不省。电灯下只看见他的嘴唇往上翘着,像是在笑。
师徒恩怨
王道士原在华山修炼,一柄长剑舞得水泼不进。他为人低调,虽有万千人想拜师学剑,他都没答应。
有壮汉自沧州来,和王道士过招后弃剑伏地,苦求拜师学艺王道士观其貌相平顺,眉宇间了无争凶斗狠之气,家道也还殷实,嘴里念着“穷文富武”,就收下了他。这徒儿虽说是与王道士年纪相近,但却一口一个师傅叫个不停,侍奉若父。王道士把徒儿当平生第一和最后的弟子,潜心教练。两年之后,徒儿学成,剑术不在王道士之下。年关将近,师徒焚香作别。王道士在山脊小道依依不舍地送徒儿下山,徒儿说:“师傅勿远送,天寒地冻别伤了身体。”王道士停下了脚步,挥手让徒儿远走。谁知王道士还没转过身,徒儿却又转过身来,向王道士走来。王道士忙说:“礼多误事,赶紧走吧。”这徒儿近得王道士三步,俯首作揖:“师傅,我的剑术是不是华山第一。”师傅说:“在我之上。”徒儿又问:“以后有没有人在我之上?”王道士答:“天外有天,不要做此妄想。”徒儿又逼问:“以后有没有人在你之上?”王道士答:“现在你就在我之上。”徒儿再追问:“你如果再收徒,是不是就有人比我不次。”王道士说:“放心吧,你是关门弟子,不会再收了。”徒儿问:“如何信得?”王道士问:“你要如何?”徒儿目露凶光,拔剑在手,斜视山下道:“你从这里跳下去,我就放心了。”王道士心里一惊,略定神之后说:“徒儿,为师还有一招不曾教你,你想不想学?”徒儿忙跪地而拜,痛哭流涕。王道士说:“你起来吧。”随即把身后洞箫握在手中说:“以你之剑力,能不能把这洞箫一劈为二?”徒儿答:“有何难。”一剑下去,洞箫劈断。王道士手里拿了半截洞箫,趁徒儿倾身未收,一洞箫插进徒儿脖后,鲜血喷射而出,徒儿身如软面,滚下山去。王道士长叹一声,纵身山下。
命不该绝,王道士被一棵山间小树牵挂。他又不想死了,拔株草药在嘴里嚼嚼,从此离华山而游四方。
佀发娃当兵
佀发娃虽然没上过几年学,但志向倒不小,对当兵着了迷。那时候当兵对年龄限制不严,他从十六岁开始就年复一年地报名当兵。第一年报名,在目测关他就被淘汰了。接兵的干部从一堆报名的青年中,直接把他提溜出来说:“你还没有枪高,回去再好好吃两年饭。”他回去给他大说:“往后不要叫我吃包谷红苕了,多吃几个馍馍也能长长个子。”他大一想,两个儿子,能混出去一个,也能减轻将来娶媳妇的压力。果然,在以后的时间里,家里挑水担柴火都不让他干,说是怕压得个子长不高。吃饭的时候,破例允许他和奶奶一样吃馍馍。
俗话说女大十八变,其实男娃娃变得也挺快。一年功夫,佀发娃长高了半头,看上去也壮实了不少。眼看得树叶黄了,新一轮报名当兵又开始了,佀发娃满怀信心地报上了名。这一回,目测关倒是过了,可是,一上体检站,佀发娃看到要在一个教室里脱得光光的检查身体,更要命的是他的一个女同学在医院当护士,跑来跑去地送表格。轮到他脱衣服了,他一急,竟然哭了起来,接兵干部认为他心理不成熟,生生地把他给淘汰了。接连两次打击,让佀发娃既着急又恨自己。夏天,为了练胆子,他在涝池里赤条条地游泳,男男女女人来人往也不在乎。秋后,佀发娃在全大队第一个报上了名。这回接的是空军地勤,对文化程度有要求。还没有目测,就先考文化知识。这下子,佀发娃傻了眼。有一道化学题,是写出煤燃烧的化学方程式,他给来了个煤加氧气生成炉渣。文化不过关,当兵的梦就这样又一次破灭了。
佀发娃犟劲来了,第四年还报名当兵,这回一路过关就到了体检站。体检站检查外科的是个军医,穿着三点红的军装,戴着口罩,既威风又威严。检查到外生殖器时,军医用手捏着他的蛋蛋问疼还是不疼?其实,这是检查有没有疝气。如果稍微一捏就疼,说明有疝气。可怜的佀发娃哪里知道这些,又加上想当兵实在是太心切了,以为当兵必须勇敢,怕疼就是不勇敢。所以,当军医问他疼不疼时,他语气坚定地说:“不疼。”军医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加大了力道。这回真的有点疼了,可是佀发娃把头一抬,双目睁圆说:“你就是把它捏碎了,还是个不疼。”军医一愣,感觉挺别扭,就判他对痛觉不敏感,确定为不合格。连着四年没当上兵,他大也泄气了说:“娃儿呀,认命吧,咱就没有当兵的命。”佀发娃央求说:“我再报一年,就不信当不上。”
第五年,佀发娃当兵还是失败了,失败的原因竟然和他的姓有关系。接兵的干部可能文化程度也不高,在点名上体检站时,把佀(si)读成了侣(lv),农村青年礼貌不周,不给面子就哄堂大笑起来。干部脸上挂不住了说:“就你这个姓怪怪的,到底读个啥东西?”尽管佀发娃对他说读个“四”,但接兵干部还是觉得以后他要是当了兵,还不知道多少人要出读错字的洋相,就把佀发娃给撤下了。
第六年,征兵对年龄要求严格了,要求不超过二十二岁。佀发娃又庆幸又担心。庆幸的是今年他的年龄是合格的,担心的是今年当不上兵,明年就没机会了。许是老天看他心诚,今年他从目测到体检,都合格了,就等着发入伍通知书了。大队几个体检合格的青年,为了讨好民兵连长,一起给民兵连长家挖红苕。佀发娃干劲十足,拿着铁叉子挖,其他几个人在后边捡拾挖出来的红苕。眼看得日头偏西,红苕也快挖完了,佀发娃心里想着入伍通知书就要下来了,一高兴,就走了神,铁叉子一歪,叉齿子把自己左脚扎了个洞,血流出来染红了泥土。
入伍通知书发下来了,却没有佀发娃的。接兵的说无论如何不能带一个伤号到部队。无论民兵连长咋个央求,甚至还给接兵的送了两条宝成烟卷,但接兵的就是死活不答应。
二十五年过去,佀发娃的儿子当上了兵。发了新军装,再有两天就要走了。夜里,佀发娃和儿子睡在一个炕上,说是这一走就是好几年,要好好和儿子说说话。半夜,儿子起来上茅房,发现他大不知去向,那套放在炕头的新军装也没有了。儿子披上件棉袄,开了房门满院子找人。只见院子里,月光下,佀发娃穿着那身新军装,像个战士那样来来回回地齐步走。
王金彩
王金彩嫁了个好男人,却只生了个女儿,这在“无后为大”的地方,成为两口子最大的一块心病。男人从城里回来休假,王金彩对男人说:“招个上门女婿来,也算是有了儿子,祖上香火不断。”男人说:“娃娃还小哩,长大点再说。”王金彩说:“咱的女子都十六岁了,要在老年间,都结婚生娃娃了。现在新社会,不兴早婚,咱先说上个男娃娃,放在家里,也能干活,到年龄再结婚。”男人只管上班挣钱,家里的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三媒六婆地撮合,很快就从南山里找了个男娃。这男娃叫个冬祥,刚刚十七岁,还在上中学,长得细高白净讨人喜欢。媒人把男娃领了来,王金彩一眼就喜欢上了说:“不像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娃娃,一看就像我们家人。”冬祥说:“我家里弟兄们多,我愿意出来,也给我爹娘减少负担。可是有一样,我还在上中学。到你家里来,我还要上学。”王金彩说:“我家没有男娃,你就是给我家当儿子顶门。学就不要上了,上工干活挣工分,再把房子翻新一遍。咱这家,有人挣钱,有人种田,日子好着哩。”冬祥听了,再没说啥。
写了文书,改了姓氏,又过了户口,冬祥就算是自家人了。冬祥白天干活,夜里看书,和女娃不热也不冷。有人看出了门道说:“这冬祥人穷志不小,天天夜里看书,可能嫌弃女娃没上过中学。要当心人大心大,将来一场空。”王金彩摆着手说:“放心,人心都是暖出来的。不过两年,他就认命了。”
还没到两年,冬祥就得上了气喘的毛病,吃药也不管用。王金彩把他带到城里的大医院看病。医生说是哮喘病,可能与遗传有关系。王金彩的男人送他们回来,夜里商量事情,男人说:“遗传来的病,治不好哩。趁着还没有结婚,早早退了回去。”王金彩大怒说:“你还是个工人哩,说这样的话,也不嫌丢人。冬祥是咱的儿子,得了病你就要退回去。要是咱亲生的,你咋办?还能掐死他不成?”男人长吁短叹不再说话。
王金彩为了给冬祥看病,连大医院带土偏方一起用。两年下来,病没见好,钱却花得入不敷出了。正在两难,有人出招说:“医尽神出。你家冬祥的病,许是神仙才能治好哩。”王金彩听了眼前一亮,动了心思。
这年秋天,村里来了个江湖术士,操着外地口音,一双三角眼贼亮,闪烁着诡秘之气。王金彩认定这术士是个高人,求他做法看病。术士拿着罗盘里里外外转悠了两天,开口就说:“邪气太重,只怕是要花大钱才能驱赶。”王金彩说:“你只管做法,要多少钱,给我说。”术士伸开一巴掌说:“要这些数,只是做法。完了事,钱还是你的钱。”王金彩第二天就到城里,连挪带借,拿回来五百块钱。
天近晚,术士带着王金彩到野地里祖坟旁,挖了个坑,把那五百块钱用报纸包好,拴了条红线,把钱埋进土里说:“我念咒做法,你往头里走二十步,不叫你你都不要回头。”
王金彩老老实实走了二十步,背对着术士,闭上眼睛,耳听得术士嘴里念咒语,眼前出现了冬祥牛犊子一样结实的身影。
术士念咒语的声音突然没有了,也没有人叫王金彩回过头来。猛然想起了啥,连忙回头,却见那个平时走路老态龙钟的术士,正飞一样地逃跑。王金彩意识到大事不好,跑回到坟地一看,那个埋钱的坑还在,钱却没有了。野地里空无一人,喊也没人听见,撵也撵不上,眼睁睁看着术士拿了钱远遁。
王金彩被骗了钱,成了大笑话,又气恼又丢人,大病一场。半年以后,她的男人因为挪用公家的钱,被查出来,丢了工作,回乡务农。
眼看要家破人亡,王金彩身体好点以后,天天往外面跑,也不知道忙些啥。男人问她,她双眼冒火说:“这个老骗子,我要是抓不到他,就死在外面不回来。”男人劝她想开点说:“钱没有了,只要人好好的,慢慢再挣回来。”王金彩说:“钱好说,气难咽。”
转眼间又是一年半过去了,王金彩风餐露宿,满世界找人,风吹雨淋日头晒,成了个疯婆子一样的老妇人。
话说临近年关,王金彩到二十里外的镇上找人。日已偏西,忽然见街头一群人乱乱哄哄,赶上去看热闹。挤到人堆里,发现当街地上一个老汉蹲着,被几个年轻人用脚踢,其中一个嘴里还骂着:“老鳖蛋,敢骗钱,打死你。”王金彩眼睛里冒出火来。她已经认出来,这个被打的老汉,就是那个骗她钱的术士。
王金彩推搡开众人问道:“这老汉骗谁的钱了?骗了多少去?”有人连说带骂:“老鳖蛋骗钱,没得手,被识破了。”王金彩连忙说:“这人是我娘家舅,是个疯子。你们别打他了,我把他带回去,关在屋子里,不叫他再骗人了。”在她连说带央求下,众人才放开了术士。
人都散去,术士从地上爬起来,向王金彩磕头。王金彩说:“跟我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到了村子外面,王金彩一把揪住术士的前胸,怒骂:“老东西,你还认得我吗?”术士看了看王金彩,又跪下去磕头。
三天以后,王金彩回来了。一进家门她就从怀里掏出来个纸包说:“钱要回来了,赶紧给冬祥看病。”西屋里,冬祥躺在炕上,气都出不来了。看到钱,冬祥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妈,一时三刻就断了气。
夜半三更钟声急
刘瀍生年过五旬,就已经当了十几年的生产队队长。他非常热爱这个芝麻大的官职,每每和社员生气斗嘴,都要说上几遍不干队长了的话,还说队长这个职位也不是老先人给留下来的,不可能当到老还代代相传。可是,生气归生气,吵嘴归吵嘴,要不了一时三刻,上工的时间一到,他还是早早地跑到老槐树下,拽了钟绳发出了上工生产的号令。
在别的生产队,敲钟的都是分管生产的副队长。刘瀍生当了队长,这条钟绳谁也沾不上边。有一年夏天半夜里,邻村堆满刚刚收割回来的麦子的场院突然失火,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刘队长在自家门外的架子车上乘凉,忽然看见火从南边烧了起来,以为是自己队里的场院着了火,吓得“妈呀”一声就哭着喊着往场院里跑去。跑着跑着,他就发现这火光其实离得很远很远。刘队长破涕为笑,但还是不自觉地跑到了场院旁边挂着钟的老槐树下边,解开了拴在树上的钟绳,稍稍迟疑了一下,果断地敲响了大钟。
浑厚的钟声在夜空骤然响起,社员们慌里慌张地都到大槐树下集合,以为发生了啥大事情。大家伙看到邻村场院里大火熊熊,以为队长要发动大家去救火。刘队长站在碌碡上,手指着远处的火光说:“扁家村场院着了火,这还了得?这一场大火,把社员们辛辛苦苦种下的麦子,都烧光了。咱先不说公粮交不交,没有了麦子,娃娃吃啥?老人吃啥?有盖房的嫁女的娶媳妇的,拿啥招待客人?没有麦子,就没有白面。没有白面,就没办法蒸馍馍。没有白面馍馍,就是羞先人哩。”刘队长这一番高谈阔论,把社员们听得云里雾里。刘队长说着说着,远处的火光也渐渐地消失了。刘队长接着说:“火灭了,没啥热闹看了。大家都回家去吧,明天起来早早出工。钟声一响,马上到树底下集合。迟到的,扣工分。听到没有?散会。”
艰难岁月里当家人也很难。一个生产队,二百多号人,老的小的吃喝拉撒都靠队长把着。刘队长说:“咱只是个队长,官比芝麻还小。可话又说回来,公鸡头上的肉,大小也是个冠(官)哩。我不操心谁操心?”来了春荒,刘队长第一个着急,三番五次跑到大队部问救济粮啥时候下来?一来二去把书记问烦了,说他:“八个生产队,就你事情多。别的生产队都是自救,就你老是向国家伸手要这要那。你也不学学陈永贵?人家大寨遭了灾,一粒粮食也不要国家的。你咋就没个志气?”刘队长委屈地说:“咱拿啥和人家陈永贵比哩?人家大寨全世界有名,每年到大寨参观的,好几万人。这么多的人,一天一人拉一泡屎,那就是多少肥料?这些肥料上到地里,又能多打多少粮食?这个账,不敢算哩。”刘队长这一笔账,把书记算得目瞪口呆又咬牙切齿。大队长一看书记要发火,赶紧把刘队长拉走了说:“今年没有救济粮,各想各的办法。”
没有吃的,能想出个啥办法?好在队里种了十几亩苜蓿喂牲口当饲草。苜蓿发芽,就是救命的菜。大队里规定,本村社员不能偷本村的苜蓿,要不然,逮住了要上批斗会。这个规定,等于鼓励社员偷别村的苜蓿。别村的干部也不傻,不仅对本村的苜蓿严防死守,还发动社员集体到外村去偷。
刘队长派了十几个男劳力日夜看护队里的苜蓿。这天深夜,没有月亮,天黑得像倒扣的锅,正是偷苜蓿的好时机。刘队长正在熟睡,大门被敲响了。刘队长披着衣服开了门,看护苜蓿的宽杆子站在门外气急败坏地说:“扁家村上百人来偷苜蓿,把看苜蓿的人追得满地跑。”刘队长一听,这还了得,一路疯跑到了老槐树底下,抓起钟绳一阵猛敲,把社员们叫来,手里拿着铁锨耙子就到了苜蓿地。一阵混战,偷苜蓿的被打伤好几个,灰溜溜地跑了。
就那么点苜蓿,牲口吃人也吃,总是不够。刘队长瞄准了邻村的苜蓿。他白天一个人四下里察看,发现东小郭村苜蓿长势良好,就要发动社员们去偷。还是在夜里,刘队长又敲响大钟召集社员,规定男女社员齐上阵偷苜蓿。他还特别规定,男社员扛上家伙什当护兵,女社员手快偷苜蓿。一旦发现有人来抓,男社员上去挡着,保护女社员偷。偷来的苜蓿过秤平均分配。社员们为了活命,又有队长组织,一个个既兴奋又紧张,摩拳擦掌就要上阵。刘队长拦下性急的社员们说:“大家注意,这块苜蓿,有一片打了农药。嘿嘿,日鬼的。我就不信,他打了农药,牲口还吃不吃,社员还吃不吃?我就想了个办法,先拔几棵喂兔子。苜蓿地里栽着四块牌子,牌子上写着有毒的字样。凡是牌子里边的,都有毒。狗日的,毒死了我家两只长毛兔。牌子外面的,没有毒。我喂鸡吃,鸡没死。我也尝了几棵,好好的。大家伙听好了,苜蓿只偷牌子以外的。”
刘队长正在兴高采烈地动员布置,说着说着,忽然站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接着歪歪扭扭倒了下去。社员们摸黑围上去问他咋了,刘队长手捂着肚子有气无力地说:“苜蓿有毒,不要偷了。”话说完,人就昏迷过去。
人们连夜把刘队长送到公社卫生院,医生赶紧给他洗肠胃。第二天晌午,刘队长还是昏迷不醒,把前来看望的社员们吓坏了。他的老婆娃娃守在病床前,咋也叫不醒他。一会儿,医生来了,冷冷地说:“如果再醒不过来,就回家准备后事吧。”霎时间,病房里哭声一片。社员们也三三两两来到病床前和他告别。正在这时,生产队副队长满头大汗地赶来了。他一手提着把铁锨头,一手拿着块砖头,到了病床前,猛地用砖头敲响了铁锨,“当当当”的声音震耳欲聋,把医生和在场的人吓了一跳。副队长还在敲着,只见刘队长晃晃悠悠从床上坐起来怒骂:“狗日的,谁在敲钟?”
赵瓦罐
赵瓦罐从河南逃难来的时候,和老婆背了两个包袱就是他全部的家当,靠着给别人烧瓦罐安身立命。土改以后,他家也分了田地。他对种庄稼不感兴趣,开了个瓦罐窑,日子倒也过得去。
赵瓦罐烧瓦罐是祖传技术。他烧的瓦罐,外形看不出有啥高明处,用起来却很神奇。农家人都知道,他家的瓦罐盛剩饭三五天不变味,盛米面百十天不发霉。那时候瓦罐竞争也很激烈,有的烧窑师傅偷偷来他家,以学徒的名义干活想偷走技术,都没有得逞。一日赵瓦罐被人灌醉了酒,差一点就把秘密说了出去。好在刚刚说了一句“绝招都在浆水上”,就被他老婆找见叫回去了。从此,赵瓦罐长志气滴酒不沾。
合作化以后,赵瓦罐的瓦罐窑成了生产队的产业,赵瓦罐窑长师傅一肩挑。有一年公社干部心血来潮,要模仿军队大比武,来个农业生产大竞赛。这个大竞赛分为农业组和副业组,副业组里有个比赛项目,就是把全公社五个村子瓦罐窑的产品放到中学操场上,来个“硬碰硬”,谁的瓦罐结实谁就能获胜。
这牵扯到大队的荣誉。尽管赵瓦罐一再说明,瓦罐是用来盛东西的,不是用来碰撞的,搞这样的比赛没啥意思。可是,大队干部不听这一套,非要他精心烧制几套瓦罐参加比赛不可。没办法,赵瓦罐精心烧制了面盆水罐等陶器。比赛的那天,操场上围了好几百人看热闹,也不知道提前是咋样安排的,把三张村的水罐摆在主席台上当擂主,别村的水罐面盆尽管往上面撞,一个个被撞得粉身碎骨,那只当擂主的水罐完好无损。
赵瓦罐看着自己辛辛苦苦烧制的陶器被撞得稀巴烂,心疼得捧着瓦罐碎片满脸胡茬子直哆嗦。就在公社干部要宣布三张村获胜时,赵瓦罐跳到主席台上,围着那只擂主水罐端详半天,看来看去看出了名堂。他趁人不注意,抱起那只水罐“砰”地一声摔在地上。这只神奇的水罐骨溜溜在地上打着转儿,布满裂纹却没有碎。赵瓦罐弯腰从地上捡起水罐,又举起来让大伙儿看说:“我就弄不懂了,这只水罐咋就像铁打的一样。不对劲哩。大伙儿看看,这只水罐,中间用了铁丝做筋骨。这是坑人哩,这样的东西,时间一长就生锈,盛水盛饭有怪味,不能用啊,亏不亏良心?”
好在农家人买瓦罐,还是图个实用。虽然赵瓦罐的陶器没有获奖却照样不愁卖。一来二去,天下就乱哄哄了。
那时候领袖像章雕像都很难得,既神圣又宝贵。尤其是领袖的瓷器造像,更是不可多得。大队干部突发奇想,认为瓷器陶器都差不多,南方人能用瓷器烧制领袖像,北方人也一定能用陶器做到,给生产队下了死命令,一定要赵瓦罐在半年内烧制出和瓷器一模一样的领袖造像来。
对大队干部这个死命令,赵瓦罐简直是哭笑不得。他对大队干部说:“烧制陶器,要在陶轮上拉抻成型。烧制人物,要雕塑坯子成型,做法完全不一样。再说了,陶器用浆水上浆,瓷器用釉子上光。用烧瓦罐的办法烧制白色领袖像,无论如何都是做不到的。”大队干部不听他这一套,给他派来了个教美术的老师配合,说一定要赶在国庆节前,烧制出领袖像来。
因为有了政治任务,瓦罐窑只得停产,专门研究烧制领袖像。教美术的老师不敢含糊,一刀一刀教赵瓦罐学雕塑。赵瓦罐一边学一边说:“这样多麻烦呀,你来雕刻坯子,我来烧窑不就好了?”老师神秘地笑着说:“学校都停课闹革命,我在学校也没啥事情干。还不如在这里练雕塑学烧窑,反正也算是向贫下中农学习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这一天,大队干部来到窑上查看领袖像烧制情况。干部们看到窑口外的空地上,扔了一大堆烧制的废品。这些废品雕像,黑乎乎地不说,还一个个呆头呆脑,缺胳膊少腿,惨不忍睹。大队干部被吓坏了,赶紧吩咐人把这些废品雕像深埋,不要叫人发现了。要不然,就是政治事件。
问到烧制失败的原因,老师说:“这些雕像,在坯子阶段还栩栩如生,烧制出来就严重变形,也不知道啥原因?”赵瓦罐说:“瓦罐是拉抻出来的,力道柔和一些。雕像是在泥巴坨子上刻出来的,放到窑里遇火就炸裂。还有这白色浆水,看着是白色的,一烧就变成黑乎乎的了。”
大队干部连丧气带窝火,宣布试验停止。老师被下放劳动,瓦罐窑停产,赵瓦罐回生产队务农。
从那以后,赵瓦罐再也没有烧过瓦罐,只是时不时地会看到他家后院冒浓烟。有人问到他家冒烟是咋回事,赵瓦罐支支吾吾地说是在红苕窖里烘柿子。
土地承包以后,日用器皿不是塑料的就是铝制的,瓦罐再也没有了市场,赵瓦罐重新开窑的念头在家人的反对声中只好作罢。
赵瓦罐祖传的手艺没有人继承,他郁郁寡欢到老。临死的时候,他吩咐儿子:后院放农具的棚子里有个破木箱子,木箱子里边有个物件,拿出来放到棺材里当陪葬。他儿子按照吩咐把那个神秘的物件拿出来,当众剥开里三层外三层的草纸,一尊油黑的陶制雕像闪着幽幽的亮光。这是个老汉,脑袋锃亮,脸庞圆润,下巴微翘,美髯飘胸,双眼炯炯有神,昂首挺胸凛然不可侵犯。
赵瓦罐倾尽晚年全部精力,完成了对陶器技术的升华。只是这尊雕像,并不是领袖,而是他自己。
仔细鬼
关中人说一个人仔细,就是说这个人很能精打细算,既吝啬又精明。拉明老汉六十多岁了,不仅身子骨硬朗,仔细的劲头一点不减当年。家里里里外外都是他打理,反正只要不是他干下的活,都有不对之处,他都要挑毛病。久而久之,老婆也懒得管,一切由他去。
他给自留地锄草,要越过地畔子半尺,锄到别人的地里,说是怕别人家的草籽落到自己地里。别人家推碾子,都是把碾盘和碾滚子擦净就成了,他不仅把碾盘碾滚子擦得锃明瓦亮,连碾子底下的地,也扫得干干净净。有人问他这是干啥,他神秘地说:“有用,等下你就知道了。”人们就好奇地想看看他要干吗,只见拉明的儿子用架子车拉了一车子带豆角的绿豆秧子,他老婆背着半口袋糜子,糜子倒在碾盘上,豆秧摊在碾子周围,一家三口手推碾子脚踏豆子,糜子推成米,豆子踩出粒。把周围的人看得目瞪口呆。
在那个十家倒有九家穷的年月,拉明老汉家的日子比一般人家还是要过得好一些。他的儿子虽然比不上他仔细精明,但模样身板还说得过去,给提亲说媳妇的人也不少,几年过去了没有一个女娃让拉明老汉满意,也就都没成。要说女娃都有啥毛病,拉明老汉一说就是:“二十多岁的女娃,扫地是给老爷画胡子。擀的面条像皮条,到了肚子里三天都化不了。”他儿子和他老婆心里急,催促他不要太挑剔,差不多就应声下来。他说:“不急,好的还在后头。”
拉明老汉当过几年生产队的副队长,主管生产。他种庄稼不含糊,毛病也挑得最多。别人干的活计,让他挑出毛病来,非扣工分不可,全队的社员让他得罪得差不多了。有一年年底,公社给队上派了工作组,说是帮助生产队对干部班子进行“充实,稳定,提高”,好好计划来年的生产。全队社员都来开会,有给干部提意见的,有给来年生产支招儿的。其中被提意见最多的,就是拉明老汉。工作组让他说说对意见的想法,拉明老汉巴咂着旱烟袋说:“都是些啥意见嘛,嫌我管得宽,管得严,我不服。过去我给地主扛活,种地比现在还仔细。人家那地种得,还没有化肥上,一亩地都能打四百斤麦。眼下,队里的地才打二百来斤麦。为啥?一帮子人种地白日鬼,人哄地地哄人。这样下去,咋个能成?”工作组说:“你这是典型的厚古薄今,攻击集体所有制。你这样的人当副队长,贫下中农不放心。”说完,当场宣布撤掉拉明老汉的副队长。
拉明老汉是个很看重面子的人,受到这样的羞辱,从此一病不起。他舍不得花钱看病,就这样越拖越重。半年之后,地里的庄稼咕嘟咕嘟往高里长,拉明老汉却病得连床都下不了。一天清晨,他感觉身子清爽些,就把他兄弟叫来,扶着他一步一喘地走,老婆儿子跟上他房前屋后一边转着看一边听他指指点点:“这地方能支个烹灶子,这个地方能砌茶水炉子,这地方搭个帐篷能摆三张桌子,这地方停放棺轿子。三迁村的棺轿子要早订,还能便宜八毛钱。”转完了,他也累了,最后郑重其事地对家人说:“我年前托人从南山给说个媳妇,快成了。山里女娃,手底下麻利,是个好劳力,就是模样别挑剔。过日子嘛,要紧的是能干活。”亲人们都哭了,劝他说病会好起来的,还指望他张罗给儿子娶媳妇哩。拉明老汉说:“人争不过命。就是个这。”
第二天早起,儿子下地,老婆做饭。等儿子从地里回来了,叫吃饭时才发现,拉明老汉不知啥时候把寿衣穿得整整齐齐,大睁着双眼已经死了。
字胆先生
一
杨子学年过花甲,自幼读过几年私塾,用他的话说,打算盘没学会,写字也是半通。其实,老先生的楷书行书功底深厚,常年四季求字索书者为数不少。可惜的是,这老先生太过清高,又极其认真,还很不合群,不仅弄得家里一贫如洗,还得罪了不少人。人们半开玩笑地把他说成是:做事做人都像是写字。对此,老先生欣然接受,说自己就是个“字胆。”
和一般人不同的是,老先生写字一定要把每一个字的来龙去脉搞清楚才动笔,没有搞清楚来历的字,绝不去写。汉字有几千个,他用几十年的功夫,几乎把每个汉字都吃得透透的,言谈举止不离汉字,写出来的字,个个都像老古董,倒也自成一体。
爱写字的人,大概算得上半个文人。文人就有文人的圈子。字胆先生的圈子,大多与学校老师有关,尤其是教语文的刘老师。一日闲谈,刘老师说:“古人也有犯糊涂的时候,造字的圣人就有过谬误。”字胆先生听刘老师贬低造字圣人,极为不快地问:“圣人谬误,有何为证?”刘老师说:“别的不说,就拿两个字为例。一个是‘射’。从字形看,身高一寸为矮,矮者短也,与‘射’何干?另一个是‘短’。左右结构,字形意义就是有豆如矢。豆如箭矢,乃‘射’也,与短何干?古人把这两个字正好弄反了。”字胆先生听得这一番奇谈怪论,上下打量刘老师几眼,起身就走,还不服气地说:“口说无凭,物证雄辩。你等几天,我给你找物证来。”
又过了几天,字胆先生手里拿着一把自制的弓箭到学校找刘老师继续理论。敲了几下门,刘老师开了门让他进来。字胆先生站在门外,把自制的弓拉满,箭杆瞄准刘先生。刘先生被吓了一跳,本能地把门关上说:“文人动粗,胜之不武。”字胆先生收了弓箭,推门进去说:“望文生义不好,望字断章也不好。射字的篆书,为一人一弓,意为拿弓箭瞄准即将发射。隶书改为身寸,更为绝妙。身者,靶子也,就像刚才被我瞄着的你。寸者,分寸也,指把握分寸,瞄准之意。”这一席话让刘老师心服口服,不得不冲着字胆先生拜了一拜说:“再说说短字何以如此?”字胆先生从裤兜里掏出几只黄豆荚,剥开皮放到桌子上说:“你可看好了啊。短字者,左边的矢是指箭头,能用箭头量长度的东西,一定长不了。更妙的是,这个豆,里边大有乾坤。一只豆荚里的豆子,排列整齐,可是,大小不一。也就是说,说一件东西短,一定要有比照物,而且这个比照物,还一定是同根同宗。造字者神圣,堪比伏羲八卦。”字胆先生说完话,也不管刘老师是如何呆若木鸡,抓起桌子上的茶杯,一仰脖子灌下半杯剩茶,连说刘老师学识如豆,枉为人师白吃皇粮。
字胆先生在任何地方,干任何事情都能和汉字联系起来,也不管人家接受不接受。有一回他赶牛车往地里送粪,牛受了惊,拉着车子狂奔,和另外两辆车子撞到了一起。别人忙着查看车子的受损情况,字胆先生看了看三辆车子,赶忙在地上画起图形来。队长过来训斥他,他把队长拉到跟前看图形说:“三车为‘轰’,简化字把轰字下边的两个车改为‘双’字,实在没有道理。”队长气急了说:“你一把年纪,连个车都赶不好。扣你工分。”
字胆先生的老婆不知道为啥和妇女队长吵起了架。本来,字胆先生对这样的事情毫不感兴趣。可是,当妇女队长被人骂成是“母猪队长”,正在撒泼要动手的时候,字胆先生才上前评起理来说:“说你是猪,实在是抬举你。在古语古字中,猪从来都是好东西。家里的‘家’字,就是房子里头有头猪,有猪才有家。还有刚毅的‘毅’字,就是一个人拿着一杆长矛在刺猪的屁股。刺得多了,猪就不怕了,就是有毅力了。至于说你是母猪,那就更好了。一来,你就是女的。二来,母猪远比公猪值钱。”
字胆先生正在摇头晃脑说学问,冷不丁脸上被妇女队长吐了口唾沫,她骂道:“我是猪,你连猪都不如。”
二
那年月,地里不长粮食是因为人在胡折腾。越是不长粮食,有人就越是要胡折腾。寒冬腊月的,大队开展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深翻土地运动。五六百名社员一字排开,挥舞着铁锨把土地翻下去一米多深。地里红旗招展、喇叭声嘶力竭,就像是一场混战。因为有人发过牢骚,说是这样深翻土地,把表层土壤翻到地下,又把地下的死土翻上来,是在糟蹋土地而受到了批判。字胆先生也看不惯这种胡折腾,又不敢发牢骚。休息的时候,阴阳怪气地说:“啥叫一季?‘季’字的字形就是一把刀子在砍一棵禾苗。也就是说,庄稼一熟一割就是一季。收割了庄稼,土地歇着了,人也就歇着了。这大冬天的,土地不能歇着,人也跟着受累。”字胆先生一边说着,一边在地上写写画画,引来不少人围观。
大队书记在劳动间歇时四处走走查看,正好走到字胆先生旁边。看见字胆先生在那里比比划划发牢骚,书记拨拉开众人,指着字胆先生说:“深翻土地是贯彻毛主席的八字宪法,也是一场革命。你在这里发牢骚讲怪话,就是反动。”字胆先生本来是害怕干部的,但是,听书记说自己反动,心里就不服气。壮着胆子说:“说我反动,词不达意。反动的‘反’字,是背手相向的意思。而我双手对着土地,是在劳动。因此上说,我是在动,而不是反动。”书记还要发火,大喇叭里响起了开始干活的号令,书记狠狠地说了一句:“再不老老实实劳动,就开你的批斗会。”一边说着,一边急急忙忙地走了。
字胆先生家里很穷,打不起煤油点不起灯。他在自留地里种了二分黄豆,打下来的黄豆榨成油用来点灯。有人问他:“一样的油,你为啥要用豆油点灯,生产队里不是分了棉花籽油吗,难道不能点灯?”字胆先生摇头晃脑地说:“不然,谬也。‘灯’字的古意就是‘豆’,用豆来点灯,有五千年的历史了。用啥油点灯,大有学问。”他这里还在字字句句不离古字,他的老婆那边做针线,被豆油灯的烟熏得直流眼泪,就骂他说:“你鼓捣了半辈子字,穷得叮当响。你要是个有本事的男人,就给咱弄二斤煤油来。”字胆先生认认真真纠正说:“说是煤油,其实和煤炭不沾边。正正经经应该叫洋油,外国的,舶来品,都不入流的。”他这里大骂洋油,他的女婿正好给他送来一罐煤油,还带来了个罩子灯。一点上煤油灯,屋子里立即明亮起来。字胆先生把煤油灯举在手里看来看去不说话。老婆问他:“洋油灯好还是豆油灯好”?字胆先生振振有词地说:“这个东西不能叫灯,你看它火焰如束,应该叫做‘炬’。火炬的炬。目光如豆不好,目光如炬才好。”
字胆先生的老婆生了五个女儿,按说嫁女儿要彩礼也不至于受穷。可是字胆先生食古不化,又好斯文,他嫁女儿从来不要彩礼,最多要点粮食果腹。他选女婿一律都要考试,而且都是考的汉字。大女婿因为没有答对“风牛马不相及”的“风”是啥意思,而被他生生卡了一年不让结婚,女婿又补习了不少汉字知识才过关。二女婿是个民办教师,可惜是个教物理的,对汉字没有多少兴趣,回答不上来问题,气馁地说:“你要是考我电学力学,我就知道。”字胆先生问道:“那你说说这个‘电’字,是个啥意思啊?”女婿除了说电荷、电流、电压、电磁感应以外,就是说不出来汉字的“电”是啥意思,毕恭毕敬向他请教。字胆先生翘着二郎腿说:“雷,震也。电,霆也。雷出天气,电出地气,故电从坤省你虽学问有限,但精诚可嘉。”说完,认了这门亲事。
字胆先生古风不减,酸气十足,对钱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他说:“钱者,从贝又从金。但凡宝贝金子,旁边必有武士持戈而立。不从正道上来钱,小命不保。”平日里,他从来不问钱的事情,有点零钱都是由老婆保管。一日赶集,他把自家的小猪卖了五块钱。兜里揣着这五块钱,字胆先生没有回家,而是直直地去了邮电所,排了半天队,想把这五块钱换成硬币。邮电所只给他换了两块钱的硬币,他又到信用社去换,回到家里都到了掌灯时分。老婆跟他要钱,他不给,说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要枕着这些钱睡觉。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又起来到灶房,把菜刀拿来放到枕头边上,自言自语说这“金刀护卫”,方才睡去。
字胆先生终生的遗憾,就是不能痛痛快快用宣纸写字。他给人家写对联,红事用朱红纸,白事用窗户纸,家里连旧报纸都没有。写字瘾上来了,就用毛笔蘸着水在桌子上练。有一年,公社在村里开现场会,要他写会标。他对干部说:“最好弄点宣纸来写,才有气氛。”供销社还真给他弄来了一卷宣纸。字胆先生写完会标,把剩下的宣纸抱在怀里就往家跑。好在也没有人去追问过这事,这些宣纸就成了老先生的巨大财富。
字胆先生过了七十岁,不幸得了半身不遂,从此不再出门,终日在家谢客不知道搞啥名堂。没过几年,老先生病故了,乡亲们帮忙来料理后事。他老婆抱出来一卷白纸说:“这是他这几年写的字,说是一定要在葬礼上用。你们谁认得,把它贴上吧。”学校的刘老师深懂字胆先生,自告奋勇来择开这些字。捉摸变天,终于明白过来,教人们把这些字贴到四处。字贴出去了,大伙儿围了上去。只见裁得整整齐齐的宣纸上,并没有黑色的墨迹,都好像一张张白纸。仔细一看,纸上边又好像凹凸不平。看大家不知道啥意思,刘老师说:“天正午的时候,你们再来看,必定叫你们大开眼界。”
到了正午,秋日的阳光照射在门边贴着的白纸上,白纸上一行行苍劲有力的字迹显现出来。刘老师一边给大家读这些字,一边无限敬仰地说:“看到没有,这些字,都是老先生蘸着米汤写的。纤纤羊毫,柔韧如丝,竟生生在宣纸上刀刻斧凿成立体文字。字胆先生中风半残之躯,竟有如此神功,力透纸背啊”
自榛老汉
一
自榛老汉有三大本领:写一笔好字,算一口好账,能掐会算懂半部易经。上了年纪的人还有这些能耐,自然不能做苦力下地,当了生产队的记工员。
当记工员不用早起就上工,待日上三竿的时候,他夹了本子,别上油笔,挺直了高高的身子往地里去,到有人干活的地方,认认真真地在本子上记上每个人所干的活计和分值。到月底,他把平时记的工分账汇总起来,交队长签上字,再记到社员的工分手册上。那时候流行一句话: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儿。年底决算的时候,社员凭这些工分和生产队算账,看看这一年是有所盈余还是亏欠。月底发了工分手册,总有几个心眼活泛的人来找后账,说是自己哪一天在哪里干活没有记上,被少计算工分了。每到这个时候,自榛老汉就显得极为自信,不用翻看账本,就把冒充工分人的底子揭得毫不留情。女社员粉婷拿着自己装订的小本子来找账,说是初三那天自己锄小麦没记上工分,娃娃都在本子上记上了,要求补记。自榛老汉说:“初三你家搬灶房,你没请假也没上工。”粉婷红着脸说:“都说你账算清,这回却记错了。我家搬灶房是不假,那一天我娘家妈来了,她给我家搬灶房,我就上工了。”自榛老汉不慌不忙地说:“早上有露水,不能锄麦子吧?后晌锄麦子,你刚刚到钟底下集合,你娘家妈就慌慌张张来寻你,说是把你家油罐弄破了。一共三斤油,倒了有一斤多的油。你心疼油,扛着锄头又回去了,再没出工。你把破了的油罐碎片扔到门外头,六杠子正光脚和泥,还把人家的脚都扎破了,六杠子还和你吵了嘴。”说完,自榛老汉从门后边找出一片油罐的碎片来说:“这就是你家的油罐碎片,我专门捡回来垫桌子用的。不薄不厚,正合适哩。”粉婷看充工分没得逞,气急败坏一把抢过碎片来说:“你都这一把年纪了,还不装点糊涂,还准备到阎王爷那里算账吗?”自臻老汉嘿嘿乐着说:“有了好账算,到了那头,阎王爷都高看我一眼哩。”
自榛老汉能掐会算的本领小有名气。谁家丢了东西,找他掐算,递上烟卷,他抽着烟,闭上眼睛,不停地掰着手指头。良久,他睁开眼说:“你家丢的东西,往南边去寻,三日之内,保你寻见。”老汉到底掐算得准不准,社员们各有各的说法,褒贬不一。自榛老汉最烦别人说他道行不成算不准。王社会家丢了猪娃子,找他掐算,他说到北边去找,结果,人家从南边地里找回来了。他害怕人家到处说他掐算的不准,还倒贴上人家一包烟卷。这还不算,夏天大中午的,自榛老汉从地里回来,半路上发现一只羊拖着缰绳跑来跑去,认出来正是王社会家的。四处瞅瞅没人,自榛老汉辛辛苦苦牵着羊,跑到北边的地边上,找了棵树,把羊的缰绳胡乱在树干上绕了几匝,看起来像是羊自己绕上去的。果然,后晌,正记着工分,王社会求他掐算羊跑到哪里去了?自榛老汉闭目掐算,然后满有把握地说:“往北边寻,有树盖如伞。你家羊在伞下养神。”王社会赶紧去寻,果真把羊寻了回来,然后毕恭毕敬地回敬了他一包烟卷。
自榛老汉毛笔字写得好,免不了有人求他给写个春联。他有学问不假,但写的春联不外乎“春光满院、吉庆人家”之类的老话,被大队干部训斥为“封资修”,要求他再写对联的时候,必须写毛主席诗词。这年年底,生产队贫协组长来找他写对联。尽管贫协组长并不识字,但还是要求对联写上“团结起来,争取更大胜利”的语录。自榛老汉最瞧不起这号人,就故意心不在焉地写好了对联。贫协组长高高兴兴把对联贴在门边上,正赶上大队书记一帮干部来给贫下中农拜一个革命化的新年。书记饶有兴致地念着对联:“团结起来争,取更大胜利。”刚刚念完,勃然变脸怒斥:“你还是个贫协组长,竟然把领袖的语录拆成零件。说,谁出的主意?谁写的字?”贫协组长忙不迭地道歉检讨承认错误,好容易才过关,但还是被免了组长的职务。事后他去找自榛老汉的后账,自臻老汉振振有词地说:“我写的字,你定的内容。难道你这个组长犯了错,还要我这个社员承担?”
二
王自榛老两口子无儿无女,把弟弟的男娃过继为子。自榛老汉为娃儿起了个有深刻含义的名字,叫做“康梁”。一日有工作组来家吃派饭,说康梁这个名字带有强烈的保皇派意思,强行给改了个名叫做“亢亮”。自榛老汉嘴上说改得好,可私下里却对人说:“现在到处都是血红的颜色,再亢奋起来,还不得出人命?”
计划生育在农村开始实行了,首先实行晚婚晚育。自榛老汉对这个政策极为恼火,说迟早都要结婚,晚结婚不如早结婚,迟早都要生娃娃,晚生不如早生。大队妇女队长认为自榛老汉的观点带有极大的普遍性,就上门来做他的思想工作,说明晚婚晚育的好处。妇女队长说:“假如每个人的寿命是一百岁,二十岁结婚,到一百岁就是五代人。二十五岁结婚,一百年才有四代人。整整少了一代人,总人口就减下来了。”自榛老汉捋着花白的胡须,大不以为然地说:“能活到一百岁的人我还没见过,你凭啥说人的寿命能到一百岁?毛主席都说人多力量大,你为啥要说人越少越好?”老汉一席话问得妇女队长张口结舌,无言以对。老汉又说:“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是春月初三结的婚,你结婚的时候才刚刚十九岁,你凭啥让别人二十五岁再结婚?你们两口子生了四个娃娃,为啥叫别人就生一个?”看看妇女队长面红耳赤下不来台,自榛老汉安慰她说:“你是大队干部,你的面子我还是要给的。我保证活不到一百岁,我保证不会见到玄孙子就死了。”
亢亮找好了对象,自榛老汉急着抱孙子,就催着儿子赶紧结婚。两个年轻人往公社跑了三趟,都领不来结婚证,说公社里有规定,不到二十五岁不准结婚。这天早上,自榛老汉早早地背上褡裢到了公社,找到办结婚证的蔺文书,要给儿子领结婚证。蔺文书翻了翻户口册子说:“领结婚证一定要男女双方亲自来,不能代领。再说,你的儿子还不满二十五岁,不能结婚。”自榛老汉本来是站着的,显得毕恭毕敬。听文书这样一说,自己搬了个凳子坐在文书对面说:“你是大干部,我有几个不明白的事情请教。”文书翻户口册的时候,已经知道自榛老汉是贫农,就笑着说:“贫下中农,阶级兄弟,你坐到哪里都成。”自榛老汉身子前倾,很谦虚地问:“大干部,现在男娃娃多大能当兵?”文书莫名其妙地说:“你问这干啥?十八岁到二十岁是当兵年龄。”老汉又问:“一个男娃,十八岁就能当兵,二十五岁才能结婚。你是不是说,结婚比当兵的条件硬?结婚比当兵还有危险?”文书被老汉的问题气得脸都白了,也顾不得阶级兄弟的情面了,走过来把自榛老汉从凳子上拉起来赶了出去。自榛老汉不愠不火地说:“我保证不来了。等我的孙子在媳妇的肚子里翻斤斗打滚,我再到县上说,咱公社有个计划外怀娃娃的,还有个大月份引产的。你就等着在县里做检讨吧。”
又过了半年,自榛老汉导演了一部好戏。他的儿子领上没有过门的媳妇,又在媳妇衣服里头塞上枕头,互相搀扶着找到公社文书,说再不给发结婚证,就要到县医院引产去了。那年月,计划生育正在极端化,大月份引产也是事故,要被通报批评的。文书害怕事情闹大了,叹着气,修改了户口册子底单,为两个人发了结婚证,还叮嘱说这件事情要保密,不要大张旗鼓地摆酒席结婚,悄悄地就成了。两个年轻人刚一出门,自榛老汉就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布包,笑嘻嘻地递给文书说:“这年头买不来糖。给你,这是我儿媳妇塞在衣服里的绿豆,送给你,权当喜糖了。”
生产队解散,包产到户,从不喝酒的自榛老汉高兴地喝起酒来,对儿子说:“这就对了。革命就是不如改良。我当初给你起的名字,就是指望社会改良。”老汉记性好,自家哪块地种了啥,啥时候种的,啥时候该收割,全在脑子里记着,经常提醒儿子别误了农时。刚刚过完八十三岁生日,老汉把儿子孙子叫到炕前,说七十三,八十四,都是门槛。自己要是过不去这个门槛,就把家里保存完好的几十本工分账本子在他坟前烧了当纸钱。老汉果然没几天就死了,亲人按照他的叮嘱,把几十本工分账本搬到坟前正要烧。有年轻人看到这些账本子,小楷字写得很漂亮,不忍心烧掉,大家你一本我一本抢了去留作纪念。
昨夜烟花落
烟花和炮仗其实是有区别的。做炮仗的人,追求的是个声响。声音越大、哑炮越少,就越有质量和市场。做烟花的,多追求感官享受。烟花升空,姹紫嫣红,更有庙宇楼阁、神鬼人物等造型,其技术复杂程度,非一般做炮仗的人所能及。
莄礼老汉祖传烟花绝技,到他手里已经传了十二代。祖上的规矩,这门技术传男不传女,可偏偏莄礼老汉两口子只生了一个女儿叫做艳姝。老汉家有个小作坊,一年四季都在制作烟花。他家的烟花确实有名气,可是价格也很贵的,一般人家请不起,只有财东家有个红白喜事才把他叫了去,放个几十杆烟火图个气氛。做炮仗的人说他:“你忙活一年也不见得能开张一回。”老汉倔强地说:“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我宁可饿死,也不入下流。”
土改的时候,他家被评了个富农。老汉找工作队论理说:“我家十亩薄地,最多是个中农。评我富农,高抬我了。”工作队的人说:“按地亩你家不够,可是按房产你家早就够了。就凭你常年四季雇着人干活,要是在城里,都够得上资本家了。”莄礼老汉马马虎虎认可了工作队的说法,那是因为他没想到当个富农,会遭到多么大的磨难。
转眼间又来了社会主义改造,县里成立了个烟花爆竹厂子,把民间做烟花爆竹的手艺人集中起来生产。本来,这个厂子不打算接受莄礼老汉,嫌他是个富农成分不好,无奈缺少做烟花的配方和技术,不得已,三番五次找上门来要这老汉交出配方,可以在工厂当个技术员,还说这是给他出路,要他感谢党和政府的宽大。莄礼老汉不接这个茬,说自己当农民就很好了,配方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绝不外传。
软的不成就来硬的。这年开春,县里办了个学习班。说是学习班,其实也就是软禁,把一帮子成分不好、又不服改造的人集中起来不让回家。白天下地劳动,夜里开会揭发念报纸。有揭发同伙表现积极的人,能被评为改造的积极分子,早早放回家过日子。莄礼老汉性子硬,不但不揭发别人还装病不参加劳动,就成了被关押时间最长的人。眼看得快收麦子了,莄礼老汉还是不肯交出配方。政府急了,把老汉的女儿艳姝叫到了学习班,说是只要交出配方,就可以让她进城当工人,政治上按工人阶级待遇。艳姝眼看她大胡子老长,一脸憔悴,消瘦得没了个人样,心如刀绞,央求老汉交出配方,回家将息身体。一连几天,老汉被艳姝又哭又叫地纠缠得没办法,就答应了。
县里放了人,得到了配方,以为从此就可以造出烟花来了。没想到,这些配方单子稀奇古怪,主料配料不是用汉字写成,而是都像汉字的笔画。还有剂量也不是斤两,而是画着长短不一、排列无序的杠子。县里召集有文化的人破译了个把月,还是不得要领。不得已,又找上门来软硬兼施。
这一回,莄礼老汉没有硬顶着,反而和和气气地说,自己老了,女儿还没有嫁人,想找个上门女婿,了却心事,就可以把配方的秘密说出来。政府的人没办法,给他半年时间,到时要是不把配方说清楚,还给他办学习班。
村上有个小伙子叫春牛,是个贫农,弟兄三个,人长得高大精神。有媒人来给莄礼老汉家说媒,老汉心想小伙是个贫农,将来有了娃娃就不会受欺负,也就答应了。两家过了礼,说好来年八月十五结婚。
莄礼老汉了却一桩心事,没了啥负担,就把配方的秘密告诉了政府。原来,这个方子是用类似古音乐的减字法写成的,剂量是用苏州码子标注的。经老汉一说,政府人员恍然大悟,兴奋之余,要老汉带一帮徒弟制作一台焰火晚会。一来显示烟花厂有了产品,二来也说明社会主义改造的成功。老汉答应了,带一伙人赶制了个把月,说是可以举行焰火晚会了。
第二天就是国庆节。头一天,莄礼老汉带着人,在中学的操场上栽上了二十八根杆子,杆子上绑上了各种各样的药包,杆子与杆子之间用药线连接。天黑下来,焰火就要点燃了,看热闹的人成千上万。县长一声令下,莄礼老汉点燃了药线引子。刹那之间,炮火连天。绑在杆子上的药包一个接一个在夜空炸响。随着火焰升空,一个个造型各异的人物景像闪着火花从半空飘飘荡荡降落下来。这些造型,有麻姑献寿、有金猴降妖、有八仙过海、有蟠桃盛宴,还有韩信拜将,把上万人看得又是跺脚又是喊叫又是拍手,现场一片沸腾似开了锅。
县长看了高兴地说:“北方烟花最大的特点就是造型,了不得。以后生产产品,要以表现革命为主要题材。要有天安门、要有刘胡兰、要有百万雄师过大江。”县长布置完,马上命令烟花厂加班加点生产,明年国庆到省城汇报表演。
莄礼老汉带着女儿女婿在厂子里生产烟花。虽说是有了配方,可是,生产还得他带着才成。老汉看看时候差不多了,在八月十五为女儿办了婚礼。结了婚,老汉对春牛始终不冷不热,好像防着一手。清明节,一家人回村子里给祖坟烧纸。眼看着春牛跪在祖坟前连磕响头,还当场表态要改姓更名成为莄礼老汉真正的儿子,把老汉高兴得当夜喝了不少酒。喝多了酒,老汉神神秘秘地对春牛说:“你别看我把配方交了,秘密还是在我心里。包药包的纸大有学问,没有药纸,焰火也放不上去。”过了几天,厂子里趁着莄礼老汉外出,偷偷包了几包烟花。果然,这几包按配方做好的药包,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腾空而起,而是就地慢慢燃烧,就像是点柴火一样。
这还了得?如此这般,莄礼老汉一不高兴,岂不是还是没法生产?更主要的是,直接影响到给省里做汇报。厂子里又对老汉软硬兼施,说要是不把药包纸说清楚,还要对他实行专政。莄礼老汉装作无奈地说:“药包纸的秘密我可以说出来,但也不能坏了规矩。是这向,春牛也是我的儿子,我把秘密说给他,让他再说给厂子,也就成了。”厂里领导答应了。
老汉对春牛说,药包纸的秘密藏在家里,要春牛和他回去当场取出来并教会他,春牛高兴地同意了。夜里,老汉拿着一包纸对春牛说:“这是做好的药包纸,你拿去自己慢慢琢磨。明天,我给你方子看。”春牛把药包纸打开,只见普通的麻纸上,似乎涂着一层药末。看着看着,便来了兴趣,把药包纸抱到后院,划根火柴点燃了想看个究竟。谁知道,火柴刚一碰到纸,“腾”地升起一团火焰直扑春牛面部。春牛惨叫一声,捂着眼睛昏迷过去。
艳姝听得一声响、一声惨叫,知道出事了,惊叫着跑到后院,抱起春牛就哭。莄礼老汉也来到后院,艳姝哭着叫赶紧把春牛送到医院。莄礼老汉说:“不打紧,要不了命。只是他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了。艳姝呀,咱家的秘密,我就是带进棺材,也不能交给公家。春牛向公家告了密,我不得不出这样的下策。是这向,春牛瞎了,你要好好照顾他,不准离婚。生了娃娃,要随我的姓,你记下了?”
莄礼老汉到县里投案,从此再也没回来。
八梁子
八梁子的父亲暴病而亡,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来买棺材。打听得村西头黄木匠家有一口桐木薄板的棺材,原打算要卖掉的。八梁子托人说了话,七十八块钱买了回来。手头紧没有钱,答应人家收了麦子再还钱。
收了麦子,黄木匠找八梁子要钱。远远地,瞅见黄木匠来了,八梁子忙笑着脸迎上去说:“大兄弟,实在对不住呀。你的棺材钱我实在没有,你看能不能宽限几天,到秋后再还你?”
黄木匠为人刻薄,说话难听,原打算要回来棺材钱给儿子说媳妇用。眼看要不回来钱,黄木匠不干了,说:“你也是好几十岁的人了,说话还不顶个屁。你家里没有钱,凭啥就死人?下一回,等你家有了能买棺材的钱,再死人。”
正是太阳落山时分,街上人来人往。听得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吵架,围观的人就多了起来。正吵着,五勤上来问道:“黄木匠,八梁子欠你多少钱?”黄木匠斜着眼睛看了看五勤说:“驴槽里多了个马嘴。欠多少钱关你啥事请?你得是要替他还?”五勤说:“欠钱该还不假,你就不能嘴里积点德?照你说的,你家里有了钱,就该死人了?”
话不投机,五勤差点儿和黄木匠动起手来。大家伙儿好容易把两人拉开。五勤愤愤地说:“你等着,我回去给你拿钱。”
不大一会儿,五勤真的从家里拿来一卷钱,交给黄木匠说:“你数一数,看够不够?”黄木匠数了数说:“刚好够。”说完,拿了钱就要走人。五勤一把揪住他说:“钱有了,你说,你家里是不是要死人了?”两个人又吵起来,八梁子死命地把人拉开说:“好我的大兄弟哩,你就饶过他吧。我欠人家钱,受几句话,没啥哩。”
快收秋了,八梁子背上褡裢子去上会。走到半道上,发现地上有个人在打滚。上前一看,是黄木匠。他满头大汗,手捂着肚子在地上滚来滚去直喊肚子疼。八梁子把他拉起来问:“你这是咋了?”黄木匠断断续续说肚子疼得受不了。八梁子前后看了看说:“赶紧到公社卫生院去看看。”说话之间,背上黄木匠就走。走着走着,发现有个拉架子车的人也去上会,八梁子把黄木匠放到架子车上,拉起车子就向卫生院跑。
一路颠簸,到了卫生院,黄木匠的肚子不疼了。八梁子说:“好好地疼,好好地又不疼了。还是看看医生吧。”医生给黄木匠检查完了说:“没啥事情,冷热交替,胃痉挛。”黄木匠涨红了脸要给八梁子道歉,八梁子说:“你要是道歉,就给我五勤兄弟道个歉。”
五勤家里的钱,是给儿媳家准备的彩礼钱。没有了钱,原本说好的秋后看屋里过程序的事,也就泡了汤。这天夜里,八梁子来到五勤家,递上一把零钱说:“这二十块钱你先拿着,娃娃过事的钱,我再想想办法。”五勤说:“好我的哥哥哩,我不是朝你要钱,你这是干啥哩?”八梁子说:“咱两家,以后就当成一家子过日子。我走了,大年初六,看屋里,钱我来想办法。”
八梁子从村子里消失了。临近年底,八梁子回来了。他人消瘦得走了样儿,胡子拉碴就像个囚犯。还是在夜里,八梁子来到五勤家,把用手帕包着的一卷钱交给五勤说:“这是一百五十块钱,赶紧给娃娃过事吧。”
原来,八梁子整个一冬天,都上煤矿上拉煤挣钱。年过半百的人了,和小伙子一样卖苦力挣钱。五勤感动得眼泪直流说:“大仁大义的大恩人,我咋谢你呢?”
五勤秋天得了孙子,要过满月。八梁子已经年过花甲。这老汉天天在房顶上翻晒自留地里种的棉花,说是要给五勤的孙子做床新被子。这天午后,天要下雨了。八梁子搬了梯子上房,想把晒干了的棉花收回来。上到半截,脚下一滑,人摔在地上,从此起不了炕。弥留之际,八梁子对老伴儿说:“五勤是个好人,咱家和他家,一辈一辈都要好下去。”
出殡那天,五勤带上老婆、儿子、儿媳妇和小孙子,披麻戴孝,哭得死去活来。
佝偻
佝偻是一种病,也是一个人的外号。据说这佝偻自从生下来就没有站起来过,有人说是他妈不管不顾,让孩子总睡尿湿了的床。但佝偻坚决不承认,说这就是自己的命,怨不得爹娘。佝偻爹娘死得早,留下他一个人生活,也没有个三亲六故,光棍到老。村里人说,佝偻一生多个“一”:一生没出过村,一生没站过身,一生没碰过女人,一生没躺着睡。他不能劳动,又是贫农,小小年纪就成了“五保户”。
佝偻走路很特别。左手拄了小板凳,右手拄了小竹笼。就这样一拄一挪,半天走不了半里地。小竹笼里有些许土疙瘩,打狗或者是仍娃娃用的,这成了他的绝活。远远地看见狗来了,从笼里摸出一块土疙瘩,顺手一杨,指哪打哪,弹无虚发。有一次,有个娃娃拿着冰棍,站在十几米之外喊,佝偻爷,你要是打着这根冰棍,就给你吃。佝偻嘻嘻一笑说:“不能后悔变卦啊。”说完,手一伸一扬,一块土疙瘩直奔小孩手臂,吓得娃娃赶紧一闪,乖乖地把冰棍送给佝偻。
本来,佝偻作为重度残疾,安心吃他的闲饭倒也相安无事。偏偏那一年来了个姓马的工作组。这马工作组不知犯了啥劲,非要和佝偻住到一起,说佝偻世代贫农,对旧社会苦大仇深,对新社会无比热爱。和这样的人实行“五同”能提高阶级觉悟。一起住了几天,马工作组开导佝偻说:你年纪不算大,不能安心吃闲饭。社会主义大家建,共产主义能实现。还说佝偻如果能参加生产劳动,就是新社会把“鬼”变成“人”的先进典型。一来二去,佝偻来了决心,找到队长非要参加劳动。队长为难地说:“你把自己照顾好了,就是帮了大忙。还是不要添乱了吧?”佝偻态度坚决地要参加劳动,队长想了想,就派他到场院里看护粮食,不要叫鸡鸭糟践了。
佝偻上了工,兴致勃勃,蹲在场院里一动不动。一只大芦花公鸡耀武扬威来到场院,旁若无人地对晾晒着的小麦种子猛叨,任凭佝偻大呼小叫依然我行我素。佝偻走不动路,情急之下从竹笼里捡起快土疙瘩顺手扬去,土疙瘩直直飞向芦花公鸡的脑门。只见这只骄傲的公鸡惨叫一声,歪歪斜斜跑了两步,倒在地上抽抽几下就死了。这只公鸡是大队电工家的,和主人一样骄横惯了。佝偻闯了祸,被电工的老婆恶狠狠地骂道:“站着够不到裤裆的半拉货。”
有了这场纠纷,佝偻再也不去看护场院,自告奋勇为拉架子车的社员计数。生产队拉架子车往地里运肥料,论趟计分,拉一趟半分工。佝偻不会写字,就自己发明了个办法。他蹲在路旁,社员每拉一趟,就从他手里领一根草棍,晚上凭草棍多少记工分。梁道子平日里心眼多,看到凭草棍记工分有空子可钻,就自己弄了几根看起来和佝偻发的一模一样的草棍,想蒙几个工分。晚上数草棍,佝偻从梁道子的草棍里边挑出来四根说:“这几根草棍不是我发的。”梁道子一看佝偻当众揭穿他的把戏,涨红了脸骂佝偻血口喷人。佝偻把手里的草棍举到面前说:“我发的草棍,都是用盐水泡过的。你这几根草棍,没有咸味。不信教大家尝尝。”还真有人拿过草棍放到嘴里咬了咬,然后说佝偻说得没错,梁道子就是想蒙工分。梁道子当众出丑,恼羞成怒地骂道:“你个躺着都够不到蛋蛋的骚轻鬼。”
这两件事彻底打消了佝偻的劳动热情,从此甘心情愿地吃闲饭,还不时在嘴里叨叨着“站着没有人高,躺着没有人长”,神情一下子凄惨起来。
佝偻老来最放不下心的一件事,就是死后丧葬。他和生产队签了协议,生产队置办寿衣棺材和抬埋,他家的四间瓦房归队里。就这样他还不放心,一挪一挪走东家串西家,不知道安排啥事情。不几年,佝偻就出不了门了,吃喝拉撒全靠生产队派人照顾。这年开春,佝偻的罪受到了头。临死前,他把平日里说过话的朋友叫到跟前,千叮嘱万叮咛,说一定要想办法保证自己躺在棺材里和别人一样长。直到朋友们含泪拍胸保证,他才满意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入殓那天,不少人看热闹。只见六个壮劳力把侧身躺着的佝偻抬起来,仰面朝上放进棺材。这佝偻的腰咋也贴不了棺材底,就像坐着一般。这时,只见六个壮汉一声呼喊“睡下吧”。十二只手一起用力,耳边只听一阵噼里啪啦响,佝偻终于平平展展地躺在了棺材里。他的胸骨刺透了前胸,腿骨穿透了肉皮,上上下下布满骨头茬子,血水滴滴嗒嗒地往外淌。这时,只见一个抬他入殓的汉子咕咚一声跪倒在棺材前说:“我们听了你的话,你活着没有人站得高,死了躺着能和人一样长。”佝偻舒舒坦坦地躺着,一脸幸福。
佝偻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像常人一样睡觉,只是这一睡,便永远不起。
边缘人生
苟贵贵年过五旬,没娶上媳妇光棍一个。他一年四季不参加生产队劳动,四处游荡,挣不上工分也分不了多少粮食,靠帮工混口饭吃。实在没有工可帮,他也懒得烧火做饭,一睡就是大半天。饿醒来了,穿上破衣烂衫上了街,免不了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这天街上有会,早早地,苟贵贵上了街。转悠半天,没有弄到一口吃的。他站在一个卖晶糕的摊位旁,眼睛直愣愣看着雪白的米粒和红红的枣儿流口水。看着看着,他忽然拿起一个客人刚刚打好的、放在粽叶皮上、还没来得及吃的一块晶糕拔腿就跑,戴解放帽的客人抬腿就追赶。苟贵贵一边跑一边朝手里捧着的晶糕连吐几口唾沫,然后,停下来,双手托着晶糕递给客人说:“这是你的晶糕,拿去吧。”客人走到跟前,抡起胳膊朝贵贵的脸上搧去。贵贵的脸蛋立马就红肿起来,他顾不得疼,脸上堆起媚笑说:“你打也打了,该我吃了。”客人扭头离去,贵贵就站在当街三口两口把那一块晶糕吃得干干净净。
回到村子里,贵贵见人就炫耀说:“我今儿个上会了,江米金丝枣的晶糕吃了三块,撑得我肚子都快炸破了。不信你闻你闻。”说着,他大张着嘴,哈着气,朝人家脸上凑去。人们见了他这个样子,厌恶地推开他骂道:“狗走千里吃屎的东西。”贵贵也不生气,嘻嘻哈哈地说:“你知道吗,我家原本姓敬,敬爱的敬,也是个富贵人家哩。”
贵贵最喜欢听到四乡八里有人死了的消息,这样他从挖坟墓到挑水抬埋,连续四五天帮工,天天都能吃饱饭。这天又是有会,贵贵游游荡荡到了会上,正巧赶上一辆拉煤的汽车轧死了一个半大老汉。一群人围上去看热闹,贵贵也想看热闹,可是挤不到跟前去,急得他跳起来喊道:“他是我舅舅,赶紧让开。”人们让开了路,贵贵弯着腰到汽车轮子后边看了一眼。只见老汉的半个头都被汽车轮子压瘪了,半张脸皮贴在路面上。他“嗷”地一声站起来,扒拉开人群顺着路狂奔而去。
贵贵上气不接下气跑了五里多地,跑到了王家廓村,找到一户人家就推门。门从里边插上了,推不开,急得他捏紧拳头就砸门喊道:“你家老汉被汽车轧死了,赶紧挖坟墓准备埋人。”
贵贵这一喊不打紧,路上来来往往的人都停下了脚步看热闹。这户人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里边出来个小伙子问:“你刚才说啥?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贵贵喘着大气说:“你大上会,叫汽车轧死了,你们家赶紧准备过丧事埋人。”话刚一落,小伙子飞起一脚把贵贵踢出去几尺远说:“再胡说八道,我把你的嘴扯到耳根子。”贵贵被踢得趴在地上起不来,嘴巴磕在地上直流血。他顾不得擦血,急急忙忙说:“就是的,你大穿着黑夹袄,背着褡裢子,头都瘪了。”小伙子许是相信了,回到屋里推出自行车飞一样走了。
贵贵一到冬天就搬到饲养站去睡觉,为的是睡热火炕。半夜里饿醒来了,贵贵起来抓两把黑豆末子,在给牲口烧热水的大锅里炒成半熟放到嘴里嚼,再喝几口凉水。吃饱了,又去睡。大半晌午的,他睡醒来了,穿上破棉袄要出门。这时候,牲口也正从屋里往外赶,好去栏圈晒太阳。和一头牛挤着出门,被牛踩住了脚,疼得吱哇乱叫。这头牛也奇怪了,踩住了人的脚,它反而不走了,原地站着不动就像钉在地上一样。贵贵掀也掀不动,推也推不开,情急之下在牛的后背下口咬。牛皮厚实,咬不动,啃得贵贵满嘴牛毛。还是饲养员赶过来,拿着扫把在牛屁股上抽了几下,牛才走了。贵贵的脚面被牛踩成骨折,从此走路成了瘸子。
整个一冬天,贵贵都在饲养站睡觉,半晌午起来就回去了。有人看见说,贵贵好像在偷牲口饲料,看见他的破棉袄兜子总是鼓鼓的,走路一瘸一拐把黑豆末子都颠出来了。饲养员说:“他一个光棍汉,偷饲料有啥用啊?”饲养员不管,队里也懒得管,由着贵贵偷来偷去。
眼看过得年了,一天夜里,下了雪,贵贵背着半口袋东西,瘸着腿走到王家廓村,又敲开了那户被汽车轧死了老汉的人家的门。开门的是死了老汉的寡妇婆婆。贵贵背着东西挤进门里去说:“这是半口袋黑豆末子。嘿嘿,能吃,也能当肥料上到自留地里去。”寡妇婆婆吓得颤着声音说:“这东西我不要,你赶紧拿回去吧,叫我娃看见了,又该打你了。”说着,把贵贵连人带口袋推了出去,回头“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贵贵黑灯瞎火在冰天雪地里站了一会儿,想了想,把黑豆末子连口袋放在门外走了。从此,贵贵再也没有到饲养站去睡觉,人们也看不到贵贵再去上会。地里庄稼刚刚返青,贵贵家的院子里跑进去好多狗,冲着贵贵睡觉的屋子狂吠乱叫。有人好奇地进到院子里,撬开门,才发现贵贵躺在土炕上,身上裹着分不清颜色的破被子,不知道啥时候已经死了。
慌慌驴
凡狗娃五短身材,单眼皮塌鼻梁地包天的嘴唇。按说都过了而立之年,又娶了老婆生了娃,该成熟了。可这狗娃总像个没星花的秤,常常说半句话,做半截事,整天丢三落四慌得就像丢了魂,人送外号“慌慌驴”。
他慌到啥程度?说来让人不可思议。冬天的早上,天还没有亮,他早早起来挑了两竹笼红白萝卜到会上卖,想着早去早回不耽搁晌午上工。镇上离村子五里地,他头顶星星一路小步快走。走出去两里多地,天也渐渐亮了,他越走越觉得啥地方不对劲,也没多想继续赶路。无意中看见自己的裤子,他立马就停下了脚步。原来,他起床时慌里慌张没看清,错穿了老婆的红花棉裤。左看右看没有人,他就在路上冒着寒风脱了棉裤翻个面又穿上继续赶路。农村妇女过日子仔细,棉裤的面子是新扯的洋布,里子是七拼八凑用碎块块布对起来的。到了镇上,“慌慌驴”的萝卜一般般,棉裤却引得人纷纷观看,女人们指着蓝白黄绿的杂色布条直夸针线活细扎,萝卜竟很快就卖了个精光。
有年秋后,“慌慌驴”套驴车到公社给生产队“五保户”拉生火用的煤饼子。刚一进煤厂,就让站岗的红卫兵给挡住了。红卫兵男男女女好几个,戴着红袖箍戳着红缨枪,让进出煤厂的人背诵一段红语录才放行。轮到他背了,“慌慌驴”心一慌,张口就来了句不知是谁的语录:“世界上怕就怕不怕就不怕。”一个女红卫兵把红缨枪一横,竖起了眼睛仁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背错了,重新背。”“慌慌驴”连吓带懵,又来了一句:“伟大而光荣,正确而错误。”红卫兵们一愣神,没听明白,“慌慌驴”赶紧又补了一句“不须放屁”。这下麻烦了,“慌慌驴”连人带驴车被红卫兵扣了下来,说他篡改语录,要对他实行专政。后来,大队革委会主任把他领了回来,答应红卫兵带他回去批斗。
大队革委会对“慌慌驴”的问题进行了研究,定下了开会批斗,“思想爬坡”的措施,还说思想爬不了坡就是反革命。“慌慌驴”吓得不轻,想着早批斗早了结。三天过去了还没开批斗会,“慌慌驴”更害怕了,就去大队催问,主任说:“现在就你一个人爬坡,咋说也要凑个三个五个的一起开。”“慌慌驴”倒急了,说大队开不了就生产队开也成。主任让他回去做检讨的准备。
这天下冻雨,出不了工。大队主任到生产队监督批斗。社员们都到饲养站集合好了,“慌慌驴”在众人面前做检讨。他先冲着领袖像鞠了一躬,又给主任打了个敬礼,会场肃穆而庄严,连那些驴牛马们也停止打响鼻争草料安安静静地听。他脱下棉帽子,露出光头,又从帽壳里拿出一张纸来念,一开场倒也平顺:“敬爱的庞主任,亲爱的阶级兄弟们。”念到这里,“慌慌驴”突然把手里的纸一摊,哭笑不得地说:“检讨拿错了,拿的是娃的作业。”会场这下子热闹了,社员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主任站在凳子上大声地让社员们安静,说这是批斗会,要严肃。人还没安静下来,牲口们又来凑热闹,一头叫驴仰起脖子咧开嘴像笑又像哭,声响如雷。“慌慌驴”知道自己又闯祸了,急得他脱了棉鞋,拿在手里,光着脚也站在凳子上,把两只棉鞋底子拍得啪啪作响说:“都甭听驴叫唤,都听庞主任训话。”
神婆子
神婆子是个小脚老婆子,她的真名无人知晓。她嫁了个殷实人家做大老婆,一生未开怀。老汉死后,她就收养小老婆的一个儿子分开另过。神婆子没有别的能耐,整天价请神弄鬼,倒也生意不断。久而久之,远近闻名。娃娃们见了神婆子,定要远远躲开。实在躲不开了,早早地惶恐下来,喊一声“神婆婆”,便低下头不敢看神婆子那双贼亮的眼珠子。
解放后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哪回运动都少不了捎带上她。村里来了工作组,必定要找到她说:“老老实实改造,不许装神弄鬼祸害贫下中农。”这样一来,神婆子的功课,大多只能在地下进行,不敢光明正大。一日,同村妇人转平,抱着她刚半岁的娃娃,夜里来找神婆子。说娃娃白天睡觉,夜里哭闹,贴了好几张“夜哭郎”都不管用。神婆子看了看娃娃,又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半晌才说:“你家娃娃冲了黄眉神仙,要做法送走黄眉仙才行。”转平惶恐半天说:“神婆婆快做法,救下我的娃娃。”神婆子半睁开眼睛,瞟着转平不言不语。转平急了,跪下磕头。神婆子气急败坏地说:“你这人咋是个木头?神仙还没吃饭哩,咋有力气做法?”转平恍然大悟说:“你做法,我这就回家给神仙拿鸡蛋去。”神婆子说:“你明个白天来,抱上你的娃娃,带上六个鸡蛋一把挂面,我给你做三天法娃娃就好了。”第二天后晌,转平又来了,抱着娃娃挎着篮子。神婆子一把接过篮子,掂了掂分量,又赶紧关上大门,喜眉笑脸地说:“黄眉仙叫我给说好了,做完法他就走了。”
进了屋子,关了窗户,神婆子把娃娃放在炕上,点燃几根香,拿出桃木剑和一个铜锣,嘴里呜呜呀呀,铜锣叮叮当当,把炕上的娃娃惊醒了,哇哇地哭。转平要抱娃娃,神婆子伸出木剑挡住她的手,声嘶力竭地念口诀。可怜娃娃想睡觉,叫神婆子折腾得不能睡,哭累了还是不能睡。一连三天,天天这样。第四天,转平两口子一来就给神婆子跪下了说:“神婆婆就是活菩萨,娃娃夜里睡得很香,再也没哭叫。”
运动多,倒霉的人就多。人走背字,医生是没有办法救治的。光良因为说错了语录,被定为反革命,整天被批斗,斗来斗去,不到四十岁的壮汉子,精神就垮了下去。整天讪讪道道自言自语,半夜里起来冲领袖像磕头。家里人很担心,就叫神婆子去做法。光良躺在炕上双目紧闭不说话,他老婆说:“家里穷,没有啥孝敬神婆婆。等开春鸡下了蛋,给神婆婆留一篮子鸡蛋。”神婆子说:“你祖上积德行善,这点灾难,神仙给你破了。”说完,神婆子叫光良起来坐在炕上,拿来剪刀和纸,嘁嘁嚓嚓一阵乱剪,一个个人型就出来了。神婆子拿出一张纸人来问:“你看这是谁?”光良说:“这是苟工作组,就是他让人批斗我哩。”神婆子又拿来一张问:“这个人你认得不?”光良咬牙切齿地说:“这是贫协,这狗东西扇过我耳光。”神婆子把这些纸人放在一个脸盆里,点了火烧着,嘴里念咒语,手在盆里抓火焰。那火焰在神婆子手里一抖一飘,慢慢化作一缕青烟无影无踪。光良一看,身子往后一倒说:“我心窝里舒坦得很哩。”一连几天这样,光良就好了,一顿饭能吃三大碗面条。开了春,光良老婆真的给神婆子送来一篮子鸡蛋。神婆子只要了三个说:“看你的娃娃面黄肌瘦,留下鸡蛋给娃娃吃。”
神婆子有个基本功课叫做“送”,一般用于犯癔症的人,很是灵验。大队会计的妈妈,七十多岁了,老是犯癔症,一会说自己是王母娘娘,一会说自己是天仙下凡。更让会计害怕的是,她竟然还说自己就是伟大领袖的前身,眼看得就要惹出政治乱子,在大小医院看了好几回都不管用。没有办法,大队会计叫老婆夜里偷偷把神婆子请来“送”,他自己早早躲了出去。神婆子一来,二话不说,叫人把会计的妈捆在柱子上,拿来一个脸盆,在脸盆里倒上半盆子水,再拿来一双筷子,在水中央一竖,又在筷子上边浇上水,筷子就稳稳当当立住了。神婆子拿来一把菜刀,冲筷子一刀劈去,筷子飞了出去,半盆子的水立马变成血红色。神婆子让人把会计他妈的嘴撬开,灌进去一缸子血水,厉声问道:“你这个黄鼠狼子精,还不快走?不走就再砍你一刀,再灌你一缸子神水。”会计他妈叫这不知啥名堂的血水呛得直咳嗽,害怕再给灌水,就赶紧说:“神仙饶命,我走了,我走了。”从此,只要会计他妈一胡说,会计老婆就说:“叫神婆子来‘送’你。”会计他妈马上就老老实实不再胡说话了。
神婆子的儿媳妇多年不开怀,就抱养了个女娃。抱养回来刚一年,儿媳妇就生了个儿子。有了亲的,就不爱要来的,神婆子就带着抱来的女娃和儿子分了家另过。这女娃命苦,长到十二岁得了白血病。没有钱看医生,眼睁睁看这女娃一天天蔫了下去。神婆子着了慌,偷偷领着孙女到毕先生家看病。毕先生把完脉以后紧张地说:“虚劳、血症。我这里没有啥好方子,你赶紧带上她到西安大医院去,甭把娃娃的病给耽搁了。”神婆子面色羞愧地说:“不敢瞒先生,我没有钱带她到大医院。先生看看有没有便宜一点的汤药,好歹保住娃娃的命。”毕先生为难地说:“方子倒是有,能管多长时间就不好说了。”神婆子拿了方子,抓了药,天天给孙女熬药。
一来二去,神婆子抓药的钱也没有了。人们看到,神婆子终日迈着小脚,到地里挖药材。又过些日子,眼睁睁看这女娃就下不了炕。有人问神婆子:“你通神的人,法术无边,为啥不给自己的孙女治病?”神婆子凄惨地说:“这娃娃是吃五谷杂粮得下的病,又不是和神仙犯冲。”终于,冬日有天深夜,昏迷好几天的女娃醒来了,对神婆子说:“奶奶,你也给我做做法,我病好了给你养老送终。”神婆子长叹一声,留下泪来。她散乱了一头白发,赤着一双小脚,在冰冷的地上又哭又跳又念咒,眼看着女娃合上了眼,又眼看着女娃僵硬了身体。
过了三年,神婆子相信女娃已经升天,再也没了牵挂。就把那些做法的道具一把火烧了,自己穿得整整齐齐,门窗紧闭,躺在炕上不吃不喝,生生睡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