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4499100000005

第5章 白马驹

如果我给你说,我因为爱情去年春天在帕米尔高原的塔合曼草原变成了一座冰雕,你一定不会相信。但这是真的。现在整个草原都流传开了,那里的人都可以作证。但对于我因何成为冰雕,却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所以,我现在就把这件传奇一样的事情的原委讲给你听。

我爱的姑娘叫巴娜玛柯。我在白母马生下月光时,第一次专注地看了她。她戴着一顶刺绣非常精美的库勒塔帽,四条长长的栗色辫子一直垂到紧凑而浑圆的屁股上,她蓝色的眼睛清澈得像卡拉库勒的湖水,她的额头像慕士塔格的冰峰一样明净,她长长的脖子上戴着用珍珠和银子做成的项链,美得像是用昆仑山上的玉雕琢出来的,她胸前佩戴着叫作“阿勒卡”的圆形大银饰,她有好看的嘴巴,嘴唇不薄不厚,正好与她的微笑相配,她的鼻子高而精巧,上面饰着几点雀斑。她穿着有很多暗色小花的红裙子,像一位公主一样骑在一匹有青黑色纹理的大马上。那是她父亲的马。她偷偷地骑它出来,就是想看一眼我家的母马生下的、没有一根杂毛的白马驹。

这匹白马驹出生的消息在草原上传开之后,好多人都赶过来看稀奇。他们说他们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可爱的小马驹。它好像不是凡物,而是天上的神灵送到人间来的神驹。我的父亲马达罕也很自豪,但我不知道该给这匹小马取个什么名字。

巴娜玛柯一看到这匹白马驹,就有些嫉妒那匹母马,就喜欢得想变成白马驹的小母亲,就想上去抱住它,就想把它抱在自己怀里,每天把它亲几遍。她从马背上轻轻地跳下来,说,这马儿美得像月光一样。

我一见到巴娜玛柯,就被她那和白马驹一样清澈纯洁的眼眸打动了,我记得她在看白马驹的时候,我一直在偷偷地看她。我看看白马驹的眼睛,又看看她的眼睛,怎么也看不够。我看得入了迷,听到巴娜玛柯夜莺一样好听的声音传来,我惊乍了一下,脸兀地红了。我摸了摸脑袋,语无伦次地对巴娜玛柯说,月光?太好了!这小马的名字不是有了吗?就叫它月光吧,多好的名字,这样的名字只有你的嘴里能够说出来。

巴娜玛柯一听,也高兴得手舞足蹈,她说,你是说,这匹小马的名字是我给它取的了?啊,月光!只有这匹小马配用这个名字。我可以摸摸它吗?

当然可以,你是赐给它名字的人,你摸吧,你摸摸它,它会很高兴的……

巴娜玛柯很高兴地走近白马驹,她轻轻地、小心地抚摸着它,像母亲爱抚自己的婴儿。白马驹看见这位天使走向它,用眼睛望了她一眼,并没有躲到母亲肚子底下去。它好像和她已经相识,心安理得地承受着她的爱抚,那种舒适的感觉使它抖动了一下自己还带着母亲子宫气息的皮毛。

巴娜玛柯感觉白马驹的皮毛光滑得就像绸缎一样,她忍不住抱着它的脖子,亲了亲它可爱的脸颊。白马驹也回报了她的爱,舔了舔她好看的手。

我羡慕死了,我想,自己要是那匹小马就好了。

我正陷入美好而又略带伤感的遐想中,巴娜玛柯用马鞭轻轻地捅了我一下,你在想什么好事啊?

我的脸又红了,像是刚从美梦中醒过来。在一边的伙伴们都笑了,有人给我开玩笑,说我是在想哪个姑娘了。我把他们轰开,回到巴娜玛柯面前。

巴娜玛柯也笑了,但她只是微笑。她又抱着月光的脖子,亲了亲它的面颊,问我,这匹白马驹你们家以后会卖吗?

不会的,这匹马还怀在它妈妈肚子里的时候,骑手夏巴孜就把定金付了,我爸爸已答应把这匹马卖给他。

巴娜玛柯略微有些失望,她说,那么,我问你,你们家的白母马还能生出这样一匹白马驹来吗?

我耸了耸瘦削的肩头,觉得这是一个需要认真回答的问题,我就很认真地回答说,这匹母马虽然是匹白母马,但它以前下的都是其他颜色的马,它这是第一次下白马,所以,它还能不能生下一匹白马驹,我一点也不知道,只有白母马自己知道,你得问它。

巴娜玛柯呵呵笑了,她好半天才忍住笑,说,我先跟你说了,我还会让我爸爸跟你爸爸说,你们家的白母马如果还能生出这样一匹白马驹来,我要让我爸爸给我买回去。我爸爸已答应买一匹好看的马给我。你到时可不能把它卖给别人。

好好好,我一定给你留下。巴娜玛柯的话让我感到惊喜。我从内心深处感激这匹白马驹和它的母亲,它们让我和巴娜玛柯有缘说了这么多话。我想,如果白母马能再生一匹白马驹,我要把那匹白马驹送给巴娜玛柯。

巴娜玛柯骑着她父亲的雪青大马走了,她栗色的长辫上的银饰在她那还显得单薄的脊背上闪闪发光。她看到那么漂亮的小马,显然很快乐,这从她的歌声中就可以听出来。看着她闪光的背影,听着她那令人陶醉的歌声,我那颗青春的心变得忧伤了。在那一刻以前,我一直是个快乐的少年,我单纯的心像高原晴朗的天空一样明净,但现在,我心灵的天空已经开始奔跑爱情的云团,这些云团有时很美,有时则变得十分黯淡。

我们塔吉克人每年都在夏牧场和冬牧场之间漂泊,高原的春天和秋天都短暂得像一个倩影,一般只有诗人和怀春的姑娘和小伙子能注意到。在一般人的感觉里,就只有夏天和冬天两个季节。夏牧场在雪峰下面棕色的千沟万壑和大大小小的荒原里,一户牧民一条沟壑或一片荒原,在那里找个有水的避风的角落,撑一顶白色的毡帐,就开始度过那漫长的夏季。那是整个高原最孤独的季节,每家每户像一丛丛羊胡子草一样,散在高原各处,音信隔绝。但在这彼此很少来往的夏牧场,一个夏季不见,小伙子长健壮了,小姑娘长成了大姑娘,羊羔子长大了,小马驹长成了儿马;一个夏季不见,相爱的人情感更深,有仇的人泯仇和好。所以,从五月春天来临之际到十一月初雪降临这段时间,靠近河川的像塔合曼这样的草原都是空的,只有牧草在这里生长。这就是冬牧场,这是牧民们冬季生息休养的地方。当天空飘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他们从一两百里远的夏牧场转场到这里,住进用土坯垒成的低矮温暖的冬窝子,把喂肥的牛羊卖掉,等待母羊产下羊羔,母牛产下牛犊,母马产下马驹,亲人们再次相见,恋人们又能相会,婚礼都在这时举行,不时会有老人去世——他们为自己在这时去世感到安慰,因为如果在夏牧场去世的话,家里人要把他运回家族的麻扎有时要费很大的力气。人们从那无数的沟壑和荒原汇聚到冬牧场的时候,草原上牛羊成群,人欢马嘶,毡房连绵,炊烟如云,充满了生机和人间气息。

虽然我和巴娜玛柯家的冬牧场都在塔合曼草原,但我家的夏牧场在高原北部的萨雷阔勒岭里,那里与塔吉克斯坦相邻;巴娜玛柯家的夏牧场则在高原南面的红其拉甫附近,边界对面是巴基斯坦,相距四百多里路。所以,我要见到巴娜玛柯很难。初夏是白母马发情的季节,所以巴娜玛柯带信来问我白母马怀上小马没有,我说已经怀上了。

我和巴娜玛柯都喜欢骏马,这使好多人觉得奇怪,因为现在很多小伙子小姑娘都是练的怎样把摩托车骑得出神入化。他们在摩托车上装饰了很多小玩意,有能在太阳下像镜子一样闪闪发光的磁盘,有恐龙和各种鲜花图案,甚至还有一些国内外影视明星和歌手搔首弄姿的头像。

在我家萨雷阔勒岭里的夏牧场,我第一次如此思念一个和我家没有任何亲戚关系的少女,高原的夏天如此晴朗,但我心里却没有一个晴朗的日子;慕士塔格雪山如此明亮,我眼里看上去,却蒙着淡淡的阴霾;我无数次梦见我变成了高原上的鸟儿,飞到了巴娜玛柯的牧场里;我常常希望自己变成一股温暖的风,吹到巴娜玛柯的牧场上,让她家的牧场开满鲜花。我每天都要骑上马,登上牧场附近最高的山峰,望着高原南面的群山,希望看见她的身影,为她一首接一首地唱塔吉克族的爱情古歌。

我还听说,县上那个最有钱的沙吾提的儿子阿拉木也喜欢上了她,他游手好闲,穿着各种奇怪的衣服,一会儿是巴基斯坦的,一会儿是美国的,一会儿“哈韩”,一会儿“哈日”,一会儿又是流行在内地的东西,他的头发也不停地变幻着各种颜色和很多奇怪的样式——而这些颜色和样式在县城没有理发店能做出来,他都是专门到喀什去做的,还有人说他是坐飞机专门到乌鲁木齐去做的。他父亲本来想让他好好学习,以后能上个专门教他如何做生意的大学,但他读完初中后,死活都不读了。他不像我和巴娜玛柯,想读书但家里没有条件送我们,所以我们初中都没有读完就回到草原上放羊了。阿拉木十六岁生日的时候,他父亲就给他买了一辆陆虎牌越野车,他在那辆车上贴了熊、虎、豹子、袋鼠、眼镜蛇、老鹰等动物的图案,还有英文、韩文和日文的字母,看起来像一头奇怪的野兽。

塔吉克人有镶金牙的习俗。这是身份和财富的标志。没钱的人一口白牙,有点钱的人就会想办法攒上一两颗金牙,富裕的人会把所有门牙换成金牙,如果这个人满口金牙,那就是很富的人了。沙吾提全家都是满口金牙,连阿拉木也是。所以他们家的人一说话,就是真正的“众口铄金”,金光一片。

帕米尔高原出产宝石,沙吾提一直想发财,就天天去寻宝。他把找来的宝石卖给一个江苏人,这个肥胖的江苏人有个绰号叫“宝石大王”,塔吉克老乡找来的宝石是不是宝石都是他说了算。但很多时候,本来是真正的好宝石,他会说这个东西没用,只是一块山上到处都可以找到的石英石而已,随手就给扔掉了,待老乡走后,他再去把那宝石捡起来,揣进自己的腰包。他就这样骗了不少的宝石,成了真正的宝石大王,最后在上海开了一家很大的珠宝店。沙吾提还是小伙子的时候,曾经在修中巴公路的工程队里待过两年,学会了说汉话,所以他就成了宝石大王的翻译,很多宝石都是他帮宝石大王骗来的,当然,他也从中得到了一份不错的报酬,攒了一笔钱,更主要的是,他跟宝石大王学会了骗人,然后学会了做生意。他在1993年古尔邦节的时候,终于在喀什装了一颗金牙回来。据说这是1949年以来帕米尔高原上第一个装金牙的人。他本来要装门牙的,但装金牙的维族人是个斜眼,所以就把金牙装在了左嘴角附近。他本来就是要炫耀一番的,如果金牙装在门牙处,炫耀时会很方便,他龇牙时人家就会看见了,现在他只有向左咧嘴时,别人才能看见。于是,他一回到高原就装牙疼,老是把嘴角往左扯,龇起左半个嘴巴,装作牙疼时的“咝咝”吸气状,没想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他后来虽然装了满口金牙,但好像还是只有那一颗金牙似的,常常龇咧起左嘴角,“咝咝”吸气,生怕别人看不见。

满口金牙的阿拉木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巴娜玛柯,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被她迷住了。

三个月前的一天,巴娜玛柯骑马到县城来买东西,正在街上闲逛的阿拉木看到了她的背影,就被打动了,然后他又跑到她的前面,看了她的脸,他就呆住了。他觉得自己的魂被她掳走了。他变成了她的一条狗,她走到哪里,他就忍不住跟到哪里。听说他已开着车往巴娜玛柯家的夏牧场跑了好多次。

所以,我决心要去看望巴娜玛柯,我觉得自己一定要见她一面,不然,我有可能活不下去的。

父亲曾答应过我,让我到喀什城里去玩一趟。于是,那天早上一起来,我就跟父亲说,我要到喀什城里去,您答应过我的。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向父亲撒谎。

父亲看着我,有些不解。巴郎,我们是在夏牧场,从这里到县城去坐班车很不方便的,何况,这些牛羊我一个人也管不过来。到了冬牧场再说吧,那时有的是空闲时间,你想在城里待多久都行。

我就想现在去,我从来没有去过喀什城,他们说夏天的喀什城比冬天好看。我最多四五天就回来。

父亲有些无奈地说,那好吧,你长大了,有心事了,我看你出去散散心也好。他说完,从贴身的汗衫里掏出五百块钱给我。

我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裳。父亲骑马一直把我送到公路边,把装着馕和酸奶疙瘩的褡袢递给我,嘱咐道,你就在这里等着,大概中午的时候,就有喀什到县城的班车经过这里,你先到县城住一晚上,明天一早县城有到喀什的班车。喀什城大得很,你是第一次进城,自己要留意一点,把钱装好,不要惹是生非,我四天后骑马到这里来接你。不要忘了回来时给我带几瓶酒。

我点头答应了,和父亲道了别,他便骑着马回去了。

我看着在午后的阳光下像黑绸子一样的路面,知道我顺着这条路的一端走去,就能走到巴娜玛柯的身边。想起她迷人的微笑,我的心又咚咚地跳动起来。

我在傍晚才等到那辆喀什到县城去的班车,所以到县城后,天已黑透了。我在街上找了一家五块钱一晚上的旅馆住下后,又买了送给巴娜玛柯父母的茯茶和糖。我想给巴娜玛柯也买一件礼物,但我不知道该买什么东西合适,最后把所有的商店都转完了,终于给她挑了一条红头巾。

我还看见了富家公子阿拉木和他的几个小兄弟在街上晃荡,他们把自己打扮得像电视里的汉族节目主持人一样花哨,他们的皮鞋在街上昏暗的灯光里闪光,他们的耳朵上竟然带着明晃晃的耳环。他们手里拿着装的青岛啤酒,一边喝着,一边唱着遥远内地的流行歌曲。

可以看出,阿拉木他父亲虽然有那么多钱,但他的儿子还是那么空虚、无聊。和我比起来,我的生活虽然艰苦,但我的心里有无边的爱,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对于这个秘密,除了我自己,谁也不知道。想到这里,我偷偷地笑了起来。我已有好久没有笑过了。走进旅馆的时候,我咧着的嘴还没有合上。肥胖得像个羊毛纺锤一样的老板娘见了我问道,小伙子,看你那高兴的样子,是不是在街上捡到宝石了?我仍只是笑着。那天晚上,虽然那个房间里睡了六个人,其中有四个人鼾声如雷——他们此起彼伏,完全是雷霆的合唱,但我还是很快睡得十分香甜。

我一大早就醒了,跑到公路边去等到红其拉甫的便车。县城里的一切都还在沉睡,只有带着寒意的晨风在四处闲荡,把白杨树叶吹得哗哗响。我蹲在路边,一边啃着馕,一边望着天空,月亮已经沉到西边的雪山那边去了,残余的光辉给那几座以深蓝色天幕为背景的雪山勾勒出了一道淡淡的银边。天上的星星还是那么精神,有几颗特别明亮,眨着,像巴娜玛柯的眼睛一样。她在天上看着我呢?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天亮后,不时有经红其拉甫去巴基斯坦的货车呼啸而过,但没有一辆停下,最后,我拦了一辆边防部队的吉普车,他们像是认识我似的,问了我去哪里,就让我上车了。一位中尉军官问我到红其拉甫干什么。我说去看巴娜玛柯。他问就是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吗?他们家就在我们哨所附近放牧。我说是的。他说她是你的女朋友吧?你可得好好地喜欢她,我们边防连的战士也都喜欢着她呢,还有那个沙吾提的儿子也老开着车来找她。我知道他前面的话是在跟我开玩笑,但后面那句话却是真的。我不笑了,我的心像被人捅了一刀,痛得我眉头都皱了起来。路两边的风景像按了快退键的录像一样,从车窗外飞快地掠过去了,我的眼睛只看到了交替闪现的蓝、白、棕三种颜色——那蓝的是天,白的是雪,棕的是山和荒原。

小伙子,到了,河边那顶白帐篷就是你要找的姑娘家的。我顺着中尉指给我的方向望去,看见那顶毡帐扎在河边,很是醒目。帐篷顶上飘着中午的牛粪烟,那烟比天空还要蓝。

我的心跳得像敲响的羊皮鼓一样响,似乎整个高原都可以听见。我把那顶白毡帐望了很久。它就是我心中神圣的爱情的宫殿。想起巴娜玛柯就住在里面,我的眼睛就潮湿了。但我却没有勇气靠近它一步。

雪线还很低,晶莹剔透的雪山似乎伸手就可以触摸,雪山的寒意被风带过来,从我的脸上掠过。洁白的云团在雪山顶上飘浮着,红其拉甫河像一匹蓝色的绸缎,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处飘动,河两岸已有浅浅的绿意。巴娜玛柯家的马和羊群散在河岸边,他的父亲骑着那匹雪青马,跟在羊群后面,牧羊犬无所事事,无聊地蹲在离白毡帐不远的地方,牦牛则跑到了雪线附近。

虽然我已习惯高原缺氧的生活,但我可以感觉到,由于缺氧,空气显得很重,让人的呼吸变得很费劲,加之内心的激动,更觉得呼吸维艰了。

我看到了她妈妈走出毡帐,取了一些干牛粪,然后又进去了,她的两个弟弟在外面和四只小羊羔玩耍了一会儿,被他们的妈妈叫进去了。我等着她出来。我想知道她是否真的住在里面,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确认这就是她在高原上漂移的家。

我在一块长着红色苔藓的石头上坐下来,我想,只要我看见了她的身影,我就有勇气向她跑过去。我觉得那顶白毡帐成了这个世界的中心,一切都围绕着它在飞快地运行。

太阳慢慢偏西,阳光越来越柔和,风越来越硬,风中挟带的寒意越来越浓,雪山被暗下来的天光衬托得更加明亮。这时,我看见巴娜玛柯提着一个白铁皮水桶,到了河边,打了一桶水,又回到帐篷里去了。她走出来时,我没有看清她的脸,我只感觉到她的脚步是轻快的。她往回走时,因为提水时需要用力,她向左倾斜的背影是那么美,她的腰很细,但很有力。她的屁股已像儿母马的屁股一样鼓翘了。

我站起来,她的背影让我觉得自己想飞,我那么快地来到了河边,像鹰从高空俯冲而下。我在河边洗了一把脸,河水清凉,我忍不住趴下去,喝了几口。然后,我找了一个水流平静的地方,照了照自己。我看见自己原本很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霾。

我来到巴娜玛柯的白毡帐前,她爸爸已把羊群赶回了家,雪青马已拴在了拴马柱上,牦牛已从雪线附近自己归来,没有听见牧羊犬的吠叫,现在不需要看护羊群,它一定是会自己的伙伴去了。巴娜玛柯和她妈妈的头埋在羊群里,正在挤奶。巴娜玛柯的屁股朝着我来的方向,像一轮红色的月亮,我感到有些害羞。母羊柔和地叫着,头抵着头,屁股朝外排成两行,等着女主人把鼓胀的奶包里的奶挤掉,几只高大的公羊在羊圈里无聊地兜圈,十多只半大的羊羔子则在羊圈外欢快地蹦跳着。我叫了一声巴娜玛柯,她没有听见,我又叫了一声,她从母羊屁股后面抬起了头。她看见我,有些不相信,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她的左手提着奶桶,两只手上都沾着新鲜的羊奶。她的母亲也随之站了起来。羊都抬起头来,面对着我的羊好奇地看着我,屁股对着我的羊,也把头转过来,好奇地看着我。

我走过去,按我们塔吉克人的礼俗,吻了她母亲满是鲜羊奶味的手。

她把奶桶递给母亲,从羊群里走了出来。她的红裙子上沾着白色的羊毛。她的头发兜在黄头巾里,黄头巾上也沾着白羊毛,她的脸上还沾着一根。我从她身上闻到了母羊的新鲜的奶味儿——啊,她是一只多么漂亮的小母羊!

啊,是你啊,真没有想到!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她一边走近我,一边问道。

我……我……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她。

你是从你们家的夏牧场来的吗?

我点点头。

那可远了,有好几百里路呢?

搭车来的,也没显远。

你走了这么远的路,到这里来,一定有什么事吧?她一边问我,一边用水壶里的水洗手。然后请我到帐篷里去。

我……我是来告诉你,我家的白母马怀上小马了。你带话来问过我,我怕那个人没有把我的回话带给你,所以就来了。我终于找到了这个借口。

啊?没想到让你跑了这么远的路!早知道,我就不带话去问你了。

没有什么的,这里我从来没有来过,我自己也想来看看。

那就在这里多住几天吧。

听了她的话我很高兴,我也想在这里多住几天,甚至想在这里住一辈子,但我不能这么做。我来这里已很冒昧了。我言不由衷地说,如果明天有便车,我明天就回去,家里的羊群,爸爸一个人照看不过来。

她听了我的话,眼睑低下了。她站在白毡帐门口,望了一眼雪山,什么话也没有说。

毡帐里很暖和,她的父亲盘腿坐在那里,从毡帐顶上的通风口透进来的天光罩住了他,使他的身影看上去很朦胧。他正在抽莫合烟,烟从那光柱里飘了出来。看清我是个冒然而至的客人后,他连忙站了起来。我吻了吻他的有羊膻味和莫合烟味的手心。我告诉他我父亲的名字,他说他认识,他们年轻时在一起赛过马。

我把我来这里的借口又说了一遍。说这些谎话时,我的心跳得很厉害。她父亲听说我跑那么远的路专门来告诉白母马已怀上小马驹时,非常感动。他请我在烧着牛粪火的炉子前坐下,然后说,现在很难找到像你这么认真对待一件事情的小伙子了,不管你家的母马下的是白马驹还是黑马驹,我到时都买了。我去宰一只羊,我要好好招待你,今天晚上我们可以好好喝几杯。

这样的盛情让我感到很不好意思,我想阻止她父亲,但她父亲已经出去了。一会儿,他牵进来一头公羊,让我过目。然后就牵出去。她的两个弟弟也跟出去看宰羊去了。

毡帐里只有我和巴娜玛柯了,我摸了摸贴身放着的红头巾,但我没有勇气送给她。

羊肉在灶台上散发着香气。我和她父亲说了很多话。我还第一次喝了白酒。酒的火焰在我的身体里燃烧。我感觉我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我怕自己最后变成一片羽毛,被身体里的火烧焦,或随风飘走,我没有再喝。她父亲也没有再劝我。

灶台是我们塔吉克人帐篷中最显贵的地方。所以靠近灶台的地方也就是专为客人腾出睡觉的地方,巴娜玛柯的妈妈把我安置在灶台边躺好,我在牛粪火的暖意中很快就睡着了。

早上起来,我跟巴娜玛柯的父亲说,大叔,您已知道我家的白母马怀上马驹这件事情,我也就该走了,我得回去帮助我爸爸照看羊群。

巴娜玛柯听到了我说的话。她把头转过去了。她爸爸挽留我,但我已心满意足,我一定要回去了。他最后只好说,我去问一下边防连有没有到县城去的车,这段时间你可以让巴娜玛柯带你转转我们家的牧场。他说完,就骑着光背马到边防连去了。

巴娜玛柯牵出两匹马来,问我需要马鞍吗?我说不用。我们俩便都骑着光背马,信马由缰地在她家毡帐后面的荒原上慢慢溜达着。

我们走了好久都没有说话。这里的雪山漂亮吗?她突然问我。

我又望了一眼涂抹上了朝霞的雪山,说,这些雪山很漂亮,每一座都很漂亮,像我有一次在电视里看到的金字塔,只是这些塔是银色的,好像是纯银砌成的。

她听了我的话,也望了一眼雪山。

我站在我们家的夏牧场的山头上,一次次望见过这些金字塔一样的雪山。我接着说。

真能望见吗?

我记得我爷爷曾给我说过,眼睛望不见的地方,心能望见。我在那个山头上,不仅能望见这些雪山,还能望见你。

我的声音很低,但寂静的高原的清晨却能让她听见我说的话。我看见她的脸红了。她用脚磕了一下马腹,马儿带着她一颠一颠地跑开了。我追了上去,重新来到她身边。她转过头去,低垂着眼睑问道,那你还跑这么远的路来干什么?

我摸了摸怀里的红头巾,鼓足勇气对她说,我……我是来送这条红头巾的。我说完,把红头巾递给了她。她接过去,用蓝色的很深幽的眼睛看了我一眼,羞红了脸,又一次骑马跑开了。我正要追上去,她爸爸快马跑了过来,老远就喊道,小伙子,边防连有车到县城,他们马上要走!我只好把马勒住。

当我坐着连队的吉普车跑了好远,看见骑马来送我的巴娜玛柯还站在那个小山冈上,我看见她把那条红头巾包在了她的头上。

从红其拉甫回来后,我就特别留意白母马的肚子。我希望它能为我心中的巴娜玛柯也生一匹白马驹。我有好几次一边抚摸着母马的肚子,一边自言自语,一匹白马驹,那可是巴娜玛柯最希望得到的宝贝啊。

白母马终于在第二年春天分娩了,正如我所愿,白母马为我生下了一匹和去年那匹一样漂亮的白马驹。看到白马驹生出来,我激动得好像那是为我生下的孩子。我飞身跨上父亲的马,跑去给巴娜玛柯报信。春天像是一夜之间来临的,很多地方还有没来得及消融的残雪。但草原在一夜之间铺满了新绿,像是有一位仙女趁牧民们熟睡的时候,把一床刚织好的绿地毯铺在了草原上。草原上充满了勃勃生机,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令我陶醉。我的马儿跑得像风一样快,有时候我嘴里忍不住发出“霍霍”的啸叫声,有时又张开嘴,让鲜嫩的牧草的气息和各种花朵的香气灌进我的肺腑里。

马上又是从冬牧场转场到夏牧场的时候了,我的内心又忧伤起来,我自卑地想,我把她当作心中的明月,而我在她心中恐怕连塔什库尔干河里一块能引起她注意的白卵石也不是。

巴娜玛柯家从夏牧场转场到冬牧场后,阿拉木更是三天两头开着他那辆怪兽一样的越野车去找她。

想起这个花花公子,我感到难过。我不担心巴娜玛柯会被阿拉木征服,但我担心她会被他开的那辆车征服。我的心里流淌出了一支献给巴娜玛柯的情歌,我在飞奔的马背上忍不住大声唱了起来,我多想让草原上的每一个生命都来见证我的爱情啊——

我心中的巴娜玛柯啊,

慕士塔格顶上的冰雪一样纯洁;

她美丽的黑眼睛啊,

卡拉库里湖水一样清澈;

我对她的思念啊,

圣洁的蓝天一样高深难测……

当我的挟带着草原好闻的春天的气息来到巴娜玛柯的毡帐后面,刚要下马,却见巴娜玛柯骑着马正从不远处跑来。看到她,我心里充满了喜悦,我的心那么紧张,整个身体好像都被春天的风带走了。我忍不住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发出这声叹息,但我知道这声叹息是从我心的最深处发出来的。

巴娜玛柯的怀里抱着一支小羊羔,像抱着一个宝贝婴儿。她怕颠着了小羊羔,所以没有让马跑得太快。

她勒住马,她的脸蛋被春光染了两团红晕。一只母羊生了一只小羊羔子,我要把它送回毡帐里来。我远远地就看见了你,看到你飞快地向这里跑来了。她动作优美地从马上跳下来,接着说,你很少到我们家的冬牧场来过,请到毡房里坐一会儿吧。

她抱着羊羔站在春天的阳光下。她比我上次见到时又长高了一些,变得更加苗条了;她的面孔镀着高原的阳光,变成了淡淡的棕黑色,但却像乍放的花,散发着香气,更加动人;她的屁股已经像母马的臀部一样丰满;她的胸前已有了丰满而优美的曲线……她像一块玉,经过时间这个艺术家的雕琢,已变成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我羞涩地说,我家的白母马下了一匹小白马,和月光一样漂亮,我跑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个消息的。

真的吗?

真的。今天早饭后下的,我当时心里很紧张,我不知道白母马会下一匹什么颜色的马驹子。我看见母马一点点把它生出来,竟然和月光一样白。

太好了!我要和你马上去看看!她把小羊羔交给已经八十多岁高龄的奶奶,很快就出了毡房,轻快地上了马,向我家的草场跑去。

跑了没有多远,就看见阿拉木的怪兽向草原驶来。车轮碾过柔软的草原,我似乎听到了那些牧草在车轮下的呻吟声。

阿拉木一只手开车,一只手和脑袋一起,伸出车窗,大声喊道,巴娜玛柯,你要到哪里去?他嘴里的金牙随着他嘴巴的开合,金光也一闪一灭的。

看到他,我心里难过起来。我多希望巴娜玛柯不理他,继续跟我往前走。但她勒转马头,跑到阿拉木的怪兽跟前,才勒住了马缰。我要到马木提江的草场去,他家的白母马生了一头白马驹,我要买下它,所以我要跟他去看看。她对他说完话,又把笑着的脸——多美啊——转向我,说,他就是马木提江。

阿拉木轻慢地看了我一眼,虽然他是抬头看我的,但却感觉他的目光是自上而下的。他下了车,昂贵的白皮鞋擦得很亮,穿着一套新的时髦的白色休闲西装,留的不再是那种爆炸式的彩色头发,而是染成了金黄色,梳得一丝不乱,感觉他突然变成了一个很有教养的、电视剧里面的归国华侨的公子。但他稍微离得近一点,我就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发情期的种羊的气息。他金口一闪,向我问道,你家的母马这次就下了一只白马吗?

他竟然不屑地把马称为“只”,一个不敬重马的人,是不配做草原的孩子的。我觉得他不配和我说话,就没有理他。

他金口一闪,又接着说,回去告诉你的老父亲,说我阿拉木要把他的白母马和白马驹一起买下,让他好好想个价格吧!

阿拉木先生,我想告诉你,在我们塔吉克人生活了几千年的帕米尔高原,在这雄鹰高飞的地方,所有人都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金钱买不来的。而你,能用你父亲挣下的钱买下什么呢?

阿拉木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了,他冷笑了一下,说,我想,我用我父亲挣下的钱买你这样的穷鬼还是没问题的。

但愿有一天,你能把自己买回去!我毫不示弱地回敬他。

单纯的巴娜玛柯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一见面就针尖对麦芒地干上了,她还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她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啊?你们以前有仇吗?说罢,又转过头去对阿拉木说,我在马木提江家的白母马生下上一头白马驹的时候就给他讲了,我要买这匹小马驹,我父亲也答应了,你要买,只有等下一次了。

巴娜玛柯,我不需要买什么破马,我买那破马干什么呢?我早就想离开这个鬼地方了,我爸爸已经在乌鲁木齐买了有花园的别墅,但我奶奶离不开草原,等她死了后,我们全家就要搬到乌鲁木齐去了,永远离开这个鬼地方,打死也不回来了。他用炫耀的口气大声说完,点了一支烟,摆出潇洒的架势抽了一口,吐出一串烟圈,但你喜欢那白马驹,我就为你把它连同那白母马一起买下来,送给你!多少钱都无所谓。这样,你就不用担心你买不到那匹马,你也就不用担心他们把小马喂不好,更主要的是,你就不用再往马的主人家跑了。

我为什么要你帮我买这匹马呀,我自己骑的马,我自己能买得起。巴娜玛柯说完,转身要走。

好了,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我今天来,是专门来看你的。你要去看白马,你坐我的车,我送你去就行了,半个小时就可以到。

不用了,我喜欢骑马。

听了巴娜玛柯这句话,我心里很高兴。

你上次不是说,你的胆子大得很吗?但我相信,你敢骑着马在草原跑得像风一样快,但你肯定不敢坐我的车。阿拉木知道,他今天一定要把巴娜玛柯请到自己车上去,不然,他今天会很没面子的。

巴娜玛柯笑了笑,说,我只是个牧羊姑娘,我习惯了骑马,你那样的车,我怕我坐上去会……晕车的。她差点说她坐上去会吐。她说完,就用靴子磕了磕马腹,转身走了。

我从来没有这么自豪过。我为巴娜玛柯自豪。我打马跟上了她。我听见阿拉木在喊巴娜玛柯的名字,他的声音被我们抛得越来越远。阿拉木开着车追上来,最后终于在草地里给陷住了。我看着巴娜玛柯优美的背影,我真想把自己在来的时候唱的那首情歌唱给她听。

巴娜玛柯赶到白母马的马厩前,白马驹正在母亲的肚子下吃奶。

月光已经长得很高大了,眼神里有一种烈马的桀骜不驯,像是要在这些来看热闹的人面前显露一手,它跃过马厩的两米多高的土坯墙,像一支白色的利箭一样射向了绿色的草原,留下了几声有力的嘶鸣声和一串清脆的马蹄声。

好马!真是一匹好马,人们赞叹道。

哥哥的行为使白马驹松开了母亲的奶头,它像是受到了激励,在马厩里蹶着小蹄子,撒起了欢。

巴娜玛柯看着白马驹,觉得它和月光一样骏逸。她已可以看到它成年后的风骨。

看,它的眼睛和你的眼睛一样清亮,一样干净。这是我成千上万句中赞美巴娜玛柯的话中说出的第一句话。我的声音不高,脸也红了,但我很高兴。

巴娜玛柯单纯得和小白马的眼睛一样,她问,是吗?我的眼睛有那么漂亮吗?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用平生最大的勇气说,不仅是眼睛,你每一个地方都漂亮,就像这匹白马驹。

巴娜玛柯听了我的话,脸上绽放出两朵羞红。她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过身去,轻轻地抚摸白马驹。然后回过头来,问我,它有名字了吗?

自从它怀在白母马的肚子里,我就在给它想名字,你觉得雪光怎么样?

雪光?好的,你和我想的一样啊!

巴娜玛柯说完,搂着雪光的脖子,亲了亲它,骑上马回去了。我一直把她送到她家的毡帐附近,才骑马返回。我的心里充满了对爱情的美好向往。

没想第二天,阿拉木那辆越野车就停在了我家牧场附近一丛高原柳后面。他躺在车里,听着在内地流行的音乐,看到我骑着马,赶着羊群走远后,才来到我家的毡房门口。家里只有我的父亲和母亲在家。阿拉木心里暗暗高兴。他装作很有礼貌地向我父亲问好,并送上了自己带来的茶叶和酒。

父亲有些受宠若惊。人们都知道他是帕米尔高原最富的人的儿子。平时这个小伙子的眼睛都是看着天上的,今天却这样恭敬,父亲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母亲给他烧了奶茶,摆上了干果、馕和糖果,他也没有嫌弃,每样都尝了尝。

他和父亲聊了一会天,说,大叔,我是您儿子马木提江的好朋友,我听说您家的白母马昨天刚下了一匹白马驹,我刚好想买一匹马,就过来看看,不知道大叔这匹小马卖不卖?

我养不了那么多马的,当然要卖了。不过,现在小马驹刚生下来,还不是卖它的时候。

大叔,那您打算多少钱卖呀?

那得看它长大之后是一匹好马,还是一匹破马了,好马得三千块,破马就贱了。

你们家那匹白母马下的马都是好马。

那倒是,不过,白母马现在老了。

您估计它还能为您下几匹小马呢?

最多也就两三匹马吧。

大叔,我想现在就把小白马买下来,我怕别人给抢走了,不管它以后是长成好马还是破马,我都给您四千块钱,我准备把您家的白母马也买了,这样的话,我就可以自己去养,我今天就可以把小白马和白母马一起带走。我一共按五匹马的价格给您出钱……见父亲不明白,他就扳起指头给他算起来,您看,白母马、已经生下来的小白马——您刚才不是说这白母马最多还能生两三匹小马吗?我给您按三匹马算——就是说,我把这三匹还没生出来的马也算上,一共就是五匹马了,当然,老母马和它还没有生出来的小马我可只能给您三千块钱一匹。这一共呢,我给您一万六千块钱,您觉得怎么样?

我的阿拉木巴郎,你这是在逗我耍呢,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这样买马的。

大叔,我今天就这样买马了,我说的是真话。

你花的是你爸爸的钱,这么大一笔钱,应该由你爸爸做主的。

这是我自己的零花钱,您卖给我马就行了,我把钱全带来了,现在就可以付给您。他说完,就把一沓崭新的人民币“啪”地拍在了桌子上。

但是……有个情况我还没有告诉你,那就是塔合曼东边的巴娜玛柯昨天已经来看过这匹小马了,她说她要买的,我已经答应她了。但那钱的确诱人,在这高原上,除了阿拉木这个把钱不当钱的花花公子能出这个价,就是五匹真正的骏马,也不会有人出这个价的。何况有三匹还没有影子呢。父亲的眼睛很难离开那沓钱了。

大叔,不管谁买这马,既然是做生意,那肯定是谁出的价钱高,谁最先付钱,这马就卖给谁了。

你说得也对,那好吧,这钱我就先收下了。不过,如果你反悔了,你再来把这钱拿走就是了。

好了,我现在就打电话,叫一辆车来把马运走。他说完,就用手机给他的朋友打了一个电话,一会儿,他朋友就开来了一辆卡车,他把母马和小马赶到了车上,很有礼貌地和父亲告别,然后,这个胜利者开着车,把车里的音乐轰得很响,吹着欢快的口哨,甩下一长溜烟尘,狂奔而去。

我披着一身月光,赶着羊群回到毡房后,闻到了清炖羊肉的香味。全家人都在等我,每个人的脸上都绽放着笑意,露出过节才有的表情。见我回来,母亲把炖好的羊肉盛到了盘子里,父亲脸上的笑最为明显,像是用力刻上去的,他竟然从墙角摸出一瓶伊力特曲来。这一瓶酒就值三十八元钱,在我们的印象中,这种酒一直是乡上的干部喝的,我父亲一直喝三块钱一瓶的昆仑大曲,还从没有喝过这么贵的酒。但我知道父亲无论如何是舍不得买这么贵的酒的,肯定是别人送的,就问,爸爸,你又不是乡长,谁会送你这么贵的酒啊?

父亲以喜悦的口气说,毛主席也没有规定好酒就非得送给乡长喝啊!他把酒倒进碗里,嘬了一口,发出了很夸张的响声,然后很陶醉地赞叹道,好酒就是不一样啊!你坐下,也喝一杯吧。

我坐下后,母亲递给我一块羊肉,说,在外面累了一天了,先吃点,你爸爸喝的酒是你的朋友阿拉木送的。

阿拉木?他来干什么?我把嘴里的肉囫囵咽进肚子里,把手中的大块肉放下了。

母亲就把今天阿拉木来买马的事给我讲了,父亲又作了一些补充,然后感叹道,这真得感谢胡大啊,虽说卖给他的是五匹马,但实际上那三匹马是连影子也没有的,谁能想到一匹老母马、一匹小马驹子能卖这么多钱?我开始一直还以为他在说疯话,闲得没事,逗我寻开心呢,没想到人家啪地拍下了一万六千块钱。我这次可是知道什么叫有钱人了!有钱人就是把钱当空气一样花。他说完,又深深地嘬了一口酒——他原来喝酒都是大口大口地喝,这酒他舍不得那样浪费,所以每一口虽然响声很大,但都只喝进去了一点点。那酒在他嘴里窜一阵,剩下的一丁点再缓慢地渗进喉咙里,像一串串火苗,燎得他很陶醉。

我低下了头,我感到自己的心凉透了,那种冰凉从心中扩散开来,我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子都被冻透了。我变成了一尊冰雕,坐在那里,屋子里的热气使我身上散发出丝丝热气,但冰雕内部的寒冷使这整个外部世界的暖意也奈何我不得。慢慢地,毡房被寒意充满了,草原的气候也像是突然陷入了寒冬里。全家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父亲还是那样喝进一口酒,然后说,怎么变天了?是不是要下雪了……

家里人都纷纷找来厚衣服穿上。

母亲见我没有动,以为我累了,就翻出我的羊皮褂子给我披上。她的手无意中触到了我的脸,她觉得我的脸像冰一样冷,但她并没有怎么在意,只嘀咕了一句,这孩子进屋这么久了,怎么脸还没有焐热啊?

我的眼睛里滚出了一串冰珠子,那是我的眼泪。它们落在地上,声音很轻微,很快就融化了。

2007年9月写于上海西岑

同类推荐
  • 等你回来花就开

    等你回来花就开

    大约每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都会有一些疯狂的举动,都会有一些极端的思维,都会有一些偏执的本能,都会犯一些看似简单的低级错误,因为没有经历过生活的洗礼,没有经历过世事的磨砺,所以一颗心小到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 事迹

    事迹

    杨娟说,高林是在几个月前出的事。关于这件事始终是一个谜。后来公社和县里也曾来人调查过,却一直没有查出结果。事情的起因是这一年的春天高林被村里安排去开拖拉机。我们村里有一台四轮的“东方红牌”拖拉机,但只有20马力,由于功率太小不适合农耕,就一直被村里当作运输工具使用。高林的父亲是多年的卡车司机,因此,高林对机械方面的事也略懂一些。他负责开拖拉机以后,对车很爱惜,只要没事的时候就将机盖打开,擦拭里边的每一个部件。
  • 我快要碎掉了

    我快要碎掉了

    本书试图以我们大多数人外化的存在状态:寻与不寻,猎手与猎物,探寻与之或对立或模糊或平行的内心世界。坏坏和走走相遇,一个寻者,一个等待者。他们相恋,交流,写作,倾诉,分手。“这种悲伤是他们两个人的:无法得到爱的悲伤,无法释放爱的悲伤。她就像个溺水的人,双手挥舞,试图抓住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每一段感情其实都是生命的一次充满希望的挣扎,只有这种挣扎才能证明,她还活着。”就像一些梦境、一些对话、偶发事件、读过的诗歌、看过的小说、一次旅行、某次不起眼的悸动,会触动我们深藏的真实。它不只是在讲一个故事,它需要你放下防备、放下束缚、放下犹疑、放下立场,梳理被遗忘或正被遗忘的片段,走进自己,才能走进它的世界。
  • 薛定谔的猫

    薛定谔的猫

    主人公李远在20年前目睹了父亲新买的车撞死了自己的母亲,怎么也不相信是父亲所为,而当时的目击证人邻居清姨(当时李母怀疑跟李父有染)因精神冲击而神志不清。李远为了揭开真相,苦学心理学最终成为一名精神科专家,专设了一个研究中心来研究这个清姨的病。这20年,李远被邻居收养,与邻居家的弟弟兄友弟恭,但是始终放不下亲生父母的那场事故。漆黑的屋子里只有电脑发出幽幽白光。突然,他发现办公桌右边还有一个光源,像是一个瓦数很低的巨大灯泡。李远用余光扫了一眼,冰冷的汗水瞬间浸湿他的后背,随后全身的衣服,甚至包括内裤,都紧紧地贴在他的皮肤上。那不是光源,而是什么东西在反射电脑的光。……
  • 金陵十三钗

    金陵十三钗

    本书借鉴了小说的创作方法,融入合理的想像,用优美如诗的语句为读者讲述了苏小小、柳如是、梁红玉、赛金花、陈圆圆、杜秋娘、马湘兰、顾横波、董小宛、宼白门、李香君、卞玉京、杜十娘等十三位古代青楼女子的曲折且凄美的经历——出生、成长等和他们被世人铭记的事件,再现才华横溢的古代女子的波折人生。而这些青楼女子的曲折人生、情感和代表事件正是她们受到人们关注的原因。
热门推荐
  • 魔剑仙尊之创神界

    魔剑仙尊之创神界

    以武入修真,拥有天地最强灵魂,获得世间无敌血脉,开启宇宙顶级体质,掌握天道仙器,神挡杀神,佛挡弑佛,接管百万年前众强者未能完成的事业,开辟一片新的纪元。
  • 五四班的新老师(五四班那些事儿)

    五四班的新老师(五四班那些事儿)

    知道赫赫有名五四班吧?班里除了同样赫赫有名的“四大金刚”外,还有与筷子终日相伴的沈永恒、拒绝做女生的女生陈李、把小便拉在裤子上的罗奇……如果这样的班级来了个笑眉笑眼、阳光帅气的大男孩会怎么样呢?新老师苗绿鸣还真就是这样的.这样的老师想不欺负一下都不成哦,先给他取一个外号吧,叫绿绿怎么样?不错,连绿绿老师自己都很喜欢。可是,同学们很快发现,新老师绿绿不好对付,他看上去脾气超好,其实是只狡猾的小狐狸。
  • 严少心上放烟花

    严少心上放烟花

    重生前卓沐语以为自己嫁了个软萌软萌的傻瓜老公。重生后才知道自己嫁的是个大魔王!高贵冷漠的大人,一遇娇妻宠上瘾!某日,某包子:“爸比,你能不能抽空去拯救一下银河系?”某男:“为什么?”某包子:“因为小鱼儿(卓沐语)说娶她的人上辈子一定拯救了银河系!”“爸比你快去拯救银河系,下辈子就能娶小鱼儿了!”某男不上当:“那这辈子……”某娃挺胸,“这辈子小鱼儿当然是我的了!”某男邪魅挑眉,把这娃回炉重造还来得及吗?男女主身心干净,宠文一对一新文快穿宠文甜文《快穿宿主又撒糖了》
  • 寂海潮

    寂海潮

    这是一条龙一条找哥哥的龙。简介恕在下无能,请大家自行了解。【欢迎掉入此坑】爬不起来的那种
  • 雪球专刊第013期:玩转余额宝

    雪球专刊第013期:玩转余额宝

    余额宝本质上是货币基金的一个销售渠道,而支付宝是有基金销售牌照的,所以它做余额宝是合法的,没有任何违法的地方,但它的宣传中存在不合规的地方,即一开始的时候,没有按法律规定说明基金有风险(虽然我认为货币基金的风险提醒其实并没有意义)。
  • 水浒之问鼎

    水浒之问鼎

    武林穿越水浒世界,成为了武大郎,看武林与潘金莲最后的命运如何?看武林如何摆脱武大郎的命运,不被谋害致死!看武林如何纵横捭阖,打造铁甲骑兵!在这群狼环视的世界,打造汉人的荣光!
  • 这世界有太多不合逻辑的事

    这世界有太多不合逻辑的事

    大城市到底是什么样子,是教科书上的伟光正符号?是新闻中开会决策的政治中心?是住行各种闹心的雾霾地标?还是金融巨富的江湖传说?在实实在在生活在北京四十多年的老猫眼里,还有一个当下的浸泡在生活里的大城市,有太多的留人和不留人,有太多的梦想和无法满足的欲望,有太多的选择和眼高手低,所以也有太多的纠结……当然,因为人多,这里还会有各种争抢,主动的和被迫的——而对于任何一座城市,无论相处多久,我们都只是过客而已。
  • 镜师驱魔录

    镜师驱魔录

    天生灵媒踏入镜师之道,一种区别于常人的道法。丧失亲人,寻找下落不明的姐姐,进而发现这一系列的事兴许是跟雪潼岭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这一切又像一场谋划已久的局,神秘古铜镜,千年雪潼岭又都将隐藏着什么秘密?以及那王又是何方神圣!一切也都将逐步揭晓。。。
  • 每一段时光都是限量版(唯美阅读)

    每一段时光都是限量版(唯美阅读)

    本书中收录的经典哲理美文,内容涉及到人生的方方面面,这里有体会幸福的生活感悟、有涤荡心灵的历练、有战胜挫折的勇气、有闪烁光辉的美德、有发人深思的人生智慧、有温馨感人的爱情、有荡气回肠的亲情……每则故事后还附有画龙点睛的哲理启示,帮助读者拨开理论的迷雾,直人心灵,获得人生感悟,轻松愉快的找到幸福和成功的答案。
  • 古代数学与算学

    古代数学与算学

    在世界四大文明古国中,中国数学持续繁荣时期最为长久,它是中国传统科学文化百花园中的一朵奇葩,是世界文化宝库中一颗璀璨的明珠。从公元前后至14世纪,中国古典数学先后经历了三次发展高潮,即两汉时期、魏晋南北朝时期和宋元时期,并在宋元时期达到顶峰。《中国文化知识读本:古代数学与算学》生动的介绍了古代数学发展、古代算术名家、古代算书、古代记数制度和计算工具等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