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源于蜻蜓旧书店——
这真是一个完美的标题。这是阴谋？打钩。好故事的承诺？打钩。商业项目的名称？打钩。是的，选中以上三项，就可以点击进入了。然后，人们就会来蜻蜓旧书店一探究竟，寻找属于他们自己的神秘故事。至少我的出发点是好的。
现在是午夜，我独自待在一家名为Suds and Surf的自助洗衣店里。这家洗衣店在离家几个街区远的一个小商业街上，那里还有一家萨尔瓦多饭馆，一家宠物美容院，还有一家花店，花店的主人还提供越南语税收服务。多亏这里有无线网，我已经在蜻蜓旧书店的网站上忙活了好几个小时了，权当活动一下那许久未伸展过的令人讨厌的肌肉了。蜻蜓旧书店就像一个被搁置了多年的软件，没人愿意去花时间再重新编写。而为蜻蜓旧书店建立网站，就如同要将一个非常精美的图像编辑到那个已经过时的、毫无效率的编码中，表面看上去非常精致，但实际上背后一团糟。
我没有资金购买网络托管服务，所以只能依靠自己。家里有台闲置的电脑，我在里面安装了一个网络服务器和数据库，然后跑到这个自助洗衣店里蹭无线网，用免费但却非常好的开源软件构建网页。我花10美元注册了一个域名，下载了一个以书为主题的模板。就这样，短短几个小时里，蜻蜓旧书店就有了属于自己的网站。那天下午，我还把自己的扫描仪清理了一下。自从Mac OS 9系统发布以来，我就没用过那个扫描仪。我把亨利和凯瑟琳的手稿扫描到电脑上，然后发布在蜻蜓旧书店网站的界面上。看着屏幕上我所做的一切，我在想亨利和凯瑟琳对我把他们之间的浪漫情事放在网上会作何感想。如果我是凯瑟琳的话，我又会有什么感觉？我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置身于某个时空中，那时的男人们都穿着套装，戴着帽子，正前往网球场，而女人们则戴着手套，拎着手提包。我尝试着假想自己看到了亨利第一次写下的手稿，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支笔，想要像凯瑟琳那样写下回复。但我什么也记不起来，根本不知道要写什么。我甚至无法拼写出凯瑟琳使用的语言，而她却是那么流畅。
街道上传来的声音把我拉回了现实。在街灯的照射下，我看见一辆自行车的影子，那自行车看上去像是20世纪50年代的样子，车把手上绑了一个火箭样式的照明灯，车前头是一个柳条编制的篮筐。骑车的人停了下来，看着我，这让我非常紧张。后来，我发现那是拉杰，依然很紧张，但这次原因不同了。
拉杰把自行车靠在敞开的玻璃门上，手插进口袋，走进闪着荧光灯的小店里。
“我刚刚经过你家。”他说道。
“雨果今晚有约。”我说道。
“房地产代理商还是古董经销商？”他站在我对面的洗衣机前面，一跃而起坐在了上面。
“不知道，”我说，“不过我想他今天下午在做豆腐奶酪蛋糕。”
“有可能是那个高尔夫球高手，我想她是个素食主义者。”
拉杰穿着一条褪了色的牛仔裤，上身是一件白色的带纽扣的衬衫，衬衫下摆随意地露在外面，脚上还是那双绿色的人字拖。透过那件白色的衬衫，我看到了他那若隐若现的肌肉。
“事实上，我是想去见你的。”他说道。
“现在这个点？”
“你没睡着，不是吗？”
“你怎么可能知道。”
他把玩着刚从那双绿色人字拖底下拾起的一片枫叶，我伸了个懒腰，心想如果我碰到的是每晚来这里娱乐的人就好了。我们似乎已经想好了说什么，不说什么。
“很高兴见到你。”我是说真的，但拉杰看上去好像兴奋得有点过头了，我觉得有必要为我刚刚说的话辩解一下，“我想让你帮我看样东西。”
他跟着我来到桌子边，上面放着我的笔记本电脑，旁边是一本《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他弯下腰看着电脑屏幕。
“把这些手稿这样公布在网上，”我问道，“会有什么问题吗？”
他看着我，好像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出于某种原因，他这样看着我让我再次紧张起来，这是一种美好的紧张。当你和对你充满吸引力的某人独处时，你害怕他会说出你想听的话，害怕自己会因此不受控制。但是，让我感到紧张的还有另一个原因：我觉得在这里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就好像最轻微的呼吸都能把城堡推翻一样。
“没人知道他们是谁，”他说，“这是匿名的。而且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助雨果和蜻蜓旧书店。”
“是的，但我更多地是想帮助自己。”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我走到他的自行车旁，坐上车座，想要和他拉开点距离。车座对我来说有点儿高，我只能扶着门框来保持平衡。
“你对自行车了解多少？”
“读高中的时候，我有一辆十段变速自行车。”
他跟我说，几个月前，他在克雷格网站上找到了这个车架，用刷模型飞机的刷子涂上了白色的线条，还特地在eBay官网上订了轮胎。
“这是你的工作吗？修复自行车？”
“如果你说的是正经职业的话，我还真没有。我可以说是个懒汉。”
“那你哪来的钱做这些？”我低头看了看那苹果红的车架。
“一言难尽啊，这是作为父母对我彻底失望的额外奖金。”他说完从洗衣机上跳了下来，朝我走来。我拨动着车铃，假装没看见。车铃听起来和奶奶家的门铃是一样的。拉杰两腿叉坐在前轮上，抓住靠近把手中心的位置，帮我保持平衡。他告诉我，他爸爸曾花钱请了一千个人为他祈祷，保佑他考进麻省理工学院。在学校的时候，他非常努力，从学校毕业后，他在硅谷闯荡，最终当上了某个IT公司的首席技术官。但是，每天骑车往返公司是他唯一感觉快乐的时光。“我父母以前总是把我的照片拿给他们的朋友看，想让他们给我介绍个老婆。现在，他们又总是把我的简历寄给各种各样的猎头公司。”
“所以你打算就这样一直修理自行车？”
他推着自行车在洗衣机和烘干机之间穿梭，我把脚放在自行车脚踏板上，任由他推来推去。
“我喜欢摆弄那些能够摸得着的东西。看看它流畅的线条，它弯曲的程度刚好可以在支撑你的同时推着你朝前走，这是一种你能够碰触的工程学，我对此非常热爱。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靠这个为生，但至少现在我感觉很棒。”
他的双手从车把慢慢滑向手柄的边缘，即便那双手停在了离我肌肤几厘米的地方，我还是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就和蜻蜓旧书店一样，一开始没人会注意到这辆车的内在品质。”
他松开手，往后退了一两步。
“见到你，真的很好，玛吉。告诉雨果我下周晚些去店里。”
“那你的自行车怎么办？”我还坐在上面呢。
拉杰转过身，把手重新插进口袋，好像没有拿出来的意思。
“这辆自行车是给你的。”
无伤大雅的调情是一回事，但现在这种情况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的确试图用妈妈在女子专修学校展现的魅力或者罗莎琳·拉塞尔的爽气性格，和拉杰建立某种联系。
但现在，我的回答是：“我才不会因为你送了我一辆自行车就和你上床呢。”
“这可是辆漂亮的自行车。”他说道。
“那又怎样？”
拉杰是不是从没想过要和我在一起，他只是在捉弄我，还是他只是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我根本弄不明白。但无论是哪种，他自己都很开心。真正让我担心的是，我自己居然也乐在其中。
我看着他走在卡尔德隆大道上，走过一个又一个路灯在地上投射的圆圈。走过两栋房子后，他该转弯了。他朝我挥了挥手，像是知道我一直在看着他。
“这到底是什么？”
我正蹲在蜻蜓旧书店传奇小说系列的最底层书架前面，抬头看见杰森抱着一盒子的书站在那里看着我。他没想到会在这里找到我，更没想到会在放了一瓶清洁剂和一包纸巾的空书架旁边看到我。
“这块地方简直是一个灾难现场。”我边说着边继续擦着书架。
“这块地方原来的样子就很好。”杰森抱怨道，好像我要把这块地方改造成沃尔玛似的。就在我把写有“请登录WWW.DRAGONF LYUSEDBOOKS.COM在线访问蜻蜓旧书店”的标语张贴在书店橱窗之前，他就已经大声抱怨过了。
“这里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别弄那些虚的。”听杰森这样说，我觉得还是不要告诉他雨果给了我一把店里的钥匙为好。要是他知道我可以自由出入他的领域，我估计他会被刺激得精神分裂。但再想想，让他知道一点可能也没什么不好：“我跟雨果说过这件事了，他说我可以做任何自己喜欢的事情。”
我知道，其实杰森只关心科幻小说和奇幻系列。因为，其中有很多书都有着精美的书脊。畅销平装书和那些普通平装书是分开来存放的，前者主要和精装本放在一起。英国版本的书有自己专属的书架——显然，如果科幻小说或者奇幻系列和道格拉斯·亚当斯自己书架上的书是出自同一个版本，那么这部科幻小说一定会卖得更好。但传奇小说都被放在书店最后面的角落里，就好像这些书被从大炮中轰出来，落在哪里就待在哪里。我很清楚，对于杰森来说，传奇小说根本算不上重要的东西，而且他的愤怒只是源于他的生理反应。尽管他已经很久没有打理这块地方了，但这里依然是他的地盘。
“雨果同意你这么做？”
“雨果？”他问道。
“是的。”我回答道，“想起来了吗？秃顶？大胡子？给你发工资的那个？”
他眼睛紧闭成一条缝，脖子上青筋突起，手中的《星际迷航Ⅱ》封面上的卡恩被他蹂躏得不成样子。
“雨果！”他转过身去不再搭理我，消失在角落里，嘴里还喊着，“她纯粹在瞎搞！”
我立马站起来跟在他后面：“杰森，你至于吗？雨果都没意见。”
“胡说！”他从几个正在书店浏览的顾客之间挤过去，想要去找雨果问个清楚，“雨果！”
一个正在看《丘吉尔自传》的男子指了指男厕所，说：“我刚在里面看到他。”
杰森一把推开洗手间的门，站在那里，门开着。刚刚读《丘吉尔自传》的那个人愣了一下，回头多看了两眼，就径直朝门外走去了，把书留在了原地。等我不小心瞥到第一个便池下面雨果脚的时候，我才猛地停下来。
“雨果，你知道她在干什么吗？”
“杰森。”我听见雨果的声音从地面上传来。
“我正沉浸在自己的宁静世界中，草绿油油的，鸟儿正高声歌唱。而且，你没看见厕所门上‘禁止入内’的牌子吗？”
“还有什么？花哨的墙纸？小垫布？你得跟我说实话，这块地方是不是快要弥漫着一股柠檬的味道了？”
“不要传播负能量，杰森。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了。”
“她居然带来了清洁剂，书原本就应该是布满灰尘的，这样才有书的味道。”
“雨果！”我努力让自己处在一个安全的距离外，大概离厕所门有半条走廊那么远，“我试着跟他解释，但没成功。”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挠我的腿，还闻见一股恶臭。低头看见格伦德尔从我旁边走过，格伦德尔是蜻蜓旧书店里的猫咪，它的毛又黑又长，右耳曾被什么东西咬伤过。说实话，格伦德尔看上去一点也不像猫咪，反而更像一只身材短小的幼熊。通常格伦德尔都是待在书堆顶端的，看到有顾客路过的时候，就会用爪子拍人家的头，这次真是难得出现在地面上。我在想如果格伦德尔闻起来这么臭，而且这种臭味总是悬浮在空气上层，那么就能理解为什么蜻蜓旧书店上面的办公室连续空了两个月了。恐怕这也只能归因于如今经济不景气了。格伦德尔从我旁边漫步走过，嘴巴里还衔着什么东西，径直朝敞着大门的男厕所走去。
“我就想让那一系列的书按照我的方式摆放。”杰森说道，“她一点经验都没有，我们也没有给她做过任何培训，要是她把我们的书都弄乱了怎么办？”
“格伦德尔来了。”雨果说道，“格伦德尔闻起来就和去年的垃圾一样臭，它居然把一只鸟的尸体放在我脚上。我的宁静世界啊！我的宁静世界啊！”
“我无语了！”杰森砰的一声把门关上。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前门挂的铃铛响了响，杰森正努力把自己的车子弄出书店，造成了一阵骚动。书堆中所剩无几的顾客全都看着我。
“我不是来这里工作的，我只是来帮忙的。”
我急忙跑回传奇小说区，坐在地上，正好可以挡住前面的视线。和蜻蜓旧书店作为二手书店的特质相一致的是，整个书店里只有两个地方能够连接上手机信号，一个是窗户下面的椅子那里，还有就是书店最后面，也就是我现在待的地方。所以，我刚坐下来，口袋里的手机就震个不停。这是我刚下载的APP的提示音，用来追踪我们网站的被访问次数，还有脸书网和推特上面的帖子被分享次数。当我看到上面显示的数字时，惊讶得差点没拿稳手机。亨利和凯瑟琳的故事就像病毒一样，在网络上迅速蔓延开来。
我努力过着自己的日子，做着我应该做的事情。但我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来到这里，想着你在哪里。
——亨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