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第一部分
肯尼迪
2007年9月
废弃的牛奶盒堆成的墙,是我和外面炮火之间唯一的屏障。在平时的夜晚里,基贝拉的种种噪声能轻易地穿过这种墙:雷鬼音乐[5],女人们点着蜡烛卖菜,醉汉们相互辱骂,野狗汪汪乱叫,还有情侣在棚屋中翻云覆雨。但是此刻的基贝拉噤若寒蝉,整个贫民窟都屏住呼吸,就像暴风雨来临时一样,人们祈祷着这场子弹雨赶快结束。
我在床底颤抖着,眼前一片黑暗,而且呼吸困难。我感觉到蜘蛛爬过我的背,老鼠嗅着我的脚趾,我一动不动,害怕任何响动都会引来穿制服的人们。突然我听到一声尖叫,是个年轻女孩的声音。穿制服的人们正在举枪扫射,任何人和物一旦出现在路上,他们就会开枪。我闭上眼睛,默默祈祷那个女孩能活下来。他们来基贝拉,不是为了找她,而是为了找我。
自从昨天袭击开始后,我滴水未沾、粒米未进、饥渴难耐。我口袋里还有两美元,这通常至少够我维持一周的生活。但是即便我离开藏身之处,也没有地方能买到食物。附近的商店要么关门了,要么被洗劫一空。通往基贝拉的路被暴徒和穿着制服的非法军警封锁了,谁都无法轻易进出。他们要把我们困死在这里。
我听到一轮接一轮的密集枪声。接下来的死寂,几乎和枪声一样令人胆战心惊。我猛地一动,头撞到了离地面极近的床板上。我的狗“猎豹”,开始在门外汪汪直叫。我在心里祈祷着:别叫了,别把他们引来。我僵躺着,等待着脚步声,但只有令人欣喜的寂静。三十分钟过去了,我没有听到任何枪响,便慢慢地拖着下半身从床下面爬出来。我的腿麻了,我前后甩着腿,摆脱针刺般的感觉。然后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前门,拍拍“猎豹”的头,坚定而轻声地说:“别动。”它没有受过训练,只是附近的一条流浪狗,但是我知道,它能感觉到我的紧张。
我敲着邻居阿肯依妈妈家金属片做成的锈迹斑斑的门,没人应答。
“阿肯依妈妈,求你开开门,是我,肯。”我低声说。
她慢慢地过来打开门,一把把我拉进去。她年轻的脸庞憔悴不堪。她抱着五岁的小女儿阿肯依,在女孩脸上我看到同样的恐惧。我又饿又虚弱,幸亏阿肯依妈妈注意到了我干裂的嘴唇。她把留给女儿的粥分了一些给我,我只抿了一口,这就够了。
我们把收音机调到一个本地电台,把音量调到最小。她已经两天没见过她丈夫了。在基贝拉很多人都被枪杀了。
“子弹离我们很近。”我说。
阿肯依妈妈泪眼蒙眬地看着我。她的丈夫可能遇害了。正听着收音机,我们听到外面有人悄声说话——锡制小屋和纸板墙根本不隔音。我竖起耳朵,从他们的低语中听到,不止二三十个人被杀,死人多得数不清。我不需要再听下去了,在给阿肯依妈妈的家带来麻烦前,我向她道了谢,然后迅速回家。
几小时后,外面还是一片死寂,这时的安静却比枪声更让人感到恐怖。突然,有人在外面小声但急促地敲着门。
“肯,肯,你在吗?快醒来!是我,克里斯。”
克里斯只比我小几岁,我从他出生起就认识他了。我打开门,看到他惊恐万分的脸。他上气不接下气,在他张口前我就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肯,快走!赶快离开这儿!一个人拿着你的照片正在到处打听谁看到过你,问你住哪儿。”
我让他马上离开,他点点头。他知道那些人随时会找到这儿来,因为他们有枪和钱,足以弄到需要的信息。我看着骨瘦如柴的克里斯,从心底感激他没有出卖我。哪怕基贝拉已经混乱不堪,我还是可以感受到人们是多么善良。
“猎豹”开始不停地狂吠,接着我听到了脚步声,沉重的脚步声。他们还得穿过曲里拐弯的狭窄小巷才能到这里,我算了算,我还有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逃跑。
现在我唯一想做的,就是给她写封信,告诉她我有多爱她,告诉她我应该听她的,离开这里;告诉她,我无比悔恨,因为我们有那么多事情永远没法一起经历、一起见证了。
不过,就算我和她一起离开了基贝拉,结果也许还是一样的。可能我们的那些设想无一能够实现。我们多次在深夜计划以后的新生活,但这可能只是个幼稚而浪漫的幻想罢了。她单纯地相信一切皆有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单纯被现实消磨殆尽,我会心碎的。我很清楚现实有多么残酷:无论你如何怀揣着信念,奋力抗争,一颗呼啸而来的子弹、士兵匆忙赶来的脚步声,或者一颗被撕碎的心,都能让一切戛然而止。我们来自不同的世界,最终,在我的世界里面临的许多困难会让她感到厌烦,而我也一样会厌倦她的世界带给我的种种挑战。
在这里,在基贝拉,我有我自己的梦想。
突然,传来了一声枪响!紧接着是一声哀号。是“猎豹”的声音!他们一定在巷子里射杀了它,但是我没法去看了。我惊慌失措地逃向屋外,心怦怦地跳着。我加快脚步,用宝贵的几秒钟时间给门上了锁。我慌不择路地跑着,寻找可以藏身的角落。这时我看到有一张金属板挡在一条小巷口前,我冲过去,蜷缩在金属板后面,竭力屏住呼吸。我祈求自己发抖的身体不要碰到金属板,以免暴露出我的藏身之处。透过一个缝隙,我能看到我家的门。就在此时,军警们来到了我家门口,他们身穿军装,肩扛武器,整齐划一的装备使他们的气焰更加嚣张。
谢天谢地,慌忙之中我挤出时间上了锁。他们看到门上挂着的锁,以为我不在家,他们狠狠踹着门,高声地恐吓与咒骂着,随后又气势汹汹地离去了。为了确保他们真的走了,我不知在藏身之处又等了多久。终于,我确定自己安全了。我大口喘息着,浑身颤抖地靠在墙上,长时间的恐惧感和突如其来的解脱感交织在一起,让我几近虚脱。
接着,我匍匐着,爬到了我家后面的篱笆旁,翻过篱笆,重重地摔在地上。我的身体像一麻袋土豆似的重重落在地上,但是我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就像我的躯体达到了饱和一样,由于饱受折磨,对痛苦已经麻木。我开始奔跑,尽量躲在棚屋的影子里。我不知道我的目的地是哪里,只想不顾一切地逃跑,跑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然而,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实在太难了。我边跑边跨过地上的尸体,尸体还没有被清理掉,人们都不敢面对这惨状——尸体里可能有你的家人和朋友。基贝拉是个尸横遍地的地方。我不怕满地的尸体,而是怕活着的人。
最终,当我跑到足够远的地方时,我停下来喘口气,然后掏出手机。我强迫自己定定神,开始拨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