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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肯尼迪

巴毕出狱回家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听到他的脚步声,我立即紧张得开始胃痛。他一回家,就发现了妈妈藏在玉米面粉里面的钱,那可是女性互助小组凑出来的珍贵资金!他拿着这钱,出去喝了个酩酊大醉。

“今天,我要好好把我这个不会照顾男人的老婆打一顿!”他从酗酒窝点“馋哥”回来了,在门外大吼着,自顾自地欣赏着他咆哮声中的气势,丝毫不在意被别人听到。

我们家的门是用薄薄的木板片拼凑出来的,厚度跟纸板差不多。妈妈用力抵着门,尽量把门关紧,阻止这个可怕的暴徒进来。我迅速把水浇在炭炉上,浇灭了炭火。本来妈妈点着了炉子想要烧水,可我怕他会用热炭作为虐待妈妈的武器。我抱起小利兹,拉着杰姬躲进了角落。巴毕朝门猛地一撞,门和妈妈一起倒在了地上。夜晚的凉爽空气裹挟着蚊子一起涌了进来。

“你这蠢女人,吃的在哪儿?”他冷笑着说。

妈妈不理他。他拿走了家里的钱,我们当然都没饭可吃!他身上酒气熏天,刚进家就吐了一地,家里弥漫着一股下水道混合着劣质酒的恶臭味道。他摇摇晃晃地走在黏滑的地上,尽力保持平衡。他用两只手紧紧抓住妈妈的脖子,想掐死她。

“臭婆娘,今天我要掐死你!”

妈妈拼命挣扎着,嘴里发出啊啊呜呜的声音。我看了一眼杰姬,我的眼里一定满是恐惧。

“肯,别过去,你这么小,他会杀了你的。”杰姬猜到了我的想法,抓着我的胳膊低声哀求着。

巴毕和妈妈还在扭打着。我抱着利兹,悄悄朝门口溜去。我知道家里没人能阻止巴毕的暴行,我们需要帮助。巴毕一把从背后抓住了我的上衣,把我破旧的衬衫撕开了个大口子。我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变得僵硬——他对我的妹妹能有多么凶残,他对我的凶残就会十倍于此,没人能从他手里逃得掉。他把我拎起来时,利兹从我怀里掉了下去。他抓着我的衬衫,把我甩起来,我的头重重地撞在铁皮墙上,接着,他狠狠地把我扔在地上,好像我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个布娃娃。我惊魂未定地躺在他的呕吐物上面。平时,我妈妈都不敢在巴毕面前替我出头,这次,她忍无可忍了。

“你可以打我,但是别用你的脏手去碰孩子们!因为你,他们得一直饿肚子!”妈妈愤怒地朝他吼道。

我妈妈是个强壮的女人,和巴毕差不多高,但是论力气,她不是巴毕的对手。巴毕想打我,但是妈妈护着我,替我挡住了他的拳打脚踢。我躲回角落里,和杰姬一起惊恐地看着巴毕殴打妈妈,心里无比自责。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妈妈从无片刻宁静。巴毕对她越来越坏,日日恶语相向,拳脚相加。有时候,妈妈为了躲开他,晚上也不回家。奥提诺妈妈是女性互助小组的成员,她愿意帮助妈妈,让妈妈住在她家。虽然我们的钱被巴毕偷走了,但是女性互助小组还是蓬勃发展着,成员们都做起了小生意,开始存钱,在家里也渐渐有了地位。男人们不喜欢这个小组,他们说这个组织给了他们的老婆反抗的“号角”,因此他们声称,小组必须解散。小组成员们只得秘密会面,我还是担任秘书一职,虽然我知道,帮助这个地下女性组织会给我带来很大的风险。当我想到如果巴毕发现了我在偷偷做这个会如何处置我,我就不寒而栗。尽管冒着风险,我还是想参与其中,还是想看妈妈主持每一次小组会面。

妈妈还想出了另一个主意。她和成员们商量好,如果晚上在家里被丈夫打,就用尽全力尖叫,其他听到尖叫的人,也要开始一起尖叫。叫声一家家地响起,传遍整个街区,这样的话,所有人都会被吵得无法入睡。最终,男人们会去找这个打妻子的丈夫,让他住手。他们会这么做,不是想阻止暴力发生,只是因为他们想睡觉。

一天,妈妈回家时,巴毕拿着一把大刀在家等她。妈妈见状,转身就跑。巴毕追出去,边追边喊,他一定会杀了她。听到他这么喊,我感到了刺骨的寒意,生怕有一天他会把恐吓变成事实。

两天后,我早早地去叫醒了波尼费斯。这几天家里一直不太平,我压根儿没吃东西,所以我想叫他一起去河对面的富人区垃圾桶里找找,看有没有东西吃。那个富人区叫朗达·奥提安德,是一个中产阶级住宅区。我们必须得早早出发,赶在小混混们之前到达那里。结果我们一无所获,饱受折磨的我们已经绝望了。我们决定,穿过泰市场走回基贝拉,在市场里碰碰运气。这个摊位杂乱无章的市场像往常一样拥挤,我们看到远处有一个女人在木板搭成的临时摊位上卖杧果。我们两个小男孩很容易混进熙熙攘攘的市场里,我们手拉着手,紧紧盯着那些杧果,好多杧果看起来已经熟透了。我们小声商量好了分工,波尼费斯先过去跟她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因为我更矮小,我负责趁他俩说话时去偷两个杧果。

他漫不经心地走过去。

“一个杧果多少钱?一先令吗?”波尼费斯问,“这些杧果都不太好,有的熟过了,有的还没熟。”

“有刚刚好的,你看看。”她弯下身,去找熟得刚好的杧果,“小朋友,这个就很好。你要几个?”

“我要十个,但你得便宜些。”波尼费斯虚张声势地说。

“不行不行,一个杧果最少要十先令。十个一共一百先令,我可以再送你一个。”

我溜到摊子的另一边,悄悄爬到她的后面。听到她在跟波尼费斯讨价还价,我把手伸向货摊,抓到了一个珍贵的杧果。就在这时,她转过身看到杧果上有一只小手。她喊出了那个致命的词:“小偷!”

我吓呆了!我立刻松开手,心狂跳起来。我见过有人因为偷了像杧果一样的小东西就被暴民活活烧死。在这个国家里,政府官员偷了巨额资金并不会受到惩罚,但是如果你在一个拥挤的市场里从一个穷女人那里偷了一个杧果,你就完了。

人们围过来,开始打我、踢我,我感到有无数只手落在我身上。波尼费斯逃跑了,他为了活命,必须得跑。我小小的身体经受着暴风雨般的拳打脚踢,眼前逐渐模糊了。我希望波尼费斯是安全的。

殴打我的人越聚越多。他们不管我只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他们甚至不知道我偷了什么。我听到有人问:“他偷了什么?”其他人回答:“他就是小偷!”我感觉我的肋骨被打断了,剧痛传遍全身。我试着咬紧牙关,像每次巴毕打我时那样,然而无济于事。被一大群人同时殴打,小小的我实在承受不住这种痛苦。

突然,有人分开人群挤了进来。我觉得天旋地转,鼻子也在喷着血,我看不清楚他是谁,隐约觉得他穿得很体面。

他大喊:“发生什么事了!”然后他看到了我,一个蜷成一团、全身糊满血迹和脏东西的小家伙。“他只是个小孩,你们为什么要这么打他?”他站在我前面,把激动的人群和我隔开来。

人们甚至想打他:“你竟然帮一个小偷!”

他说:“等一下!我来替这孩子付钱!他偷了什么?”

没人回答。站在我身后的一个年轻人突然恶狠狠地说:“杧果!”那个男人又问:“他偷了几个杧果?”还是没人回答。

他接着问:“他偷了谁的杧果?”人们都指着卖杧果的女人。她慢慢地从她的杧果摊前面走过来,他问她,这个孩子偷了几个杧果。

“一个。”她回答。

“我来付钱。如果我付了钱,你们能放了他吗?”他请求围观的人群。

“不行不行,我们必须得教训他,他得懂规矩。要不他还会再偷东西,长大变成一个惯偷!”他们群情激奋地说着。

我颤抖着,但是说不出话。我看着他的眼睛,用眼神对他说:别走,别离开我。如果你走了,我就死定了。

“我会付给老板比一个杧果更多的钱。这个孩子在流血,他已经得到了教训。我们不能再打他了,他还是个孩子,你们看看,他还小着呢,你们不能这么对待小孩。”

卖杧果的女人伸出手,他把钱握在手里,放在她手上,所以我没看到他付了多少钱。接着,他看着我,把手递给我,帮我站起来。激动的人群渐渐散开,他们都回去做自己的事情了,而我重获了自由。

最后,我终于能说出话了。我对他说:“太感谢您了,太谢谢您了。愿上帝保佑您。”

他用胳膊环着我的肩膀,搀扶着我一起走出了市场。我一瘸一拐地走着,浑身剧痛。我确定我的鼻子和几根肋骨都断了。他问我,为什么要偷东西,还说偷东西是不对的。我告诉他,我已经两天没吃过东西了,我饿极了。他带我去了一家商店,给我买了三包玉米粉,还给了我一百先令。

“您是谁啊?”我拿着这些东西,难以置信地问他。

“我是上帝的子民。”他说完,就让我回家了。

我想起了妈妈和她做的祷告。我读过《圣经》,也在教堂里听过布道,因此我听说过天使。现在,我对天使的存在深信不疑。

天使送来的食物并没有维持多久,我们又没饭吃了。杰姬和利兹每天都会饿哭,终于在一天早上,我实在无法忍受饥饿的折磨了,决定去河对面的富人区朗达,那里的小山上有一个教会的慈善之家。让家人吃上饭是我的责任,尽管连我带回家的食物巴毕都经常不许我吃。贫民窟饥饿的女人们在慈善之家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她们等着向修女们讨食物。修女们都很善良,但是排队的人太多,她们应接不暇。女人们又饿又急,吵吵嚷嚷地在队伍里挤来挤去,那时我只是一个十岁的小男孩,我觉得自己快被挤扁了,连气都喘不上来。我是队伍里唯一一个帮助家里来找食物的孩子,其他人都是当了妈妈的女人。

排队的女人们互不相让,但是她们都同情队伍里唯一的小孩。修女们问了我家里的情况,然后给了我食物——我们是多么需要这些食物啊!邻居中的有些女人什么都没拿到,空着手回家了,而我则抱着食物凯旋。妈妈和妹妹们都为我感到骄傲。

从那以后,我每周都会去慈善之家,请求修女给我一些食物。但是,我并不是次次都能如愿。如果认识我的那个修女不在,我可能就会空着手回来。一天早上,我又去了慈善之家,正巧碰上我最喜欢的那位修女值班。只要是她值班,她就会给我不少食物。我们一天只吃一顿饭的话,这些食物就够我们全家至少吃三天。我们从不浪费食物,因为我们的食物总是太短缺。我几乎没有吃饱过,只有靠喝水把肚子灌饱。

一次,我带着食物走在回家的路上,被五个比我大好多的男孩袭击了。他们预先埋伏好,等我走近后一哄而上抢走了我求来的食物。我哭喊着,但是当时天刚刚擦黑,没人来帮助我。我永远都忘不了跟生命一样重要的东西被别人抢走是种什么样的滋味。我绝望地坐在地上,诅咒他们都得到报应。我一路哭着走回家,妈妈听我说了这件事后,快要气疯了,我的妹妹们也都哭了。妈妈实在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们又走回去找那几个男孩,好像他们会在原地等我们一样。当然了,我们没有找到他们。那天晚上,我们只好空着肚子睡觉。

巴毕指责我弄丢了食物,他甚至说我肯定是把吃的卖了,然后再假装吃的被抢了。我以上帝之名发誓,食物是真的被抢了。在我们家,人人都知道如果你以上帝的名字起誓,你就绝对不会说谎。但是巴毕仍旧不依不饶,动手打我。妈妈冲过来护着我,帮我挡住他的拳打脚踢。这件事之后,我想到了耶稣诞生的故事。耶稣出生在畜棚的马槽里面,他也是个穷人家的孩子。圣经故事告诉我们,耶稣在艰难困苦中仍然坚持做一个正直、诚实的人,最终得到人们的敬仰。这个故事带给我很大的激励,我需要崇高的信仰来支撑着我去面对每个新的一天。如果耶稣能做到,那么我也可以。我以母亲和耶稣的名字起誓,永远不会再让别人从我这里抢走食物,我说:“他们只能从我的尸体上夺走食物。”我还训练了一只流浪狗,陪我一起去慈善之家,每次拿到食物,我都会给它一小块。基贝拉的狗凶猛无比,人人都害怕它们。我的狗成了我的好伙伴,不论我去哪里,它都陪着我。一天,我去慈善之家要吃的,全家人都等着我像往常那样带回一塑料袋的食物。不幸的是,我喜欢的那个修女被调去了别的国家,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这是我第二次空着手回家了。一进家门,我就发现自己有麻烦了。巴毕看起来疲惫不堪,像是全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一样。他坐在那里,喝着一杯没有加牛奶和糖的茶。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有经验教训,当他表现出这副模样时,最好别惹他。巴毕看着我的眼睛,我低下头。我们都知道,巴毕看着你的眼睛时,就是他身体里的炸弹要爆炸之时。

“肯尼迪,你哑巴了?为什么对我这么没礼貌?”

“我回来了,巴毕。”

“吃的呢?”

“认识我的那个修女去别的国家了。”

一只茶杯飞到墙上,摔成了碎片。如果我反应慢两秒钟,它就会砸到我的头上。终于,我对巴毕的暴虐忍无可忍,冲出了家门。我要永远离开这个家。这是为了保护我自己,也是为了保护妈妈。那时我只有十岁。

离家出走的第一夜,我找到了一个白天用来卖菜的小摊,我钻到摊子下面,作为藏身之处。我躺在地上,哭泣着祈祷自己不要受到伤害。我害怕被流浪狗咬,也怕被小偷攻击。黑漆漆的夜晚掩盖着许多可怕的东西。那个漫漫长夜似乎没有尽头,是我这辈子感受过的最长的一夜。睡在露天的街头,我感到无比孤单。我默默地问上帝:为什么我这么惨?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永远都活在痛苦之中?

这时,我想到了一个活下去的方法。我认识一个比我大几岁的男孩,他叫卡玛奥。他以前也住在我们那一片,后来,他父母都死了,他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家长们都警告孩子,离卡玛奥远点。如果你是一个街头小混混(chokora),人们不光鄙视你,而且对你唯恐避之不及。卡玛奥根本不在乎这些,他从小就特立独行,从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尽管我们一起长大,他从来都没跟我主动说过话。自从他流落街头后,他就彻底离开了我们的世界,成了完全不一样的人。独自睡在寒冷的街头,我又冷又怕,最终我决定,我要去找卡玛奥,我得加入他们。

混混聚集的街角叫古莫,那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地方。我来到了古莫。

“你来干什么?你是个间谍吗?”一个孩子冲我吼道。

他的话引起了所有孩子的注意。他们气势汹汹地围过来,像一群好几天未开过杀戒的野兽。我还没张口,脸上就挨了重重的一巴掌。我被打得眼冒金星,晃了两下之后倒在了地上。他们围得更紧了。

“你想干什么?你跑来盯着我们干吗?”他们都恶狠狠地冲我喊着。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我为了躲避家里的暴力而逃跑,却又在这里遭受了暴力。小时候,我和卡玛奥是朋友,在他成为流浪儿童之后,我从未像其他孩子那样嘲笑过他。他一定会帮我的。我躺在地上时,他们把我用绳子捆了起来。

“如果你不会说话,我们来教你!”另一个人吼道。

“我们来教训教训他。”

他们抬着我的胳膊和腿,把我放到了“惩戒”中心。每个人都拿起了一根棍子。我闭上眼睛,听到他们说要把实话从我嘴里打出来,直到我说出是谁指使我来监视他们才会停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们,其实我是想加入他们,找到一个新家。我以为他们会痛快地接受我,没想到自己却落入了另一个人间地狱。他们开始残忍地打我,我痛得直打滚,紧咬住嘴唇,让自己不要大喊出来。巴毕打我时,我就学会了咬紧牙关忍受这种皮肉之苦。我被棍棒不停地抽打,浑身火辣辣地痛。我结结巴巴地说:“求你了……我是卡玛奥的朋友……卡玛奥……”

“你说什么?”领头的人说。他叫康曼德,年龄差不多二十出头,比这里的所有人都大得多。大家都有些怕他,听到他说话,他们停下了。

“你怎么认识卡玛奥的?”他轻声问,看起来想跟我谈谈,“你怎么认识卡玛奥的?”他又问了一遍。我尽量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卡玛奥和我是发小。”我说。

“你叫什么?”他问。

“我叫肯尼迪。”我战战兢兢地回答。

“卡玛奥去打水了,我们在这儿等他回来。如果你骗我们,我们会让你生不如死。”他警告我。

我坐起来,手脚都被绑着,急切地等着卡玛奥回来,紧张得喘不上气。万一他不管我怎么办?如果他假装不认识我,我今晚就得死在这里了。

等待卡玛奥时,我偷偷地观察着这些人。他们都脏兮兮的,不过我看到有些人在角落里凑合着洗了洗身子,再穿上自己那身脏衣服。他们围着火一起做饭,有的人切卷心菜,有的人做乌加里[18]。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大家庭,他们说说笑笑地讲着当天的经历,都想让自己的故事胜过其他人,显得最厉害。此时此刻,我别无所求,只想成为他们的一分子。

康曼德比其他人看起来干净很多。他双眼通红,慢悠悠地从一个旧威士忌酒瓶里喝着什么。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在一片喧闹中指挥着一切。他不常说话,但是只要他一开口,大家都会听从。火越着越大,透过火焰,我看到康曼德也正在看着我。

这时,卡玛奥提着水跌跌撞撞地走过来。对于一个小孩来说,这些水太沉了。大家都围过去,预备看一场好戏。

“卡玛奥,你认识一个叫肯尼迪的吗?”

“不认识。”他回答。

“他说他认识你?”康曼德问。

“我看不清他的脸。”卡玛奥说。康曼德拿起一个手电筒照向我的脸。我眯起眼,在心里祈祷着。卡玛奥慢慢地朝我走过来,他的身上闻起来一股酒气。

“肯!”他惊讶地叫着,“你来这儿干吗?”

这一刻,解脱感流遍了我的全身,精神上的极度紧张与瞬间释放让我差点就尿了裤子。

“他是我街坊里的朋友。”他对康曼德说。

“卡玛奥,对不住了,在他说他认识你之前,我们不得不给你的朋友一些教训。”康曼德给卡玛奥解释道。他叫另一个男孩来给我松了绑。我伸了伸胳膊,揉着手腕上被绳子勒出的印子。

我和卡玛奥一起坐在火堆旁,暖意从我的四肢直达心口。卡玛奥问我为什么来这里,我便向他诉说了巴毕对我的虐待。我在家里遭受的种种折磨在街坊四邻里尽人皆知,因此他并不惊讶。

食物的香味让我兴奋不已,我已经好久没闻到过饭香味了!饭做好了,他们邀请我同他们一起吃。虽然我已经饿疯了,但是我还是强迫自己不要狼吞虎咽,尽量慢点吃。他们竟然能搞到肉!炖肉的味道实在太香,几乎入口即化。我们用锡碗吃饭,五个人共用一个碗,只有康曼德有自己的碗。我从碗里拿食物时,尽量拿得少一些。

“肯,你得多吃点。在这儿可没人劝你吃饭,如果你不吃,最后就得饿着。”卡玛奥悄悄对我说。

吃完饭后,康曼德让我洗碗。我顺从地照做,十分钟后,所有的碗都洗干净了。

卡玛奥问我想不想加入他们。他说,加入帮派比自己一个人在街上流浪要好得多,因为大家会互相保护。万事开头难,我得先获得他们的信任和尊重,才能真正地融入他们。他还告诉我,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街头生活的秘密。我不停地点头,把他说的话记在心里。我知道,想要活下去,就要学会这里的规则。

卡玛奥走到康曼德身边,跟他谈了几分钟,我知道他们在谈我的问题。我看到康曼德摇了摇头,有些担心。

康曼德朝我做了个手势,我向他跑去。

“肯,你得向我们证明你是一个男人。卡玛奥会告诉你怎么做。我们这里不要小孩,所以我希望你不是一个小孩。明天你最好能证明自己!”

我们一起睡在夜空下,没有毯子可盖。我看着卡玛奥对着瓶子闻汽油和胶毒,他把瓶子递给我,对我说,闻闻汽油就不冷了。我摇摇头。睡在外面是很冷,但是我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我思考着康曼德说的话,思考着我该怎么证明自己是个男人,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早上四点时,我便躲在了公交车站附近的一个小摊下面。昨晚我一直在想,到底该怎么证明自己很能干,最后,我想到了一个办法。离混混地盘不远处,有一个肯亚他市场,我妈妈常常一大早来这里买菜。来买菜的女人们都把钱包在传统花布里,再把布系在手腕上。我决定,第二天早早起床,去市场从一个女人的手腕上把布抢下来。

我听到人们走过来的声音,准备行动。突然,我脑海中出现的,是妈妈走向市场的景象。我突然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悔恨,并且担心自己会不会遇到她。我摇摇头,把这些胡思乱想甩开。我偷偷向外张望,天还没亮,这群朝我走过来的女人看不到我,但是我能看到她们。她们越走越近,我紧张得快要僵住了——到底要不要干?我突然想到了还在睡觉的那些混混:如果我成功了,我就能赢得他们的尊重。我不会伤害任何人,只是抢走包钱的布,再像兔子一般溜走。

她们走到我身边时,我冲出去,把走在左边的女人手上的布一把扯下来,转身就跑。我听到身后有人在喊:“抢劫了!抢劫了!”我低着头拼命狂奔,希望自己的腿能跑得再快些。我的心因为兴奋而怦怦直跳,同时,我也对这个可怜的女人感到满心愧疚。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基地,打开布,发现里面有一百五十先令。我用指尖揉搓着纸币,确认了这是真钱。我实在等不及,把卡玛奥从睡梦中叫醒了。

我告诉卡玛奥,我要把钱都交给康曼德,他笑了。

“你傻啊!如果你搞到了钱,不用把所有钱都上交,你可以自己偷偷留一点。但是千万别让康曼德知道你私藏了。”卡玛奥说。

他让我给他五十先令,然后告诉康曼德我搞到了一百先令。他保证,他会用这五十先令给我们俩买一周的午饭。我把五十先令递给他,然后去找康曼德。

我骄傲地对他说:“你看,我是个男人!我在大家睡觉的时候干成了第一个任务!”

康曼德咧开嘴笑了,他迅速地把我拉到一旁,小声说:“别让他们听到你有多少钱。现在你是我的小弟了,我会保护你的。我想知道这次你是怎么干成的。还有,你告诉所有人你搞到了五十先令,行吗?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你只弄到五十先令。”他重复道。

早饭后,我给大家描述了我完成任务的过程:“我藏在菜摊下面,看到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起走过来。我以前在贫民窟里学过一些空手道和拳击,所以我知道怎么对付他们。我朝他们走过去,让他们站住,然后一个男人从他的裤子口袋里拿出了刀。我对着他的手踢过去,刀掉在了地上,然后我又对着另一个男人的脸上嘭的一拳,他被我打倒了。我让他们老实躺着,开始搜他们的口袋。一个男人突然站起来,把我打倒了。我爬起来,一拳打在他的鼻子上,血从鼻子喷了出来。他像个巨人一样高大,所以我把他打败以后,另一个男人和那个女人都被我吓跑了。”

大家听完,都用崇拜的眼神看着我,被我的武功所折服。康曼德把五十先令放入了食物基金,大家欢呼起来。我看到卡玛奥对着那五十先令摇摇头,看着我的眼神就好像在说“我跟你说过吧”。他确实教会了我街头生活的规则。

第二天,卡玛奥叫我和他一起去市中心,完成一个危险的任务。

“我们去偷高级车身上的部件,然后拿去卖掉。这些东西卖得特别好!”

听完了这次任务的细节,我害怕了。卡玛奥指望我能用空手道和拳击功夫来干好这一次,如果我告诉他实话,他就会知道我其实不是一个大男人,而是一个说了谎的害怕的小男孩。

“如果他们把我们抓住了,会怎么样?”我问。

“会死。”卡玛奥轻描淡写地说,“如果我们死了,就再也没有痛苦,没有折磨和压力了。死亡面前,人人平等。”他笑了。

“卡玛奥,你想死吗?”

“我不想死,但我也不怕死。肯,看看咱们的日子,看看人们是怎么对待咱们的!我们本来就是没人要的隐形人。隐形人消失了,谁会在乎?”卡玛奥的声音里满是愤怒。

“如果你出事了,我会在乎。”

我们朝肯亚他大道走去,高级车都停在那里。卡玛奥边走边教我该偷些什么。他告诉我,不要去拿“梅赛德斯—奔驰”上面的东西,因为这种车的部件没有市场。

“丰田是最好的,但是咱们也别放过奔驰,要么把它的车窗砸碎,要么把车胎扎烂。凭什么他们过着好日子,咱们却活不下去?我们得教训教训他们。每次我们问车里的有钱人要吃的或者要钱,他们就直接把车窗关上,不理我们。他们不愿意帮我们,那就让他们花钱去修车!”

我对卡玛奥说,因为他对这方面比较熟练,所以他应该负责偷东西,我负责搞破坏。他对这个想法不屑一顾。

卡玛奥真是个专家。不到两分钟,他就取下了三辆车上的倒车镜,而我只是手足无措地站着。我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也不知道第一步做什么,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卡玛奥就冲我嚷嚷着该走了。回去的路上,他得意扬扬,而我知道我没有出力。我想第二天再去试试,不过卡玛奥警告我,失窃后可能有人在那里看守着,至少得等一个月才能再去同一个地方。

我们来到镇子的另一头,走进一家卖汽车零部件的商店。卡玛奥小心翼翼地取出这些倒车镜,好像它们是价值连城的珠宝。卡玛奥称商店店主“老板”,这个老板只给这些倒车镜出一百二十先令。他们都不肯让步,讨价还价了二十多分钟,最终以两百先令成交。我知道,他看我们是小孩,因此故意欺负我们。

拿到钱,卡玛奥提出我们该去吃午饭了。在附近的一家小饭馆里,我们点了“玛东多”,就是豆子和恰巴提[19]。没有人愿意坐在我们附近,我们一坐下,有几个人立刻站起来换了座位。卡玛奥说:习惯就好了,这就是混混的生活。我很窘迫,只想快快吃完离开这里,但是卡玛奥说,我们付了钱,有资格不紧不慢地享受我们的食物。

“我保证,今晚会是你最爽的一个晚上。”卡玛奥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瓶子递给我,“慢慢地吸气。”

瓶里是汽油。我拿着瓶子闻了闻,感觉有些头晕。卡玛奥鼓励我别停下,继续吸气。慢慢地,我感觉到我的脚好像不是走在地上,而是穿行在空气里。

“卡玛奥,我们飞起来了吗?”

他捧腹大笑。看到他,我就觉得很开心,在我的新生活里,他是我的亲人。尽管所有的流浪儿童组成了一个大家庭,但是里面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群体。我的搭档就是卡玛奥。

有一次,我们俩抢了一个老妇人的钱包。她尖叫起来。她的年龄足以做我的奶奶了。在非洲,我们都相信诅咒的作用,尤其是老人对小孩的诅咒。我们刚刚抢到钱包,卡玛奥的肩膀就被一辆公交车擦伤了。

还有一次,卡玛奥从茅坑里掏了一桶粪便。我们站在巴格提路的边上,这是一条通向片区医院的大路。

“咱们这么办。你问人们要钱,对着他们微笑。只要有人拒绝你,我就朝他们脸上扔屎。”

一个气质出众的女人走过来了。她戴着墨镜,身穿黑色上衣,粉色长裙,拎着一个小包。卡玛奥让我准备好问她要钱。

“卡玛奥,她太美了,我只想欣赏欣赏她,咱们放过她吧。”我恳求道。

“肯,我们可是在工作,我们不是来这里欣赏女人的!”看着这个女人就这么走过去了,卡玛奥恼火地说道。

下一个走过来的是一个身穿蓝色西装的中年男人,手中拿着一个信封。他走到我们身边时,我请求他给我们一点小东西。他装作没有听到,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卡玛奥退后两步,做好准备,啪!可怜的男人,他的脸上糊满了屎。卡玛奥对他说,如果不想再被屎打中,就把身上的钱都交出来。他把钱包直接扔给卡玛奥,落荒而逃。

周围的人们看到了蓝西装男人的事,我们的活儿一下变得容易多了。不用我开口,走过的人都会主动给钱。我都不敢相信我们收到了这么多钱,这就像周日在教堂,人人都给教会交什一税[20]一样。我们的任务完成了,我们把半桶屎留在路边,离开了。卡玛奥提议,回基地之前先数一数钱。

“天哪,一共有五百二十四先令!”卡玛奥叫道。我说不出话来。接下来的一星期,我们都不用再去干危险的任务了。

回去的路上,我们毫无畏惧地走在路上,就像我们是这里的主人一样。我们不用怕被其他人攻击,因为我们就是攻击者。我们是厌倦了生存的灵魂。我慢吞吞地走在卡玛奥身后,从后面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行走的鬼魂。我看到的是一个行尸走肉般的躯壳,一个彻底放弃了这个世界的人。

回到基地,我走向康曼德,他正坐在那里抽着大麻烟卷。他把烟卷递给我,我也抽了几口,这东西可以让人麻木。康曼德对我说,我和卡玛奥一直都很走运,但是我得知道,我们不可能总是这么幸运。在过去两年里,帮派失去了将近二十个孩子。他们几乎都是在执行任务时丢掉性命的,有的被警察开枪打死,有的被愤怒的人群打死。

那天晚上,我又闻了汽油,有些飘飘然,我抬起头,仰望着星空和月亮。那时候,大自然是唯一能带给我希望的东西。以前我问过妈妈,星星是怎么来的,它们和月亮有什么不同。妈妈说,上帝睡觉时,他盖着一条巨大的毯子,上面有许多窟窿,大的窟窿就是月亮,小的窟窿就是星星。不管你去哪里,星星都会跟着你一起走,所以只要你看到星星,就不会孤单。妈妈的话一直抚慰着我,我知道,不管我去了多远的地方,我都能看到同样的星星。

每周六,我们都会去河边洗澡、洗衣服。就算是无家可归的人,周末也能带给我们些许轻松。

一个周六的早上,我醒来后发现卡玛奥不见了。我知道他通常会去哪里,所以我准备去老地方找他。我朝着肯亚他医院的方向走去,远远地,我就看到公交车站附近围着一大群人,看起来有几百人。有的人从人群里跑出来,还有的人在跑向人群。几个女人朝我的方向走过来,她们都紧紧地拉着自己的孩子。

“那里怎么了?”我问她们。

“他们在打一个小孩,因为他偷了个钱包。噢,天哪,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一个女人语气悲痛地说。

我开始发抖,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血液凝固了,同时又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向上涌。

我急匆匆地冲向人群,人群还在不断变大。疯狂的人们用木棍和金属棍抽打着地上的人,用石头砸他。我看不出来地上躺着的人是谁,只能看到他的衣服被血水浸透了。

“这些坏崽子干坏事已经有好长时间了,现在他们总算得到教训了。”有人说。

“警察……警察!”人们喊道。所有人都向后退着,给警察让路。

一个警察说着“Kufa”,意思是人已经死了。他们抬起尸体,放进卡车后面。我挤到卡车附近,想看清楚些。当他们把尸体翻过来时,我看到了他的脸,是我亲爱的卡玛奥。他们放进卡车里的,是卡玛奥。这个被无谓打死的十三岁的孩子,是卡玛奥。他们从我身边夺走的,是卡玛奥。

我僵直地站着,看着警察把车开走了。地上还有卡玛奥未干的血,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亲爱的朋友的血迹。他犯了多大的罪,需要受到这样的惩罚?我们这种人的生命,离死亡太近。每一天,我们都在挣扎着逃离死亡。我恍惚着走开了,脚下像踩着棉花。

回到基地,消息已经传开了。大家都明白,我们中的每个人都可能落得这个下场。我问康曼德,我们该做些什么。他直勾勾地看着我的眼睛。

“肯,我们从不埋葬死人。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我想象着卡玛奥的尸体被扔进公共停尸房里,那里有成堆的无人认领的尸体。

几周过去了,没有了卡玛奥的流浪生活再也不一样了。白天,我不再去干任务,而是试着找一些零工,但是没有人信任一个街头的小混混。偶尔,我能接到小活儿,帮进货的女人们把蔬菜从市场搬到公交车站,这种活儿很耗时,挣到的钱也极少。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给食物基金交钱了,吃着基地的食物,我感到很愧疚。但是卡玛奥出事后,我就再也不干任何犯罪的勾当了。卡玛奥的死带给了我极大的精神伤害,我感到无比孤单。我跟任何人的关系都不会像卡玛奥与我那样亲近了。

在市场里,我注意到一个看起来总是疲惫不堪的女人。她有一个小小的小吃店,没有雇人帮忙。她的店里总是大声播着基库尤[21]音乐,店名叫作赛飞,因此,大家都叫她赛飞妈妈。一个小混混告诉我,他以前问过赛飞妈妈能不能给他一个打水的活儿,结果被她拒绝了。所以不用问我就知道,她也不会给我活儿干。但是我实在受够了无所事事,也不愿再去乞讨,因为乞讨也是一无所获。一天早上,我早早来到了赛飞妈妈的店里,不等她来,我就开始扫地,整理店面。踏踏实实干活的感觉真好。

她一到店里看到我在扫地,就大叫起来:“停下!停下!我不要街头混混来我这里找麻烦!你们二话不说就开始干活,然后要求我们付钱,我知道你们这一套。”

“赛飞妈妈,我只是想来帮忙。”我说。

“我这次给你二十先令,但是下次你干活前得问我,要是我没钱付你,你们那帮人就要来砸我的店了。”她说。

我咬紧了牙齿。来之前,我就已经下定了决心,因此我对她说,我不要钱,我干活是免费的。

她震惊而困惑地看着我,然后摇摇头说,怎么可能有人只干活不要钱。我说,我只是想做点有用的事,不想白白浪费时间和生命。她还是不相信,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花招。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我就拿着店里的四个二十升装的黄色罐子去打了水,又费劲地拖着罐子回来了。她还是对我的行为感到疑惑不解,大声地抗议着,而我再次拒绝了她的钱。几个月来,我第一次觉得自己问心无愧,心里很轻松。

我想起了妈妈说过的话:“肯,不管做什么,都要用心去做。哪怕是剥一个橘子,也要把它剥好。只要你开始做一件事,你就得尽全力把它做到最好。”妈妈的话成了我生活里的发动机,一直鼓舞着我。哪怕加入了街头团伙后,我干任何事也都会全身心地投入,因为我不能三心二意。

赛飞妈妈跟我保持着距离,她能闻到我身上汽油和胶毒的味道,看得出来,她还是不信任我。我对她说,需要帮忙就叫我,然后我就一直站在她的店外面。终于,她叫我进去坐下,在客人来之前吃点东西。这让我觉得,我终于活得有一点人样了。客人开始来了,我飞快地吃完了午饭,帮她洗碗,并在客人走后收拾干净桌子。第二天,我又去店里干了同样的活儿,这样连续干了一周后,一天早上,赛飞妈妈一来就问我:“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在此之前,我一直都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一个没人在乎的街头混混。他们只干坏事,得不到任何人的信任。她问了我的名字,这让我高兴极了。

“我叫肯尼迪。”

“肯尼迪,”她说,“混混不像你这样,你真的是个街头混混吗?”

“我们不是所有人都是坏人,我们也试着找活儿干想养活自己,但是没人相信我们。您能信任我,给我机会干活,我太感谢您了。”

那天的工作结束后,她把剩下的食物都给了我。日落时分,我走在回基地的路上,看着天空中飞翔的小鸟。鸟儿正在归巢,辛苦了一天之后,它们可以回家休息。我心里的声音在说:“那我呢,我的家在哪儿?”我看到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坐在垃圾堆边上,它的尾巴紧紧夹着,很害怕。我和这条流浪狗之间实在没有什么区别。

我把食物带回基地,和其他人分着吃了。我带回来了吃的,大家都很高兴。我铺在身下睡觉的单子脏得发亮,已经永远变不回白色了。单子上有好多咬人的虫子,但是不铺它我就太冷了。最好的方法就是多吸一些汽油和胶毒,让自己睡死过去,那样就感觉不到冷了。

赛飞妈妈劝我别再吸毒了。偶尔,她会给我几件衣服,我现在看起来比其他流浪儿童体面多了。一段时间以后,她把饭馆钥匙也给我了,我晚上就睡在饭馆里。最后,她变得十分信任我,甚至让我收钱。顾客付钱给我,我都会立刻交给她。有时候,她早早来做饭,就让我自己给顾客卖饭、收钱。我从来没有私藏过一分钱。晚上,我会把饭馆剩下的吃的带去基地,因此他们仍然接受我。

我经常在一大早看到一个白人男子从饭馆外走过,手里拿着念珠。路上的人们纷纷给他让路,口中喃喃叫着“神父”,向他致意。他常常边冲我招手,边说“你好(Jambo)”。我太喜欢他的声音了。

我捏住鼻子,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一个姆宗古,然后回应道:“哈啰,你好吗?”

听到我做作的鼻音,他先是吃惊地看着我,然后笑了。

“我很好。”他略带惊讶地说。

连续几天,我们都这样互相问候。

一天,他又路过饭馆时,停下来用斯瓦希里语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捏着鼻子用英语回答:“我叫肯尼迪,我在像姆宗古那样说话,像你那样说话!”

神父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也像肯尼迪总统那样!我叫阿尔贝托神父。你会说英语?”他问我。

“会一点点。”我回答。

“你为什么想要像白人那样说话?”

“那样我就可以像他们那样掌握英语!”

他又笑了。“肯尼迪,你去学校上学吗?你从哪里来的?”他柔声问我,他那双和善的眼睛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我来自基贝拉。家里没钱也没吃的,所以我逃跑了,一直住在街上。”

“肯尼迪,你想上学吗?去学英语?”

听到他这么说,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神父,我真是太想去了!”

他把手放在我的头上为我祈祷。他一走,我就冲回基地,去找我的伙伴们。我想把这个新闻告诉所有人。

“我要去上学了!去学姆宗古那样说话!”

他们连头都没抬,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相信和没兴趣。

高个子的西蒙只说了一句:“小心点,姆宗古会吃人。”

“什么?!”

另一个男孩切格说:“不是,他们不会吃了你,他们有好多好多钱,超级富。这个人会收养你的,你以后就可以顿顿吃好的,还有自行车骑。帮我个忙吧,你以后能不能常常给我们送些吃的?”

切格告诉我,白人家里都有一个密室,门是锁着的,你永远都看不到里面。密室里有一棵树,树上的叶子是钱。钱掉下来后,会长出新的钱,所以白人有花不完的钱。

我把自己的床单和毒品都送人了,因为大家都说白人不喜欢毒品。如果我有毒品,我就会被抓起来。我没有告诉康曼德我打算走,因为我知道,以后他不一定允许我再次加入。我想先看看神父那边能不能行得通,如果不行,我还得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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