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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上世纪80年代末,星罗棋布的萨夫韦超市在俄勒冈州是一大景观。

年老的员工们说起它就像他们为之操劳一生的家,而且也会挺直了腰杆。萨夫韦是美国第二大连锁超市,以善待工人著称,提供给职员极其优渥的福利和同行业最高的工资。企业创造出滚滚财源,使股东们笑颜常开,也使辛劳的职员们沐浴在温暖之中。但是,现在这一切都消失了。

在市中心最大的一家超市里,55岁的马克正奋力搬着箱子。他腆着肚子,背后、腋下全是臭汗。身后两个年轻人都跑到了他前面,小伙子们脸色全都阴沉沉的,喘着粗气,沉默寡言,像机器一样忙碌着。

就在半年前,一切都不是这个样子。那时马克会晚半个小时来超市,这些搬箱子的年轻人会高高兴兴地跟他打招呼,人人都是一张笑脸。

所有的改变,始于一场他们完全不理解,也从未参与过的收购。

直到收购结束之后,才有人偶尔在休息时提起。“杠杆收购?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KDR又是什么?听起来像是一个农场或者广播电台。”“甭管股东是谁,咱们才是卖力赚钱的人,萨夫韦40多年的传统谁都无法改变。”

然而这场收购毁掉他们引以为傲的传统,只花了40天的时间。

职工活动场所被卖掉,免费午餐被取消,奖金降低到几乎没有,迟到早退十分钟被处以高额罚款。恐怖的纪律开始统治这里,人人都担心自己被列入下一批猩红色的裁员名单。

十天前,马克被经理叫去谈话。

“我们已经有一个切肉工了,你去运货吧。”

这样,马克得去干与他年龄不符的重体力活,并且时薪降低了2美元。但比起经济上的损失,周围同事们怨恨和失望的情绪更让马克伤心。马克爱这个公司,作为萨夫韦多年的优秀员工,他没有抱怨。即使遇到了大麻烦,他也愿意随着萨夫韦一直走下去,珍惜它,好像一个多年的老伴。

然而,这天货卸完之后,他还没来得及擦汗,有人通知他,他被解雇了。

马克凄凉地说:“我年纪已经大了,找不到别的工作了。不能让我再留几年吗?”

对方大概听了太多类似的话,只是很冷淡地回答:“抱歉。”

马克回到家中,他的妻子去世了,孩子们都在外地,现在连工作也失去了。

他悲哀地看着电视,在晚上10点的新闻里,他看到了KDR。

他记得那是收购萨夫韦的公司。

KDR的老板道格拉斯衣冠楚楚地出现在镜头里,他给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捐款1000万美元,因而获得了在这里举办晚宴的特权。他的夫人戴着价值300万美元的绿宝石配饰,两位天才音乐家前来演奏乐曲,香槟像水一样在大厅里流淌。富豪宾客们纷纷赞颂道格拉斯为美国经济做出了天大的贡献,并且是个了不起的慈善家。

马克迷茫了。

支持他几十年来辛勤劳动的价值观在这几个小时里毁灭了,他为之奉献一生的企业消失了,他觉得内心深处最踏实平稳的地方被彻底震碎了。

第二天,他来到他曾经工作过的超市门口。

从前他穿过的所有工作制服,全都洗得干干净净地保存着,但现在,他把它们扔在地上,堆成一堆,拿出打火机将它们点燃。

他的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绝望,可是他的举动就像地狱之火,是灵魂深处最悲愤的呐喊。

有路人驻足观看,也有萨夫韦的员工一脸惊悸地跑到门口。

玖熙大厦42层的办公室里,道格拉斯正在筹划他的新征服。

他努力地说服着制砖公司CEO。这位CEO犹豫着要不要跟KDR联手来一场杠杆收购。

“我们来出钱,帮你买下企业。”道格拉斯热情洋溢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讲他说过无数遍的套话,“但我们是搞金融的,并不懂得怎么做企业日常运营,所以,将来企业的事是你说了算。我们会让你和你的团队低价买入10%的股份,只要你能提高效率、按时还贷,我们绝不插手你们的任何企业事务。也就是说,你可以一边卖掉一块蛋糕,一边吃掉它。”

见CEO听得津津有味、心向往之,道格拉斯又拍着他的肩膀,认真地说:“如果你还拿不定主意,可以去问问以前跟我们合作过的CEO们,他们现在都大权在握,而且变成了巨富。如果能使你也变得那样富有,将是我最开心的事。”

小助理安东尼就坐在道格拉斯身边。老板刚刚告诉他,之所以让他旁听,是因为如果这场收购能够顺利完成,25岁的小纨绔子弟安东尼将会成为这家制砖公司的常务董事。安东尼在心里吐槽了一句:我觉得米老鼠都能当美国总统了。

这两个月来,安东尼跟着道格拉斯,被灌输了不少察言观色的学问。他觉得制砖公司CEO此刻已经心动了。

道格拉斯还要继续他的劝说,这时电话响了。

CEO的秘书急着找这位CEO,把电话打到了道格拉斯的办公室。

CEO接听了这个电话,虽然只有半分钟的通话时间,但显得异常漫长。安东尼发现CEO热切的眼神逐渐变冷了,似乎受到了很大的刺激。

CEO站了起来,匆匆忙忙地对道格拉斯说:“我想我该回去了。”

道格拉斯诧异地送他出门:“下次我们再继续谈。”

“不,不。”CEO拼命摇手抗拒,好像道格拉斯要把他活生生推进焚尸炉似的,“这件事情已经结束了,我的公司绝对不适合杠杆收购。”

安东尼皱着眉毛,眼看着对方像只受惊的兔子,逃出了玖熙大厦。

道格拉斯叹了口气。由于某个他还不知道的原因,他的努力全部白费了。他无奈地对安东尼说:“好吧,咱们去瞧瞧,是什么让你的常务董事席位泡汤了。”

是萨夫韦。

昨天的超市外焚烧工作服事件,虽然只是一位被解雇的老员工的泄愤之举,但在当地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许多当地报纸和电视台进行了报道,今天纽约人也在新出炉的《华尔街日报》上看到了简短文章。

下午,从来不看金融类报纸的萨夫韦CEO高恩桌子上也放上了一份《华尔街日报》,拿起来一分钟之后,这份报纸被高恩撕得粉碎。

原来,在这家影响力巨大的报纸上,记者毫不客气地指责,公司管理层根本不顾员工死活。“我们认为萨夫韦的CEO活像一个100多年前的印度总督,只要他的英国主子高兴,什么压榨盘剥的手段他都使得出来。”

萨夫韦的CEO高恩今年41岁,并不是那种年轻气盛没见过世面的人,相反,他是个稳重牢靠型的掌权人。一向以客观自诩的金融报纸突然朝他喷出这么尖刻的话,让他像是被狗熊拍了肚子似的眼冒金星、胃涌酸水。而且,他对KDR的怨念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清楚地记得萨夫韦连锁超市被卖给KDR的过程。

高恩并不是为了想当一个千万富翁而跟KDR合作的。他的公司被恶意收购者攻击,最后他发现自己只能选择向哪个买主投降,而不是投不投降的问题了。

在犹他州的高山滑雪道上,道格拉斯热情又亲密地给他讲解了KDR的理念:“我们跟管理层协作,我们出钱,你们替我们经营。你将得到大笔低价股票,咱们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萨夫韦公司有稳定的现金流,本来就是最合适被杠杆收购的,若非如此,我们也不会做这桩生意。”他的话有理有节,坚定但不夸张。高恩深感共鸣,觉得道格拉斯不仅是个“绅士”,而且是个“正直的斗士”。

到了出价阶段,道格拉斯这个唱红脸的走了,罗伯茨这个唱白脸的出场了。

这位冷静端庄的“国务卿”告诉高恩:“为了战胜恶意收购者,我们为萨夫韦超市支付了42亿美元。你知道从银行弄钱有多难,一旦无法按时还债,萨夫韦就面临破产的下场。我们知道你不怎么乐意,但有时候你得做出一些牺牲啊。”

高恩当时并没有很在意,他觉得萨夫韦按时还债是没有问题的。

直到看清了KDR的真正意图,他才发现自己像被拴在一匹狂奔的野马上拖着走。

KDR向萨夫韦挥舞起债务大棒。

他们拿出当初制定的“银行备忘录”,其中阐明了公司发展中的多项财政目标。

“这些文件是当初我们交给银行的贷款文件,你也参与了制定,我们靠它取得了贷款,它必须被严格执行,否则就会导致债务违约、破产。”

收购完成之后,高恩发现他深陷与冯氏连锁的激烈竞争。这家连锁超市趁萨夫韦被埋在巨额债务中,大肆扩张,挤占萨夫韦的市场。不久,萨夫韦的现金流只够按时支付债务利息。

为了还债,卖掉公司的飞机、裁掉管理方面的冗员,甚至卖掉总部大楼,这些都没有让高恩觉得特别痛心。但等到KDR提出全面改革薪酬体系,进行放血般的大裁员时,高恩才惊觉:他想的是慢慢赚钱还债,而KDR想的是榨出每一分利润。

如果某个被收购公司的业绩持续低迷六个月,道格拉斯就会直接飞到总部所在地,跟CEO在机场酒店单独会面,断然要求CEO辞职,以当初的成本价格回购该CEO的全部低价股票,把他扫地出门。在萨夫韦三个月的低迷期之后,高恩决定卖掉最赔钱的一个分部。过程堪称血洗,4000员工被解雇,雪片一样的抗议信堆满了萨夫韦总部。

但是KDR很高兴。

“干得好,高恩。这个分部一年赔掉1000万,你早该这么做了。”道格拉斯说。

高恩不这么想。他的爸爸和爷爷曾经在萨夫韦做董事,他14岁开始在这个超市做零工。他是个乐观派,对经营美国最大的连锁超市非常自豪。他认为,只要有资金支持,假以时日,这些部门全都能够起死回生。

KDR既不给他钱,也不给他时间,只逼迫他提高效率。

俄勒冈州员工的焚烧抗议像钢针刺着高恩的心,没有一个CEO愿意被骂成印度总督。

就连今天刚刚跟KDR讨论过杠杆收购、并且有些动心的制砖公司CEO也揉着胸口对他的秘书说:“幸好你及时告诉我这件事,否则被迫疯狂解雇、压榨员工的,可能很快就变成了我自己。我年纪大了,能赚钱当然是好的,但犯不着为了这个那么拼命,甚至毁掉这辈子的名声。”

除了新收购泡汤,KDR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影响。

这天晚上,道格拉斯带着安东尼他们去看他夫人的时装发布会。

安东尼照例给爸爸打了个电话,转达了道格拉斯的邀请。

“不去。”他爸爸严厉地说,“我可不想看起来像只猴子。”

安东尼微笑起来,他已经发现了,作为华尔街上“低调的幕后政治家”,爸爸看不起道格拉斯土大款般的炫富行为和名人派对。不过,爸爸倒是有兴趣谈谈萨夫韦的事。

“看起来会闹得很厉害啊。”

“道格拉斯说只是小问题。”

“呵呵,他又开始盲目乐观了。这种时候你不拉住他,他就以为他是太阳王或者埃及法老了,说不定哪天他会借钱给自己修个金字塔。”

爸爸很少说这种风凉话,安东尼觉得他的话里既有对后辈的轻蔑,又有未能参与生意的怨念。潜台词是:离开我,你们搞不定。

安东尼没空听爸爸发牢骚,他兴冲冲地去参加土大款聚会,觉得那至少比闷在办公室算账好玩。

时装发布会在傍晚举行,第一排座位全部留给了评论家和时尚圈名流。

女人们对着衣装指指点点,安东尼只顾盯着模特们看。他坐在第二排,T台对面第一排坐着一个50岁的男人,穿戴异常时髦,很有派头,聚精会神望着台上。安东尼觉得此人似乎大有来头。果不其然,身后有人轻声说:“那是道格拉斯夫人卡洛琳的导师、著名设计师德拉伦塔。”

安东尼诧异地回头,坐在他身后第三排的陌生人是个30多岁的年轻人,手里端着相机,像是鲨鱼嗅到腥气似的两眼放光。这样八卦道格拉斯夫人的,一定是个娱记喽。

果然,陌生人继续他的小报八卦:“卡洛琳从小就很崇拜德拉伦塔,因为他才想当设计师。20岁的时候卡洛琳揣着10美元,鼓足勇气到纽约投奔偶像。德拉伦塔开始并没有很在意她,但她没有轻易放弃,最后终于成了德拉伦塔的设计助理。德拉伦塔很严格地训练她,还把低端品牌‘O小姐’交给她负责,她干得很出色。某天,她哭着对德拉伦塔说,她觉得道格拉斯不会跟她结婚。德拉伦塔立刻像父亲似的打电话给道格拉斯,说‘你可能会说我多管闲事,但我要告诉你,如果卡洛琳成了离了婚的男人的情妇,我会很不安心的。我认为你应该娶她,不然我会竭尽全力来结束你们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

安东尼轻笑一声,想象着道格拉斯当时的表情。陌生人又轻声说:“导师很重要,有时候导师是谁就决定了你未来会成为谁。”

安东尼情不自禁地瞅了道格拉斯一眼。在结尾音乐中,卡洛琳正穿着殷红的长裙,被模特们簇拥着、捧着花束走出来,含着热泪向她丈夫挥手。道格拉斯满面笑容地鼓掌。

陌生人凝望着眼前的名利场,又对安东尼说:“当然,对学生来说,可以选择成为跟导师一样的人,也可以选择成为跟导师截然相反的人。如果你的导师不幸是个恶棍,你最好跟他有所区别。”

安东尼开始觉得这个小报娱记话里有话了。

也许这家伙是想从自己嘴里套出什么八卦来。

不过没等安东尼起身离开,小报娱记倒是先站起来了。

安东尼惊讶地发现对方拔腿径直冲向了道格拉斯,急忙跟了过去。

陌生人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道格拉斯跟周围名流的握手和寒暄,直接递上一张名片。“您好,道格拉斯先生,我是世达律师事务所的彼得·孟奇,受雇于萨夫韦工会。”他左右看看,发现大家都诧异地望向了这边,道格拉斯也拈着那张名片皱起眉毛,不禁咧开嘴笑了。

他告诉KDR的国王:“我是来向您宣战的。”

这个活像八卦娱记的年轻律师代表萨夫韦16万员工向KDR宣战?

如果说,当天晚上道格拉斯还当这是娱乐事件的话,那么第二天早上,他就明白了宣战的含义。KDR老板和助理们在《今日美国》上看着对律师彼得的采访,一个个瞠目结舌。

“100多年前,资本主义刚开始大发展的时候,极少数资本家野蛮掠夺财富,让普通工人过着奴隶不如的缺衣少食的悲惨生活。我觉得今天我们几乎又回到了那个时刻,甚至更糟糕。过去的资本家们至少会经营企业、制造产品,如今KDR的老板们却对生产经营一无所知。他们甚至不敢去工厂和超市里看一眼,生怕弄脏他们的皮鞋。他们对企业的贡献是零,但是他们想要取走一切。”

安东尼听到这里动容了,没想到昨晚那个八卦爱好者一旦严肃起来令人如此心惊肉跳。

“我吁请国会关注这一事件,我呼吁整个美国社会关注华尔街对普通工人的掠夺压榨!”彼得说,“够了!不要再麻木了!”

年轻律师的狮子吼让整个42层被暴风雨洗劫过似的七零八落,助理们呆若木鸡。

道格拉斯也愣了,一分钟之后,他才回魂似的骂开了。

没等安东尼听懂他骂的是哪国脏话,他已经冲回了他的办公室。

道格拉斯给CEO高恩拨了电话。

他毫不客气地质问对方:“为什么会出这种乱子?”

高恩沉默了一会儿,说:“亨利,你可以立即结束这一切。只要你肯给我一点儿时间和钱,我能在三天之内把所有麻烦解决掉。”

“这是什么意思?”道格拉斯不为所动。

高恩费劲地给他解释:“现在是春夏,是超市销售淡季,我们的营业额受到冯氏连锁一定程度的冲击,导致手里现金不足,发展受阻,还债困难。这在过去也是很常见的。只顾拼命削减预算是杀鸡取卵的行为,KDR应该给我们3亿美元的短期资金注入,帮助我们渡过难关。这样我们不用大裁员,也不用降低工资、福利,可以按时还掉巨额收购债务,员工也不会再闹事,更不会有恶心的律师代表工会在电视上声讨我们。”

道格拉斯思索半晌,断然问:“关于3亿美元的注资计划,你有相关方案吗?”

“有,有。”高恩立刻说,“我可以现在就传真给你。”

道格拉斯说:“好吧,我会叫上我的顾问,今晚一起去跟你见面。放下你手里一切的事情,我们开会。”

他礼貌地说完“再见”才挂电话。

但是,接下来,安东尼就看见他的老板恶狠狠地把电话摔到了墙上。

高恩大概以为,道格拉斯已经考虑要给自己注资了。就连安东尼也觉得,听从CEO的意见似乎是更好的选择。但是,几分钟之后,道格拉斯召集了KDR所有成员,豪气冲天地发表了一个战斗动员演说。

“萨夫韦不能达到既定的财务目标、陷入持续低迷,使它出现偿债危机。它的CEO手握巨额股票,却不愿承担责任,想把罪过都推给KDR,把我们钉上耻辱柱!它的员工拿着高于平均水平的工资,却用诉讼和罢工来恐吓我们!他们自己赚不到钱,却还想要KDR的注资!我告诉你们,KDR绝不会为这个庞大臃肿的公司的官僚作风和低效松散埋单!给我找出一个对我们最有利的解决方案,我要亲自给萨夫韦动大手术!”

不知道是谁忘了关电视机,里面继续飘着律师彼得愤怒谴责KDR的声音。道格拉斯轻蔑地昂着头,在这轰隆隆的谴责声中奔回他的办公室。

萨夫韦、萨夫韦、萨夫韦……这是一整天回响在玖熙大厦42层的声音,好像巫师的索命魔咒。

经验丰富的助理们和任劳任怨的秘书们忙成一团的景象很常见,但安东尼看见他的同学、实习生凯文也念念有词地在看资料,不禁觉得很好笑。整层楼上大概只有他们两个年轻人是来路不明的混入者,外行到连资料里的很多名词都看不懂。

“看这么认真有用吗?”安东尼跟他开玩笑,“反正老板又不会带你一起去开会。”

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何必装模作样呢?谁还不知道你看不懂?

可是凯文镇定地瞥了他一眼,说:“道格拉斯刚刚已经答应带我去了。”

安东尼这下子惊讶了。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但凯文有点儿不耐烦地说:“拜托,让我一个人看会儿资料好吗?”

安东尼摇着头走开。他走出几步,回望了凯文一眼,突然觉得,这个公司里只有自己看起来是个不靠谱的闲人。凯文配了一副金丝眼镜,天天穿着笔挺挺的、严丝合缝的三件套。这个浑球不仅随时像苍蝇似的围着两位老板转,而且处处刻意表现得跟自己截然相反。这似乎表明,他正拿自己当假想敌对待。

安东尼已经发现了:在华尔街,总有人把你当成假想敌,而且哪怕是这种虚假的竞争关系,也是你无法逃避的。如果你混得不如对手,别人不会觉得是你没兴趣,他们会说,你就是不如那家伙。哪里都不如他。

想到会被人觉得不如凯文,安东尼第一次感觉到有点儿不安了。他跑进道格拉斯的办公室,问:“我今晚可以跟你们一起去开会吗?”

“当然。”道格拉斯毫不犹豫地回答。

安东尼满意地退了出来。

道格拉斯发现他走了,这才诧异地抬头,似乎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一直以来懒懒散散的大少爷突然对萨夫韦超市感兴趣了。换成平常,大少爷只会急着下班。

十个小时后,道格拉斯飞去和萨夫韦管理层见面了。

随行者除了小纨绔安东尼、实习生凯文,还有几位麦肯锡的公司战略研究顾问,以及几个挂了萨夫韦董事头衔的KDR助理。

进酒店会议室坐下之后,高恩不高兴地问道格拉斯:“这些顾问是来干什么的?”

“我请他们来作为外部专家,对你的提案和我们的提案进行评估,看哪个更适合萨夫韦的发展。”道格拉斯诚恳地说,“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些意见不合,让他们来调解吧。”

高恩原本只想跟道格拉斯讨论他自己的注资方案,没想到道格拉斯搞了这么一出,顿时不信任地摇了摇头。

安东尼瞧着这还没开场就已经剑拔弩张、满是敌意的架势,料想到今天必定有场硬仗要打,不禁微笑起来。

麦肯锡的顾问们个个打扮得像是CIA高级情报官员,瞧着很是吓人。

他们展示着各种图表,解说KDR的方案:在今年之内,萨夫韦应该在原定还债5亿美元的基础上,额外还债10亿美元,这样它的债务压力就能大大减轻,回到完全可控的水平。

“多消减10亿美元的债务!”高恩像被点燃了头发似的吼叫起来,“就算把萨夫韦榨成汁,也不可能在半年时间内榨出这么多钱!你们不如去每家超市点上一把火,这样毁得更快!”

“KDR投了4.3亿真金白银。”道格拉斯也转身冲对方喊,“我是萨夫韦的董事长,你觉得我会想毁掉这个公司?”

高恩跳了起来,用拳头在桌子上敲:“你的方案是不可行的!我们不可能通过发行股票弄钱,也不可能通过卖分部筹到10亿。”

“为什么不可能?萨夫韦17个分部中有4个亏损,3个不赚不赔。把它们全部卖掉,不仅可以筹到10亿,还能扩大赢利。”

高恩发了疯似的盯着道格拉斯,气得浑身发抖:“萨夫韦的工会已经行动起来了,他们要求保持过去的工资、福利待遇。你如果敢让6万人面临失业的威胁,他们就不只是烧萨夫韦工作服了,他们会把我们全吊起来烧了。”

“你对他们太软弱!”道格拉斯说,“每小时14.64美元的工资太高,使萨夫韦不具备竞争力,有损运营收益。萨夫韦如果还不了债倒闭了,16万人都要失业!”

“萨夫韦可以还债!只是现金流暂时不足!即使是你所谓的‘亏损分部’,也很有希望扭亏为盈。我们的加州分部就在半年前还处于亏损状态,现在不仅已经扭亏为盈,而且几乎成了我们最赚钱的分部!”

麦肯锡的顾问们已经不敢张嘴了,大佬们像泼妇一样横眉怒目。

安东尼无趣地在笔记本上画着小人,低声嘀咕了一句:“既然不能卖亏钱的,那就先卖赚钱的吧。”

他这声嘀咕在针落可闻的会议室里听起来异常清楚,吵架的几个大佬同时扭头厉声问:“你说什么?”

安东尼吓了一跳,发现众人全都瞪着他,连忙放下画了一半的小人,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是说,既然你们觉得不能卖掉所有亏钱的和不赚钱的分部,那为什么不干脆卖掉一个赢利的呢?比如……你们刚刚说的加州分部,5亿、6亿,我不知道到底能卖多少钱。但只需要卖一个,你们就可以还掉大笔债务。”

话音一落,他发现高恩像是看着恶魔一样惊恐愤怒地瞪着自己,而道格拉斯像打牌时抓到三张A,眼睛都亮了起来。

高恩挥了挥拳头:“加州分部是我们的明日之星!KDR怎么能卖我们的明星分部?”

道格拉斯笑了一下,显然,只要价钱合适,萨夫韦的明星他也能毫不犹豫地卖掉。但他没有发话,只是对CEO说:“高恩,我们都同意让外部顾问来评估这两套方案。让我仔细听听你的方案吧。”

高恩的方案是属于过去的萨夫韦的。

这位CEO似乎至今都还没有理解到,被收购公司的经理人应该遵循的游戏规则应该不同于其他美国企业。多数经理人把毕生的时间花费在努力达成互相矛盾的目标上:使员工快乐、保持传统、赢得公众认可、为股东赚钱。而在被KDR收购的企业中,CEO应该像华尔街大鳄一样,把拼命赚钱作为唯一目标。

麦肯锡的顾问们坚称,两相比较,KDR的方案更有利于股东。

高恩依然坚持注资是最有利于公司、因而未来将最有利于股东的方案。他斥责麦肯锡的顾问们对中长期的企业运营完全是外行,只懂得顺着KDR的意思胡说八道。

道格拉斯生气了,他让屋子里的人都安静下来,然后告诉高恩:“这是一个合作行为,你的敌意在毁掉我们的合作。如果你不想当合伙人,也不以合作者的姿态行事,没有你我们一样能做决定。”

房间里死寂了好一阵,高恩面红耳赤地坐着,活像拳击赛后正恢复镇静的拳击运动员。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你知道,萨夫韦是KDR收购的企业中第三大的。如果我把我所遭受的待遇讲出去,今后所有大公司的高管都会对你们避之唯恐不及。你们可以在华尔街耀武扬威,但没有企业管理者能承受你们这样的侮辱。”

“是的,我知道。”道格拉斯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说,“但是我只要跟我一条心的人。高恩,如果你还跟我一条心,让我们一起来解决问题。如果你坚持这是侮辱,那请你明天早上就辞职。”

两方已经争吵够了,都放下了遮遮掩掩。华尔街管这叫摊牌对决。

安东尼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两位大佬。

道格拉斯绝对不是KDR公司最聪明的人,安东尼的爸爸就经常嘲笑他。但是安东尼发现,道格拉斯有的是意志和野心,关键时刻他的霸气比什么都管用。且不论他手里有多少筹码,他坚定不移的样子就让人觉得,他能把对手全部碾碎,只有跟他站在一起才是明智的选择。那不是吼得用力,也不是说得吓人,那是你能下定决心,同时让对手看到你的决心。

而对高恩来说,不跟KDR同流合污固然值得赞美,但被扫地出门还是更颜面尽失。尤其是,在萨夫韦面临严重危局时离开,他就永远没有资格证明自己了。

道格拉斯等了半分钟,高恩依然没有说话,预示他已经赢了。

他真诚恳切地说:“跟我们站在一起吧,我们需要你。”

“好吧,亨利,你拿主意。”高恩迟疑良久,最终回应。

“那我们明天早上再见个面吧。”

“饭桌上见,还是决斗场上见?”

大家都笑了。此时此刻,萨夫韦CEO妥协了。尽管他充满了勇气,但无论在哪方面,他都落了下风。

KDR的人全都暗中长出了一口气。

道格拉斯也如释重负,但是等到回他的总统套房之后,他遗憾地说:“高恩还没有真正接受杠杆收购的理念,这意味着他不是最合适的CEO人选。如果我们一开始就设法让管理层跟我们一条心,根本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

看来大老板对他的总督不够满意。

但不管怎么说,道格拉斯迈出了第一步。他把萨夫韦的CEO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现在他可以自由地处置萨夫韦,按他的意愿给这个公司动大手术了。

第二天,道格拉斯和高恩在早餐桌上见了面。

他向高恩保证,他的做法绝不是要搞垮萨夫韦捞钱,而是要让萨夫韦以一种有别于过去的方式发展。“转型的确消耗成本,但不转型或者转型失败,企业就会完蛋”。

萨夫韦连续七年都没有达到内部赢利目标,但是没人为此受罚。多数经理仍然拿着大笔奖金。这种做法应该废止,取而代之的是,谁能实现KDR制定的赢利标准,谁就能拿到巨额奖金,数额是过去的两到三倍;而那些业绩距离目标很远的经理,将得不到任何红利。

萨夫韦将要在合适的时候整体卖掉一些经营不力的分部。未来它将更注重于核心业务,销售增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更高的赢利能力。高管们必须控制资本支出,停止花费数百万在一些利润较低的地区开更多的商店;同时更严格地控制经营资本,缩减存货量以腾出更多现金。

道格拉斯告诉这位CEO:“仅仅是剥离这些亏损的分部,就可以让股价大幅上升。管理层手里有10%的萨夫韦股票,如果你们用主人的眼光来看待这一切,这不是非常美妙吗?我并不是不舍得让萨夫韦花钱,我只是希望钱能花在更能创造价值的领域,比如商店改造和升级,花掉的钱所能获得的年回报是非常强健的30%。”

早餐快吃完的时候,高恩觉得心情平复了很多。

道格拉斯推心置腹地说:“高恩,我说你来经营公司,这并不是说着玩的。曾经有一次,我们旗下的Mote l6的一位高管在董事会上演示几个户外广告,再三问我和罗伯茨哪个最好。会一开完,我就把罗伯茨拉到一边,告诉他,我们有麻烦了。为什么我们这些外行要决定这样的细节问题?我们需要有决断有魄力的领导人。半年之后,我们开掉了这个高管,换了一位自己做主的新老板。瞧,你就是个能自己做主的船长,你应该引领萨夫韦驶出黑暗,走上复苏和更强盛的道路。”

关于卖掉分部还债,道格拉斯和高恩一致认为,尘埃落定之前,绝不能透露任何消息。可是即便如此,17个分部的员工已经心烦意乱了,工会代表纷纷致电律师彼得,要求迅速行动。

于是,道格拉斯再次见到了律师彼得。

“别再跟我扯什么道德政治了。”道格拉斯不耐烦地说,“如果KDR愿意雇用你,你会拒绝来这儿吗?”

彼得耸了耸肩。不过他很诚实,没有说会拒绝。

“我对你客客气气的唯一原因是,我尊重雇你的人——萨夫韦的员工们。你骚扰我太太的发布会就算了,天天在电视台胡说八道是要干什么?别太得寸进尺了,我也有律师。”

彼得举手做投降状。他拿出一份文件,说:“只要你满足我的客户们的要求,你想叫我每次看见你们立刻拔腿就跑都行。”

道格拉斯盯着那些条条款款,脸色越来越不好看。

彼得说:“具体内容还可以商议,但有的条款是不容讨论的。你们不能再大批解雇无过错的员工,必须保持跟通货膨胀一致的工资增长,没有分部工会的同意你们不能卖掉任何一个分部。”

“这些要求是毫无道理的!”

“你现在能在哪条上做让步?”

“哪条都不行。”

“别这样。”彼得脸色沉了下去,“拒绝得太快,你会很后悔的。”

“请回吧。”

“好吧。”彼得看着“国王”的眼睛,清晰缓慢地说,“不过,你还会再见到我的。”

他出门之后,罗伯茨问道格拉斯:“你觉得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道格拉斯不屑地说:“继续谴责吧,我猜。”

只见这位律师不紧不慢离开玖熙大厦,冲回办公室,接连拨了一大堆电话。

“我想跟您谈谈KDR。”每次电话拨通后彼得都这么说。

当天下午,道格拉斯和罗伯茨办公室里的电话响个不停。

“亨利,我觉得我们应该见个面。”

“乔治,你能立刻给我解释一下萨夫韦的事情吗?委员会的人都在追问我。”

“亨利,咱们是多少年的老朋友了,请你实实在在地告诉我,萨夫韦的情况是不是真如传说的那样?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们州只有撤资。”

……

直到晚饭的时候,两位老板一个都没来。安东尼想:嘿,老板们屁股着火了。

他慢吞吞地往嘴里塞蜗牛,刚塞了几个,秘书跑来告诉他,老板要他跟着去灭火。

安东尼发现道格拉斯听电话的时候用手绢擦着额头,就好像那里有看不见的汗滴。

“别担心,我马上去华盛顿。”道格拉斯再三向对方保证,“你们的疑虑是毫无必要的。”

安东尼这才知道,这回麻烦真的大了。那个律师彼得在KDR的大本营里到处放火。

外人的攻击往往看起来吓人,但真正致命的通常是自己人的反目。

彼得在试探之后,攻击到要害,誓要让KDR头破血流。道格拉斯可以对媒体甚至政客的攻击置之不理,但是他不能惹自己的投资人生气。

在KDR近60亿美元的收购基金里,有三分之二来自美国各州的养老基金。这些养老基金由一些投资主管掌管,在投资安全的国债和大公司股票之余,他们也想投资一些高风险高回报的领域。KDR有着最成功的历史和最和善的态度,是绝佳的投资对象。投资主管们把数亿的养老金放进KDR的资金池,什么事也不用做,每年能获取40%以上的超高回报。然而现在,这甜蜜的结盟遇到了巨大的危机。

华盛顿州的养老基金投资委员会是KDR最坚定的支持者之一,但是彼得向他们严正抗议之后,他们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投资委员会主席希契曼着急上火地对道格拉斯说:“我们冒着巨大的财务风险投资KDR,给你们巨额资金却从不干涉你们的任何行动,每年付给你们各种名目的高价管理费。这不光因为你们能给我们赚钱,还因为我们相信你们的做法是正派和磊落的。我们怎么也想不到,纳税人的养老金会被利用来危害美国企业,迫害美国工人。萨夫韦的工会威胁要走上街头,华盛顿州财务官也接到了投诉,他问我们为什么不干脆去投资拉斯维加斯的赌场?”

道格拉斯耐心地给对方解释,说他的所有行动都是为了保护股东,企业和工人最终也会从中受益。但是希契曼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亨利,我们华盛顿州养老基金不在乎一年少赚点钱。我们不能接受的是,我们被动投资的著名企业爆发大规模罢工或者抗议示威。如果这真的发生了,将会是我们州有史以来最大的财务丑闻,我们是一定会撤资的。”

道格拉斯毫无办法,这天半夜,他还在忙着跟罗伯茨通电话。

“我这边也一样。”罗伯茨说,“这些胆小的公务员害怕担政治风险,全都威胁要撤资。”

“如果工会和律师知道了,更要用罢工和游行来逼我们就范了。”

两位老板隔着电话线唉声叹气。

最后罗伯茨说:“先试试把加州分部卖了吧。如果顺利卖掉,我们或许可以暂时在工资问题上妥协。唉,有什么办法呢,我觉得这次我们被人用枪顶住了脑袋。”

KDR想把加州分部卖给冯氏连锁,道格拉斯第二天一早就直接从华盛顿飞去了洛杉矶。

冯氏连锁的董事长兼CEO带着一股子东方人的八风不动的气派。

“4亿,如果你愿意,我们就成交。我不喜欢讨价还价。”

“它值7亿。”道格拉斯满不高兴地说。

冯氏没有笑,但他摇头晃脑了一会儿,显然对他来说,这个价格是挺滑稽的:“亨利,我没有主动找你,是你说要卖,所以我给了出价。如果你不愿意,那就算了吧。”

在冯氏慢条斯理的磕茶杯盖声中,KDR一行人灰溜溜地从洛杉矶飞回纽约。

“不能再让他们加价吗?”安东尼问。

凯文在一旁嗤笑,安东尼生气了:“笑什么?”

凯文说:“他凭什么要加价?他吃准了我们急着想卖,而且又没人跟他们争。”

“找个人来跟他争!”安东尼驳斥他,“或者假装跟他争!”

安东尼就是想打击一下凯文的气焰,却没注意到一旁的道格拉斯听见了,微微皱眉。

卖掉赢利的分部这一招也行不通,眼看到了彼得给的最后答复期限。

道格拉斯说:“让我直接跟那些工会领袖谈一次吧,也许他们比律师更讲理。”

这当然不是个好主意,但是谁还有别的办法呢?

20多位义愤填膺的工会领袖被接到了纽约一家低调质朴的酒店。道格拉斯不敢让他们参观墙上挂着雷诺阿、莫奈的奢靡腐败的KDR办公室,那显然只会让他们更加义愤填膺。

“你们的律师信口开河。”道格拉斯说,“KDR绝对不是无视公共福利,只顾自己捞钱的黑心资本家。各州养老基金因为投资KDR赚了几十亿,州长们都表扬我们是纳税人的好朋友。萨夫韦所有员工都缴纳养老保险,大家全都从中受益,怎么能说只有KDR赚钱呢?”

他还想介绍一下KDR是何等无私奉献,但工会领袖根本没有兴趣听这种宣传,他们是来讨论萨夫韦员工的处境的。

这次见面很快变成了诉苦大会。

基层经理和普通员工没有分享到杠杆收购的任何好处,工作却比过去艰苦很多。他们的工资被冻结,未来几年都不会增长,工人们眼看着自己挣钱能力一年不如一年。假期经常因为赶工被取消,有时一个人要干好几个人的活儿,而大家这么拼命仅仅是为了不被裁员。一位遭到解雇的达拉斯卡车司机自杀。俄勒冈州分部一位年迈的下岗面包师患上严重的抑郁症,也在旅馆里结束了生命。说起这些悲惨境遇,员工们眼里都含着泪水。

总之,如果KDR真的讲理的话,就应该同意工会的三个基本要求。

而如果KDR还是不讲理,工会领袖说:“不要小看我们,我们真的会罢工。一旦罢工开始,萨夫韦会面临每天近千万的损失。”

“不行。”道格拉斯还是坚持,“你们的要求完全罔顾企业的生存发展。”

工会领袖告诉他,在没有KDR的时候,萨夫韦已经很好地生存发展了40多年。

“可是现在已经是一个不同于过去的世界了。”

双方都坚持自己的观点,车轱辘话说到第十遍时,安东尼打了个哈欠。

工人们瞅了他一眼,被激怒了。

“哟,你们可真辛苦!”有人挖苦,“大概我们的苦恼对你们来说很无聊吧。”

安东尼傻眼了,一旁的凯文立刻跳起来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他昨晚在看你们的抗议信,3点才睡。”

安东尼虽然恼恨凯文跳出来,却也不得不装出憔悴不堪的样子,应和着连声道歉。

“看来是没办法跟你们沟通了。”工会领袖生气地说,“如果明天24点之前你们还不改变主意,我们一定会罢工。”

他们气呼呼地走了。

道格拉斯恶狠狠瞪了安东尼一眼,安东尼觉得自己腿都软了一下。

他看着屋里几个助理跟在老板身后跑出去,暗骂了一声:可恶!

KDR的老板和助理发现麻烦重重,就像每走几步就有一颗地雷在脚下爆炸。

他们已经成了众矢之的。

养老基金和萨夫韦工会他们一个也没摆平。国会议员称杠杆收购是“魔鬼在地狱里造出来的一个怪物”;经济学家说它是“一场春梦”,并且警告“现在收购越多,未来破产越多”。

工人们要求从KDR的压迫下解放出来。KDR里的每个人都知道,接连不断的这种报道不但会摧毁他们的事业,而且会招致华盛顿方面的愤怒。如果道格拉斯真的要在这时候对萨夫韦动大手术,那不啻火上浇油。

这36个小时异常难熬。

道格拉斯、罗伯茨关起门讨论了几个小时。

这两个老板就各种情况商量解决办法。助理们也围成一团激烈争论着,试图寻找那条走出困境的路。不时有消息传来,说萨夫韦8个分部近6万工会成员准备同时罢工。

“可以等到周五早上给你们答复吗?”道格拉斯问工会领袖。

“不,我们已经等了太久了,你们在拖延时间。我最后一次奉劝你们,答应我们的合理要求,否则我们马上就开始罢工。”

这天,催命般的电话不停地响着。

道格拉斯接了几个养老基金投资主管的电话,每个人都在喋喋不休地告诫他,要求他对员工妥协,最后他决定不接了:“告诉他们我在处理危局,明天再给他们打回去。”

安东尼觉得自己都要神经衰弱了,他在办公室沙发上躺了四个小时,然后被外面的尖叫声吵醒了。“快看新闻!”有人扯着嗓子喊。

老板和助理们一起去找电视。

屏幕上,记者站在俄勒冈州首府一条大街上,身后是一家格外空荡的萨夫韦超市,既没有员工,也没有货品,甚至没有灯光。

罢工终于还是开始了。

过了五分钟,安东尼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幽幽的房间里回荡:“怎么办?”

仿佛一屋子塞满了孤魂野鬼,气氛冰冷又瘆人。

罗伯茨长叹了一口气,像是要按原子弹按钮似的问:“照我们既定计划办?”

道格拉斯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头。

10点钟,KDR召开了新闻发布会。

道格拉斯宣布,如果罢工不立刻停止,萨夫韦将被迫关闭参与罢工的分部。

从华尔街到企业界,所有人都在关注萨夫韦事件。有人惊慌失措,有人嗤笑不已。

道格拉斯和罗伯茨无言地在一台电话前隔桌对坐,等着各分部传来的消息。

安东尼实在熬不住回家睡觉去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罢工的八个分部依然没有员工去上班。

道格拉斯断然宣布,关闭达拉斯分部,遣散该分部8600名员工,严格以这些店铺的房地产价值卖掉所有分店。

原子弹爆炸了。毫不留情的血腥大屠杀让罢工的工人们一时怒火万丈,他们不敢相信自己遭到这样的待遇。达拉斯分部更是充满了号哭和痛骂的声音。有人砸超市玻璃,有人堆起更多的工作服焚烧。在这里,兢兢业业的劳动变成了虚妄的篝火。

但是,到了这一天晚上,在达拉斯以外的地方,工会领袖们再次开会,他们发现彼此态度都已悄然改变了。

有人不寒而栗,有人垂头丧气。

“几乎每个员工都追着我说,‘我还有房贷和车贷,我的儿子要读大学,我不能失业。是的,我对他们不满意,但有什么办法呢?万一我们是下一个达拉斯怎么办?’”

以为罢工能吓倒KDR的工人们发现,他们被KDR不顾后果的做法吓到了。

律师彼得不得已主动给道格拉斯打了电话:“让我们再谈一次吧。”

道格拉斯情绪也异常消沉,他有气无力地说:“我随时恭候你们。”

工会领袖们和道格拉斯约定,当天晚上再次见面。

眼看这边隐约有了将要解决的眉目,老板们赶快忙着去安抚另一拨人。

道格拉斯用微颤的指头拨了华盛顿州养老基金投资委员会主席希契曼的电话,几乎是心怀恐惧地等待着对方的怒火和咆哮。他想到对方一定会向他施压,责骂他的解决措施,逼迫他立刻向工会投降。谁知电话接通之后,希契曼挺耐心地听着道格拉斯解释了情况,然后说:“我知道了,请你妥善处理吧。”

道格拉斯愕然。

他又拨了另一位委员会主席的电话,对方的态度几乎跟希契曼一模一样。

道格拉斯很茫然,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转了几圈。

安东尼在一边不敢说话,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昨天晚上,安东尼回家之后,听到爸爸在打电话。

爸爸是这样说的:“让我们用长远的眼光来看一看,你们到底应不应该继续支持我们。在杠杆收购刚诞生不久的时候,差不多有15年的时间,每一笔收购完成后,企业管理层、职工跟我祝酒时,大家会说‘我们互相之间共同保障了我们的生命、财富和神圣的尊严’。这是《独立宣言》里的话,也是我最喜欢的一句话,世上没有别的任何事情比这更快乐了。KDR曾经被称颂为企业的救星,我们无数次打败恶意竞购人、企业狙击手,为的是保护优质企业不被恶棍染指。这一点至今也没有变。可是,现在世道变了,美国企业遇到一个又一个难关。通用电气在20世纪80年代裁撤了10万人,福特汽车也曾经冻结过工人工资。这是令人悲哀的局面,但这并不是杠杆收购的错。日本人在拼命跟我们竞争,欧洲的商品越来越有吸引力,我们的企业不能永远当温室里的花朵。永恒的繁荣已经结束了,让我们接受现实,寻找出路。我知道你们对亨利和乔治很担心,怕他们的做法会引起政治问题。但是我向你们保证,我在掌握整个局面,而且我不会让局面失控。”

安东尼第一次留意他爸爸怎么跟别人谈生意。

比起道格拉斯的风风火火、擅长软硬兼施折服别人,爸爸说话柔和缓慢得多,就像要他对着投资委员会的这么多人说话令他挺羞涩似的。他的思维和视角都很宏观,但他轻声细气地跟别人商量,并不急于让对方接受自己的观点。他倾听别人的怨言,竭力安慰对方,温文尔雅得像个照顾学生的老校长。

在连续几天惊心动魄的气氛中,安东尼第一次感觉到了安全稳定,而且他也瞬间明白了“幕后政治家”的含义。爸爸轻易就解决了道格拉斯和罗伯茨解决不了的问题,他说服那些胆小的公务员对萨夫韦正在发生的残酷事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人生中第一次,他对爸爸感觉到了由衷的尊敬,这不是爸爸随手为他花掉几百万所能比拟的。他就是瞬间意识到:爸爸是个超级厉害的同行。

中午,爸爸专程给道格拉斯和罗伯茨打了电话。

“亨利、乔治,你们辛苦了。我不在的时候,公司全靠你们了。”

这两位老板已经知道养老基金是怎么被搞定的,都说:“不,不,杰罗姆,你辛苦了。”

KDR的三位老板聚到了一起,爸爸说:“我们来圆满地解决困难吧。”

很多人都认识到,对于KDR来说,虽然现在道格拉斯和罗伯茨起着更为重要的作用,但打个电话就能在火烧眉毛的危急关头给大家安稳感和信心的,只有安东尼的爸爸。

道格拉斯和罗伯茨显然都受到了这安稳感与信心的影响,尽管“KDR离不开安东尼的爸爸”这一点大概让他们俩心里都有点儿不是滋味。

道格拉斯晚上再次跟萨夫韦的工会领袖们会谈时,律师和工人们发现,每个KDR人都是一张略带悲哀的镇静面孔,像要办葬礼似的。

道格拉斯告诉大家:“如果你们继续罢工,我们只有采取和达拉斯分部一样的办法进行处理。每个分部会让萨夫韦损失掉几千万美元,也会让你们丢掉工作。”

工会领袖神情严厉地反驳他:“你们不可能把剩下还在罢工的七个分部全部关闭,那样的话整个萨夫韦都得倒闭。严格按房地产价格卖掉一个分部,你们的损失不是几千万,而是几亿。”

“如果那是一个赚钱的分部,我们就损失了几亿。但是达拉斯分部等多个分部都不能给萨夫韦赚钱,相反,有几个分部还在赔钱。萨夫韦有1600个分店,卖掉其中600个都完全不会影响企业赢利。这些情况你们大概都不知道,因为过去萨夫韦没有对外披露。法律并不要求公司对公众股东披露这些信息,管理层用赢利的部分掩盖了赔钱的部分。”

工会领袖们惊讶而又愤怒地议论起来。

道格拉斯又说:“我可以老老实实地告诉你们,我会卖掉萨夫韦的一些分部和分店。如果你们跟我们合作,我们会选择对你们最好的买家——沃尔玛、家乐福,或者冯氏,它们都是全美最受欢迎的雇主。而继续罢工的唯一结果,就是因为拒绝工作、违反合同被解雇。”

道格拉斯在这里耍了个花招。

罢工的分部里,并不全是亏钱的或者不赚不赔的,其中也有赚钱的。但是没有企业内部的详细资料,工人们都不清楚自己的分部是赚是赔,大家都以为自己可能与达拉斯情况差不多,因而可能遭到血洗。

说到底,KDR赌的是,没有几个工人愿意冒丢掉工作的风险让资本家赔钱。资本家有的是钱,而工人要维持体面的生活却往往捉襟见肘。他们无法像过去一样态度坚决,因为达拉斯事件把绝大多数人都吓倒了。

“所以,我们什么也要不到?”工人们问。

“你们依然有高于平均水平的工资,受雇于令人尊敬的美国大公司。在经济如此不景气的时候,你们依然拥有工会和一些福利,这是其他公司做不到的,你们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先生,你不可能不知道,我们随时可能丢掉工作,我们的福利被削减到微乎其微,我们的工资因为通货膨胀事实上逐年在降低,我们随时可能被卖给别的公司。”

“这是目前我们无法解决的问题,但是我们会尽一切努力。”

有个年老的工人代表跳起来想要打道格拉斯,两边的人都急忙跑过来拉架。

被拽住的老工人代表瞪着道格拉斯,大声吼道:“你亲自去萨夫韦超市看看,别怕弄脏你的皮鞋。你去看看,你们把萨夫韦变成了什么样?”

道格拉斯告诉这些工会领袖,他同意去萨夫韦看看。

会面结束之后,律师彼得知道己方已经输了。养老基金投资委员会不再愿意对KDR施压,工人们也都慌了神。最致命的打击来自萨夫韦管理层。管理层跟KDR站在一起,宣布他们将雇用短期工替代罢工的员工。

“我们的时薪还是很有吸引力的。”CEO高恩说,“虽然企业内部员工们在罢工,但是同样的薪水对外人来说已足够高了。”

这样一来,孤军奋战的员工们越发人心惶惶,都担心自己的岗位被取代。

一周之后,只剩下两个分部还在坚持罢工。

道格拉斯真的去逛了萨夫韦还在罢工的分部。

他在萧条的店门口张望着。

寥寥几个临时雇工在照管着超市,虽然还开着门,但一个小时过去,只有零星的顾客进出,不比雇工更多。

整个超市像巨大的停尸房,路过的行人们有的指指戳戳,有的飞快走开,仿佛能闻到腐烂的气味。拉货的车辆有气无力地驶来,又沉甸甸地开走。店里空空的货架和店外被砸碎的玻璃无言地控诉着凄惨的经历。

大家都看出道格拉斯很不高兴。当然了,谁都不高兴。

不过,这一天,道格拉斯对安东尼说了一番让年轻人铭记终生的话。

“我并不喜欢这种你死我活的局面。资本主义归根结底是建立在资本家与工人合作互利的基础上的。如果连这条纽带都被扯断了,人人都会被共产主义蛊惑,那时就不会再有资本主义了。”

从道格拉斯这样的人嘴里冒出这种话来,似乎格外令人惊讶。

看来萨夫韦罢工给了他很大的心理冲击。

萨夫韦各个分部虽然劫后余生,却也元气大伤。

高恩听说道格拉斯想要走访各分部、跟普通员工见面,简直吓坏了。

“你在萨夫韦工人那里绝不是什么受欢迎的人物。”这位CEO直言不讳地说,“我不希望萨夫韦在罢工之后又发生暴乱或者流血事件,董事长若被员工打死了,这一点儿都不好玩。”

其实,他还担心在华尔街呼风唤雨、趾高气扬惯了的道格拉斯会做出一些让工人们厌恶的举动,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道格拉斯向CEO保证他会小心谨慎。

道格拉斯的夫人卡洛琳从萨夫韦超市里给她丈夫买了一身行头,从上衣、裤子到鞋子、袜子,全部换成了入乡随俗的超市货。“这样他们砸起臭鸡蛋来大概没有砸萨维尔街上的定制装那么凶。”卡洛琳跟安东尼解释,“有次杂志猛烈抨击亨利腐化堕落,因为他穿了一件800美元的四股厚羊绒衫。”

安东尼拼命保持严肃的脸,没有笑。

而在工会方面,愤怒的工会领袖对员工们喊:“我才不管他说什么!我才不管他是可爱得像粉红的小叮当仙子,还是凶得像发怒的忍者神龟,你们都给我恶狠狠地横眉冷对!”

仅仅是横眉冷对才不够,员工们嚷嚷着要让道格拉斯跪着从玻璃碴儿上爬出去。

萨夫韦超市很久没有过这么热烈的场面了。

安东尼跟着道格拉斯走进会场,迎接他们的是300多位充满怨气的普通员工。

有人送给道格拉斯一根上吊用的绳子,安保想要扔掉,但道格拉斯笑着揣进自己兜里,说:“谢谢,我会转送给我的仇人的。”

有人朝他扔女士内裤,他拿下来看了看,说:“这是贝尔乐牌的,你该送给你太太。”

大家都想看道格拉斯的笑话,结果他们发现道格拉斯拿自己开玩笑开得很起劲。

普通工人们看到,道格拉斯是个乐天而活跃的家伙,热情又张扬,高高兴兴地像蓝领工人一样说话。

好吧,起码他不是个住在洞穴里的冷血怪物。

暴乱没有发生,道格拉斯讲他的人生经历时,有人喊“打倒资本家”,可惜喊的不是时候,KDR的人和萨夫韦的人都发出了“嘘”声,他们正听得入迷呢。

“我爸爸是个挖石油的。我10岁的时候,他破产了。以前他总是教育我,像他那样脏兮兮的小矿主一年可以赚到上百万,而西装笔挺的矿场主管一年只能挣5万。他为此很得意,一个劲儿给我灌输‘要给自己打工’这个想法。但他忘了,矿主破产的时候血本无归,而矿场主管还能另外找个地方领工资。”接着,道格拉斯绘声绘色地讲到他如何离开了贝尔斯登,创建KDR,“我快30岁的时候,前妻第一次跟我闹离婚,因为她觉得我太穷,连她看上的房子都买不起。那一年我投进KDR的钱快要花光了,可一单生意也没接着。我管爸爸要投资。他那时候已经东山再起了,满不在乎地拿出几十万,然后告诉我,他喜欢KDR的生意,但如果我不按时给他利息,他一定会到法院起诉我……”

KDR的冒险史,在道格拉斯一个半小时的演讲里占了很大的篇幅。

没有人喜欢听道格拉斯讲KDR,但是人人都喜欢听故事。尤其是,人人都喜欢在故事里听到自己。道格拉斯讲他实现美国梦的故事,并且把那说得像是每个人都能当主角。

最后,他才用简单又夸张的话讲述萨夫韦现在的困境和未来的成功。

道格拉斯的演说太精彩了,安东尼觉得自己都想买萨夫韦的股票了。

有存款的员工的确也开始讨论要不要现在去投资萨夫韦股票了。

这天晚上快10点,道格拉斯一行人从会场里出来,个个面带笑容。外面围了很多当地记者,他们惊讶地发现,工人们和KDR的老板握手言和了。

道格拉斯在两周的时间内去了16个分部,向员工表达KDR的关心,修补破裂的关系。

几个月后,三个亏损分部以4亿多美元的价格被卖给了急于扩张的家乐福。

KDR要求家乐福不降低员工工资、不大规模解雇,因为这些原因,收购价格低了几千万,但是双方和平地分手了。“祝你们取得更好的发展。”道格拉斯说。

接下去,道格拉斯再次努力要把加州分部卖个好价钱,这次他让他夫人出马了。

卡洛琳在第七大道上租了半层楼,经营她的时装品牌。

这天中午,她迎来了一位贵客。

这位贵客曾经是她男朋友,现在是华尔街数得着的款爷。他就是道格拉斯的头号死对头,杠杆收购界的霸主之一泰德·福斯特曼。泰德刚刚在竞购金超磁的高盛拍卖上输给道格拉斯,余怒未消。

“我也经常想抓着亨利的头发把他的脑袋往墙上撞。”卡洛琳夫人摊着两只手,“他实在太讨厌了。当然,他很清楚别人有多烦他,他知道你特别烦他,所以他叫我来跟你谈。”

泰德耸着肩膀,说:“如果你有吩咐我当然乐于从命,你说说看。”

“亨利想卖萨夫韦的加州分部,但是没有人竞价,冯氏不愿意以合理价格收购。”

“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我非常乐意看那小子吃瘪啊。”

“你和亨利不是都在争取收购匡威吗?亨利说,如果你愿意帮他这个忙,他就退出和你的竞争。”见泰德很是犹豫,卡洛琳又补充,“这说不定可以给你省上亿的钱呢,何况,他只是要你卖卖嘴皮子,又不用真去干什么。”

“只要我去吓唬冯氏连锁一下,他就立刻退出匡威的竞价?”

卡洛琳点头。

“好吧。”泰德笑了起来,“我可以试试看。”

生意谈完了,卡洛琳神态轻松了很多。她问泰德:“说起来,你跟亨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记得当初我告诉你我在跟他谈恋爱的时候,你还夸我做得对,你说‘那小子是生意之王’。为什么现在你们互相掐得那么凶?”

泰德显得很感慨,说:“经常在一张桌子上赌博,不是你赢了我的就是我赢了你的,当然会反目成仇。还有那小子做得太过了,他败坏了杠杆收购的名声,KDR迟早要遭殃,连带着我们这些做杠杆收购的个个都会倒霉。”

对这预言,卡洛琳摇了摇头,不知是不懂还是不信。

尽管跟KDR有着各种各样的新仇旧恨,泰德还是跑去加州参加了总裁们的聚会。

他坐到了冯氏总裁那张桌子上。一见他,大家都羡慕嫉妒恨地说起对匡威的收购:“如果我有那么多钱,我也想收购这家公司。”

谁知泰德豪气冲天地表示:“匡威算不了什么,我最近还打算做一笔更赚钱的买卖。”

同桌的几个人都诧异不已、洗耳恭听,于是泰德讲起了萨夫韦:“我准备抢走他们的明星分部。我已经跟那个分部的经理盖茨聊过了。只要再稍加投入,那个分部就会大赚一笔。”

“加州分部吧?”有人问,“他们的经理盖茨名气很大。你觉得它值多少?”

“这个我就不能说了。”泰德气势磅礴地把手一挥,“但是我已经准备好大赚一把了,哈哈哈。”所有人都知道泰德跟道格拉斯是死敌,没人想到他们俩会暗中勾搭到一起,做了幕后交易。

道格拉斯如约退出了匡威的竞价。消息宣布时,凯文推了推眼镜,一本正经地告诉安东尼:“KDR本来也不打算买匡威。老板就是不想让泰德轻松取胜,所以才参与竞价的。”

安东尼除了翻白眼什么也不想做了。

冯氏不久主动找上门来,对道格拉斯说:“也许我们能比你们的老对头出价更高。”

“你们能出到6.5亿吗?”道格拉斯问,“你们不用比泰德出得更高,只要跟他一样,我就卖给你。”

冯氏笑了起来,结果双方最终以6.5亿美元的价格成交。

到了这一年的圣诞,萨夫韦只剩下十个精挑细选过的、高盈利的分部,从全美最大的零售集团缩减到第三名,但是它的赢利能力大大增强,债务更是缩减了15亿。KDR如愿以偿地把它打造成了一个赚钱机器。

那些因缺乏竞争力死去的分部在家乐福的旗帜下获得了新生。

年底,萨夫韦超市的股票从年初的2美元攀升到了8美元,道格拉斯给萨夫韦管理层的信中说:“同事们,恭喜你们的成功。”

收购之初高恩花350万美元低价购买的股票,现在价值3000万。他一本正经地告诉朋友和记者:“亨利不仅是个绅士,而且是个正直的斗士,我一直这样认为。”

制砖公司CEO又给道格拉斯打了电话:“亨利,我想我们可以再谈谈合作的事情。”

道格拉斯冷静又亲密地跟对方聊了一会儿,挂掉电话之后,他对安东尼说:“好了,你的常务董事席位又有希望了。”

至于泰德,他成功收购了匡威之后,道格拉斯给他写了一封贺信:“亲爱的朋友,祝贺你把美国最优秀的企业收入囊中。你的真诚的亨利·道格拉斯。”

泰德扫了一眼,冷笑着把信扔进了垃圾桶。

萨夫韦成了KDR旗下最赚钱的企业之一,到KDR重新卖出时,股价涨到了16美元。当然,提高效率的苦果很多时候是工人们吞咽了,但KDR说那是没办法的事。

新年第一天,安东尼啃着制砖公司的相关材料,回家去问候他爸爸。

现在,他开车时还习惯了听财经新闻。

爸爸问他:“你觉得谁是KDR最重要的人?”

因为正过新年,安东尼并不介意拍拍爸爸马屁,可是爸爸对他说:“有人认为是我,有人认为是道格拉斯,但我认为,在现在的KDR,最重要的人是罗伯茨。”

安东尼不愿相信地撇了撇嘴,爸爸解释:“罗伯茨直接跟钱打交道最多。如果你想真正了解杠杆收购,光盯着前台是不行的,你得跟着罗伯茨到收购的大后方去看一看。德崇公司正要举办他们一年一度的‘猎食者盛宴’,那里出售垃圾债券,堪称我们的弹药库。你应该跟着罗伯茨去那里。”

安东尼拿了根笔,在餐巾上写了“垃圾债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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