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中期,刘家幺房人丁兴旺却家道衰落。
男主人刘流经常吐血,抓药进补白花花的银子源源流出。女主人茹容生第五个孩子时大出血,孩子落地就死了。茹容从此患上“骨疹”,骨头常常发烧,下身慢性出血,打一针进口的盘尼西林要花去好几斗谷子。匡山让水刘家幺房的田产卖去一大半,为了节省开支火炮街院子还招租了两家房客。
何姐一家住在火炮街院子的耳房里,附带着帮刘家守大院门,每年象征性地交一点房钱。何姐的爸爸在外做小生意,妈妈在家艰难地带一窝小孩,光是料理墙角一顺溜泡菜辣酱坛子就累得何妈直不起腰来。
另一家房客姓黄,男人长年在外贩大烟,妻子黄婶独自守在家里,无儿无女。黄婶家境富裕,知书识礼,总是坐在院子里长满青苔的大石鱼缸边读线装小说。
刘言洋大老爷不准自己的四个女儿上学,却不阻拦侄孙女勤熙去国民小学念书。勤熙头发自然卷曲,刘言洋大老爷见到她总要抱抱她,笑呵呵地提提她的鼻梁:“这女子鼻子长得好!这女子聪明!”
勤熙父亲整天坐茶馆,把他提去的鸟笼子挂在树梢上,慢条斯理地抽着叶子烟,听心爱的画眉鸟啾啾地叫。他爱看川戏,勤熙放学后便乖巧地守在父亲的茶座边,等父亲带她去中坝王爷庙看戏。
一天傍晚,父亲取下挂在茶园树梢的鸟笼子,将一块黑布蒙在上面,准备回家,勤熙跑来了。
“放学了?”父亲慈爱地问。
“我今天又考了100分呢!”勤熙欣喜地说。
父亲没吱声。
勤熙拉着父亲的手说:“爸爸,带我去看戏啊!”
父亲望望天:“快下雨了,不去了。”
结果父亲还是带勤熙去王爷庙看了戏,回来的路上淋一场大雨,父亲拖着勤熙跑,把心爱的叶子烟袋也跑丢了。
刘家幺房长孙大弟,深受母亲宠爱,因为他的出现才免去了父亲纳妾之祸。大弟性格阴沉好强,总是把自己喜欢的好东西藏起来,又大又红的橘子装在纸盒里塞在床下放烂了也不给姐妹兄弟吃。他常常逃学,却酷爱读稗史演义,学侠客驾簸箕云从阁楼上跳下来摔断了腿,躺在床上养了两个月伤。大弟养了一对八哥,每天亲手用最好的牛肉裹层糯米粉烘干喂它们。每年秋收大弟和勤熙都要跟婆婆回到匡山让水故里,大弟成天提着鸟笼子游山玩水,管家提斗收租勤熙用毛笔记账。婆婆总是叹口气说:“勤熙是个儿子就好了!”大弟甚为不满,回到火炮街院子,他偷偷把姐姐正在用棒针织的毛线背心丢进茅坑里。
读小学,勤熙和一位浙江商人之女英儿特别要好,每天上学放学总是结伴而行。抗战时期,勤熙和英儿参加了为前方将士募寒衣的义演,下午放学后在国民小学音乐教师的带领下去中坝镇中心纪念碑前大合唱。勤熙和英儿身穿阴丹蓝布长衫,雪白的长袜,黑圆口布鞋,挺胸收腹地站在第一排,双手背在身后摇头晃脑动情地唱着:“高粱叶子青又青,九月十八来了日本兵……父母送儿打东洋,妻子送郎上战场……”
在勤熙眼中,教音乐课的杨老师是天下最美丽的女人,她从不训斥学生,说话轻言细语。一个仲夏的夜晚,勤熙和几个孩子在火炮街边跳橡皮筋,她抬头见杨老师笑眯眯地站在自己的身后。杨老师拿卷成筒的书轻轻地敲了敲勤熙的头,一句话没说就走了。第二天勤熙听同学说,杨老师离开学校去北方参加抗战工作了。以后勤熙再也没有见过年轻美丽的杨老师。
抗日战争胜利,英儿一家启程返回浙江,她的父亲即将在杭州一家银行担任金库管理工作。路过川南合川县,天气炎热,英儿父亲下河游泳,不料这个游泳健将被小河漩涡卷走淹死。收到英儿来信,勤熙难过了好些天。
住在隔壁的黄婶特别喜欢勤熙,她借给勤熙许多小说看,《封神榜》《说唐》《镜花缘》《西厢记》,还有民国时期无名氏写的《塔里女人》等。黄婶还带勤熙去看电影,有次看完老版《夜半歌声》出来,勤熙的眼睛都哭红了。黄婶有一套线装《红楼梦》,勤熙爱不释手,借来后她带到学校上公民课时偷看,被训导主任没收了。勤熙哭肿了双眼,黄婶安慰她说:“收了算了。等你黄伯伯去成都时再买一套回来。”
勤熙读小学高年级时,父亲卧床不起,家境越来越差了,每到开学缴学费时她都面临失学的危险。冰雪聪明的妈妈一直支持女儿读书,可父亲有些为难。
“女儿家,书读得再多,也是人家的人啊!”父亲只能这样说了。
勤熙流着泪去找黄婶,黄婶点点头说:“还差好多钱嘛?”于是黄婶去找勤熙父母,借几块大洋给勤熙缴学费。不过勤熙没见父母还过这些大洋。
民国二十四年江油过红军,城里有钱人携家带口往乡下跑。
这年夏天发大水,混浊的涪江水涌过堤坝,滔滔江面漂浮着无数泡得发白鼓胀的尸体,俗称“水打棒”。
勤熙母亲害妇科病大出血,瘦得皮包骨,走几步就天昏地暗的。父亲叫用人把她抬到涪江岸边停放的一只小船上躺着,等情况危急时和家人一起逃离。
中坝城内城外一片喧哗。
“红军进城了!”
“中坝德政碑改成红军纪念碑了!”
“红军驻扎在中学堂里,一个大官在训话呢!”
“红军给肥得流油的‘刘绵羊’留下借条,开仓抬走粮食了哦!”
三天后红军北上了。
不久勤熙父亲病逝。刘家幺房这根独苗活了四十余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