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江油匡山让水刘氏家族浩浩荡荡搬进繁华的中坝镇,长房盘踞城中心地带,纪念碑对面一顺溜大宅院分别归刘言洋五个儿子所有,他们都娶了江油有名望有钱人家的女儿。幺房在火炮街江油重点仓库旁边买了一个小宅院,虽然位置有些偏,也别有一番风光。院内花园匠心独具,四季花草轮番登场,牡丹芍药爪菊蜡梅争芳吐艳。假山大石缸里漫游着大红鲤小乌龟,雕梁画栋古朴幽雅。
刘流十六岁那年,大伯刘言洋做主给他娶了江油全坝大户人家何老爷的长女何茹容。
何老爷早年丧妻,留下二女,几年后续弦,继母对两个女子视如己出,宠爱有加。何茹容小刘流几天,个子高挑,白白净净,头发乌黑,一手好针线,传说她绣的蝴蝶能闻见花粉香。
茹容不识字,但十分聪明,过门后把刘家幺房料理得顺顺帖帖。刘流自小落下病根,吃的药比饭多。寡母并不指望他学富五车光宗耀祖,只要这根独苗好好活着就行。他久病成医,读了不少医书,自己给自己开中药方子。每天他提着鸟笼子去昌明河边的公园里喝茶,一坐就是半天。幺房匡山让水的田产由刘氏家族的倪老管家料理,年终向老寡母呈送账本过目,刘流从不过问。
茹容过门不到一年,给小脚婆婆做了一大堆绣花鞋。这些鞋长不过三寸,鞋帮却很高,婆婆那一双被残酷扭曲包裹过的小脚穿着十分舒服。不料一晚窃贼入室,将堂屋满屯新油菜籽全部运走,还捎走老寡母绑成一大串的小脚新鞋。
“你们睡死了啊!我的那些鞋呀……”婆婆在八仙桌上敲打着叶子烟袋,怄得直打嗝。
刘家用人在火炮街头捡回被撕烂的那一大串小脚新鞋,顺着洒落的油菜籽一路寻去,大家明白了这桩入室盗案是保长干的。保长是当地有名的混混,烂龙一条,没人敢招惹。
第二年,茹容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勤熙。此后茹容接连流产两胎,疾病缠身,非常虚弱。勤熙从小跟着婆婆睡,婆婆满口牙掉光了,每晚睡前她都要就着一个松花蛋喝一小杯白酒。看着勤熙那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婆婆总是忘不了分半个松花蛋给小孙女吃。
八月十五灯会,晚上奶娘王妈带五岁的勤熙去昌明河畔观灯。昌明河两岸人山人海,在一片荷花灯前,勤熙头上戴的新帽子突然被人抓走了,她拉着王妈的手放声大哭。那是一顶洋粉红毛线织的宽边檐帽子,毛线亮铮铮的,去年除夕勤熙跟着婆婆守岁,婆婆在火盆边连夜用钩针给她织的。
回家后婆婆用毛巾擦干勤熙的眼泪,抚摸着小孙女的头发说:“丢了算了,婆婆过年再给你织一顶新的。早点睡,明天婆婆带你去走人户!”
第二天一早,勤熙便欢欢喜喜地跟着婆婆去走人户了。
武都距中坝镇四十里,是江油老县城,商贾云集,有钱人纷纷在这里购置产业。
倪管家带路,勤熙跟着婆婆来到武都一家小铁厂老板的宅院里。
“哎呀呀,稀客稀客!刘言洋大老爷提亲后,我们一直候着你们呢!”铁厂老板姨太太亲热地拉过小勤熙,抓了一大把水果糖给她。
没等勤熙婆婆开口,姨太太又接上嘴:“大小姐她妈身体不好,长期卧床不起,这件事情我做主了!”
勤熙一头雾水,一转眼跑到院子里去玩了。
吃过午饭,临走时姨太太送给勤熙一张漂亮的花手巾,勤熙眉开眼笑。
回到家中已是傍晚时分。妈妈把勤熙拖到里屋,仔细询问婆婆和勤熙今天走人户的经过。勤熙乐颠颠地把铁厂姨太太打发的新手巾给妈妈看,不料妈妈勃然大怒,一把抢过手巾踩在脚下,挥手就在勤熙的右脸留下五根指拇印子。勤熙大哭着跑去找婆婆,见婆婆独自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吧嗒着叶子烟袋唉声叹气。
婆婆用叶子烟袋指着媳妇颤声说:“哪个叫你生不出儿子啊!不给你男人娶小又咋做啊,总不能断了幺房的烟火啊!”
茹容几天不吃不喝,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勤熙父亲整天待在茶馆里,难得见到他的人影。
奶娘王妈牵着勤熙去全坝茹容娘家,外爷和王妈在堂屋里说话,后外婆拉着勤熙来到院子里的柚子树下。
后外婆指着碗口粗的柚子树说:“乖女子,这几个大柚子是外婆专门给你留的呢!快摘下来给你妈背回去!”
当晚勤熙跟王妈回到火炮街院子,只见一片杂乱,妈妈躺在一副门板上面如死灰,父亲一边慌忙地张罗用人往医院抬人,一边跟在旁边对奄奄一息的妻子说:“你千万莫想不开,我不娶小就是了!你放心,我不娶小了!”一行热泪顺着茹容清瘦的面颊流下来,她紧紧抓住丈夫的手,长嘘了一口气。
第二天中午,勤熙的外爷与尚未出嫁的小姨何茹兰来到火炮街院子,外爷和婆婆、父亲在堂屋里说话,小姨拉着勤熙来到茹容的病床前。
茹兰抹着眼泪说:“姐姐,你要吃饭啊!刚才姐哥对爸爸说了,要把武都的亲事退了,你莫要糟蹋身子了!”
茹容拉着妹妹的手轻轻地点点头。
“姐姐,你还晓不得吧,我被许配到贯山了,腊月间就要接我过去了。”
“你说啥?贯山?”茹容挣扎着坐了起来。
“那家女人不生娃,娶我做小。”茹兰泪眼婆娑。
茹兰比茹容丰满漂亮,性情温柔,也是一手好女红,被何家老爷视为掌上明珠。人算不如天算,到头来茹兰还是忍气吞声嫁到贯山做了人家的小老婆。
两年后,茹容终于给刘家幺房生了一个儿子。接着茹容又生了一女一子。
刘家幺房人丁兴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