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的风一阵阵吹来,清爽极了。真正的原汁原味,她想。风儿夹带着青草与泥土味儿,轻柔地抚摸她的全身。她惬意地想,比起都市里桑拿室按摩女郎的媚意的有偿抚摸,原野的风是那样地慷慨自然,那样地令人身心愉悦。
今天是匈牙利国庆日,中国人难得“借光”休息一天。一大早,丈夫对她说:“去玩吗?”
她问:“去哪儿?”
丈夫神秘一笑:“暂时保密。”
靠着朋友的一张“联络图”,他们驱车来到这个离布达佩斯不远的小湖边。这里已有许多帐篷和宿营车。看来,“老外”们干脆来此安家度假了。
天哪,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大部分人竟然赤条条的!男女老少,全都满不在乎。赤条条地自自然然地躺在铺着浴巾的草地上,赤条条地大大方方地走路,赤条条地坦荡荡地交谈……
她看得心惊肉跳,脑海中闪过一句中国人常说的话:这些人哪,真不知世上有……突然,她意识到自己这种纯东方思维,在此地显得如此不协调。
丈夫笑笑:“咱们也脱吧?”
她瞪他一眼:“要脱你脱!”
丈夫最终还是穿着“那一点”游泳去了。
她想找人聊聊。不远处躺着一位身体略胖的中年女人,她的丈夫不知哪里去了,旁边一少年在聚精会神地钓鱼,像是她的儿子。
她向女人走去,微笑着说:“你好。”
女人也微笑:“你好。”
她又说:“今天天真好!”
女人坐起来,也说:“是的,天气真好。”
“序曲”已奏完,她便切入“正题”。
她问:“你们为什么不穿衣服啊?”
女人笑了,笑得那么爽朗。毫无不好意思的神态,像对三岁孩子般耐心地解释起来。女人指着天:“太阳,晒太阳健康啊!健康了就不生病,不生病多好啊……”
说着,女人竟站起来,在朗朗天空之下,赤条条地站了起来。女人握起双拳,拼命地鼓起脂肪多于肌肉的双臂,做了个并不标准的现代健美动作。
很久以后,她依然能清晰地回忆起,在蓝天白云下,在碧绿的草地上,在清澈的湖边,在众目睽睽中,一个匈牙利女人,赤裸着身体,塑造了一个健美女神的形象。
此刻,她忽然想到自己的“文明”是否对他们不公平,便歉意地问:“我们不脱,你们不介意吧?”
女人丝毫没有“吃亏”的感觉,有些惊诧这位东方女子何以提出如此古怪的问题,随即做了个耸肩动作:“你随便吧!”
一位男子从远处走来,她猜想是女人的丈夫,便“知趣”地告辞了。
她穿着泳装(尽管出了国她仍未穿“三点式”),下湖痛快地游了会儿,便在草地上休息。躺在草地上,有种异样舒坦的感觉。与大地亲密无间的贴近,犹如依偎在母亲怀抱里的婴孩。
丈夫切开了西瓜,两人痛快地吃起来。吃完西瓜,问题就出来了——瓜皮扔哪儿?她举目四望,这是个未开发的小湖,不是旅游区,故未设垃圾箱。于是,她只好把瓜皮装进塑料袋内,走出好远,才寻到一个草坑。让它们自生自灭吧,她想,将袋子放进了草坑内。
忽然,她听到一阵响动,原来是那少年钓到了一条鱼。少年雀跃完毕,才发现是一条小鱼,不足半尺长。少年便毅然将鱼儿放回湖中。
她不解了。那女人解释道,匈牙利法律有规定,某类鱼种的小鱼不够30厘米不准钓。
她想说,这儿没警察。可是,没说出口。
少年装上鱼饵,又钓。一扬竿,将线甩出丈把远。那扬竿的动作极潇洒。不一会儿,又有响动,少年忙收竿。唉,又是一条小鱼!少年犹豫——下,还是将鱼儿放回水中。她与少年都遗憾地摇摇头。
她说:“你今天会钓到一条大鱼的!”
少年注视着水面,微笑:“谢谢!也许吧。”
她回原地看书。太阳渐渐西移,丈夫唤她返程。
这时,湖边又有了动静,她满怀希望地奔去,但少年钓上的仍是一条小鱼。少年一副极度失望的面孔,缓缓地把小鱼放入桶中,又不安地望望母亲。做母亲的摇摇头,少年便提起桶,连鱼带水倾入湖中。小鱼扑腾了几下,幸福地游走了。
她望望空桶,又望着夕阳下少年毛茸茸的脸庞,极柔和极生动。她要走了,由衷地说:“你一定会钓到大鱼的!”
少年咧开嘴,看不出是哭还是笑,目光仍注视着湖面,说:“谢谢!”
丈夫用汽车喇叭催促她上车。刚到车边,她突然转回身,说:“等等。”
她走到那个小草坑旁,将瓜皮袋拎回,放进车里。
丈夫纳闷,环顾四周,说:“没有警察啊。”
她说:“是的,没有警察。”
原野的风又一次吹过来。
(原载1997年9月6日《欧洲导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