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承认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在漫长的岁月里,我和所有人一样,没有等来彗星,却一次次在狂风中坠入生活的深渊。那些耿耿无眠的夜晚,我会俗气地回想自己的远逝的青春,仿佛一切生活的苦都可以在那些清白之年里得到弥补。但事实是,所有的种子,都是那个时候埋进泥土之中的。长出的荆棘和结出的苦果,我也许会在垂暮之年将其视为一种收获。但至少在今天,我常常感到不堪重负。我的故事,一切的一切,都是从我发现她喜欢茫茫然地望着窗外开始的。
当初,我正好青春的年纪,对远方充满热爱。女孩的眼睛里,有一种足以诱惑我的神秘遥远。是的,那时候我还没见识过却无缘无故地相信爱情。那时候,我不止一次顺着她的目光,向窗外望去。目光穿过春风,穿过夏日,穿过沥沥的秋雨,穿过冬天清冷的雾气。穿过窗外的瞿塘逶迤,峡岳绵延。早上或者午后,忽然下起雨来,远远近近的云雾,掩住了所有山水,所有楼台,我就想着要连雾气,也一起穿过。
藏身在这孤城之中十七年,我没见世人,世人也不见我。但我知道,世人都说,夔门天下雄。我十二岁,从小镇来到这里,平原大海还没见过,对于这些山水,却司空见惯。老实说,这瞿塘峡口,除了那座赤甲山外,更有哪里雄了?书上说,苏东坡豪放。真正懂他的人,会明白他的清新与自然,折中也是个清豪。夔门也一样,有些俊秀,有些挺拔,像是十七岁的健朗少年。李白说,桃花飞绿水。刘禹锡说,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你看,四五月的瞿塘清丽起来,倒像是这孤城中的姑娘了。
宋朝雨呢,似乎也没意窗外景色。她压根儿什么也没看,只是看太久书,习惯性地放松视野。或许真是这样。然而隔岸山间的鬼魅,却忽明忽暗地跳跃,舞动涧谷间的白雾。白雾就这样漂浮到她眼中来了,情绪间杂在喜悦与叹息之间,越是琢磨,越是捉摸不定,使我感到蒙昧。我决定下课了要去教室后面和陈秀那群坏东西说一些下流话,在走廊上往下面天井里玩的家伙们吐几口痰,来为我的迷惑打抱不平。
我把眼光流到她的侧脸。她身上有一种吸引我目光的磁力,像是更低一些的河床,我的眼光是无法不向低处泛滥的小河。她知道我喜欢看她,或许她又不知道。我不是她,也不愿做她肚子里的蛔虫。我抢先承认,我是个很矛盾的人。我曾跟朝雨开过一个下流而深情的玩笑,我说这辈子我凝望你的眉眼,下辈子我要做你的床单。她反问我,是否愿意眼睁睁看着她被别的男人睡。我立马打消了那个做床单的念头。浪漫就是这么回事儿,一点经不起推敲。
那年我十六岁,高一下册,正值盛夏。窗外有燕子翻飞,露出白毛肚子,时不时啼叫几声。更远的地方,有知了躲在树荫里嘶鸣,声线长得像是麻糖,搅在竹筷的一端,总不断绝。麻糖的甜香使人昏昏欲睡,但这毫无尽头的绵长,又使人感到绝望。记忆里的夏天总带着一丝困乏,同时又对立地存在着热血。就在这样一个昏昏然的下午,朝雨被班主任安排成我的同桌。但我又隐约记得,明明是我通过各种阴险的手段,排除异己,才坐到了她旁边。记忆是最不可靠的,到头来,发生过的事情,倒变得跟梦一样虚无。我该怎么证明那些同窗外长江水和夏日的夜晚一样白白流走的往事呢。
我无法原谅我年少时的嘴欠,每每想起自己舌灿莲花的丑恶嘴脸就忍不住为自己的轻薄感到恶心和羞耻。仔细想想,我的那些不负责任的言论和作为,不过是为了内心小我的自卑,而死缠烂打,而虚张声势。好在朝雨并不见怪,我却因此而得寸进尺。当然,她偶尔也有反驳我的时候,我却无耻到把她的反驳也看作是正中下怀。
发作业本了,我看见她在本子上工工整整写好名字,我问她,你名儿可真怪,朝云就朝云,暮雨就暮雨,叫什么宋朝雨呢。改了吧,你叫宋朝云,我就改成陆东坡。
她没有理我,我猜她不知道苏轼与朝云的故事,就给她灌输我的学识。她打断我说,人人叫你才子,才华并不见得长在嘴上。
后来她给我写了一张纸条,上面有诗句:朝隮于西,崇朝其雨。我查到这是《诗经》里的句子,又查到了这句诗的解释,第二天,我给朝雨写了一张文艺回执:春朝彩虹在西,濛濛清凉雨滴。
从那之后我苦读《诗经》。中华书局的、安徽人民出版社的以及影印版的,封面排版各异,仿佛女子的烟熏妆、象日妆以及晚礼妆,萝卜青菜,环肥燕瘦。读到窗外下起微雨,心里总想到朝雨的古诗今译:清早微风,有雨与虹。我问,朝雨,你有没有考虑过去做一个女诗人?
朝雨并没有放下手上的习题集,侧脸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女诗人么……我命好着。
我说,就是,女诗人都是怪物,是受虐狂变态狂意淫狂,谁稀罕呢。我一边说,一边望着她的脸在心里想,哪怕你是一块冰,也总有人把你融化成水,蒸腾成云,最后晨露一样,春雨一样,在微风里星星零零地飘落下来,然后你会拿起笔,想把那个人写进诗里,想把那个人抱进怀里。但我不会开口。少年是不会开口说出他的心思的。
至今想起,依然觉得朝雨对着窗外出神的模样如梨花一枝,惹人怜爱。我当时打听到,朝雨和舜一样,发于畎亩之中,用现代汉语说,就是来自县城边上一小乡村。她妈说生她的那个晚上,一个偏房着火,天上随即打雷下雨,把火给灭了。朝雨一哭,泪水流出,雨就停了。门前只长酸梨的梨树在那个晚夏,第一次结满了又大又甜的梨子,引来方圆十里之内的所有蜜蜂,密密麻麻的蜜蜂包围了整棵梨树,枝桠像是大大小小的玉米棒,和硕大的梨子一起发力,压断了好多枝条。第二年梨树就死了。那次丰收,像是垂死之人回光返照,村里人都说不是好兆头。我觉得朝雨一定有祸国殃民的优秀潜质。如果她生在西周,她就能长成褒姒,如果她生在三国,她就能长成貂蝉。
我说,朝雨,如果哪天我却想不开了,跑去写小说,我总会写你的。
我长得很立体吗?
怎么这么说?
立体比较好写呗。
我不是左拉,也不写说明文,不是描写长宽高。我是写诗,诗一样的小说。少年写诗跟**一样普遍,你看你,整个十亿少年的梦,多诗意。
朝雨噗嗤笑了,骂我龌龊,埋下头去看习题集上的三角函数题。我笑了笑,心想果然还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我从桌子上的一摞书中,抽出一本历史教材来,随便一翻页就开始胡乱地看。这两页的内容是王安石变法。王安石因为被列林盛赞为“中国十一世纪的改革家”,王安石变法也就顺理成章成了高考内容,只是教材上不曾记载“王安石来”的趣事,实在可惜。王安石写“春风又绿江南岸”,江南是从小就听说的,十六七岁还不曾去过,心中无限神往,那儿是否真有一个姑娘、一场雨等着我?多年后,我去了典型江南城镇包括苏州、杭州、扬州游览。满眼的商业化,满街的大妈和自拍杆,像是往我年少的裤裆里狠狠踹上的一脚,使我顿悟现实的疼痛。我捂着裤裆想起在小县城时的青春时光,还有宋朝雨,想起那个时候,我总是固执地认为,我和她应该有一个拥抱、四片嘴唇甚至于一张床的关系。
朝雨是一个把自己管理的井井有条的女孩,生活、学习以及感情都无一例外,甚至连头发都一直是一丝不乱,整齐而浓密地垂下,落在她最爱穿的白色衬衫上,黑白分明,过于分明又让人触目惊心。我不得不对此感到佩服,我无论怎么努力也做不到这些看起来简单的事儿。我的价值判断简单直接,以我为标准,凡是我干不成的事儿,一定都非常困难。凡是干成这些事儿的人,不是高人圣人贤人妙人,就是不要脸的人。
我不是没有尝试去把各科书籍分类管理,但往往在第二天就被打回原形;我尝试去规划自己的饮食起居,但用不了三天半就回归了自由状态。但我从不承认自己是自暴自弃,而是把这一切都归罪于生性闲散随性而为,我不愿逆天行事。我告诉朝雨,每个人的性格都是天生带来的,每个人能取得多少成就是早就注定的,既然如何,为什么还要那么拼命呢,是不是傻呀?
每每语文老师讲到批判当今社会生活节奏太快太潦草的相关命题时,我都表现得积极而出色。这时候我觉得自己充满了超脱于世俗的智慧,给我一头青牛,不用GPS,我也能找到出函谷关的出路。我唯一不能克服的表现欲,是体现在朝雨面前的。很多我做不了的事儿,因为她一句话,我努力一干就干成了。听不懂的数学题,朝雨让我听,然后给她讲,我认真一听,立马就懂了。她却从来不鼓励我成为一个诗人或者作家,他妈的,这就是我至今写不出伟大作品的根本原因。
当时学校里排得上号的女生碰着了我,都会妩媚一笑,或者跟朋友说,是陆离。我从不回头,只管给她们看我潇洒的背影。在朝雨面前,我又太爱现。爱现的本质,是想证明自己。想证明自己的根源,是心虚。她的好好学习让我心虚,她的天天向上让我心虚。她的文章能在的60分为满分的作文题上,斩获55往上的高分,也让我心虚。
她的文章做得普通,字儿临过欧阳询。字极工整,一眼望去,作文卷面干净整齐,仿佛天安门前等待检阅的士兵。相比之下,我的文章文采飞扬,但字迹飘忽跌宕,龙吟虎啸,杀气腾腾,钢笔也几乎写出飞白,足以拿去给孙过庭作《书谱》的研究材料。整幅卷面,乍一眼望过去,说是张旭真迹,能以假乱真。老师见了这样的卷面,眉头两皱,认为我在装神弄鬼,态度上不端正。他们知道什么。
我能把字写好。我学过很多名家书法,虽然都没下苦功夫。考试时候心急,字一不小心就飞了起来,按照泰纳的说法,这是受了自然主义的支配,环境决定字迹。作文题安排在最后,手早写酸了,冲到最后一关的,不是飞扬跋扈的猛张飞,就是缺胳膊少腿的伤兵残将。我笑话朝雨的文章是被圈养的,而我的是野生的。朝雨说,真是耶,野生的。你整个人都是野生的。我今天去奶茶店,有小妹妹在议论你,我说你怎么就不圈养一下呢?
谣言止于智者。我解释道。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别解释。你的花花肠子我都知道。你要听我的,我是你同桌,还是女同桌。女生呢,成熟早,比你懂事儿,所以你只要听我的就好了。
女人太聪明了不好,况且,哪儿有男生听女生的理?
这是二十一世纪了。你思想太落后了,需要改造。
我听了她的话,吐吐舌头,伸出手去捏她的脸。她躲了一下,没躲开,我转念说,刚好轮到小爷我出文化长廊的黑板报,小爷给你表现机会,听你一次。你来指挥,你指哪儿打哪儿。
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我早早收拾好颜料、粉笔、抹布、直尺和凳子,叫上了初中就和我同班的好友陈秀一起,要去出黑板报。陈秀跟我铁,虽然当时就已经长了胸毛,但名字尚算得秀气。这厮性别男,为了避免被人以名取性,发生误会,就利用自己的一身腱子肉,威逼男生利诱女生称呼他为陈子秀。我建议他叫***,他说有剽窃嫌疑,还说不注重版权家伙的都是王八蛋。他看我有些不高兴,就给我解释,古代读书人都爱在名字里加个“子”,什么曹子建、杜子美、王子安,数不胜数,他陈秀也有文化,好歹是九年义务教育培养出来的高中生,算是读书人,自然有权利加个“子”字。够内涵、够文雅吧?我夸奖他,有古风。
还有宋朝雨。没有她这黑板报是苦差,有了她就是美差。政治老师讲物质决定意识,人本身就是一堆物质,我是,宋朝雨也是。宋朝雨决定了我出黑板报的情绪,这是符合马克思哲学的,但为什么换做别的物质就不成呢?朝雨的美好,和别的女孩子的美好有什么不一样?朝雨的美好,和楼下的白玉兰有什么不一样?
我走在朝雨旁边,想不通这个问题。陈秀扛着凳子做盾牌,握着直尺当利剑,冲在最前边儿,以为自己是堂吉诃德。我丢弃对朝雨的性质的思考,想起陈秀在篮球场上的英姿。陈秀初中时候很胖,同学叫他胖虎,老师也为师不尊地跟着叫,胖虎于是立志减肥,方法之一是打篮球。他打篮球的时候仿佛一头猛牛,埋着头,横冲直撞,全无章法,一身钢筋铁骨像是工厂里的即将报废的机器咔嚓乱响。愿意跟他打球的人并不多,他仍旧对自己的战术无动于衷,直到有一次他把隔壁班平头哥们儿的肘子撞骨折了,他才若有所悟的问,陆离,你老实说,我是不是有点野蛮?当时他正交了个夸他勇武健美的女朋友,所以那个感慨的生命力,很快被那些肉麻的赞美给先奸后杀。我和他打篮球的时候,为了保护好自己,总是躲他远远的,基本不进内线。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重剑无锋,天下无敌。班上篮球比他打得好的,还有林山南等一小批人物。
我拿着抹布颜料粉笔,渐渐落在朝雨身后,看着她油光水滑的黑发,偶尔有风吹过,送来轻轻浅浅的发香。出了教学楼,她的气息里夹杂初夏草木的味道,给我一种走在落日山林里或者清晨田埂上的错觉。文化长廊到了。这个从东至西也不超出二十米的所在,实在是一点也不长。因为我们的到来,倒弄得有了点文化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