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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欢迎到塔博科斯来

“你怎么看这对新来的夫妇?”

哈尼马夫妇,皮特和安杰拉,在宽衣解带。他们的卧室是一间矮顶棚的殖民地时期的屋子,木结构刷上了淡白色,市场上叫蛋壳色。春天的夜气紧紧地贴在寒冷的窗户边。

“哦,”安杰拉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他们俩看样子还年轻。”安杰拉是一个细软棕色头发的女人,三十四岁了,臀部和腰间不停地加重,可是脚脖子却还像女孩子的一样修长结实,走起路来脚步轻盈矫捷,仿佛纯净的空气胀满了碍手碍脚的衣服。年龄只是在她的下巴柔和的线条和两只手上触摸过,尤其手背青筋毕露,指尖发红了。

“有多年轻,准确一点好吗?”

“哦,我说不准。男的三十多四十了。女的要年轻得多。二十八岁了?二十九岁了?你是想做人口普查吗?”

皮特敷衍地一笑了之。这个男的长了一头红头发,身体结实;他不比安杰拉高,却显得个儿高。他那与生俱来的大同小异的荷兰人相貌,因为一种后天的美国人元素——一种心虚的幽默的贪婪,一种无言的质问——而格外扎眼。他妻子的慵懒总是出人意外,一种源自高贵的自信的不同新鲜感,仍然令他着迷。他认为自己粗糙,看见妻子纤巧,是那么婀娜多姿,一举一动都好像是优雅和诚实的刻意流露,他真的自愧不如。他和她,安杰拉·汉密尔顿,相遇的时候,她已是一个青春期刚过的年轻女子,她的活力渐趋迟缓,看人视物摆出一种做张做致的款款的样子,她裸露的脖子侧影,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无可挑剔的美;这样一位美人儿在学校教书打发日子,和父母亲住在修女湾,而他在给她父亲打工,一起打工的还有军队里交下的朋友,他们首批活儿之一是修建一座凉亭,可以眺望大海,也可以看见一块巨大的巧克力色的岩石,因为稍稍调整角度便看见它像一尊女人侧影,修女头巾轮廓清晰可见。那里有一处悬崖,一片丰沛的绿莹莹的草坪,灌木丛修剪得像桌面一样平整。住房里摆了许多座钟,例如落地大座钟、船舰钟、镀金钟、黑漆钟、做工精细的四球钟摆的银匣钟。他们的求爱活动匆匆而过,很快忘在脑后,如同一次魔法,或者一次错误。时间不声不响地来了。所有的时钟匆匆旋转,滴滴答答,把他们的疑虑匆匆冲淡,一切从简,不拘小节。安杰拉的父亲是一个智慧融于笑容的人,一身剪裁合体的灰色套装,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却也无济于事。安杰拉本是一个娇宠中长大的女儿,享尽百般呵护,一辈子做老姑娘才是理所当然的。生儿育女要不惜任何代价。他在女儿的婚事上听任女婿摆布。哈尼马夫妇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在他们的婚礼之夜过去九个月便出生了。九年过去了,皮特仍然觉得安杰拉身上浸透了一种雇佣他的优越的力量。他似乎用一种自卫的口气说:“我只是在琢磨他们处在什么样的婚姻阶段。男的看样子相当冷淡,孑然一身的样子。”

“你希望他们处在我们的婚姻阶段吗?”

她这种冷淡寡薄的口气让他很生气,怎么说他此时此刻相信,他们身置这间包围在四月夜幕中的卧室,灯火明亮,亲密无间,将会集结起足够的热烈的力量,让他们过渡到同床共寐。他觉得充当了一个傻子。他说:“没错。处在幸福的七重天上呢。”

“这么说我们就在幸福的七重天上吗?”她的话音听起来很遥远,欣然相信这样的说法。

他们站在各自的衣柜门前,衣柜面对着一个没有启用的镶嵌松木板的壁炉,灰泥涂成了天蓝色。这住宅是一座优美的十八世纪农舍,内设八间屋子。另有一个仓房、一个四四方方的院落和一道紫丁香树篱,都算资产。过去的几任业主都养过活蹦乱跳的男孩儿,在仓房一侧添置了一个篮球圈和一个小沥青篮球场。在这两英亩的另一个角落,伫立了一片弧形的树林,与一个紧邻的果园接壤。再往远处是牛奶场。沿了那条大路走出七英里,一片难得一见的去处,是修女湾小镇;向北再行二十英里,就到了波士顿。皮特论专业是一个建筑工,对舒适的方方正正的东西情有独钟,他已经爱恋上这所住宅,长方形的低矮屋子啦;手工打造的护壁板和椅子扶手啦;窗户秀气的窗棂及其古旧的窗格玻璃点缀的椭圆形、淡紫色泡泡啦;如同煤烟日久天长向上拥塞形成的入口,壁炉前的砖清扫得凹陷的地面啦;他用银色绝缘纸把阁楼糊裱得看起来像拱形珠宝盒或者阿拉丁[1]的岩洞啦;还有那个添置得满满当当的殷实的地下室,他们五年前搬进来时只是一个满地狼藉的地窖呢。他喜爱这所房子迎接太阳那柠檬色菱形光斑的样子,每个季节都来者不拒,听任太阳光白天里慢慢地转圈儿移动,如同一艘在弧线上行驶的船只的船室。所有的房子,房子里的一切,都让皮特惬意,但是他那谦卑的荷兰人观念,对他究竟应该被允许占有这世界多大地盘,因为拥有这片平整的地块而得到了恰到好处的满足,从那条大路算起两百英尺,距离镇子中心一英里,距离大海四英里。

安杰拉则是海盗船“新贝德福”号的捕鲸首领的后裔,想要一处可以眺望大西洋的家产。镇子上新来的夫妇,惠特曼两口子,通过加拉格尔&哈尼马房地产代理公司,把她惦记的那座房子买下来时,她心痛至极,尽管那房子坐落在老罗宾逊区,只是一所需要大修的仓促建成的避暑去处。可是房子面向一大片盐碱沼泽地,通风良好,位置孤立也不在话下。去年冬天,她和皮特到那里去了好几趟。它是一九〇〇年左右修建的一层农舍。二十年代初,它被吊起来固定在柱子上,下面新建了一层地面,外加了一道遮棚长廊,把起居室遮暗了。后来,新房主们接出来一间仆人用的厢房,比主体建筑的水平低了两个台阶。皮特向安杰拉指出了拙劣的木匠活儿,例如斑驳的石膏墙壁,锈迹斑斑的铁管,一碰即碎的橡胶绝缘旧电线,动物和雨水啃噬的哗啦作响的门窗框。主卧室的一道亮光泻下来。唯一的热气从起居室地上的一个圆节气门送进来,下面是一眼安装在无墙土坑里的人工续煤的火炉。满满当当的地窖还需要清理出来。结实的内墙和配套的供暖设备是必须配置的。房顶也必须更换。排水沟、门窗框也必须换掉。还有顶棚。厨房很少见,不能使用;仆人们只是在夏天使用厨房,制作龙虾沙拉。在两边临风的侧面,杉木板已经翘起来,风化了,吹掉了。房子要价四万,最低也要立即支付一万二。让皮特掏这笔钱不堪承受。站在宽大的石板排水沟上,看得见冬日景致下的横向水道沼泽与山楂树、桤木遍地的海岛,远处是金属蓝的海峡与盐碱般煞白的沙丘,再往远处便是大海那磨盘一样的边缘了。安杰拉最后同意了他的看法。房价确实不堪承受。

眼下,皮特想起这座房子他当初及时缩手,没有购买,却从房子的买卖中坐收了一份合伙人的好处,因而对他已经拥有的住房便倍加喜欢了。他感觉周遭的一切都轻巧地维持了对称。他想象到他的两个圆脸蛋的女儿睡在屋子里的小样儿。他死死盯着他妻子的肌体的曲线,她那优美的成熟。

安杰拉把晚会上戴的珠宝卸下来,从头顶往下脱衣服,那件黑色的露肩裙装。柔软的毛线挂住了她的发卡。她用力拽时,灯光照见了她衬裙上一溜火星,静电使衬裙的尼龙紧紧贴在她的两侧。衬裙提起来时,露出了袜端和袜带。她的头套在裙子里,她的体态万方,悦目,瓷实。

爱欲蠢蠢欲动,他责备她说:“你和我一起生活不幸福。”

她解开了夹住的衣服,向他侧过身来。灯光从桌子上的皱褶亚麻灯罩照射过来,把她的下巴照出了阴影。她在变老。一年前,她会反驳这样的责备。“你怎么能,”她问道,“一见女人就吊膀子呢?”

“一见女人就吊膀子?我吊了吗?”

“当然你吊了。你知道你吊了。大个儿的,小个儿的,年老的,年轻的,你都恨不得吃了她们。甚至黄脸婆子,像贝尔纳黛特·安,你也不放过,就是可怜的小醉鬼比阿·格林,你也一样往上贴,全然不顾她已经麻烦多多了。”

“你好像也很投入,整个晚上都和弗雷迪·索恩窃窃私语。”

“皮特,我们不能背对背地不断去参加晚会。我回到家觉得肮脏。我不喜欢这样,不喜欢我们这种生活方式。”

“你愿意我们肚皮对肚皮地去吗?告诉我。”——他已经脱光了上身,她讨厌紧绷赤裸的皮肤像盾一样矗在那里,上面长满了十字架状的黄毛毛——“你和弗雷迪一谈就几个小时,都在说些什么?你们俩像孩子一样躲在角落里玩游戏。”他向前跨了一步,眼睛眯了起来,红红的,透出一股杀气。她强忍住没有往后退步,知道他这种咄咄逼人的情绪需要性交才能平息,他是在求欢。

她没有俯就,自管从衬裙下解开她的袜带。她这个动作很容易被逼就范,反倒让他先败下阵来;皮特在壁炉前停下来,他的光脚踩在炉边光滑的砖上凉气袭人。

“他是个半吊子,”她漫不经心地评说弗雷迪·索恩。她的下巴这时压在胸前,声音低了许多;她向下探去的两臂把乳房夹起来,黑黢黢拢成一堆儿。“不过,他净说些女人有兴趣的话。食物啦。心理学啦。孩子的牙齿啦。”

“心理学的话,他都说了些什么?”

“我们今天晚上各自看见的,他都谈论了。”

“说谁了?”

“你知道。我们俩。每对夫妇。”

“弗雷迪·索恩眼里的我,是个不掏钱喝酒的人。他眼里的你呢,是一个受用的大屁股女人。”

她对这样的恭维并不领情。“他认为我们是一个圈子。一个许多脑袋围起来的魔圈儿,把夜晚打发过去。他跟我说,他一个周末看不见我们,就会惶惶不安。他认为我们彼此组成了一座教堂。”

“那是因为他不到真正的教堂去。”

“哦,皮特,只有你一个人到教堂去。不算天主教教徒。”他们在圈子里知道的天主教教徒,是加拉格尔夫妇和贝尔纳黛特·安。康斯坦丁夫妇已经不信教了。

“我精力充沛,让人惊讶,这是根子,”皮特说,“一种罪过不断加深的感觉。”他穿着白色条纹短裤,猛地向前跃去,全身的重量便落在了那两只粗指节的手上,倒立在那里。他绷直的脚趾头直指他投射在顶篷上的锥形影子;他脖子上和手臂上的青筋暴突起来。安杰拉向别处看去。她过去看他这样子都看烦了。他又干净利落地双脚落了地;他的妻子默然以对,让他有些难堪。“我主圣明,”他说,两手拍打起来,为自己鼓掌。

“嘘,你会吵醒孩子们的。”

“嗨,我干吗不能吵醒她们,她们老是吵醒我嘛,这两个小吸血鬼。”他跪下来,挪动着膝盖走到了床边。“爸爸,爸爸,醒醒了,爸爸。周末报纸来了,猜猜登载了什么?杰姬·肯尼迪[2]怀孩子了!”

“你好狠心,”安杰拉说,还在有条不紊地脱衣服,两只手把看不清的障碍一一排除。她打开了她的衣橱的门,这样一来她的丈夫就看不见她的身体了。她的声音飘忽不定:“弗雷迪对另一件事情也有看法,认为这件事情让孩子们受罪。”

“因为哪件事情?”

“我们的社交生活。”

“得了,你要是不给我性生活,那我不得不寻求一种社交生活嘛。”

“如果你以为那种态度就是接近女士的途径,那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他厌恶她的这种口气;这种口气让他想起过去的日子,那时她还在教孩子。

他问她道:“孩子们为什么在受罪呢?那是你认为他们在受罪。不吃苦中苦,怎么知道后天的甜?”他觉得,只要是谈论吃苦受罪的事儿,他比她懂得多,没有他,她只会按照她父母养活她的方式养活他们的女儿,生活在一个不复存在的世界里。

她下决心很严肃地回答他,用她的耐性把他蠢蠢欲动的念头打消掉。“那是正面的受苦受罪,”她说。“可我们所给与她们的,是潜移默化的忽略,她们根本注意不到。我们不动声色,只是能躲就躲。比如说,弗兰基·阿普尔比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但是他却在浪费年华,他只是乔纳森·小史密斯的出气筒,因为他们的父母老是在一起缠绵。”

“活见鬼。我们大家生活在这个愚昧无知的乡镇,一半原因就是为了孩子们。”

“可是我们是那些生活有乐趣的夫妇。孩子们只是跟着大人的节奏。去年冬季,她们并不喜欢那些滑雪旅行,站在那个T型围栏滑道冻得直哆嗦,活受罪。女儿们整个冬天都想在星期天参观博物馆,一个暖暖和和的博物馆,里面到处是鸟儿,但是我们没有带她们去,因为我们不得不全家出动,我们的朋友没有我们加入就会大惊小怪,搬弄是非。最后艾琳·索尔兹带她们去了,多亏了她,要不然她们整个冬天都去不成了。我喜欢艾琳;她是我们中间唯一保持了自由的人。她的自由是懂得放弃的结果。”

“你今天晚上喝了多少酒?”

“只是弗雷迪不让我多说话才多喝了些。”

“他是个半吊子,”皮特说;他模糊地感觉到遭到了拒绝,有些憋气,就很想起码能得到彻底拒绝的讨价还价的条件,于是跳过磨损得像戴尔夫特精陶通道一样的炉边砖地,一脚踢开挡住安杰拉的衣柜门,差一点打中她。她赤身裸体。

他也赤身裸体。皮特的手、脚、头、生殖器和体格高大的人的一样,仿佛造物主看出来那具冷却的肉体捏弄得太小了点,于是抢注了最后一波血浆,血浆便一股脑儿窜到这些肢体末端来了。他绷着身体,工具磨损的手掌握起来,杂技演员一样的背有点驼,仿佛感觉到了一种潜在的重负。

安杰拉本来躲起来了,这下僵住了,一条胳膊护着她的奶子。一片有光泽的花粉状苍白,是夏天泳装在她身上留下的影子,凸显了她那激人欲火的肥嘟嘟的外阴。她的腹部向前松弛,是她两次怀孕的结果。她厚实的大腿根的两条腿,看得见静脉曲张。然而,她那上粗下细的两条胳膊,光溜溜的,很对称,看上去如同少女的玉臂;她那雪白的双脚高高拱起,两根小脚趾都没有着地。她的脖子、手腕和三角形阴毛丛,因为那个掩饰不住的逃避架势,看起来像三个支点。但是,好似门廊上的夏娃,她羞赧地收缩着身子,像尊石雕。她僵直地呆着。她那两只蓝眼睛浅浅地蓄了两汪猫儿一样的目光。她的肌肤透出憎恨的气息。他没有敢触摸她,尽管她的娇媚近在咫尺,令他口干舌燥。他们俩的裸体像衣服一样各领风骚,让对方极度渴望。皮特觉得壁炉的气流吹在他的脚脖子上,对安杰拉收缩的肩膀后面的夜晚敏感起来,那是一团膨胀的夜气,紧紧地贴在泡泡玻璃窗格和单薄的窗棂上;那又是一团黑色的夜气,饱含了第一次成长的渴望和处女座、狮子座和双子座的悬浮空间的轮廓。

她说:“真霸道。”

他说:“你迷人。”

“这真的很糟糕。我要去穿我的睡衣呢。”

叹气,在光亮和色彩的撞击中此起彼伏,哈尼马夫妇穿了睡衣,爬到床上,困顿疲乏。

如同惯常,皮特参加晚会后总是迟迟睡不着。孩提时代,等他参加的晚会不多,现在参加晚会令他不胜兴奋,生殖器都会增大。他触摸自己的那话儿,让自己进入梦乡。很快,他的妻子在他身边睡得死沉。她说过,她一向不做梦。他顿生爱怜,把手伸进那件小棉睡衣,映现出他的触动,只见他抚摸着她温暖背部的大块肌肤,希望她在沉睡中能够梦见一个蜿蜒流动的自己讲得出来的寓言,第二天一早还记得起来。她在寓言中是一条峡谷,而他是一场风暴。他是一头温和的雄狮,在她的河边洗浴。他不能相信她从来都不做梦。他昨天晚上梦见自己做了一个出访的老牧师。走在乡间,他穿过一条高速公路,在路中间的隔离带上等待了很长时间。等待的工夫,他俯瞰一条乡村峡谷,只见小小的房屋的烟囱在冒烟。他必须在那里进行家访。他穿过剩余的马路,如释重负,这时一名警察骑了摩托车赶来,讲着德语,把他逮捕了。

这次晚会是阿普尔比夫妇为了欢迎那对新来的夫妇——惠特曼夫妇——而举行的。弗兰克过去在埃克塞特或者哈佛就认识特德,或者丹。埃克塞特,哈佛:在皮特看来,那就是在打量窗格上涂了石灰水遮挡阳光的暖房。他闭上眼睛不再打量暖房。他不希望记住暖房。那是一道崖壁。

他的手指发硬,懒得抚摸,不再试图让他妻子做一个美梦了:一个她自己峡谷溪流上的婴儿,尼罗河畔的早上发现截住了裹在沙沙响的纸莎草里的摩西,还有埃及少女,绿柳如烟的河岸,独枝的荷花,方便的通道。基督出生前大自然的性器官。真霸道。母狗。把床的四分之三霸占了,仿佛在尽什么责任似的。松懈的嘴唇呼气吸气。话语进去又出来。处女通过耳朵怀孕。跟我谈论什么心理学。他再次优先抚摸自己那话儿。软塌塌的。枯萎的山茶花瓣。他青春的一根任意摆弄的象牙棍。想起一道裂缝或者在班级里一道阳光落在了他的大腿上:坚持背诵:有个人灵魂早死,却仍在呼吸。全班同学趴在课桌上冲他窃笑。邻桌的女孩儿穿件亚麻衬衫,很薄,她的乳罩带子清晰可见,袖子短得露了胳肢窝。腋毛可见,剃过。沃伊特。安娜贝勒·沃伊特。一个男人,一个沃伊特。自在的荷兰风俗习惯。嫁给了一个来自大拉皮兹的家禽农场主。她的舌尖儿妙不可言,有点儿方,很灵活。有一次,一次舞会后,车停在采石场旁法国式亲吻向他袭来,他在裤襟后射了出来。那时候更剧烈,眼儿更窄小,射速更迅猛。可不是他女友,而是他的内裤光溜溜的,远处泥炭味儿,裙衬布窸窣作响,正式舞会。眨眼的工夫,她暗中的舌头生生地压在了他的舌头上面。他身体把这消息一一传递给神经。瞬间僵直。触摸。展开的蜡制花瓣用作枕头立即吱吱作响。醒来。液体。罪恶的呆滞的东西。致使血液跳动缓慢,致使肌肉失去活力。他翻了个身,推了推枕头,躺平身体,躺直身体,试图让自己与一种看不见的纹理保持一条线,这世界的纹理,命运的纹理。放松。想象晚会的情景。

扭动。秃顶的弗雷迪·索恩,露出了潮湿的痴笑,放上了唱片。鼓鼓的。Huooff: cummawn naioh evvribuddi less.[3]扭曲!治疗,把他们折腾得很可怕。他们在变老,在各自的家里很可怕。只有卡罗尔有点女人味儿,她盆骨的各个点儿构成了整洁的八字形状,手张开像温柔的刀,体重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一双静静的熨帖的穿袜子的脚,单薄,饥饿,她那种骨感棱棱的中学美人儿,比他社会地位高,动作,很酷很好看,忘掉的脚丫,眼皮优雅却微闭,使得弗兰克·阿普尔比在眼前跳动起来,腰胯没有逻辑,牙齿向外破碎,口香糖赤裸,棕色的呼气,讨厌的唾沫星儿。人人扭曲。小史密斯黑黑的发笑的脚。乔治妮的下巴坚定不移,仿佛再次就餐。安杰拉过分温柔,有点摇摆。加拉格尔活脱一个抽动的牵线木偶。约翰·安清醒地观看,一声不吭,笑眯眯的,在吸烟。转向皮特时,他友好地高声喧哗,好像喧闹出一串元音;皮特知道这个朝鲜人在这群摇摇晃晃的人中间,一个人顶得上一群人,可是怎么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谁也永远不光对自己诉说。贝尔纳黛特走过来,宽阔扁平的女人,两个人的尺寸,一半日本人,一半天主教徒,来自巴尔的摩,问皮特:扭一扭?在拥挤的摇动的屋子,阿普尔比家孩子们的游戏室,墙上挂满粉色的鸭子,贝尔纳黛特不断地碰撞他,用她那丝绸肥胖身体碰撞他,十字架在两个奶子中间蹦跳,大腿,手腕,碰撞他,这个黄脸妖婆子。Whoofwheeieu.[4]哇塞。来狐步舞更来劲。他们都在卖傻,折腾得热气腾腾,这里越折腾越土气了。窗户刷过油漆,关上了。四壁摆了书籍。

皮特,这个莽撞的小个子荷兰小伙,觉得这镇上他的朋友面临一次浪潮般扑来的危险,他被这个镇子接纳是因为安杰拉来自汉密尔顿家族。男人们已经停止了事业,女人们不再生养孩子。剩下了酒和情爱。他们两个舞向康妮·弗朗西斯时,比阿·格林醉得四肢软绵绵,趴在他身上吊来吊去,累得他的腿和脖子酸痛,她那汗淋淋的奶子紧贴在他的衬衫上,好像在发问:他为什么不想操她。他不敢肯定她说过这种话,但是这话听起来很像荷兰语里的fokker, in de fuik lopen[5],他父母当初在暖房后屋里互相嘀咕的话,传到了他耳边就像这个样子。小皮特,美国小子,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喜欢和父母呆在非常暖和的地方,观看父亲厚实的很脏的大拇指摆弄苔藓,他母亲苍白的纤细的手指把很多钱用锡纸包起来,插在一个个绿色的钱插上。还有一次,皮特用孩子的眼光看见了纸带卷成的线轴;还看见了箱子装了彩色粗砂和卵石,用来做小花盆艺术图案,再把仙人掌、紫罗兰、瓷器屋和鼻子上反射光点的动物塑像置放在花盆上;还看见了抽屉里到处都是礼物卡,上面写了凸起的银色字体“哈尼马”,他的名字,他自己,把他的一切命运用字母组成星座:我,一个男人,阿门。在妈妈摆弄花盆、爸爸付账单的后屋办公室旁边,是一道道冷飕飕的露水点点的门,堆满了修剪过的玫瑰、正在染色的康乃馨、喜人的蝴蝶花和冷冻过的斜插的死唐菖蒲。皮特绷直身子,换了个姿势,从脑海里抹掉了暖房,又回到了晚会。

那对新来的夫妇。他们看样子自抬身价,自我爱怜,如同唐菖蒲。从坎布里奇移居过来的,高大,优良。新来的两个人颇让皮特恼火。这里的土壤不那么肥沃,却拥挤不堪。特德?肯。动不动就咧嘴露笑,实际上阴郁消沉,表现正确时总少不了冷嘲热讽。对科学上有点研究,但是不像安那样倾心数学,也不像索尔兹那样热衷微型化。他研究生物化学。爸爸不信任无机肥料,开了大卡车去家禽农场拉鸡粪:这是我自己的,我的故土。她名字叫得古怪,福克茜,一个娘家姓吗?菲尔福克斯·弗吉尼亚?她像南方人的样子。高挑个儿,橡树与红花草杂色的头发,两颊一直红扑扑的,如同风吹出来的或者正在发烧。她好像肚子里憋得厉害,两次在楼上的卫生间呆了很长时间。第二次下了楼,她把长筒袜口露在外面让皮特看见了,杂技演员似的向下斜仰身子。裙子倒放钟似的阴影里露出了袜子浅褐色的边缘。她看见他在窥视,便对他打量起来。好一双琥珀色眼睛。眼睛长了小刷子一样的睫毛,金色衬托着。

比阿。你说了些什么?我一定聋了。

和蔼的皮特,你听见了。我一定醉得不行了。原谅我。

你跳舞像神仙一样。

别逗乐了。我知道我不能跟你等同,你有乔治妮,我哪能比啊。她可不得了。她打网球可不得了。

你很能奉承人嘛。你真的认为我看得上乔治妮吗?

那还用说,凝视着模糊的远处,说话像唱歌。别费劲儿否认了,可是皮特——皮特?

我吗?我在这里。你还没有交换过舞伴吧。

你拿我逗乐。这不像话啊,你不应该拿人逗乐,皮特。皮特?

嘿,嘿。

我会好好待你的。总有一天,你会需要有人好好待你的,因为——可别恼了——你被心地不善的人包围着。

举例说出来是谁?可怜的安杰拉吗?

你恼了。我在你的身子里感觉得到,你恼了。

没有,他说,站开了一点,这样她那吊来吊去的四肢就不能死趴在他身上了,她一下子软瘫了,赶紧挺直身子,眨了眼睛,很受伤害的样子,可他继续说,我每次都尽量对喝醉的人温和些,可每次都会受到侮辱。

哦!——一声上气不接下气的叫喊,仿佛她挨了打。我本意是要表现得温和的呀。

粉刷的墙面经过两三场雨就会被淋掉,但是战后各家化学公司研制出了混合涂料,墙面坚持到冬季没有一点问题。在冬季,光照不是特别充足。密执安的雪把玻璃墙周围的地层堆得厚厚的,暖房里面响着催眠般的滴水声,水管弯弯曲曲地铺设在星星点点的苜蓿草的地面上,锈迹斑斑很脏,水在里面咕咕噜噜很难听。一个孩子在睡梦中喊叫起来。仿佛在梦中被卡住了喉咙。听声音,他猜测是南希。南希在三岁上就能够把鞋带系上了,现在刚五岁,已经开始吮吸大拇指,谈论死亡了。我永远长不大,我这辈子永远都不会死的。露丝,南希的姐姐,去年十一月份九岁整,很不喜欢听她说这样的话。你会死去的,大家都会死掉,连树木都会死掉。皮特拿不定主意是否去南希的房间里看看,但是喊叫没有再传出来。他倾听的真空地带里,均匀的、刺耳的、持续不断的呼吸声在流动。像一根针在深夜里干活儿。露丝的生日,他买了一只仓鼠;这个小动物,样子像袋子,黄褐色,白天老是打瞌睡,夜里却在供它活动的轮子上旋转一宿。皮特打定主意去给那个小轮子膏油,与此同时却努力听着轮子的转速计算他呼吸的时间。太快了;他的心脏跳得太快了,好像一下子鼓起来,仿佛猛地塞进去两种在这夜深人静的黑夜冒出来的可怕的念头:很快,他必须在印第安山上修建多所平房,而安杰拉却不想再要孩子了。他永远不会有儿子了。放松、放松、放松、放松,放松吧。明天是星期天。

一辆卡车在马路上驶过,他侧耳聆听卡车的声音,细心捕捉卡车渐渐远去的尾声。他小的时候,听见夜里有东西奔驰而过就心情起伏,自己从中得到安慰,比如汽车和火车,轰隆隆的声音由远及近,在瞬间的高原上持续奔驰,然后渐渐远去,留下他无人理睬,无人触摸,继续奔向芝加哥或者底特律、卡拉马祖或者巴特尔克里克,或者开往相反的方向,奔向动物踩下足印的雪地,奔向北方只有船只能够到达的半岛。后来建起来一座桥。他想象自己成了超人,胸膛是钢筋铁骨,火车头带箍的轮子碾过去也碾不瘪。平地火车远去的鸣笛好像用一根削得过分精细的铅笔画出来的,在实际中稍一触动便碎了。在大自然中,这样的东西不会成为一个点,不会成为一个完美的圈儿,不会成为无限之物,不会成为来世。卡车已经消失了。但是,一定还在,一定的。一定的。还在什么地方。

在新英格兰这个角落,介于普利茅斯和昆西之间,介于修女湾和雷斯敦之间,车流量很稀,他花了很长时间等待下一列火车开过来安慰他。安杰拉动了动,懒懒地避开了妨碍她好好睡觉的东西,一个想要出生的梦,他记起来他们上次做爱是一个星期以前,另一个季节,冬季。尽管他耐心地滑动,等待她的皮肤从深处获得快感,她最后却对性高潮的到来深感失望,要他速战速决算了。事毕,她转过身去,他的胳膊搂抱她的胸膛时,他的手指却抚摸到了意外的可悲的硬奶头。

安杰拉,你的奶头已经硬了。

硬了吗?

你有快感了,能达到高潮的。

我可不这样想。这只能说明我冷淡。

我来让你来高潮吧。用我的嘴。

不。我那里稀透了。

不过那是我搞的,是我的精液。

我就想睡觉。

可是这很可悲,你过去喜欢我跟你做爱的。

我看这没有什么可悲的。我们另一个夜晚再来就是了。

他仰躺在床上,像一个悬在屋坡上的小镇。他感觉到脸上掠过了他的舒适的房子什么地方吹来的微风,也许是来自松动的外重窗[6],也许是来自阁楼叶形饰物的裂口,也许是来自一个溜进门来的凶手。他滚动身子趴在床上,那座暖房在脑海浮动。桌子如同硕大的木盘子,鲜花生出花蕾,竞相开放,垂下花瓣,没有人购买。小小年纪,他对没有卖出去的花儿感到难过,祈求灰蒙蒙的暖房的光线保住鲜花希望的花冠和袭人的香气。他把聚会睃巡一遍,找个女人带回家里,于是选中了比阿·格林。亲爱的比阿,我当然想操你,瞧你汗淋淋的小身子骨,累得有气无力,娇小,温婉,我怎么能不想操你呢?就像所有的百合,难道不是吗?来吧,快把你的腿叉开吧。这事儿容易得很。啊。暖房的湿气和光线恒定不变,杂草繁衍不息;哪怕皑皑白雪堆满玻璃墙,好似一个学校课本里的一个切开的十字架部分,苜蓿草不知从什么地方蓬蓬勃勃地长出来,把桌子腿和锈迹斑斑的水管团团围住;脏兮兮的地上生出了绿莹莹的苔藓,浸透在出奇的安静的芳香中,坚固而深邃。他看见了他们,他的父亲和母亲,vader en moeder[7],在潮湿的大自然切割出来的多面体凹心光块里轻轻地活动,他们的身体是透明的,而他的脑海来到了悬崖边——脚下一滑,随后向下滑落。左拳紧紧握在自己身上,他在脑海里寻找那次晚宴,但是晚宴不在脑海里了。

上帝帮帮我吧,快帮帮我,把我从这里救出去。Eek ik,eeik ik.可亲可爱的上帝,让我入睡吧。阿门。

一只金灿灿的公鸡在塔博科斯高空翻飞。公理会教堂,一座希腊式圆顶尖塔庙堂,坐落在一片高地上,这里曾经是一块公共牧场,有一道棒球场网栏和一座铸铁带饰的大亭子,只是在阵亡将士纪念日[8]用来为祈祷者遮风避雨,或者在圣诞节期间摆放基督诞生像。三处大建筑物接替了第一个礼拜堂,那原本是一个茅草屋顶的城堡,最后分别于一八九六年和一九三九年改造修建,一只镀金的风标[9]足足向空中升高了一百多英尺,那是从旧教堂拯救下来的古董,此物可以追溯到殖民时期。风标鸡的眼睛是一枚英国一便士铜币。因为飓风、闪电或者修理,每一代人都要把风标鸡更换一次,尽管弯折和焊接很多,但总是能够修复如初。风标鸡在风中旋转,在太阳下闪耀,让马萨诸塞湾的渔民看见了陆地标志。镇上的孩子们长大成人,感觉那个风向鸡就是上帝。也就是说,如果上帝在塔博科斯活灵活现地现身,那就是这个到处可以看见却触摸不到的风标鸡。而且,如果它的便士眼可以看东西,那它可以一览无余,下面展现的像一张活动的地图。塔博科斯中心广场方圆一英里,包括一家由针织厂改造而成的塑料玩具制造厂,三四十家商店,几英亩大的停车场,数百座带有小院子的住房。住房杂七杂八:存留下来的十七世纪的盐箱形楼房[10],是最早的金博尔家族、休厄尔家族、塔博科斯家族和科格斯维尔家族沿了弯弯曲曲的放牧小径修建起来的,小径在绿色中展现,因此别出心裁地取了“盐箱房”的名字;另外还有联邦主义者[11]的表皮剥落的望夫台式[12]方形小楼;见证纺织工业繁荣几十年的华丽的大宅子;用来安置从波兰招来的纺织工的小巷砖房;大萧条之前中产阶级的住宅,粗短的游廊,窄窄的烟囱,杂色的合成折叠板——芥末色、欧芹色、石墨色和葡萄酒色;新开拓的房舍如同彩色的牙齿正在啃咬远处的印第安山上的树林。再往远处,几条交错的公路;一段延伸的废弃的铁轨线;一条清澈的河流,下游的工厂把黄色污水哗哗排入,河水变成了咸的;一个点缀了圆形沙坑的高尔夫球场;一些固执的农场和星罗棋布的果园;一座修建在修女湾路旁的闪闪发光的牛奶仓库;一块正在奔跑的马远远望去像缓缓移动的黑点的田野;被海岛和水湾阻隔的平展开阔的盐沼,天气如今天这般晴朗,盐沼弯曲的地平线由于紫色的烟雾而犬牙交错,那里便是科德角的端头,东边的大海。风标鸡把它那便士眼直接向下俯视,在晃眼的视角中,看得见赶往教堂的信徒们斑点一样的头,而在灰色小路上匆匆行走的,正是皮特·哈尼马那颗红色的头,一个迟到者。

教堂的内部是白色的。雪花石膏的效果用木头惟妙惟肖地模仿出来。漂亮的圆拱顶在悬浮的灰浆天花板映衬下美轮美奂。露台的陶立克式[13]凹槽装饰加深了突出的栏杆的垂直感,仿佛这所圣堂侧面以及殿堂后墙的维多利亚时期的油漆风琴下面伸出来的露台都轻飘飘的。陈旧的箱式条凳座位的木工活儿,依然令人赞叹不已。皮特一进教堂便会想到,那些修建这座教堂的木工们早已作古,可是他们个个出手不凡,没有人能取代他们。他在教堂左边后面的一排条凳上坐惯的座位上坐下,把座位镶板门插上,独自一人占用了一个边缘磨破的葡萄紫坐垫——一笔推动更换这些磨破的垫子的基金只筹集了一半——一对儿粉蓝色朝圣者赞美诗集和一个固定在旧松木上丑陋的胡桃木圣餐杯托架。皮特老是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他的朋友们都不上教堂。他把坐垫调整了一下,从两本赞美诗集中挑选了一本不太破烂的。风琴手是一个雷斯敦来的紫红色头发的老处女,一丝不苟地弹奏一支巴赫[14]的前奏曲。第一首赞美诗是一百九十五号曲[15]:《为掌权天使欢呼》。皮特站起来唱歌。他的声音,怯生生的,常常跑调,他自己的耳朵却时不时听得见:“……在这个地球上……令天使们匍匐拜倒……为他加冠,终生的主啊……。”皮特按照要求坐下来祈祷。对他来说,祷告是一种心神游荡的状态。一旦进入这种状态,他似乎在断断续续的时刻里,钻进了一个深洞的最遥远的角落,变成了一个可爱的毛茸茸的动物,团作一团仿佛在冬眠。在这样的状态中,他觉得接近了一个庞大的暖和的秘密去处,如同地心的熔岩的中心。瞬间,他的存在似乎躲开了腐朽。但是,教堂太吵闹了,光线很足,音乐很响,祈祷很难达到效果,他的脑子游离了正在吟唱的词句,滑过他关注的几处财产,擦过他认识的女人的面孔和肢体,脱离他女儿们的形象,直奔他的父母而去,因为他们死得是那么不公道,一个接一个。

他们是一起死去的,他的母亲几分钟内丧命,而他的父亲在医院里三个小时后咽气,那是一九四九年圣诞节前的一个黄昏时分发生的一起公路车祸所致。他们参加了格兰奇的一次聚会,开车回大拉皮兹的家。二十一号公路有一段几乎笔直的路段,经常冰层覆盖。一条河流在公路附近奔流。天开始下雪了。一辆林肯汽车直冲他们而来;那位司机,一个爱奥尼亚的小伙子,多处受伤却活了下来。从两辆车的位置来看,很难说清楚是谁滑离了车道,然而皮特,深知自己的父亲如何驾车,一贯如同他在花盆里侍弄天竺葵似的尽心尽意,一英里接一英里从不懈怠,毫无疑问是那个小伙子的过错。可是——黄昏模糊视线,他的父亲上了岁数;也许,刹那间没有看清楚那段骗人的平直的路段,在向前探照的车灯光的幻象误导下,车轮突然打滑,老人家慌了神。这位平和的好园丁,已经装了假牙,步子沉重,呆板的短粗的睫毛,难道还会爆发一阵要命的不理智情绪,把两条无故的性命摧毁吗?把那些积累的家庭收支预算、满心的希望、耐心栽培出果实的种子,统统摧毁吗?皮特想象到公路上满地的碎玻璃,看见雪还在飘飞,在警车旋转的光线下或明或灭。他当时在密执安州上大学一年级,正在攻读建筑师文凭,这下觉得靠借钱和这个世界的宽容,无法再继续上学了。他脑子里出现的颤抖现象,他无法抹去。他让他的弟弟乔纳——朱普——很便宜地买下了他的暖房股份,并且让他自己应征入伍了。这次事故以后,这世界对皮特来说穿上了一层滑溜溜的表皮;他站在各种东西的皮上,摆出了一个人的姿势,试探新形成的冰层,竖起脑袋警惕冰层开裂,他的脊梁骨弯下来让自己变得轻飘。

“……我们为那些死去的人提升心扉,他们在成熟的时间到达了另一个世界……”皮特衷心希望他的父母亲永垂不朽,看见他们在云间影影绰绰,穿了平日在暖房里穿的衣服;他认识到如果他们永垂不朽,对他来说也是陌生人了,他再难看得清楚,至多像海洋脱离了大地的种种羁绊,他也挣脱了种种世俗烦恼——婴儿、小孩、男孩、开始的男人——哪怕挣脱一个也好。Kijk, daar is je vader. Pas op, Piet, die bond bijt. Naa kum,[16]外面天气更加寒冷。讲礼貌,别和那些你羞于结婚的女孩子外出啊。他祈祷的心灵脱离了他父母死亡的独特的事实,飘回到了他自己独特的实在的存在,可这白色的天衣无缝的木板和他身边光亮的高高的窗户似乎将之虚化了。

皮特曾在一个更加严厉的教堂接受熏陶,那就是荷兰改革派教会,他周围都是清漆橡木和深暗的彩画玻璃,玻璃上的牧羊人在铁窗格里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他加入了这个姐妹教会,加尔文教的一个比较温和的女儿,这是向安杰拉妥协的结果。皮特不明白是什么东西妨碍了他与那些不相信任何宗教的有福之人为伍。是勇气,他猜想。他的父母死于横祸后,他的神经垮掉了。若和一种信仰决裂,那需要巨大的勇气,而勇气却是我们内心里的一种余地,他的父母横死之后,皮特内心没有了余地。他紧紧地依附皮肤活着,他扁平的脸上多了一种紧张的神色。还有,他那种欧洲裔的意识坚持他把自己的孩子交给基督教调教。现在,他的女儿露丝,扁平的脸蛋像他自己的,而傲气的无意识的身体像她母亲的,在儿童唱诗班里唱歌。看见女儿顺从地张开嘴唇,他的血液在高喊上帝,而他的死神倚在他的上空,像一块透明清澈的玻璃板。

儿童唱诗班的歌声,像一种旋律不稳定的失窃,随着管风琴渐渐息声,也停止了。安静中,引座员们继续募集窸窣的纸币和叮当的铜币。今天来教堂礼拜的人很多,因为赶上了棕榈主日[17]。皮特把脸向前探去,笑嘻嘻的,这样他的女儿便很容易看见他了,而且不出他所料,他女儿果真在教徒们中间寻找。她看见了他,笑脸相迎,红扑扑的,在审视长衫下的膝盖。和南希在一起,他的男人气颇具威慑,可和露丝在一起,他的男人气仅仅表现得有些尴尬。那些引座员走上了红地毯,走完了台阶。跨过一座天桥。颤悠悠的。牧师张开天使翅膀一样的双臂,把他们接受住了。金色的盘子堆满了募集来的钱币。赞美诗曰:“我们在上雅各的梯子[18]。”置身像奴隶使劲唱歌的扬基佬中,皮特几乎哭出来了,因为他知道荷兰改革教派怎么也不会低头哈腰地求助于这样的基督教尝试。“罪人,你爱你的耶稣吗?”废奴主义。光明的孩子们。“天梯一级比一级高,一级比一级高……”四个引座员其中的两个侧身走进皮特前面的条凳,有一个长了扇风耳,耳朵眼儿里生出硬刷刷的毛发。他的脖子后面因为岁月流逝皮纹纵横,斑斑点点的。数分钟。流星。轰击我们。布道开始了。

霍勒斯·佩德里克大人六十来岁,干瘦,愚昧。他心心念念想到的就是钱。他自己对钱从来没有满足过。他来自缅因州的一个渔民家庭,他加入牧师行列是因为两次生意失败,原因都是他自己谨小慎微,惧怕贫穷。生性胆小,年纪也不小了,已很难得到一个城市教堂的位置,终归只是在新英格兰几个镇上磕磕碰碰了五年,他以为他的全体教民都是“讲究实际的人”,也就是经营活动具有自然过程的范围和艰辛的商人。在布道坛上,他那白发直楞楞竖起,好像水在头发上干了一样,他本人也站得笔直,做出一种想象中的牧师样子,而他的布道因为他时不时弯腰九十度而格外不着调,一心把基督教义的枯竭的形式变换成金融术语。“耶稣这个人”——他最喜欢的一个术语——“耶稣这个人并不要求我们玩弄轻率的冒险。他不会来和我们说:‘这是一只投机股票。花八块挂零买进,你在迦南[19]能以一百块抛售。’不,他赐予我们现实的安全,每一刻钟都能增加四块半!现在,我知道我在对精明实际的人讲话,对那些在这个圣堂以外的不讲情感的世界里作出富有远见的决定的生意人讲话……”

皮特弄不清他耳朵前面翘起来的头发是不是修剪过。一种修剪灌木丛的样子:一把电动推子修剪的,快刀斩乱麻。他用指头挖自己的鼻子眼儿,因为鼻子痒得浑身难受;他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仔细端详那个金灿灿的圣坛,说不清弗雷迪·索恩所说的话有没有道理,因为他说耶稣是钉死在一个X形状的架子上,教会因为这个形状很不雅观,所以改成了十字架。基督是有腹股沟的。不完全是一个童男:《圣经》里都提到了吗?不可能的,阿拉伯男孩到了十二岁,按照乡村文化,会有鸡奸行为,造化的一部分,说来就来了,如同埃及的忘忧果。在非洲,他们在田地里劳作时就会交媾:如同喝了一口水。说来有趣,性交能让一个女人目光有神。基督的腹股沟是阿拉伯人的,不过清新的空气是在他注视的教堂拱形天花板下的。皮特害怕弗雷迪·索恩,他对肮脏的真相像鬣狗一样追逐。害怕归害怕,但是已经和他绑在一块儿了,已经给他当了人质,叉开的X形,红裂口湿湿的。弗雷迪的聪明劲儿闪现了。他脑袋后面剃过的脖子纹路纵横,皮特眼看着扭了过来,那只耳朵眼儿变成了圆圆的棕色眼睛。佩德里克还在布道,耶稣的小路上铺陈的棕榈叶变成了绿色美钞,偷窃骆驼仔[20]则成了财产权利的麻烦的专题论题。佩德里克在自圆其说,但是漏洞百出。上帝是多么愉快啊,是多么无忧无虑:这句出乎意料的结论鼓励皮特生活下去。“所以,先生们,金钱以外是存在一些东西的,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有一种力量把财富看得很轻,能够接受一瓶昂贵的药膏而蔑视价格,敢把像你们一样受尊敬的银行家和生意人的账桌掀翻。但愿我们今天得到灵光,用和散那[21]的力量欢迎这种力量进入我们的心田。阿门。”

他们唱起《抬起你们的头,你们强大的会众》,随后坐下来祈祷。祈祷和手淫长期以来在皮特的脑子里混在一块儿,他听见祷告时不仅想象他的情妇赤裸裸的样子,她奶子间有一片反射的阳光,她拘谨的下巴颏儿,她稍稍凸出的凝视而清澈的绿眼睛。皮特躲躲闪闪走下甬道,穿过点头示意的老妇人们瓷器店般混乱的人群,进入湿纸气味的教堂门厅,路过向空中紧紧握手致意的佩德里克,一路上不停地打招呼,言语中浸满了色情的热烈。

在门口,皮特接住了一个穿了灯芯绒短裤的头发梳理过的孩子送过来的棕榈叶。

等待他的女儿从教堂里出来的工夫,他倚靠在一个温暖的白色柱子上,左手拿着那片棕榈叶,右手拿了一本《云雀》诗集。来到教堂外面,白天无比多情:梣树和树液散发出淡淡的香气,婆娑的影子,落叶的树木,隔板房周围多石的草地白垩点点。那个刷上绿漆的大亭子,突出了舞台背景的快活景象。天空蔚蓝,一层深似一层。头顶上方,一只海鸥凌空临风,一动不动,两只爪子如平行的U字钉收缩起来,翱翔的姿势在翼尾的映衬下一片黑色。教堂门廊旁的每一块鹅卵石、草皮、脚印以及泥污中的腐蚀性水沟,都有中午时分精确的阴影。皮特从小就讨厌硬土地,但是十多年来他已经变得热爱这片土地了。每一英亩土地都是一种优势。加拉格尔喜欢说他们不是出售房子,是出售观念。他居高临下地注视那个商业区,它们的制高点是神力街和慈善街在科格斯维尔杂货店的交汇点,拐了个直角向山上延伸,皮特目力所至是一片白色,由于某种无意识的和谐而盯住不放了。谁?他知道是谁。那个走动的人影头上戴了撩起的纱巾,行走起来像新娘婚纱硬硬地飘起来。在一年中的这种早春季节,那种白色显得很怪异,因为除了银色枫树,万物都还没有发芽。也许像皮特,她来自这个国家春天来得更早的地方。她一只戴着长手套的手拿着一本黑色的赞美诗集,脸上粉嘟嘟的很艳丽,仿佛她羞得脸红了。他知道是谁。那个新来的女人。惠特曼。一眼就看得出,她是圣公会教徒。圣斯蒂芬圣公会教堂,没有尖塔,卵石修建,坐落于山脚下。脚步快捷,惠特曼太太走向停放在远离教堂的草地旁边的黑色MG牌小车。也许如同皮特一样,她习惯晚来一步。一种微妙的怠慢吧。以为没有人看见,她猛烈而不失雅致地坐进车里,收拢裙子,向后靠在座位上,一下子把车门砰然关上。那个生动的动作做出好一会儿,砰然关门的响声才传到了皮特这里。远处的发动机发动起来了。MG牌小车的重量波及到了外胎上,她绕过乱石堆,离开草地,向盐沼地她的家那边驶去。皮特认识的女人们多数都开着旅行车。安杰拉开一辆标致牌车。他向后仰起头,又开始注视天空。那只凌空临风一动不动的海鸥不见了。头顶上蓝色的火焰,是吞没的星光一层又一层积聚起来的,被一条化开的喷气带凌空划开。他闭上了眼睛,想象树液在他周围的模糊的三角洲催发。树液催发着一棵棵梣树。一种白垩一样的温暖。一种好闻的新娘一样的味道。怯生生的,担心惊醒他,他的大女儿触摸了一下他垂下的手掌,那只手拿着欢迎耶稣去耶路撒冷的棕榈叶。

福克茜似乎觉得鸡尾酒会的时间拖得太长了,男人们都在讨论他们的股票、滑雪以及新的建议——通过与MBTA订立市政合同恢复瘫痪的火车服务;肯开着MG小车去过波士顿大学,坐在人堆儿里一脸不屑,深感厌烦,一只脚脖子搭在他的膝盖上,对着鞋带的活儿做沉思状,仿佛那里可以解读出一个密码似的,而比阿作为女主人在犹豫是否请他们男人开始晚餐:“晚餐啦。过来吧。如果你们喜欢,把你们的饮料拿上,不过餐桌上有葡萄酒啊。”格林夫妇住在节俭街一座古朴的盐箱房里,木结构和主壁炉起码可以追溯到一六八〇年。这所住房非常昂贵,里里外外都改进过,在福克茜看来和一所新房子修造得毛糙一样不可思议;福克茜和没有生养孩子的夫妇息息相通,把装修像婴儿一样对待。

男人们站起来,把饮料放下,向餐厅走去,穿过一道低矮的油漆过的门道,看见他们的外衣和帽子堆放在一条做工毛糙的板凳上,如同一堆被冷落了的人群。福克茜深深感觉到,这个夫妇组成的圈子——格林夫妇、阿普尔比夫妇、大家都称之为“小史密斯”的史密斯夫妇,以及索恩夫妇——构成了这个小社会的“更亲近”的一半,正在下功夫把她和肯也拉拢进去。为了让自己随和,她喝下去过多的酒。紧拧着两道眉毛的女主人劝了一杯又一杯,她已经喝下了两杯马提尼,随后带着傻傻的姑娘家的样儿喝下了第三杯;觉得一股酒劲往上撞,她赶紧进了厨房寻找稀释的味美思酒,把自己想吐的秘密告诉了女主人,一种喝醉的傻姑娘家的表现,肯要是见了一准会生气,可是她感觉这种傻样儿正是这伙人希望她做出来的。比阿·格林嗔怪一声,一只飞快的颤抖的手放在了福克茜的小臂上,说:你真不得了啊。目前为止,比阿在福克茜看来好像也不行了,难免行为古怪,摇摇晃晃的,穿了一件有点过裸的红色天鹅绒帝国装[22],胸下方有个松松的结,换了福克茜一准会立即剪掉,这时却显然成了更加老道的女人,很内行地把马提尼倒进了洗涤槽,用手指留住了杯中的柠檬片儿,把杜松子酒换成了新鲜的味美思酒。你不想喝了,千万别逞能,非要喝。烤炉很有意思,我们把它放在壁炉里,烟囱来的风不停地吹灭信号灯,新手不懂其中奥妙,明白时一切都晚了,原因就在这里。令福克茜深感有趣的是,尽管罗杰很富有,在别人看来花钱如同开玩笑,咋咋呼呼地假装到波士顿去工作,实际上多数情况是去吃午餐,玩一玩壁球,但是比阿仍然自己动手做饭,而且对此乐此不疲。珍妮特·阿普尔比曾经告诉过她,他们和朋友们之所以喜爱塔博科斯,就是因为这里没有乡村俱乐部,不使用仆人;生活简单就是最大的奢侈。比阿打开烤炉门,小心谨慎地往里看了看,做出一副惊吓的样子把门又关上。她的上臂的肉上有一块椭圆形紫青色,也许是一道伤痕。她哈哈大笑时,门牙间有一个可爱的缝隙。我亲爱的,你真了不得,我羡慕死了。羡慕死了。这次,因为处理杯子里的酒,她触动的手是湿的。福克茜离开了厨房,还是觉得胃里不平静。

四月是她怀孕的第二个月,她希望开始阶段的呕吐逐渐消失。呕吐让她受罪,从肚子里翻上来的那些抽动和排斥感觉不堪忍受。她早就想怀孕,抱怨她的丈夫故意拖拉,没完没了地上学,现在便纳闷儿,到了二十八岁这个年龄,是不是一个更年轻的女人身体怀孕会反应小一些。她原来以为,怀孕如同花朵不可抗拒地胀满,像一朵藏红花从雪地里往上拱。

烛光摇曳,一张铺了绣花桌布的长长的餐桌随之摇晃。福克茜打起精神,集中注意力;她的胃在往上翻,仿佛她在这个摆了瓷器、酒杯以及摇曳着橘黄色光点的银烛台的热气缭绕的微型城市上空飞行。名片用清丽的正楷圆体写成,已经摆好了。罗杰·格林拉她进入座位,动作有点过分用劲和一丝不苟。她本想会被随和地领入座位,却转而觉得很久以前在一次事故中她伤害了罗杰,所以罗杰的动作有点敌意,好在那次事故根本不是她的错,她只是枉担了一个罪名。清炖肉汤的袅袅热气遮挡了她的脸,她把身姿调整了一下。饮料里漂着一片柠檬,如同胎儿一样平静。福克茜坐等在桌子旁,本能地做出优雅的神态。餐桌旁那种常有的心照不宣的推让没有出现,大家都始终大气儿不出,保持高度的安静。然后,比阿把平静的汤匙放进肉汤里,这种宁静的气氛才打破,晚餐开始了。

坐在右边的罗杰问福克茜道:“你的新房子,罗宾逊老宅。你住得惯吗?”她的男主人脸色黝黑,指甲长长的光光的,看样子比他的实际年龄要老;他浓浓的眉毛竖起来,把他脸上别的地方牢牢牵制住了。他的嘴是她见过的男人中最小的,跟蜗牛的圆足差不多。

她回答说:“住得惯。住宅很原始,也许对我们来说非常合适。”

坐在她左边的是牙医索恩,说:“原始吗?解释一下这话什么意思。”

肉汤很好,清凌凌的却味道很足,一道欧芹装饰菜,一杯远望地平线的雪利酒:她想好好享用一番,近来很少津津有味地品尝食物了。她说:“就是原始的意思啊。那是一座古老的歇暑别墅。住宅里很冷。我们在卧室里和厨房添置了几台电暖器,可是它们的真正用处是把你的脚脖子烤一烤。你能看见我们早上起来一蹦一跳的样子就好了;跟跳民间舞蹈差不多。这个时候我们还没有小孩,我放心多了。”餐桌上一下子安静下来,都在聆听。她没有打算多嘴,却说了很多话。她不由得脸红了,赶快低下头,面对浅浅的琥珀色玻璃杯底,看见那片柠檬片儿像胎儿一样浮动。

“我明白‘原始’这个词儿,”弗雷迪·索恩追问说,“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们认为那住宅对你们有好处。”

“哦,我认为吃苦受累都对锻炼性格有好处。你不认为吗?”

“请把‘性格’界定一下。”

“请界定一下‘性格’。”她把弗雷迪的苏格拉底式的追问视为一种策略,一种他发明出来对付女人的方法,把女人们牢牢牵住。每问过一句话,他的嘴唇都会像鱼儿一样往里收缩,仿佛在演示一番如何把诱饵吞下去。他的嘴没有露出过牙齿。这张嘴张开一个裂口,等待她走进去。作为一张嘴,不男不女的,也一点不像婴儿的。他的鼻子很不起眼。他两只眼睛藏在烛光闪闪的眼镜片后面。他的头发也许曾经是棕色的,或者是淡黄色的,但是已经变成了几绺稀疏的辨别不出颜色的毛毛,耳朵上面的一圈儿影子;和所有的秃顶一样,他的头顶明晃晃的,好像在有意夸耀。弗雷迪分明令人十分厌恶,偏偏做出很吸引人的男人的那种轻易上手的样子。

史密斯在餐桌对面听见了她的婉拒,说:“给他解释一下,姑娘,”仿佛为了说得更明白一些,补充说:“Le donnez-lui[23].”这显然是一种说话习惯,一种语言上的嗜好。

罗杰·格林开了口。福克茜感觉到他渴望在这个装模作样的人群里维护一种起码的姿态。他问她说:“你雇到承包人了吗?”

“没有。我们认识的唯一一个承包人,是卖给我们罗宾逊老宅那个人的合伙人。皮——特……”

“皮特·哈尼马,”史密斯的女人从弗雷迪·索恩另一边喊叫道,因为向前探着身子人们能看见她。她生得娇小,头发漆黑,不偏不倚地从中间分开,耳环不停地晃动,在她的脸上一闪一闪地发光。“赞美诗唱得很好听。”

“很不好听,”弗雷迪·索恩说。

福克茜问道:“你们都认识他吗?”

整个餐桌大笑起来。

“他是镇上最神经质的人,”弗雷迪·索恩解释说。“十多年前,一次撞车事故发生后他成了孤儿,他走到哪里都掐人家的屁股,因为他仍然摆脱不了阴影。老天在上,你可别雇用他。他一沾上就甩不掉,花掉你大把钱。他的合伙人加拉格尔也不是善主,倒不妨一试。”

“弗雷迪别乱说。”他的妻子坐在福克茜对面,说。她身量不高,看上去很健壮,下巴结实,生有雀斑,窄条鼻子像出自多那太罗[24]之手。

“弗雷迪,我认为你说话太不公道,”弗兰克·阿普尔比从桌子那头喊道,在马西娅·小史密斯下手。弗兰克长了一口大板牙,说话时牙床裸露,一道吐沫星子在烛光里闪现。他的头精心梳理过,眼睛经常红红的。他长了两只形状很好的大手。福克茜喜欢他,把一种用心良善的表达当作了他的笑话。“我以为,上次镇政会议上已经把救火队长推举为最神经质的人了。要是你另有人选,你应该当场讲出来。”弗兰克向福克茜解释说:“救火队长名叫布兹·卡皮奥蒂斯,是当地希腊正教会会员,他的祖先们拥有这个镇子。他的妻子开一家最高规格的洗衣店,她自己也是最高规格的,比珍妮特还胖呢。”他的妻子对他吐了吐舌头。“他对超速限度害怕得出奇,云梯消防车一拐弯他就会大喊大叫。”

哈罗德·小史密斯上翘的鼻子展示出一个亮亮的双鼻尖儿,说:“他还恐高、恐热、恐水,还恐狗。L'eau et les chiens.[25]”

阿普尔比继续说:“在这个镇上,你能给你的房子上保险的唯一办法是让自由互助保险会享有均等的机会。”

小史密斯补充说:“只要警报响起,镇上的小孩会带着棉花软糖和爆米花跑向现场。”

罗杰·格林对福克茜说:“没错,在普利茅斯县,镇上的火警频率是最高的。可是话说回来,我们拥有太多的木结构房子啊。”

“你家的房子是修复得很美丽,”福克茜对他说。

“就家具的情况来看,我们觉得房子还不够宽敞。实际上,皮特·哈尼马就是承包人。”

珍妮特·阿普尔比坐在肯和小史密斯中间,浓妆的忧愁的胖脸,浓黑的眼睑,多情的嘴唇,喊叫说:“真是该死的火警!”倾身向福克茜解释的当儿,她把奶子尖儿像奶油一样露在了烛光下。“你在盐沼地那边听不见火警声,可是我们住在河对岸,那响声绝对要命,是我在镇上听到过的最刺耳的声音。镇上的孩子们叫火警声是‘要死的奶牛’。”

“我们都成了拍卖的奴隶了,”罗杰·格林继续说。从他那方形脑袋的样子,福克茜猜测他的祖先是瑞士人,不是法国人。

福克茜觉得肋侧有人触了一下,弗雷迪·索恩跟她说:“罗杰认为拍卖如同垄断游戏。新罕布什尔和罗德岛两地儿都知道他是塔博科斯来的‘发疯的叫牌人’。高脚柜,低脚柜,餐厅柜,来者不拒。他尤其对五斗橱疯狂。”

“弗雷迪夸大其词,”罗杰说。

“他很能分出高低贵贱,”比阿从餐桌这头喊道。

“我听说人家不是这样称呼的,”哈罗德·小史密斯对珍妮特说。

“你听说什么了,亲爱的?”珍妮特回应说。

哈罗德用手指在高脚酒杯里蘸了酒,向她的脸上弹去;三四点酒,每滴酒映照出一个亮点,出现在她裸露的肩膀上。“Femme mèchante[26],”他说。

弗兰克·阿普尔比插进来,对肯和福克茜说:“孩子们听见火警车响时的叫法,翻译成雅一点的话,是‘上帝正在释放气体’。”

马西娅说:“孩子们经常从学校往家里带些挖苦的笑话。前天,乔纳森回到家和我说:‘妈妈,州长在马萨诸塞州用他的名字为两座城市命名,一座叫皮薄地[27],另一个叫什么?’”

“抹布儿和地[28],”珍妮特说。“弗兰基[29]说这是他听到过的最好玩的笑话。”

比阿·格林和弗雷迪·索恩那少言寡语的妻子站了起来,把汤盘撤去。福克茜只喝了一半汤。索恩太太很客气,有些犹豫。福克茜放下汤匙,把手放在了怀里。肉汤取走了。哦谢谢啦。比阿绕着餐桌,拖着嗓子歌唱般道:“我最喜欢的镇上居民是拥有《国家地理》的那个老妇人。”

小史密斯意识到肯还没有说一句话,客气地向他转过身去;在烛光的映照下,他的鼻尖儿露出一些凶巴巴的东西,好像一只开裂的脚丫。“弗兰克跟我说,你是一个地理学家,或者是地质学家?”

“从事生物化学的,”肯说。

“他应该和本·索尔兹会一会,”珍妮特说。

“命运坏过死神啊,”弗雷迪说,“如果你不介意我对犹太人不敬的话。”

福克茜对着烛光下的空气说:“拥有《国家地理》?”

“她收藏了所有的《国家地理》,”小史密斯的女人说,隔着餐桌向肯而不是福克茜探着身子。从福克茜的角度看,她成了一个侧影,她的下嘴唇识趣地收了回去,耳环在她的下巴处瑟瑟抖动,像一个小小的机器。肯突然笑起来。他笑得像一个孩子,又突然又高声又不合场合。和福克茜私下相处,他很少大笑。

受到鼓励,别人接着话题说了下去。那个老妇人是真正的塔博科斯人,硕果仅存,住在前往消防站的神力街维多利亚时期的大壳式建筑里,占了一两间屋子,周围到处是商店,斜对面是邮政局和弗雷迪的办公室,而她的父亲是一个期刊订阅者,曾经拥有的针织品厂现在改成了制造塑料洗澡盆和小儿磨牙环的工厂。那些杂志整齐地码在墙壁周围,每年十二期,一八八八年以来期期不落。

“镇上的那位工程师算了算,”弗兰克·阿普尔比宣称说,“等到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号到来,她会被杂志压死的。”

“像爱伦·坡笔下的人物,”小史密斯说,随后故意对着妻子说,“马西娅,是哪个短篇来着?不是《陷坑和钟摆》吧。”

“哈罗德,你和《厄舍屋的倒塌》弄混了,”她提醒他说。

“Non, non, tu es confuse,[30]”他说,而福克茜觉得若不是餐桌隔在他们中间,他们没准儿会互相抓挠起来。“反正是讲一个故事,说墙壁倒塌挤死了人。”

珍妮特说:“这种事情在电视上经常有,”随后又泛泛地说:“我们的孩子们总看这样的故事,我们能有什么好法子吗?弗兰基正在成为一只十足的呆鹅。”

弗兰克·阿普尔比说:“那故事是《墙壁向里挤压的那天》,是讲给吉姆·毕少普听的。”

肯接着说:“是由I·M·福莱特[31]讲述的,一个扁平的幸存者,”随后大笑起来,笑得很厉害,把蜡烛的火苗都带动起来了。

马西娅说:“说到电视,你知道我刚刚读到了什么吗?到了一九九〇年,每个人都能在电视上露面了,那篇文章还说,”她一时语塞,随后又赶紧接着说:“谁都不必承认自己有过奸情。”一个天使在头上飞过。

“天哪,”弗兰克说。“他们会毁掉婚姻机制的。”

福克茜认为,肯的大笑是在发泄什么。

弗雷迪·索恩小声对她说:“你家老公很机灵嘛。他不像我原来以为的,只是一个榆木疙瘩。I·M·福莱特是扁平式人物。我喜欢这样的说法。”

哈罗德·小史密斯并不认为这种说法有趣。他把话题转移了一下,说:“喂,长尾鲨惨剧[32]够震动的,不是吗?”

“你从中受到了什么样的震动?”弗雷迪问道,口气含糊却带刺儿。因此看得出,这种口气不只是对女人讲话他才使用。

“我认为它挺令人震动的,”小史密斯强调说,“在所谓的和平年代,我们派遣了一百个年轻人到海底找死嘛。”

弗雷迪说:“他们应征入伍了嘛。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胡闹的年轻人嘛。我们也不失时机地和山姆大叔度过蜜月,他们也一样。Che sarà sarà[33],如同多多·戴[34]非常狡猾地提倡过的。”

珍妮特问哈罗德说:“为什么说‘所谓的’?”

哈罗德怒气冲冲地说:“我们和中国打了五年仗。我们现在还在和中国较劲。肯尼迪在老挝押赌注,不过是为了让经济增长。我们在老挝真正需要的是另一个吴庭艳[35]而已。”

珍妮特说:“哈罗德,这是反动的屁话。我听弗兰克说这样的话太多了。”

罗杰·格林对福克茜说:“别把他们的话太当真。塔博科斯这地儿没有浪漫情调,也没有耸人听闻的事儿。清教徒试图把这地儿经营成一个安全港,可是他们先掉进去了。如同新英格兰的所有事情,都过时了,只能更加过时。”

“罗杰,”珍妮特表示不满说,“跟这个女孩子家讲这种话,都是陈词滥调,瞧瞧我们可爱的教堂、古老的房子、盐沼地和绝对一流的海滩。我认为我们是美国最没有自我意识的小镇。”她说话的当儿,没有在乎哈罗德·小史密斯用食指尖儿把他刚才弹在她肩膀上的小酒滴一一抹掉了。

弗兰克·阿普尔比提高嗓门儿说:“你们两个想要一条毛巾吗?”

一条羊腿和一盆蔬菜端上来了。男主人站起来把羊腿切开。他手上长长的指甲打磨得很光溜,操作的样子可以写进烹饪图解书里:先插入餐刀,然后顺着里面的骨头横向切开,一条条羊肉如同花瓣儿,一个碟子里放两片。一碟又一碟从餐桌这头传向另一头,交给比阿,由比阿加上青豌豆、小土豆和薄荷冻。福克茜想,简单清淡的乡下饭菜;她和肯在坎布里奇生活了六年,那个地方时兴复杂的焙盘菜、匈牙利菜炖牛肉、蒜茸沙拉、充鸭[36]以及嫩煎甜面包。在这些不大讲究饮食的食客中,福克茜觉得她自己倒成了一个口味细腻的人,一位千金小姐。弗兰克·阿普尔比接到两瓶酒打开盖子,是当地贮藏的波尔多葡萄酒,已经在餐桌上倒过两巡,一次给女士们斟酒,一次给男士们斟酒。在坎布里奇餐桌上饮用其安蒂牌葡萄酒,互相传递自己倒,没有什么客套。

弗雷迪·索恩提议干杯。“为了“长尾鲨”潜艇里我们勇敢的小伙子们。”

“弗雷迪,太残忍了!”马西娅·小史密斯叫道。

“弗雷迪,真的太残忍了,”珍妮特说。

弗雷迪耸了耸膀子,说:“发自肺腑。喝也罢,不喝也行。Meaculpa, meaculpa.[37]”

福克茜看出来,弗雷迪习惯众人的反对;他从中品尝滋味,仿佛隐藏的诊断得到了证实。福克茜还感觉到,弗雷迪遭到谴责,是其他在座的人共谋的目的,让他们得到了共同的身份,好像夫妇们容忍了弗雷迪·索恩夫妇。福克茜好奇地瞅了瞅索恩的老婆。觉察福克茜在窥视她,她回看了一眼。她的眼睛是一种惊人的淡绿色,有点儿突出,深凹的瞳孔,如同罗马半身雕像的眼睛。福克茜心想,弗雷迪的老婆一定是用某种非常坚硬的东西捏成的,没有表现出婚姻留下的伤痕。

“弗雷迪,我认为你不是当真的,”珍妮特继续说,“一点也不当真。你只是心怀侥幸,觉得是他们死了,而不是你死了。”

“你算说对了。你也是的。我们都是幸存者。一帮逐渐减少的幸存者。我利用过我的机会。我和上帝和山姆大叔打发过时光。”

“你坐在一张钢制桌子旁边,阅读日本的色情作品,”哈罗德讽刺弗雷迪说。

弗雷迪看上去大惊失色,他那没形没状的嘴巴耷拉下来。“大家不是都在阅读吗?我们大家听你和艺妓勾搭的事儿,都听腻了。可怜的食不果腹的小姑娘们,一包香烟和半块甜脆的巧克力就上手了。”

他老婆那双绿莹莹的眼睛盯住了这个男人,仿佛他属于别人的老公。

“你们说不清她们想什么,”弗雷迪接着说,向一旁游去,尽力不让自己淹死在众人的蔑视之下,他那黑魆魆的嘴巴抬了起来。“该死的测量仪开始旋转,操蛋的管子开始破裂,可是——为了什么?母亲吗?星条旗吗?耶稣基督吗?你的最后一片屁股吗?”

男人们出现了一阵轻视的沉默。

“我觉得非常有趣的是,”比阿·格林吞吞吐吐地说,“是补给船取名字的方式——是叫补给船吧?”

“水下补给船,是的,”她的老公说。

“——那艘补给船取名‘天空云雀’。整个上午它呼叫和巡航,在海里,从下往上看像天空,巡航和呼叫,没有人回答。可怜的‘天空云雀’。”

弗兰克·阿普比尔站起来。“你饮水太多,可怜的奥菲莉娅[38]。我提议,为新来的惠特曼夫妇干杯。”

“说得对,”罗杰·格林说,一脸阴沉。

“但愿你们长久支持我们的税收法案,税率高,利益却是零。”

“听着,听着。”小史密斯说。“écoutez.[39]”

“谢谢你们,”福克茜说,脸一下红了,感觉到胃里一股恶心劲儿往上撞。她迅速放下叉子。羊腿做得太嫩了。

小史密斯再次和肯交谈。“你是生物学家,具体做什么工作呢?”

“我做各种各样的事情。我现在研究光合作用。我过去是把海星切成极薄的片儿,研究它们的新陈代谢。”

珍妮特·阿普尔比又向前探过身子,把她那奶油般的乳房的奶尖儿露在了温暖的光线中,问道:“这么说,海星切成了扁平的片儿,还能活着吗?”强忍住胃里旋转的恶心劲儿,福克茜看见她的老公正在受到珍妮特的飞眼。

肯忍不住大笑起来。“不,它们死了。这正是我的研究领域遇到的麻烦。生命很不情愿被解剖。”

比阿问道:“化学很复杂吗?”

“很复杂。令人难以置信。如果一个聪明的神学家能把化学如何复杂讲清楚了,那么那套理论足以让我们再次相信上帝。”

比阿抢走了话题,珍妮特便转向了大伙儿。“话说到这个分儿上,”她说,“那么这个老约翰教皇还打扰我们干什么?他到处活动,仿佛他是我们大家投票选出来的。”

“我喜欢他,”哈罗德说。“Je l'adore.[40]”

马西娅跟他说:“可是你也喜欢赫鲁晓夫啊。”

“我喜欢老人。他们能够充当好玩的讨厌鬼,因为他们没有东西可以失去了。世上能够保持自己本色的人,只有婴儿和老讨厌。”

“呵,”珍妮特说,“我费很大劲阅读,Pacem in Terris[41],可是它像联合国文件一样枯燥乏味。”

“喂,罗杰,”弗雷迪隔着福克茜喊道,他的牙齿很整齐,“你对联什么国在刚果痛打冲伯[42]有何高见?利用黑鬼打黑鬼。”

“我认为这事儿很有趣,”比阿一字一顿地对肯说,还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这事儿错综复杂,我都不忍心让人费神去弄懂它。”

肯说:“幸运的是,各个过程基本上就是生命王国的同样过程。比如说,你通过一模一样的八个细菌转变过程,一块酵母可以让葡萄糖转变成丙酮酸。”肯的这一面,福克茜很少看见,年纪轻轻的一个人说什么“生命王国”。难道他认为他就是国王吗?

比阿说:“啊,亲爱的。有时候我真的觉得我发霉了。”

尽管罗杰的小嘴已经闭得紧紧地不予理睬,但是弗雷迪还是紧追不舍。“哈马舍尔德[43]的麻烦在于,”他说,“他太像你和我了,罗杰。都是好样儿的。”

马西娅·小史密斯对老公喊道:“亲爱的,谁不让你充当好玩的老讨厌了?是可怕的我吗?”

“实际上是哈斯,”弗兰克·阿普尔比说,“我把你看作我们当地的伯特兰·罗素[44]了。”

“我看他更属于施韦策[45]一类人,”弗雷迪·索恩说。

“你们这些讨厌鬼,我是认真的。”在众人的攻击下他把他的鼻尖儿翘起来,如同鼹鼠花儿一样的鼻子。“瞧瞧肯尼迪吧。有人想从那个机器人里钻出来,但是没有那个胆量,因为他太年轻了。他迟早会被钉在十字架上的。”

珍妮特·阿普尔比说:“我们还是谈论新闻吧。我们总是谈论人物。弗兰克阅读莎士比亚的时候,我一直看报纸。为什么埃及和那些别的阿拉伯国家结合起来?难道他们不知道他们中间夹了个以色列吗?这像我们和阿拉斯加之间夹的许多东西一样糟糕。”

“我爱你,珍妮特,”比阿隔着肯喊道。“英雄所见略同呀。”

“那些国家就不能算国家,”哈罗德说。“它们只是美孚石油公司的子公司。L'huile étendarde.[46]”

“快跟我们多讲些莎士比亚的东西,弗兰克,”弗雷迪说。

弗兰克说:“我们一起笑着,看那些船帆因淫荡的风而怀孕,一个个挺起了肚子。《仲夏夜之梦》里的句子。这难道不是一个绝妙的比喻形象吗?我多少天来都在脑子里琢磨这个形象。看那些船帆因淫荡的风而怀孕,一个个挺起了肚子。”他站起来,又倒了一轮葡萄酒。福克茜把手挡在了酒杯的口上。

弗雷迪·索恩向福克茜靠近身子,说:“你没有怎么吃嘛。肚子不舒服吗?”

“说真的,”罗杰·格林在福克茜另一边说。“我会毫不犹豫地叫哈尼马来,起码把修复工程估算一下。他干活儿很踏实。他这样的承包人不多见了,比如说,他往墙上抹灰就从来不马虎。他为我们干的活儿,尽管干了好长时间,但是真的是非常过硬。修复房子也许是他坚守的堡垒了。”

比阿接上说:“他是一个可爱的有点老派的人。”

“你们会后悔的,”弗雷迪·索恩说。

弗兰克·阿普尔比喊道:“你可以请他为你建起一道堤坝,肯就可以在盐沼地上务农了。种植盐草是可以致富的。盐草能够用来覆盖洋蓟。”

福克茜向冷嘲热讽说话的弗雷迪转过身来。“你为什么不喜欢他?”她突然记起来哈尼马是谁了。在弗兰克家的晚宴上,一个矮个子红头发的男人,小丑一样躺在楼梯的脚下,打量她的穿戴。

“我才喜欢他呢,”弗雷迪·索恩跟她说。“我喜爱他。我爱他像爱兄弟。”

“他爱你也像爱兄弟。”小史密斯紧追了一句。

索恩说:“说真的,我迷上了他,都想搞同性恋了。”

“弗雷迪,”索恩的老婆用拉平的声音说,简直就是不想让人家听见。

“他有一个可爱的妻子,”罗杰说。

“她确实可爱,”比阿·格林大声说。“淑女风范。她一举一动都让我羡慕,瞧那个多姿多彩的样子。你不认为吗,乔治妮?”

“安杰拉真是个机器人,”弗兰克·阿普比尔说,“连杰奎琳·肯尼迪都附在她身上,正在使劲儿往外钻呢。”

“我看不出来她真的就那么完美无缺了。我认为她没有带给皮特多少东西。”

“她给了他社交上的自信啊,”哈罗德说。

弗雷迪说:“我敢说,她还经常给他快感呢。她是凡人。嗨,大家都是凡人。这就是我的理论。”

福克茜问他:“他干过什么神经质的事情?”

“那话只是罗杰形容他的形容举止而已。他连屁股都擦得干干净净的。还有,他还上教堂呢。”

“可是,我也上教堂啊。我不上教堂生活得都不安生。”

“弗兰克,”弗雷迪喊道,“看来我找到了第四个了。”福克茜猜测他是说,她是这个镇子上第四个神经质的人,首先是消防队长,然后是荷兰裔承包人,第三个是那位注定会被杂志挤压死的老妇人。

福克茜来自马里兰,生就南方女子那种凡事追查到底的脾气。“你一定要告诉我,你所谓‘神经质’到底是什么意思。”

索恩莞尔一笑。他那在烛光下病态的嘴请她往里钻呢。“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所谓‘性格’是什么意思呢。”

“也许,”福克茜说,嘲讽的口气很活泼,“我们所指的是同一个意思。”她不喜欢这个男人,记忆中还从来没有碰上过比他更讨厌的男人呢,她胃里一直在往上撞,她挖空心思寻求一句可以把这层意思表达清楚的话。

他向她倾斜过去,小声说:“尝尝比阿的烤羊腿吧,尽管做得太嫩,可起码的礼貌得有啊。”随后他从她身边转开,仿佛在故意冷落一个不懂礼貌的人,主动给马西娅点上了香烟。他一边干这些事儿,一边把自己的大腿故意磨蹭在福克茜的大腿上。福克茜心下一惊,深觉可笑,很是反感。这个傻瓜以为他占便宜上手了。她感觉出他有一种占有欲,让她接纳他,然后就担心她以后的命运。他的大腿越来越使劲,在朦胧的烛光下她感觉不如一走了之,好好睡一觉去。她环视餐桌,寻求摆脱。她的女主人的两条眉毛在鼻梁上专横地拧起来,专心致志地在往下切更多的羊肉。餐桌对面她的丈夫,她需要睡觉的可靠之人,却在比阿·格林和珍妮特·阿普尔比中间呵呵大笑。珍妮特伸出手来强调听不清楚的句子时,她那肉感的奶子短刀一样的影子改变了形状。葡萄酒又倒上了。福克茜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向她提出问题,因为她以为有人还有问题要问,坐直身子醒醒神儿,害怕稍一放松就打瞌睡。她的大腿又被磨蹭了一次。没有人会和她说话。罗杰·格林一直在和乔治妮·索恩嘟嘟哝哝地说话,表示一些慰藉。肯的高亢的、生硬的笑声在回响,他的脸平常一副苦行僧的表情,这时看去灰不溜秋,假面具似的,仿佛被探照灯光照了个正着。他这个晚上过得很开心;她离上床睡觉还有好几个小时呢。

他们开车回家的路上,黑夜让她醒过劲儿来。新鲜的空气很凉爽,夜空如同坍塌下来的大浪,繁星当空。他们的车灯照射在一个个邮箱、一排排树篱和一条沟的一堆堆干燥的雪上。肯的MG小车在弯弯曲曲的海滨路上逶迤而行。他问她:“你累得要命吗?”

“现在我没事儿了。我们坐在餐桌边时,我能不能把晚宴对付过去,心里没有一点底。”

“我感觉糟透了。”

“他们似乎很开心,彼此寻找快活。”

“一群快活人。”仿佛心下过意不去,他找补说:“可怜的福克茜,坐在那里哈欠连连,挺着一个大肚子。”

“我表现得太愚蠢了吗?我告诉比阿了。”

“老天爷,为什么?”

“我想要一杯冒充的马提尼。你对我怀孕感到羞耻吗?”

“不,不过也用不着广播出去吧?肚子很快就显出来了。”

“她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没关系。”

福克茜心想:对你来说当然没有什么关系。路边的树向后飞去,又一团团迎面扑来,树木的间隔里看得见月光下盐沼地的冷冷的延伸。邮箱越来越少了。人家灯火也越来越少了。福克茜把外衣裹裹紧,那是一件仿俄罗斯将军大氅做的毛里子的华达呢服。她想到了他们房子的样子,墙壁精薄,火炉老旧。她说:“我们一定要找个承包人。我们应该请那个叫哈尼马的人给我们估算一下吗?”

“索恩说他是一个爱捏女人屁股的人。”

“那叫心理投射。”

“珍妮特告诉我,他自己差一点把那座房子买下来。他的妻子对那里的风景显然很喜欢。”

珍妮特,是吗?

福克茜说:“你觉察到弗兰克和小史密斯之间的对立情绪了吗?”

“他们不是同行相斥吗?也许他们在较劲呢。”

“肯,你研究专业走火入魔了吧。我觉得这与性——事儿有点关系。”

“和珍妮特吗?”

“哦,她确实一直在亮她的胸脯,生怕人家看不见。”

肯格格地笑起来。福克茜却想:别傻笑,又不是亮给你看的。“亮出两个大波儿,”他说。

“我早知道你会说这种话,”她说。

道路出现了上坡,是因为冰冻鼓胀形成的,上了这段坡大海首先进入视野。她看见月光映在水面上,泻银一般,很稳定,随着他们的汽车行走而滑行,但是带出来无数猛烈的波光,就好像,她认为,物质本身。肯开车向下俯冲,质子在这里从分子甩向分子,各种元素交结成了一条漫长的螺旋梯子形链。一个个沙堆一晃而过:如同漂白过的骨头。汽车冲进了一个低洼地带。在废弃的、木板围起的冰淇淋零售亭和他们的道路之间,一共有四处这样上坡和下坡的路段。他们住在这条路的尽头附近,冬季便成了前哨了。福克茜猛然间渴望夏季的轻松,夏季的自由。

肯说:“你的朋友索恩对哈尼马评价很低啊。”

“他不是我的朋友。他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人,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那么喜欢他。”

“他是牙科医生啊。大家都需要牙医嘛。珍妮特跟我说,他本来想做一个精神病医生,但是没有考上医科学校。”

“他很可怕,腻腻乎乎,献殷勤,我一直感觉他想把他的手塞进我的手里去。我阻止了他,他却以为我不讲礼貌。他用膝盖一次又一次磨蹭我。”

“可是,他坐在你身边啊。”

“是在侧面瞎蹭呢。”

“我认为蹭蹭膝盖没有什么。”

“我认为他不足为凭的评价只是有比没有强。”

肯没有说话。

福克茜接着说:“罗杰·格林说他是一个很好的承包人。他给罗杰家装修的房子。他们不缺钱,雇得起任何承包人的。”

“我们再想想吧。我宁愿找个谁都不认识的承包人。我不想让咱们俩和这里这小群人物交往得太深。”

“可我认为我们搬家的原因之一,是我们的友谊不会过多受到你那些专业熟人的恩惠。”

“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没有自己的朋友,只是些化学妻子。”

“福克茜,我们都是化学。各种化学成分。”他知道她不相信这样的说法,为什么他还要说呢?什么时候他才能让她明白些事理?

一个邮箱被扫雪机撞了,在月光下空荡荡地斜向一边。这个邮箱是为避暑的游人设置的,没有几个月不会有人来把它扶正。福克茜把大衣又裹了裹紧,这样把她自己的身体裹紧了,也把她子宫里正在养育的小小麻烦之物裹紧了,一个外来的小生命偷偷地吮吸她自己的生命。她觉得很丑陋,被使用了。她说:“那些女人戴着隆胸的乳罩,浪声浪气地格格傻笑,你真的很喜欢她们,不是吗?”他们在坎布里奇认识的女人,有的只是打算做朴素的贵格会教徒、平静地嫁给努力向上的大学生的女孩子,有的是自身就出类拔萃、触动不得的吉卜赛女郎一样的女人,她们激烈地认为古巴拥有主权,德国犯有罪过。福克茜仿佛听天由命地叹息一声:“嗨,人家说男人会在自己的老婆怀孕时结交上第一个情妇。”

他扭头看着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意识到他不可能背叛她,失望之情竟然让她深有感触。她自己迷惑起来;他们结婚以来,她从来没有这样更加依赖他,也没有更多的理由感激他。然而,一个不安的化学元素在她的身体里诞生,她很恼火他和这个小化学元素分开了。因为她总是觉得、现在更觉得她含含糊糊担当的属于生命的罪责,应该由他义不容辞地承担起来;可他却让她承担了双份的罪责。

他终于说:“你有什么高见吗?我们得到了邀请。我们便去了。我们可以开开心心地享受晚宴的。我对普通的老百姓没有什么成见,只要我用不着不得已教授他们什么东西就好。”

肯三十二岁了。他们认识时他是一个大学毕业生,教授“生物学10”课程,而她还是一个拉德克利夫学院的四年级学生,还需一门科学成绩。福克茜大学上到二年级,便和一个美术主修学生产生恋情,一个来自底特律的大胡子犹太人小伙子,名叫彼得。他后来成了雕塑家,用厚重的金属废料拼接成的雕塑,偶尔会在杂志上发表。那时候,他身上就有一种牛哄哄的东西,一种自我标榜的傲慢的膨胀的神气,假发一样的乱发,直板板向前披着,一个鼻子钩得厉害,鼻尖儿看上去触到了下嘴唇。他脸上的纹路紧缩成了某种蔑视的神情。他很能嚼舌。吃了我吧,小姑娘,我是一个邋遢的老人。我打喷嚏都是黑色的。我用预防剂牙刷捅咕我的大板牙。他对她担心害怕的任何东西都嘲讽。他教她口交。他的阴茎在她的嘴里特别硕大,她觉得她对他的爱如同起伏的波浪,轻轻地撕裂了她内心的面纱。他还没有把她接纳过来,她却已经感到苍白、过分、僵直、冰冷、无用。他的背上黑毛成片,肌肉疙瘩在肩部凸起,一块接一块,仿佛鼹鼠造成的灾祸。

她的父母采取一种比粗暴的禁止更有破坏作用的手段,逐渐让她的爱奇形怪状,节节败退。她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实现的:仿佛她的父母亲和彼得通过她进行了沟通,她却不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最后双方却都说出了“不行”,在她的两肋发生碰撞。那是女孩子家的心痛,只好抽烟消解。她在拉德克里夫学院的四年级那年,老天一场接一场地下雪;她记得自行车在小路上碾出的咯吱声,没有搭扣的高筒雨鞋踏雪声,潮湿的围巾围在脖子上,佛格艺术博物馆高高的安静的窗户上冰花凘凘消融,如同逆来顺受的念头。她记起来每天早上苍白的光线充斥了她的房间,随后她才体会到自己胸中的灼痛。

肯出现了,个子比她高,想要她,可以接受,便方方面面全都接受下来了;同样地,难解的数学问题也突然迎刃而解了。福克茜在肯身上挑不出毛病,这倒对她提出了挑战,把她固执的挑衅的倾向也触动了。她感觉到,肯英俊,智慧,这两者之间的矛盾也许会发展成她那个犹太人那复杂的脾性。肯看样子像一个富有的小伙子,工作起来却像穷人家的孩子。他来自法明顿,一个哈特福德从未败诉过的律师的独生子。福克茜不由得想到,就连他的出生都是冷静的,无痛苦的,没有眼泪,没有喊叫。什么事情都不会让他迷惑。世上有未曾了解的东西,但是没有秘密可言。福克茜经受了自己低劣的计算失误后——正因为她第一次爱情计算失误,才以这样一连串的痛苦告终——一头钻进了肯不怕风雨的端庄品行下寻求庇护。他相貌更俊朗,思想更清晰,堪称一台运转更加良好的机器。如果根据她的高个子摆出来的冷静姿势,肯便认为她同样出身不错而接受了她,却是犯下了错误。

她来自贝塞斯达,名叫伊莎贝拉·福克斯[47],自己开口闭口喜欢说压抑的热情。值得赞扬的是,她花样年华的心过去一直关注流浪动物、迷失的儿童、被抛弃的女人以及那家新成立的医院周围缠了绷带的伤员,尽管医院的一排排丑陋的高窗像开口的拉链。他们是从东边搬迁过来的。这所医院正在施工,一九四一年春天来到了华盛顿。她父亲是职业海军,少校军衔,懂得一些工程,对自己的门第感觉过分良好。他的一位祖先曾在弗吉尼亚州当兵;还有一位是新泽西州的牧师。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绅士,跟福克茜说,她十二岁上一心想做护士时来到了他身边,他鼓励说她聪颖过人,有朝一日能够上大学。在拉德克里夫学院,回首往事,她认定她那偏离温情的感觉是她父亲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不在家造成的;全球战争爆发剥夺了她对没有奴役的异性关系的顺从的过渡,剥夺了那种她驱使彼得对抗的各种补偿的屈从。现在,她自己结婚了,她的分析看来更温和,更不精确,她还是说不清她成长过程中的那种断裂和不完整的悲哀情绪,是不是与更早的战争无关,而是大萧条造成的,因为大萧条那种百废待兴的阴影氛围,比如那些无轨电车和鼻窦炎,在她探望她的母亲时依然在华盛顿办公大厦里挥之不去。也许,麻烦仅仅是因为她的母亲尽管精明而一度楚楚动人,其实算不上一个淑女,不过是一个马里兰州杂货商的女儿而已。

福克茜刚刚结婚,她的父母亲就离婚了。她父亲服役三十年后退役,离退休年龄还很早,在造船工业谋得一个赚钱的顾问职位,搬到圣地亚哥去了。她母亲仿佛迎接挑战似的表明她也能在赚钱致富的大波大浪中扬帆前进,毅然改嫁了:一个富有的乔治城的鳏夫,一个叫罗斯的先生,拥有连锁洗衣店的老板,家家洗衣店都开在黑人居住区的边缘。福克茜的母亲现在悉心捯饬自己,就是去采购也会把束腰戴上,还养了一只卷毛狗,抽着高档过滤嘴香烟,她的亲朋好友都叫她“康妮”,而且总是称她丈夫“罗斯”。

福克茜父母亲这对夫妇已经消失了。罗斯戴尔街窄窄的百叶窗的房子。没有使用的前廊。把热力随时挡开的棕黄色遮棚。像弱智喋喋不休骂人那样来回慢慢摇晃脑袋的厨房电扇。传出洛威尔·托马斯[48]声音的菲尔科牌收音机。通过令人惊悚的信件口进来的V邮递[49]。每周来一次的名叫格蕾丝琳的黑女人,她那围裙兜有一股橘子皮和“宝贝面包卷”味儿。维罗妮卡家紧张兮兮的阉了的短毛狗,后面跟着“么儿”——一条流淌哈拉水的黑舌头中国家犬。伊丽莎白经常搜寻瓶盖和“线索”的没有花开的干灌木丛,漫长的新闻纸色的冰淇淋夜晚,那块厨房餐桌上红格子台布,两头都磨掉了颜色,因为她母亲会在夜间听完新闻、把女儿送上床后坐在餐桌头,吸一根切斯特菲尔德牌香烟,把凝视的眼睛下面的皮,一下又一下机械地按摩一会儿。这些映像已经无处寻找,只在福克茜的心间存在。她到教堂是想挽回一些东西。圣公会教堂主义——教堂的隆隆的男中音赞美诗飘向大海,长凳座位上闪烁着军人肩章的光亮——已经属于爹爹朋友们的豪爽的俱乐部,为首的是打赢这场战争的爱穿斗篷的罗斯福先生。

她毕业于一九五六年六月,结婚于一九五六年六月。

每一桩婚姻都是一种双刃剑式的赌注。福克茜走进自己的婚姻,不管他们夫妇的命运如何,期望某些伤害永远不会在她丈夫那里发生。他和那些伤害沾不上边儿,正如多数美国男人永远不必担心被挖掉眼睛、被掏掉内脏一样。她是正确的。他表现得足够温存,却又没有过分得让人难以承受。她没有很多正当的抱怨,只有一个不够正当的抱怨,那就是等待肯完成博士学业再怀孕,拖的时间过长了。由于他的博士论文做得很苦,研究课程预计四年完成,延长到了五年;美国公共卫生部批准他再花两年时间进行博士后的深造;于是肯又虚度了另一个两年在同样具有磁力的哈佛神化人物周围做一名大学讲师,福克茜如今一听那些神话人物的名字就恨从中生。而她呢,倒也一直有事可做,比如在舒服的多尘的哈佛地下室做些佛兰芒版画和中生代蕨类植物化石的助理研究,比如在大学办公大楼当接待员,主要参与弱智儿童的辅导项目,由此她考虑在社会工作方面有所作为,随意选修了一些研究生课程,力争拿个硕士学位,在波士顿做了两个学期写生,休息假期,甚至打情骂俏:然而,什么事情都有始无终,没有成果。七年够长的,按月计算,付出的是每月的流血税[50],按周计算,周末的快活又从来摆脱不了避孕丸的小小机关,因此比打一次战争还要长啊。她早想给肯怀一个孩子,把他的出类拔萃在她的温柔乡里孵化出来。这似乎是她能奉献给他的最好的礼物,因为她随着年龄增大,知道她自己的一些东西她阻止了。一个孩子,一个他们夫妇的化学成分的结合体,会是她的羡慕和信任的一种诚实的承诺,会一劳永逸地脱离那个诸多感情可能被怀疑的阶段。现在,这一礼物终被获准了。肯是河对面那所大学的助理教授,生物化学系在那里更具加速推进的前景。他们幸福的理由如同他们新购买的房子的景色一样一望无际。

这所房子是肯挑选的。她原想他们应该住得离波士顿更近一些,也许在莱克星顿,生活在像他们自己一样的居民当中。塔博科斯算是外围,一个小时的开车路程,但是必须来往颠簸的肯就是抓住这座房子不放,仿佛他这辈子就是在等待一幕景色,像这些盐沼地、那些瘦骨伶仃的远远的沙丘、那道海岸线一样的空旷和纯粹。也许,福克茜推测,这是一个比例问题吧:肯进行显微镜下的工作,需要这样一个辽阔的视野舒缓一下。有利的一面是,他和那个房地产经纪人加拉格尔彼此有好感。尽管福克茜提出了很有理由的反对意见,但是看见他经过长期安分守己的学生生活后,终于想一些新的东西了,一些真正的物质了,心下感到很受用。具有内在的那种温和的奇怪心态的他,还需要坚持买下一所罕见的不实惠的房子,看来是有希望了(仿佛一直是个绝望的问题)。

这个夜晚,这所房子很冷,到处都寒气袭人。他们的猫儿“棉花”从黑黢黢的起居室向他们啪嗒啪嗒走了过来,因为睡得身子发木,开始伸展身子。这是一只蹄子沉重的酱色公猫,多年来一直是他们的宠物,获得了狗儿一样的伴侣兼婴儿一样的傲气的双重身份。它在他们面前客客气气地点头哈腰,尾巴高高地卷起来,前爪深深地抓进罗宾逊夫妇丢弃在前厅里的那条镶边的地毯里。棉花的爪子抓挠出刷拉刷拉作响的声音,呼噜噜叫着邀宠,期待福克茜把它抱起来。福克茜把它抱起来,棉花喉咙里像摩托一样嘟嘟鸣响,拱在福克茜的下巴里,如同一个孩子希望福克茜自己能魔术般地钻进它的皮毛里。

肯把起居室的灯打开。光光的墙壁一下子毕露无遗,暴露的饰钉,断断续续的清漆,翘起的抹灰墙板,镶框的陈旧的避暑纪念品——扇形贝壳收藏精品和排列成行的海边植物——这些都是罗宾逊夫妇留下的。他们始终没有和罗宾逊夫妇碰面,但是福克茜看出来他们是一个邋遢的大家庭,互相之间都喜欢胡闹,乱起绰号,各有嗜好,做母亲的能画水彩画(她的作品挂满了整个二楼),大一些的男孩在盐沼地玩帆船,女孩疯狂地收集唱片并受到取笑,小男孩和父亲在海边仔细搜索各种各样的生命标本。屋子里有味道,仿佛夏季尘封在里面,还没有释放出去。面向侧面花园的玫瑰花和牡丹花的落地窗用木板钉上了。上了百叶窗的那些窗户面向门廊和盐沼地。棱角分明的坎布里奇带来的家具,具有储物和展物双重作用,看上去凌乱而零落;这个起居室很宽敞,四四方方的。它具备多种可能性。需要粉刷、隔墙板、安装灯光、温馨布置以及样式设计。她说:“我们必须着手做一些事情了。”

肯用手摸了摸地板上的节气门。“火炉又灭了。”

“明天早上再说吧。楼上不会暖和多少。”

“我不喜欢东西和我捣乱。我要学会封这个混账火炉。”

“我倒是担心我睡觉时会被煤气熏死。”

“在这样筛子一样的房子里是不可能的。”

“肯,快给哈尼马打个电话吧。”

“你给他打吧。”

“你是这房子的主人。”

“我没把握他是一个合适的人。”

“你喜欢加拉格尔。”

“他们不尽相同,却是合伙人。”

“那就找别人好了。”

“如果你想让他来做,你给他打电话吧。”

“我真会打的。”

“那就打吧。也好。”他走向一扇门,这里通向一间地下室的狭窄的出入口。节气门开始咔啦作响,放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儿。福克茜抱着棉花走进厨房,插上了电暖器,倒了两碗牛奶。一碗放在地上喂猫儿;另一碗她往里面放了一些咸饼干自己喝。棉花闻了闻,看不上这点吃的,发问似的喵喵叫了几声。福克茜没有搭理棉花,自顾用勺一口接一口地喝起来。牛奶泡饼干是小时候播送新闻和上床睡觉之间的待遇;她享用这种吃法时,如同发烧突然好起来,浑身觉得舒坦。电暖器在发热,猫儿在她的腿上换着姿势磨蹭恳求,她只顾在暄腾的白面包上厚厚地抹黄油,掰开,掂了掂分量,一块接一块吃了三块,一副饕餮样儿,懒得烤一烤,像醉汉一样。她的指头上沾上了发亮的黄油。

把两手洗了,她倚靠在板石洗涤槽上,从窗户往外看。海潮很高;月亮照射出了银子般的光辉,在长条沟壑上闪动。与月光呼应的,是一个长满灌木丛的没有住房的小岛的侧影。远处,沿了塔博科斯湾的长臂,另一个镇的灯火在地平线上一片灿烂,只是她还不知道那个小镇叫什么名字。一道旋转的探照灯光节奏均匀地掠过海面。那灯光却是时有时无地照在她的脸上。她开始数数:五道,两道,五道,两道。两股光芒。分分秒秒在流失,一去不复返;五道,两道。她一下子转过身来,卷起玻璃面包纸;无绪的惆怅从夜幕里挖出来,向她袭来。已经是午夜时分。今天是复活节。她必须早早起来上教堂。

肯从炉子边返回来,看见她因为饿而留下的种种迹象笑起来——挖去一块的黄油,乱抓过的面包屑,空空的碗。

她说:“没错,我馋的就是这种便宜面包,不是什么培珀莉庄园[51]的高档货。那种老派的橡胶似的东西,什么化学成分都有。”

“钙丙酸盐,”肯说。“我们的孩子将来就是个粘成一块的怪物了。”

“你真的说话当真,我应该给那个荷兰人打电话吗?”

“为什么不打?看看他怎样讲。他一定了解这座房子,如果他的妻子打算要过的话。”

但是,她从他不温不火的声音中听出来疑虑,便换了话题。“你知道今天晚上那些人为什么让我烦吗?”

“他们是共和党人。”

“别卖傻,我才不关心那些呢。让我感到厌烦的是,他们想让我们热爱他们。可他们不可爱,他们偏偏想装得可爱。”

他笑起来。他为什么笑得这样难听呢?“也许这才是你想要的呢,”他跟她说。

他们上楼就寝,走在一架他们压根儿没有看见的孩子们搞得疤痕累累、划痕多多的楼梯上。福克茜心想,随着她的胃口恢复,她的睡眠会好起来,肉体上会得到休息。肯在她的肩上亲吻了一下,表示他们这个月不能做爱的遗憾,翻过身子,很快安静下来。他的呼吸很难听见,再也没有翻身。他的身体一动不动,营造了一种她难以穿透的紧张氛围,如同一根银针漂浮在水面上。楼下,棉花沉重的爪子心怀不满地来回走动,把整座房子都震动了。月亮太亮了,脸盘儿都看不见,被夜色分割成方块,一个小时的失眠,像一颗珍珠在她的脑门儿中央燃烧。

星期一早上:去了又来,来了又去。撒了白粉似的蓝天,像赞美诗的颜色。积云在翻腾,在张帆,太阳忽隐忽现像密电码似的。索恩家的日光浴室——他们家车库的油毡平屋顶,柔软的高高的落叶松挡住了风,从卧室的滑动玻璃门进来——把温暖存住了。每年,乔治妮都会抢在别人前面把皮肤晒黑。今天,她看上去已经有了晒斑,晒得很苦,那健康样子令人难以企及。

她在角落铺开她的方格呢毯子,她已经在这里的栏杆上钉上了铝箔烘烤反光纸。皮特脱掉他的杏黄色绒面革防风夹克,沉沉地坐下来。这时的太阳对有名望的人来说温暖如微风,却把他那宽脸的皮肤晒得黑了,连他的视网膜都晒红了。“好福气啊,”他说。

她在毯子上重新坐了坐位子,她的胳膊碰上了他的胳膊:这种触碰的感觉如同精细的砂纸轻轻摩擦了一下,还有点暖和。她只穿了内衣内裤。他用胳膊肘支起身子,亲吻了她的肚皮,平滑,柔软,热乎乎的,因此想起了他母亲的熨衣板,母亲总是会让他把耳朵贴上去感受那种舒服的温暖;他把耳朵贴在乔治妮的肚皮上,听见了消化系统传出来的那种神秘的蠕动。她还在一心一意晒太阳,一边用手指触摸他的头发,随后摸摸索索地丈量他的肩膀。她说:“你穿的衣服太多了。”

他终于把话说出来,使了些勇气,却也在祈求。“宝贝儿,我没有时间了。我应该在印第安山上干活儿。我们正在清理那些树木。”他直耳静听他的电锯传来的剧烈的、刺耳的声音;印第安山在一英里之外。

“求求了,再呆一会儿。别来了逗弄一下我就走。”

“我们不能做爱。我没有逗弄你。我来向你问好,告诉你我整个周末都在想你。我们没有在同一个晚会上会面。加拉格尔夫妇邀请我们和安夫妇一起去。真是乏味透了。”

“我们星期六晚上在格林夫妇家的宴会上谈论到你。一听人说起你我就觉得满脑子相思。”她坐起来,开始解开他的衬衫。她的下嘴唇在舌头下弯起来。安杰拉扣风雪外衣的扣子时也是这个样子。天下的女人在干小小不言的活儿时,都会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儿,这让他窃喜,让他心头涌动,一下子明白过来这全天下向前滑行,竟然是因了女性对体力活儿的不苟言笑——解扣子、熨衣服、太阳浴、烹饪、做爱。这世界由于这样的活儿紧紧地缝纫在一起了。他听任她抚摸,亲吻他那只有在太阳光下才看得见的稀少的连鬓胡子,就在她的耳朵前面。在这地方还看得见一个雀斑。种子。在荆棘丛中。倒下了。她解开了他的衬衫排扣,使劲从肩头往下脱他的衬衫,这样一使劲让他贴住了稍稍隆起的胸罩和上面温和的裸露的如愿骨。她脖颈的角度似乎很柔和。他脱掉了衬衫,脱掉了背心;如同水蜘蛛一样轻飘,从铝箔反射过来的尘埃,在白白的皮肤和他胸上的黄绒毛上滑行。

皮特把乔治妮拉进了他肩膀投下的紫色阴影里。她内衣下面的肉体有一种男孩般的骨感,不像安杰拉是那种令人难以捉摸的肥硕感。触摸安杰拉,安杰拉消失了。触摸乔治妮,乔治妮在手边。这种简单的现象有时候会让皮特觉得他们的爱欲有一种乱伦的罪过感,因为他们的爱欲毕竟是一种过于直接的联系。他怀疑,她的忍耐增强了他身上已经存在的软弱和纤长。所有的爱都是背叛,在背叛中它胜过生命。没有爱的人刀枪不入。一个嫉妒的上帝。她张大了她的嘴,把他的舌头吸进了无形的湿漉漉的空间;震动着融化进了一个遗忘的围场;他觉得迷失了,拉回来舌头,清醒过来。她的嘴唇看上去模糊了,撕裂了。她眼睛里的绿色由于阴影变深了。他问她:“都说了些什么?”

注视着他身后的地方,她边想边说:“惠特曼夫妇在犹豫——随便说一句,她怀上了孩子——惠特曼夫妇在犹豫你是否应该做他们房子的承包人。弗兰克说你很可怕,罗杰说你了不得。”

“阿普尔比说我的坏话吗?这个狗娘养的,我怎么他啦?我从来没有跟珍妮特睡过觉。”

“也许是小史密斯吧,我忘记了。也就是随便说了一句,开开玩笑,真的。”

她的脸色立时静止了,下巴一动不动,嘴角拉下来,露出了非常讲究的悲情。粗大的树枝的阴影在他们身上晃来晃去。他猜测是她丈夫背后说他的坏话,于是把话题换了一下:“那个金黄头发、桃花红脸蛋、冷冰冰的高个子女人怀孕了吗?”

“她在厨房告诉了比阿。我得说,她似乎很无礼呢。弗雷迪整晚上都对她像摇尾乞怜的小狗儿,她却不为所动,冷冰冰的。她是南方来的。南方的女人都害怕被搞了吗?”

“上个星期天我看见她从教堂开车走了。那个女人身上有一些正在改造的东西。”

“那是怀孕引起的。”她的下巴变得坚定,出现了纹缕。她补充说:“我认为他们作为一对夫妇不会跟上潮流走。我就坐在餐桌对面,正好对着她,我得说,她那双棕色的大眼睛从来没有停下活动。她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了。那是在侮辱人。弗雷迪就是平常那个样子,我看出来她在琢磨我究竟是怎样的人。”

“我们谁都不知道你是怎样一个人。”

皮特感觉出来,乔治妮因为他对惠特曼夫妇产生兴趣,装着受到了伤害,实际上也真的受了伤害,因此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又在那条毯子上四仰八叉躺下来。太阳自有露脸的时候:婊子。反光的铝箔在她的脸上折射出抛物线形状的点儿、星云和喷射流:好似太阳的精液。皮特来了醋劲,三下两下脱掉鞋子、袜子和裤子,只穿了内裤,佩斯利牌[52]内裤。他是一个暗地里的花花公子。他在她身边躺下来,等她把脸扭向他时,他伸过手去,把她的乳罩摘了下来,解释道:“这下成了双胞胎了,”意思是说,他们两个应该穿戴得一样,都只穿了内裤。

她的奶子要比安杰拉的小一些,乳头儿瘪瘪的,没有乳罩保护,似乎在呼唤保护。他把自己的胸膛靠上去掩蔽起来,他们两个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如泣如诉的树下,如同被赶出家门的汉塞尔和格蕾特尔[53]。落叶松落下的松针在油毡上堆积成了条状和堆状,沿着木头栏杆和活动玻璃门的底槽上形成了赭色的堆积物。皮特抚摸着她背上那条没有间断的曲线,他的大拇指从她脖子后颈的几块关节一样的骨头顺着脊梁骨一路下行,摸着了陌生的突出的尾骨上。乔治妮的尾骨具有一个很好的开端。她可比安杰拉更有骨感。她的身子依偎在他身上似乎极其自然,如同姐妹,他竟然没有挺拔起来,而即便安杰拉的脚丫搭在他的脚背上,他也会一下子勃起,因此平躺在苍天大穹下,树木高耸,鸟儿在歌唱,他不知道他真正爱恋上了哪种东西。

他们没有勾搭成奸之前,他心里根本没有乔治妮。她没有引起他的注意,是因为他看不起她的丈夫。他看不起弗雷迪·索恩,安杰拉也看不起弗雷迪·索恩,几乎都是随即而来的,尽管他们刚来塔博科斯的那几年索恩夫妇曾经想跟他们套套近乎。应该作出回应的哈尼马夫妇则表现得极其不近人情,几次拒绝邀请,连个理由也没有,甚至不予回答。当时,他们没有觉得需要朋友。皮特还没有意识到他和安杰拉在一起不幸福,只是模模糊糊梦想和别的女人做爱,比如和珍妮特或者一头吉卜赛女郎发型的特丽·加拉格尔,胡思乱想一些引诱上床的心旌摇荡的场面。但是,两年前,安夫妇修建了一个网球场,他们看见乔治妮比过去多了;去年夏季以前,皮特的那些梦想成真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便疏远了安杰拉,成了一个公开的问题,正是乔治妮在一次晚宴上经过他身边时碰了碰他,表面上不约而同地共同坐一辆车来回网球场,她在一厢情愿了,显然期待有一个回答。她说,她等他已经好几年了。

“还有别的什么吗?”他问道。

“什么别的什么?”她的脸在太阳照射的面具下,她的各种感官都在感受他的那只手。

“你还有别的什么没有说?惠特尼的感冒怎么样了?”

“可怜的小惠特[54]。他昨天发高烧了,可是我为了你来狠心把他打发到学校去了。”

“你不应该这样干。”

“他会好起来的。谁都难免在春天感冒。”

“你就不感冒。”

她使用了一争高下的口气。“皮特,你这是什么意思,一分钟前我说弗兰克对你吹毛求疵,你说你从来没有和珍妮特睡过觉?”

“我是从来没有睡过嘛。多年前我倒是一直想来着。”

“可是,你认为——先把你的手停下来一会儿,你把人家弄痒痒了——这就是弗雷迪不喜欢你的原因吗?你知道,我撒谎了。是弗雷迪告诉惠特曼夫妇,你是一个不怎么样的承包人。”

“那是了。那个半吊子。”

“你不应该记恨他。”

“记恨让我保持年轻。”

“可是你认为他真的知道我们的事儿吗?弗雷迪。”

她的好奇心让他受辱;他想要她彻底别多搭理弗雷迪。他说:“事实上他并不知道。不过也许捕风捉影?比阿·格林前些天晚上话中有话地说,大家都知道了。”

“你承认了吗?”

“当然不能承认。怎么回事?他知道了吗?”

她的脸上没有表露什么。一片薄薄的阳光正好掠过她的眼皮,索索抖动;一阵小风把铝箔纸吹得窸窣作响,像是造成了吓人的缩小的雷声。她字斟句酌地说:“他跟我说我一定有人了,因为我不像过去那样想跟他做爱了。他觉得受到了威胁。如果他非要开列出一张谁可能是那个人的名单,我猜测你是首当其冲的。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还没有作出最后的结论。也许他知道了,但是他想留一手以后派用场吧。”

这让他很心虚,连自己的身体都改变了格调。她感觉到了这点,把眼睛睁开了;眼睛那种可乐瓶子绿一下子黯淡了许多。她的眼仁儿在太阳下如同铅笔芯儿那样小。

他问她:“是分手的时候了吗?”

乔治妮本是一个费城银行家的女儿,受到挑衅之际,便会使用一种开玩笑的移民口气,既像女店员,又像勾引男人的荡妇。“别像受惊的兔子,伙伴儿,”她说,猛然向上靠了靠,把自己的骨盆对准他的骨盆,这下他隔着他的棉裤头感觉到了她的绸裤头。她把他紧紧地抱住,仿佛抓到了一个俘虏。她光滑的两条胳膊很结实;在网球场上,她能够打赢他一局。他和她扭在一起较劲,在争斗中她的奶子挣脱出来,圆鼓鼓地在他的上方晃动,随后他用膝盖顶在她的大腿上,两只手按住她的手腕,把她压在了身下,她的奶子也给压扁了。柏油纸。她那闪亮的皮肤像目光一样在注视。他赢得颇受伤害,他低下了头,用渴求的嘴唇含住了一个奶穗儿,有点咸味儿,有点酸味儿。突然间她觉得全是圆圈,可以分出来的圆圈,产生更多的圆圈。把他牢牢裹住的圆圆的湿湿的切线的彩虹沿儿上,鸟儿们在歌唱。她的手,羽毛般轻软,牢牢握成了另一个切线,与他的要害正好处在同一位置。如果她的触动可以相信,那么他的卵子便都是天鹅绒,他的阴茎就是纯银。

他很客气地问道:“我们穿了太多的衣服吧?”

这种客气是真实的。虽然没有婚姻关系,没有任何约定,他们却已经在互相之间发展出来一种共同当回事儿的密码。他们的奸情准确地对半分开。既然胆敢提出来分手,用这种可能性把她推开,那么皮特就已经要求乔治妮跨过这条界线了。现在,该她提出问题了,该他跨过这条界线了。她问道:“印第安山上的那些树怎么样了?”

“没有我在场,它们也照样倒下,”他说。太阳把毛毯附近他的脸周围的一溜松针晒出了一股发霉的苹果酒味儿。柏油纸亮晶晶的。好质量啊:鲁波洛依德牌卷装屋顶毡,矿化处理过的,一九六〇年每卷标价四块二十五分。他给这房子铺的屋顶。他补充说:“我不敢保证你能不倒。”

“哦,我不会倒下的,”乔治妮说,一下子翻身坐起来,而且,继而跪起来,夸张地把胳膊伸向了天空的角落。她这个有良心的爱交往的女人、响当当的母亲,具有一种可爱的意想不到的天赋。她的性行为没有罪过感。她和弗雷迪结成婚姻的早些年形成的性行为,像吃饭一样直接,像跑步一样放松。她的种种内在是不谙世故的。她过去从来没有过越轨行为,尽管皮特不理解她在他身上感觉到的道德,他怀疑她过去有过另一个情人。她没有罪过的爱欲。开始时,决定和她通奸,皮特已经让自己做好准备,承担可怕的后悔的情感冲击,如同一个置身半空中的跳水者预计到水下的拍打和轰响。恰恰相反,第一次——那是九月份:厨房里摆放了苹果,孩子们上学去了,只有朱迪在家还睡着了——乔治妮用一根手指轻轻地领他上了楼来到她的床上。他们麻利地脱掉衣服,她脱他的,他脱她的。他在为避孕丸着急时,她忍不住笑起来。难道安杰拉没有使用伊诺韦德[55]吗?她说:欢迎到事后服药的天堂来,一句心情轻松的亵渎言辞立即让他如释重负。和安杰拉做爱的行动变得过分沉重,总是忘不了他的笨拙和她对尚可容忍的笨拙不予容忍,他需要表现得老练一些,可她偏偏对老练的祈求的暗示感到恼火,对他穿了睡衣的求欢看不上,对他裸体求欢也看不上,他的无助明摆着,可她的冷漠却包裹着。乔治妮只用了二十分钟就把那种互相误解的层层阻碍剥得精光,向他展露了一些最原始的东西。现在,她跪在太阳下,皮特起身迎合她,极尽曲意之能事儿,仿佛把手表的水汪汪的最后几个齿轮组装得严丝合缝,亲吻她左肩胛骨光溜溜的骨节,随后又亲吻右肩胛骨。她身上哪里都是成双成对的,只有嘴是单个儿的。所有的东西都是双份的。没有双重性,便没有平均信息量。宇宙上帝的镜子。

她说:“你照在我的太阳里面了。”

“晒黑皮肤太早了点吧。”他很客气地问道:“你喜欢到屋子里面去吗?”

滑动玻璃门把晒太阳的装置关在了外面,穿过一间儿童游戏室,走进了他们的大卧室里,这间屋子装饰了中国灯笼、非洲面具和好几个国家的雕刻过的动物犄角。他们的房子,一座斜折线屋顶的维多利亚时代晚期风格的建筑,俗艳的檐头和壁架,卷曲的避雷针,波浪形瓦坡,白铁皮流水管,玫瑰色瓦片屋顶一层接一层,一层比一层低,装修成了一种有趣的杂乱的风格——几件茁实的黑色西班牙衣柜,奇彭代尔式[56]的小片对比鲜明的果木拼接的高脚柜,难以描述的钢管木板希奇科克式无横档椅子,现代风格,却像殖民地时期的古董,几把新艺术风格的摇椅,日本版画,硕大的灯芯绒枕头,菲律宾编织粗糙的玫瑰花纹的地毯。像一个妓院一样总是人来人往,这房子确实是个聚会的好场所。皮特多次大上午前来偷鸡摸狗,知道这些房间另有好处,因为作为孩子们居住的房间,他们急急忙忙跑下车道去乘校车时,往往会把早餐吃剩的面包渣弄得到处都是,打开滑稽连环画专栏的《波士顿环球报》还扔在地上。渐渐地,那些装饰——新奇的灯笼和圆眼大睁的面具——学会了迎接他,一个时不时光临这所房子的男人。大模大样地,他躺在索恩夫妇的大号双人床上,他的光脚丫够不着脚端栏板,静等乔治妮在准备前的淋浴。出于好奇,他总是右手指匆匆翻阅索恩夫妇床边的架子上的书——亨利·米勒[57]破旧的巴黎版小说、西格蒙德·弗洛伊德[58]的“现代图书馆”丛书、格罗夫出版社新版的《花心夫人》和《风情女子的回忆》,门宁格父子[59]撰写的灵感心理学,一本浅灰色催眠术手册,教科书式的《性心理学》,一本从京都走私过来的暖色的硬页相册,彼得·波佩出版社出版的萨福[60]诗集,两卷本未删节的盒装本《天方夜谭》,西奥多·里克和威廉·赖希[61]的作品,以及各种眼花缭乱的平装书。然后,乔治妮便会带着浴室的热气走进来,一条紫色毛巾裹在头上。

她回答得让他大感吃惊:“我们到屋外换换样子吧。”

皮特感觉他正在受到惩罚。“我们不会让上帝难堪吗?”

“你没有听说过,上帝是个女人吗?没有什么事情会让上帝难堪的。”她拽住他的裤头的松紧带把他拉近,把裤头顺势拉下来。她两眼看得喜上眉梢。一块云彩飘过,把太阳遮住了。皮特觉得有人会看见,心里害怕,抬头看去,着实吓了一跳,仿佛因为飘动的淡青色的云彩不停地向前翻滚造成某种说不清楚的东西,像船舰驶向唯一的目的地。这块小小的遮挡的云彩,飘浮的云头和云尾烧得金闪闪的。一朵大炮射出的彩虹,缓缓而过。从他头上安全地过去了。太阳复出了,道道金光照射在开裂的四月的大地上,照射在湿透的秋天的叶子上,照射在白桦树的新芽子和落叶松枝的暗黄色上,照射在干干的落地的松针上,照射在柏油纸上,也照射在他们的衣服上。在她的裤头的折边的窟窿之间,有一块淡淡的蜂蜜一样的污渍。在她的奶子之间,汗点儿亮亮的,咸咸的。他把她搂抱在怀里,手指和舌头不停地触摸和舔食她那随时会滑掉的阴核,细长的裂缝里一粒小核儿。太阳和唾沫在她的阴毛上映照出来一种云雾状的泡沫:皮特想象出一只小猫从碟子里舔食牛奶的样子。他加快了动作,寻求她的宽恕,为了他对她的爱,冲刺在即,已经接受了一个阴影,已经变得懊悔,已经追悔莫及。他扒开了她笔直的大腿,按她允许的单刀直入方式把她占有。一点点抵抗力度,随后易如反掌地深入进去,一步步地滑动。他增大力度的进入缓缓地惊动了她的眼睛。害怕看见她就范的脸平静下来,他闭上了自己的眼睛。树枝在他们上面哝哝细语。遥远的锯声在鸣响。微风轻拂着他那使劲的屁股蛋蛋;他很讨厌他身后的那些聆听的鸟儿,索恩雇来的唱诗班,正在监视他们偷情。

“哦,钻心啊。哦,钻心穿肺啊,”乔治妮哼哼道。皮特索性睁开眼睛,看见她痴迷的眼睛布满了红红的血丝儿,她的一边嘴角溢出了小小的唾液泡泡儿。他遭受了一种晕晕乎乎的消耗的压力。尽管心在怦怦跳动,却升起了悲哀之情。他啃咬她的肩膀,在太阳下如同一个光溜溜的橘子,顺着一个裹住的碗状物飞驰,她就是那红红的暖暖的墙壁,在墙壁的端头她也在等待。她的脸甩向一边;湿透的羽毛扯动他的阴茎尖儿;啊。多么好的一个妞儿,躺在这里让他享用,不管他多么笨拙,总是能自得其乐。在她奇怪的空间里,他跳跃,再跳跃。她说:“哦,天哪。”

她躺在他的阴影里发出一股薰衣草味儿,她的嘴角起了小斑点。皮特客气地问她说:“摇荡了吗?”

“亲爱的,别问。”

“我有点别扭。我不习惯在室外搞现行。”

乔治妮在他身下耸了耸身子。她的喉咙和肩膀都很光滑。一粒黑色的建筑灰尘,一颗柏油粒,从头发上落下,粘在了她的脸颊上。“你就是你。我爱你。我发自内心地爱你。”

皮特想哭出来,把大滴的泪水垂落在她那紧缩的奶子上。“我刚才感觉够大吗?”

她大笑,露出了完美的牙齿,不愧是一个牙科医生的妻子。“不,”她说。“你感觉像滑溜溜的小虾米。”看见他真的焦虑样子,立即会相信她的话,她便认真地解释说:“你弄疼了我,你知道。事毕我觉得疼痛。”

“我弄疼了吗?你疼了吗?真是美妙极了。你说出这样的话真是美妙极了。不过你应该诉诉苦的。”

“有苦就有乐。现在你从我身上下去吧。快到印第安山去吧。”

一下子滚在她身边,他觉得像一个孩子一样虚弱,享尽了好处。触动的需求煽动了他的手指和嘴巴。他在她身边问道:“弗雷迪说了我些什么不中听的话?”

“他说你要价高,干活儿慢。”

“嗯。我看这倒是真话。”

他开始穿戴起来。鸟儿的鸣叫已经变成了钟表的滴答声。如同黄油抹在了明亮的窗台上,她的裸体开始冒出了酸臭味儿。她像平常必须躺在那里的样子,尽情地接受太阳的恩惠。浴衣的种种界线在她身上一点也看不出来,不像安杰拉穿了睡衣风情万种。她那小猫一样的下巴透出一股精神气儿。方格呢毯子已经用得皱巴巴的,从她头下抽了出来,一些落叶松针粘在她的头发上,黑发中夹杂了一些灰发。因为年轻的岁月在转变她的头发,她便把头发剪成短短的卷羽发型。

“乖乖,”他说,在他穿戴之际没话找话,“我不在乎弗雷迪说什么。我不想干惠特曼夫妇的工作。接手那种古老的房子,你根本不知道会遇到什么麻烦。加拉格尔认为我们为朋友们、我们朋友的朋友,浪费了过多的时间修复老房子。他想在秋季到来之前在印第安山上修建三座新的农场房子。战争婴儿们在长大。那里才是来钱的地方。”

“钱,”她说。“你说话听起来开始像他们大家一样了。”

“嗯,”他跟她说。“我不能总是做童男啊。腐败已经向我这样的人逼近了。”

他穿戴起来了。冷飕飕的空气把他的肩膀裹挟得紧紧的,他把他的杏黄色风衣穿上了。他们之间很少省去迎来送往的礼节,她照样把他送出了自己的家门。他赞赏却又有点难堪的是,她竟然能够赤身裸体地自如行走,穿过一道门又一道门,还走过了儿童游戏室和她丈夫的书架,走下一级级楼梯,从一个清洁用品的架子下穿过,走进她那光洁的厨房,一直来到侧门边。房子的这侧,堆了劈柴,一棵大榆树投下了温和的花花点点的阴凉,颇有几分乡村的味道,和房子主体那种粗野的风格有点异样。这里没有砖或石头铺的路,只是一条踩踏的草径,现在泥歪歪的,一直通向车库的那个角落,皮特把他的敞篷小货车停放在隐蔽的通道上;他的车是一辆灰尘扑扑的橄榄绿雪弗兰牌车,后挡板上一个孩子在上面写了“洗洗我”三个字。乔治妮光着脚,没有走出家门口,只是静静地依傍在门旁,在敞开的门道里微笑,给皮特脑海里留下了一个复杂的印象:一只家庭动物,一个被操过的女人,一个嘲笑的男孩,一个依依惜别的人儿。

接下来的星期天,刚刚过了中午,福克茜从教堂回到家里不一会儿,长叹一声把面纱帽子摘下来扔在折叠桌子上,桌子上的电话猛然间响起来。她知道电话里的声音:皮特·哈尼马。她一个星期以来一直在想给他打电话,因此有思想准备,尽管他们两个从来没有真正搭上话,听得出他的声音,比起其他当地人,他说话更犹豫,更尊重对方,只是西部人的发音有些扁平单调。他要求和肯讲话。她走进厨房,有意躲开,实际上她想听听说些什么。

整整一个星期,她对肯按兵不动,拖着不给这个承包商打电话,一直无可奈何,现在她的两手索索发抖,仿佛犯了什么过失。她给自己倒了一杯味美思。真的,教堂变成了一种牺牲了,因为天气越来越好转了。木兰花随着天气变暖花蕾膨胀,斜斜地伸向天空,被纪念性彩绘玻璃的斜开的通风窗映照出来,鸟儿在教堂和河流之间的那片维多利亚时代晚期的小墓地里啁啾,讲道拖沓,那些长凳子不停地吱嘎作响。肯接完电话过来说:“他请我两点钟在他家打篮球。”

篮球是肯过去唯一关心的一项运动;他曾经为埃克塞特队和哈佛校队打过篮球,他早跟她坦露了这点,可这项运动已经不那么时尚了。福克茜说:“真是有意思。”

“他家仓库墙上倒是真有一个篮球圈儿,还有一小片柏油场地。他说春天来了,滑雪和打网球都不行,一些人想打打篮球。他们需要我凑成六个人,三个人为一方。”

“你说你要去吗?”

“我原来想,你想到沙滩上去散散步。”

“我们散步什么时候都行。我自己也能去散步。”

“别充当殉难者了。那是什么,味美思吗?”

“是啊。我在格林夫妇家喜欢上这种酒了。”

“别忘了,我们今天晚上还要招待内德和格蕾琴呢。”

“他们要到八点以后才来这里,你知道坎布里奇的人是多么爱耍架子。给他回电话,告诉他你要去打篮球,这对你有好处。”

肯坦露说:“嗯,我留了活话,说我可能去。”

福克茜笑起来,很高兴自己被欺骗了。“嗨,既然你告诉他会去,你为什么这么躲躲闪闪的?”

“我不应该整个下午都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

言外之意是:你怀孕了。他那种压抑的忧虑把他心里所想的暴露出来了。他们没有生养孩子拖得太久了;他因为害怕这种变化,压力倍增。福克茜表现得很轻快,露出一副快活的神色。“难道我不可以去观战吗?我原以为这是一座妻子们的小镇呢。”

福克茜是唯一到场观看篮球的妻子,安杰拉·哈尼马专门出门来陪她。天气很好,适合到户外呆着。另一个女人的举止没有什么需要请求原谅的。她们一起把一条风雨侵蚀的发潮的窄靠背长凳椅,从仓房旁抬到了现场,放在了那条沙砾车道上,这样她们既可以观看男人们打篮球,晒晒太阳,又可以看住许多孩子在那个大方院子里跑来跑去捉迷藏,还能瞭望远处发芽的树木营造的花边屏障。

福克茜问道:“那些都是谁家的孩子?”

“两个是我们家的,两个姑娘。你能看见那个站在鸟池边吃大拇指的姑娘。她叫南希。”

“吃大拇指不好吗?”这也许是一个天真的问题,另一个母亲是不会问这种问题的,但是福克茜好奇,觉得她自己和安杰拉在一起不会感到难堪,因为安杰拉看上去是那么优雅,那么娴静喜人。

“吃大拇指怎么说都不雅观吧,”她说。“她不是婴儿了,还吃大拇指,去年冬天刚刚吃起来了。她害怕死亡。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到这种念头的。皮特坚持带她们去主日学校,也许那里的人谈论死亡了。”

“我猜测他们觉得他们应该谈论吧。”

“我想也是的。别的孩子,你看——那几个高兴得大声嚷嚷的孩子,是我们邻居的,几家邻居都在经营牛奶农场,其余几个孩子是跟他们骄傲的老爹们来的。”

“我还不认识所有的当爹的呢。我看见了哈罗德——为什么叫他小史密斯呢?”

“这种戏称没有谁能避免得了。这镇上曾经有别人也叫史密斯,不过他们早就搬走了。”

“那个挺魁伟的大高个子,是我们的房子经纪人。”

“马特·加拉格尔。我丈夫的合伙人。那个活蹦乱跳的红头发的人,是我家老公。”

福克茜心想:他好有趣啊。她说:“在阿普尔比夫妇家为我们举行的晚宴上,他露过面。”

“我们都去了。留胡子的那个,龇牙咧嘴的样子,是本·索尔兹。索——尔——兹。我想这名字是从什么东西上缩写出来的吧。”

“他看去凶巴巴的样子,”福克茜说。

“我看不出他凶巴巴的样子啊。我想那种凶相是胡子拉碴造成的,实际上他很正经的。那把胡子是为了把疤痕遮挡住;我们刚搬到这个镇子时,那把胡子乱蓬蓬的,现在修剪得有模有样了。这把胡子害了他,因为他是一个非常和蔼、惧内的男人。艾琳是俱乐部联合会和公平住房集团的活跃分子,只要对镇上有好处的事情,她都很热心。本在一百二十八号一带的一家工厂上班,那些工厂看样子都在做冰淇淋。”

“我想那个人是一个中国人吧。”

“朝鲜人。他叫约翰·安。他打篮球不行。他玩得好的唯一一样东西是象棋,打网球也很差。不过,弗雷迪·索恩告诉我,他的象棋下得很好。他是一个核物理学家,在麻省理工学院上班。是在麻省理工学院吗?我想他是在麻省理工学院下属的单位工作吧,实际上是一家巨大的地下车间,你需要口令才能进入。”

福克茜问道:“是从事回旋加速器的工作吗?”

安杰拉说:“我忘记了你家老公也是一个科学家了。我对这方面一窍不通。他和本都绝不能谈论他们的工作,因为全都是为政府干事儿的。大家排斥在外,都感到很别扭。我想在某种飞往月球上的东西上安装一个微型开关,是本的主意。他是从事微型化工作的。有一次,他让我们看一个收音机,像指甲盖那么大。”

“在上次晚宴上,我试图和——叫什么来着,安?——你们的名字都很有意思。”

“不过,除非你习惯的名字,所有的名字难道不是都很有趣吗?想想莎士比亚和丘吉尔。想想皮尔斯伯里这样的名字,更好玩。”

“不管如何,我尽量和他交谈,但是就是听不懂一个词儿。”

“我知道。他使用的辅音是你预想不到的。他可以说是朝鲜战争的战利品;我不相信他是开小差过来的,他似乎没有那种开小差的观念。我猜测他当时在那边是个大人物;有一段时间,他在约翰·霍普金斯教过书,在巴尔的摩遇到了贝尔纳黛特。如果他们向塔博科斯扔下一个原子弹,那准是因为他。如同沃特顿的军火库。不过你是对的。他没有性感。”

她的口气流露了对性的蔑视,同时也表明别人也许根本还不会提及性的话题呢。福克茜仔细观察这个女人的嘴唇,在太阳光下没有血色,故意露出了一些微笑,觉得仿佛她福克茜本人正在仰视一个放纵的超然的王国,那里的种种言论和印象漂流而去,像溜达的贵族们互相点头那样。每一桩婚姻都往往由一个贵族和农民构成。一个教师和一个学生构成。福克茜虽然比安杰拉高出一英寸,却觉得在安杰拉之下,像一个学生,受到庇护也受到了挑战。发觉自己的脸热乎乎的,她急忙问道:“那个幽灵一样的眼睛的人是谁?手脚很灵活。”

“我看那双眼睛也像幽灵的。我总是把它们想得像钢铁一样硬,但是根本不对。他的名字叫艾迪·康斯坦丁。他是一个飞行员。他们大概一年前刚刚搬来,住进了草场那边一所难看的大房子里。那个高个子小青年,看上去像望楼的阿波罗[62],是邻居家的男孩儿,是为了怕凑不够六个人叫他来的。皮特不知道你家老公来不来。”

“哦。肯来了反倒打破平衡了。”

“根本不会的,他们很高兴多来一个打球的。篮球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打的,女人上场玩不起来。他打得非常棒。你家老公。”

福克茜观看起来。那个邻居家的男孩儿,即便不打球也很有样子,站在一边,而那六个大人累得气喘吁吁,忽而快跑,忽而运球。他们看上去动作不灵活,在那块柏油场地上挤挤抗抗的,场地边沿就是软乎乎的泥土,踩满了帆布胶底运动鞋印子。肯和加拉格尔是个子最高的,她看见肯打球的动作简洁有力,她很多年都没有看见了,把球高高地举到脑门一带,投了出去。篮球在篮筐沿儿上转了几下,歪向一边,没有投中。这让她感到有趣:为什么呢?他看上去信心满满,他整个漂亮的身姿表达出了这种信心,球出手便会命中。康斯坦丁抓住了篮板球,低位运球,用一只外拐的胳膊肘护着球。福克茜觉得他是在城市里长大的。他的眼睛幽灵一样贼亮,好像在演示照相纸,一会儿银闪闪的,一会儿黑乎乎的,现在则是清澈的,全看那双眼睛处在什么角度。他的五官见棱见角,红扑扑的,小史密斯在不停地跺脚,仿佛在制造混乱。他没有做清晰的打球动作,福克茜纳闷儿他干吗来打篮球。索尔兹是她随时会另眼相看的一个,在球场边谨慎地运动,弓起身子,脸上挂了微笑,仿佛承认他是在玩男孩子的游戏。他虎背熊腰的样子,没有穿帆布胶底运动鞋,却穿了一双黑色镶边鞋,好像是僧侣袍子下面露出来的。福克茜看得入神,却见哈尼马突然发飙,从康斯坦丁手里抢断到了球,胳膊肘使劲,把肯推到了一边,动作一定是犯规的,左冲右突,把球投了出去。篮球入筐而进,他跳向加拉格尔背上搞笑。那个爱尔兰人加拉格尔,下巴颏儿很宽大,一张脸因此成了五角形状,很温顺地背着他的伙伴在柏油场地上缓缓地走了一圈。

“暂停一下,”索尔兹抗议说。

“你对新手犯规了,”康斯坦丁说。“你真是个无耻的讨厌鬼。”

他们声音像小青年一样吱哇乱叫。“好了好了,吱哇乱叫的娃娃们,我不打了,”哈尼马说,向那个一旁等待的男孩子招手,请他顶替他上场。“我打电话叫索恩来,打四人对抗怎么样?”

没有人答话;球早已打起来了。哈尼马往脖子上搭了一件运动衫,走过来站在两个正在看球的女人身边。福克茜不能细看他的脸,一个背对着太阳的紫红的大圆盘子。一股男人味道,热汗,在他身上流淌。他用粗哑的客气的声音问他的妻子:“我来给索恩打电话,还是你想去打?他可是你的朋友。”

安杰拉回答说:“这么晚才叫他很粗鲁,他会琢磨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叫他。”她的声音,对男人讲话提高了许多,福克茜听来却降低了一些,让她感到害怕。

他说:“你对索恩不会粗鲁的。如果粗鲁的态度让他不快,他早就离开这个镇子了。再说了,谁都知道他星期天吃午餐要喝五杯马提尼,早了他还来不了呢。”

“那就叫他好了,”安杰拉说。“和福克茜打个招呼啊。”

“请原谅。你好啊,惠特曼太太?”

“嗯,谢谢你,哈尼马先生。”她决心不再害怕了,而且她觉得也确实不害怕了。

太阳给他的脑袋镶上了彩色的细丝。他站在她面前保持笔直的姿势,散发着热气,但是他的声音变了,是她身上的什么东西起了作用。“太好了,”他说,接着重复道:“你来看球太好了。我们需要一个观众。”他突然发飙,把肯抗开,跳上加拉格尔的背上,现在想想都是因为她在看球的缘故。他专门做给她看的。

“你们大家好像都很有精神头,”福克茜说。“我看得很带劲。”

他问她道:“你喜欢打打球吗?”

“我不行,”她回答道,纳闷儿他是不是知道她怀孕了,想起来他打量了她的裙子,猜测他已经知道了。他打听这种事情很在行。

“那我只好打电话给索恩了,”他说着,走向了自己的住房。

安杰拉,她那种漫不经心的劲头又来了,跟福克茜说:“女人有时也打打球。珍妮特和乔治妮还真的打得不错呢。至少她们在我看来在球场知道该干些什么。”

福克茜说:“曲棍球是我唯一可以玩玩的运动。”

“你打什么位置呢?我是打前卫中锋的。”

“你上场打过吗?我通常是打右内锋。有时打边锋。”

“曲棍球是一项很可爱的运动,”安杰拉说。“打曲棍球是我一生中享受进攻的仅有时刻。男人打曲棍球一定会花大量时间。”安杰拉说话一气呵成,很流畅,又带了权威口气,福克茜因此颇有同感,不住地点头,而太阳下滑了一点,藏进了一块橙色的云彩里。她们这两个女人,苍白的脸向着苍白的光线,她们谈起了曲棍球(“我之所以喜欢打前卫,”安杰拉说,“是因为你既可以进攻,又可以防守,还没有人会抱怨你无所作为。”);还泛泛地谈起了体育(“很好啊,”福克茜说,“看见肯玩什么体育都好。我认为老是和学生们在一起,会让你觉得老得很快。我在坎布里奇觉得回到了古时候。”);又谈到了肯的专业(“他再也不会跟我谈论他究竟在干什么了,”福克茜说。“过去是研究海星,倒还有些意思,一年夏天我们去了伍兹霍尔;但是现在可能和叶绿素有些关系,近来别的领域都有一些突破,例如DNA什么的。”);接着谈到了皮特的房子(“他喜欢那所房子,”安杰拉说,“因为房子的什么东西都是四方的。我也很喜爱现在你买下的那所房子。得到它你可以干很多事情,瞧它就漂浮在盐沼上!皮特担心有蚊子。住在这里呢,我们又饱受牛奶厂马蝇的骚扰,很讨厌。你知道,他是从内地来的。我想是大海把他吓住了。他认为大海很有破坏性。可我想我就是喜欢一些东西没有形状才好。皮特喜欢有模有样的东西。”);最后谈起了孩子,他们或隐或现地出入树林,跑来让她们看伤痕,或者告状,或者送来一件礼物:

“哎呦,富兰克林,谢谢你啊!你认为这是什么东西?”

“呱呱蛋呀,”那男孩说。“猫头鹰或者鹰下的。”那男孩子八九岁的样子,很聪明,就是长得慢,瘦得要命。那个蛋放在安杰拉手里,比高尔夫球还小,攥在纤细弯曲的手骨间,看上去像一个小小的干干的瘤子什么的。

“这小蛋的样子多俊啊,”安杰拉说。“你放在我这里要我怎么办呢?”

“替我保管着,等他们带我回家再给我。别让露西[63]拿去。她说是她的,因为树林是她的,可是我想开始搞收藏了,尽管是她捡起来的,不过是我先看见的。”一口气讲了这么多话,这孩子因此都快流出泪来了。

安杰拉说:“弗兰基,快去告诉露丝来见我。”富兰克林眨了眨眼睛,转身跑走了。

福克茜说:“这就是弗兰基·阿普尔比吗?可是弗兰克本人并不在这里。”

“哈罗德带他来的。他和乔纳森是朋友嘛。”

“我觉得史密斯的孩子要大好几岁。”

“他是大一些,不过他们当然会往一起凑的。”

当然?

三个孩子从树林里返回来了——四个,算上小南希·哈尼马,她一直呆在鸟池旁边,大拇指含在嘴里,另外几根小指头扇动着,仿佛把她的小脸遮挡起来,不让福克茜打量。

露丝是一个结实的团团脸姑娘。她的身体猛地一甩,气哼哼地使劲跺脚。“妈妈,他说是他先看见,但是他直到我捡起蛋来他才看见的。然后,他就说是他的,因为他先看见的。”

个子比较高的男孩做出一种机灵的闪烁的表情,说:“这是真的,哈尼马太太。富兰克林·芬克这家伙什么东西都想占了。”

小阿普尔比没有争辩,一下子抽噎起来。“我才不是呢,”他说,看样子还想多说几句,但是他的喉咙哽咽住了。

“啊呸,丢人,弗兰基,”史密斯的孩子说。

“妈妈,”露丝说,在铺石路上跺脚,吸引安杰拉的注意。“去年夏天,我们发现了一个鸟窝,弗兰基说他要收藏就说成是自己的,从我手里抢夺,结果鸟窝扯破了,什么都不是了,全都是因为他!”她把身子甩得很厉害,只见她那直溜溜的头发向空中撒去。

乔纳森·小史密斯说:“快看啊,弗兰基又哭鼻子了。啊呸,丢人,哦,天哪,我可算长了见识了。”

那个年纪小点的男孩喉咙还在哽咽,却抡起拳头向他的朋友打去。乔纳森大笑起来;他的胳膊一下子抽出来,把那张怒气冲冲的小脸推向一边;他根本不把对方当回事儿,推搡过去。安杰拉赶紧站立起来,把他们扯开,福克茜则想,她看样子多么优雅,多么结实,想象她打曲棍球,站在石灰画的场地中央,蓝色的灯笼裤,犹疑不定却难以穿越。她的身体在转动时看得出中年妇女体形转变的痕迹,很容易身体发福,两腿变细,看上去在想方设法做出一种平衡的动作。

“喂,乔纳森,”安杰拉说,同时抓住了两个孩子的手,“弗兰基想开始一种收藏。你也想开始搞什么收藏吗?”

“我对扔掉的破鸟窝根本就不稀罕。本来是露西的,是他偷走了。”

“露西什么时候都在这里,我知道她还能在树林里找到一个。我想让你们都帮助她。每天夜里都有一只猫头鹰在树林里叫唤,如果你们能找到它的树,我敢打赌,你们能找到更多更多的鸟蛋。你也要帮忙,南希。”

南希已经走近了一些。“老鼠死了,”她说,大拇指还在嘴里含着。

“是的,”露丝说,身子猛地一转,头发像翅膀一样扇起来,“如果你不小心,这只老大的猫头鹰就会来,把你吃掉,你的大拇指将会从一只长了眼睛的鸟蛋里戳出来!”

“露丝!”安杰拉喊道,可是已经晚了。露丝已经跑回了树林里,她那两条长腿在飘动的裙子下面摆动着。两个男孩子也一心想找鸟蛋,不谋而合地追去了。南希走到她母亲的膝盖边,被母亲心不在焉地抚摸着。“这些事情你以后都会遇上的,”安杰拉对福克茜说。

这么说,她怀孕一事为人共知了。她发现她不在乎了。她说:“我很高兴走到这一步。我有一半时间感到害怕,另一半时间觉得害怕也没有用。”

“再过一段时间就什么事情也没有了。”安杰拉说。“你会和这个世界相安无事的。然后,这个小包袱就到来了,完全依赖人,这些非常明确的需要你都能满足了!它想要的你都有。我喜欢怀孩子。不过,怀了孩子你就得把他们养大成人。”半倚在她膝盖上的小南希在聆听,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的嘴唇在她的大拇指周围弄出了神秘的、湿漉漉的声音。

“你对待孩子非常好,”福克茜跟她说。

“我喜欢教人,”安杰拉说。“教人比学习容易得多。”

石头路上传来刷拉刷拉的响声,一辆车篷敞开的黄色的保时捷开过来,拐上了车道,在她们坐的板凳的一码远处停下来。叫索恩的那个男人开来的;他红红的脑袋从车壳儿里伸出来,如同软体动物的肉。站在后座上的是一个有几分病相的男孩,很像索恩,小一点的姑娘六七岁的样子,那双绿色的眼睛微微向外突出。福克茜见安杰拉立即站起来迎接他们感到有些不愉快。她们在一块儿同坐一条板凳过去一个小时了,太阳照在她身上,她有些嫉妒。安杰拉把孩子作了介绍:“惠特尼·索恩和玛莎·索恩,快向惠特曼太太问好。”

“我认识你,”男孩子跟她说。“你搬到我们家下面那条路的鬼宅去了。”他的脸色苍白,鼻子和眼睛似乎都在发炎。他可能在发烧。他的妹妹胖得厉害。她发觉她被这两个孩子触动了,抬起眼睛来看他们的父亲,甚至也有所动。

“是个鬼宅吗?”

“他的意思是说,”安杰拉插话说,“那所房子空的时间太长了。孩子们在海滩上能看见它。”

“门窗都关着,”惠特尼说,“烟囱一直在冒烟。”

“这孩子产生了幻觉,”他父亲说。“他早餐嚼了仙人掌。”

惠特尼不服气,为自己辩护。“伊基·卡皮奥蒂斯说过,他和一些人有一次偷偷溜到门廊去,听见里面有响动。”

“完全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家胡闹,”弗雷迪·索恩说,眯起眼看了看浅黄的春天的日头。在白天的光线下,他那种无形的软绵绵劲儿显得不那么要命,倒是有些可怜。他穿了一件有一道软绸丝带的暗红色绒运动T恤衫,一双阴晴都可以穿的高腰皮靴子,如同儿童脚脖子不好爱穿的那种。

“喂,大个子弗雷迪,”哈罗德·小史密斯在篮球场上喊叫道。场上砰砰啪啪打篮球的声音一下子停了下来。

“鲍勃·库西来了!”哈尼马从门廊里喊道。

“我看更像古斯·塔图穆,”加拉格尔说。“光看大胆的眼睛的眼白就能知道是谁。”

“什么白?”哈尼马问道。他三步两步赶过去,拉住索恩的胳膊肘,宣布说:“这个人就是活生生的杜松子酒。”

“那双鞋可不是球场上穿的帆布胶底运动鞋,”本·索尔兹抗议说。

“这是弗兰肯斯坦[64]的鞋,”艾迪·康斯坦丁说。他做出僵硬的模仿动作,摇摇晃晃地径直向索恩的胸膛撞去。他闻了闻索恩的胸脯,卡住他自己的喉咙,尖叫道:“啊哈!熏人!熏人!”

索恩莞尔一笑,抹了抹嘴巴。“我只是来看看,”他说。“你们不需要我,你们人数足够了。你们为什么还要打电话给我呢?”

“我们很需要你,”哈尼马执意说,又拉住了索恩的胳膊肘,似乎为他相对的简短言辞感到得意。“四个人一队。你防我。你和马特、艾迪、本组成一队。”

“亏得是一帮很能舔屁股的人。”康斯坦丁说。

“你们让我们多少分?”加拉格尔问道。

“一分不让,”哈尼马说。“弗雷迪上场就行了。他是难得的人才。他打哪个位置都行。投几下篮热热手,弗雷迪。”他把篮球扔到柏油场地,弹到了索恩的肚子上。“看看他是不是什么都行?”

看见索恩僵硬的手指处理球的样子,福克茜知道他不是运动员的料子;他摇摆得厉害,脚步拖沓,她无心再看,把目光扭向一边。

安杰拉在一旁说:“我猜测那座房子也许有几个年轻人闯进去过。这里的年轻人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房子过去的主人是干什么的?”

“罗宾逊夫妇。我们对他们也不太了解。他们只是在那里避暑,过过周末。一对中年夫妇,养了一大堆孩子,突然就离婚了。我过去看见她在镇子上走动,脖子上挂了一个望远镜。很漂亮的一个女人,头发束起来,风吹得皮肤像花呢。男的又丑又矮,嗓门儿很大,开口闭口威胁说,如果人家不把路拓宽到海滨,他就要起诉镇政府。但是,贝尔纳黛特·安和他们熟,说要求离婚的就是男的。他倒是真会拉大提琴,她会拉小提琴,他们和达克斯伯里来的一些人组成了一个四重奏小乐队。他们夫妇从来没有维修过那座房子。”

福克茜脱口说:“你丈夫愿意给我们看看房子吗?帮我们估计一下,出出主意,看看怎么开始改造?”

安杰拉向树林那边望去,只见一长条模糊地带,孩子们的身影都藏在里面。“马特,”她字斟句酌地说,“想让皮特专心修建新房子。”

“那么也许他能推荐另一个承包人。我们必须动手修缮了。肯似乎很喜欢那所房子原来的样子,但是到了冬天,房子实在住不得。”

“确实住不得。”安杰拉直言不讳,福克茜听了很吃惊。安杰拉望着那片树林,犹豫怎么往下讲,仿佛她字斟句酌时因为许多看不见的植物鲜花盛开而分心。“你的丈夫——也许他和皮特可以谈谈。今天打完球怕是不行了。大家都要留下来喝啤酒。”

“今天不行,很好。我们必须赶回去,我们有些朋友要从坎布里奇来。”

这样,她们之间产生了温和的分歧。她们两个面向不同的目标,安杰拉在瞭望孩子们在其中玩耍的树林,而福克茜在看男人们打篮球。四人对抗打半场显得挤挤抗抗的。球场这时笼罩在仓房的影子里,你挤我抗的,索恩高高撅起屁股,惶惶然不知道怎么运动,把大家的路线都挡住了。哈尼马控着球。在索恩身边不停地拍球,试图在一片大呼小叫中运球突破,皮特把球从地面反弹给康斯坦丁邻居家的那个男孩;在传球的同时,他伸出一只脚钩住了索恩的脚脖子,利用身体重量向后一使劲,把个头更大的索恩放倒了。索恩一个动作接一个动作倒下,先是伸出去胳膊,然后脸碰上了灰尘扑扑的柏油球场,手压在了他的身下。

球赛停了下来。福克茜和安杰拉向男人们跑过去。哈尼马跪在了索恩身边。其他人一下子把他们围了起来。索恩满脸灰尘地笑着,紫红的T恤衫沾满了泥土,坐了起来,向大伙儿伸出一只抖动的手,煞白的小拇指向外拐去。“错位了,”他说,从声音里听得出他很疼,伸缩性全都没有了。

哈尼马跪在地上,脱口说道:“天哪,弗雷迪,对不住。看这事惹得怪可怕的。都怪我。”

“过去也发生过,”索恩说。他用没有受伤的手抓住那只受伤的手,龇牙咧嘴地用力拉去。比一根小树枝断裂的声音温和一些,更像豆子崩裂的声音,把静静地围观的人群吓了一跳。弗雷迪站了起来,还握着那只手,小拇指现在归位了,摆在胸前,好像某种娇嫩的害羞的东西,谁都触摸不得。他问安杰拉:“你有绷带和做夹板的东西——一个舌头压板,或者一根冰棍棍子吗?勺子也行。”

和索恩一起站起来,哈尼马问道:“弗雷迪,你还能上班吗?”

索恩看着哈尼马焦急的脸做出一副笑脸。福克茜觉得他占了上风;她想只有女人才利用自己的疼痛当武器。“哦,”他说,“要养一个多月吧。我总不能把打了石膏的手伸进病人的嘴里,是吧?”

“都怪我,”哈尼马说。他那张雀斑和灰白混合起来的脸,怪怪地拉得很长,因为打球很热,也因为内疚。其他打球者已经分成了表示同情的两拨人。弗雷迪·索恩把受伤的手捧在胸前,领着安杰拉、康斯坦丁、邻居的男孩和索尔兹走进了住房,一副凯旋的样子。但是,福克茜得到的印象依然是:在他利用疼痛占上风之前,他显然是不以疼痛为意的。

“你是故意干的吧,”小史密斯问哈尼马道。福克茜琢磨,他作为索恩的朋友,过错在他这边,为什么不跟进屋子里去。媾和的方式很多嘛。

“我就是故意干的,”皮特说。“我故意把那个可怜的半吊子绊倒了。他老用肚皮阻挡的方式把我惹急了。”

加拉格尔说:“他根本就不会打球,”加拉格尔本来相貌不错,可惜他的嘴巴哪里窄了一点,凸显嘴角那些支架一样的纹路,好像预先确定和就近表达了什么东西:多种拘谨的藏掖行径。在星期天整理过的有须的嘴头下,他的下巴刮得光溜溜的;他去做过弥撒。

福克茜说:“我看你始终很粗野,对谁都不客气。”

“C'est la guerre,”[65]小史密斯跟她说。

肯不动声色,还在练习投篮,提高自己的技术。福克茜见他在一边高高在上,不予搭理,空空的,飘飘的,不免觉得自己笼罩在阴影里,掉进了横流里。他运球,把篮筐边沿砸得震颤,让她很受伤害,如同听人喋喋不休。

哈尼马在她身边。出人意外,他说:“我不喜欢臭大粪,所以就不断弄出这样的结果。我请他来打篮球,然后把他绊倒。”

这一半是在忏悔,一半在吹牛皮。福克茜心里乱糟糟的,担心他会给她带来这样的麻烦,仿佛他的脑袋就倚靠在她的怀里。她胆怯了,没有讲话,感到恼怒,从一种出乎意外的角度感觉了他的力量,他孤儿身份需要的公开,她已经像安杰拉一样小心翼翼了。

石子路车道上又响起了刷拉刷拉的响声。一辆栗色双座小轿车开进来,挡风玻璃映现出很多树枝和云朵。珍妮特·阿普尔比从司机座上钻出来。她拿了两个六瓶装的啤酒。乔治妮·索恩从另一个门钻出来,怀里抱着一个笨重的孩子,衣服穿得乱七八糟,两条小腿杵了出来,像一个H字母似的。从孩子那烧烤一样红红的腮帮看,这孩子是阿普尔比家的。

小史密斯和哈尼马立即过去迎接她们。加拉格尔去和肯一起练习投篮了。福克茜本来不想掺和进去,但是一想她是女人,应该和女人扎堆儿,便慢慢走下车道去迎接她们,正好听见小史密斯笑嘻嘻地描述弗雷迪那根倒霉的小拇指——“le doigt disloqué.[66]”

乔治妮说:“哦,我告诉过他,叫他喝了酒别来打球的。”她的上嘴唇粉嘟噜噜的,仿佛她刚晒过太阳不久。

皮特·哈尼马告诉她说:“不过是我特地请他来的,为的是我们可打四人对抗。”长了那样一张扁锅脸,活到老也不会有什么智慧,还算机警,绷得紧紧的。

“哦,他一准会来的。你都想不到他怎么会整整一个星期天和我独守在家中。”

“为什么不能呢?”皮特问道,福克茜感觉他打量她时眼中有敌意。“难道你不想进屋去吗?去看看他怎么样了。”

“他不会有事儿的,”她说。“安杰拉不是和他在一起吗?让他们单独呆着吧。他很高兴。”

珍妮特和哈罗德在热烈地交谈,嘀嘀咕咕的。他们的交谈似乎很有逻辑,涉及一些日程安排、安置车辆和孩子问题。阿普尔比的娃娃在草地上逮住一只猫,抓着后腿使劲往高提时,仿佛是在把一袋糖蛋儿往外倾倒,小史密斯见了赶紧过去帮着把猫放走了,而珍妮特却没事人一样抬头看太阳。那只花猫带着受惊的眼神,落荒而逃,藏进了紫丁香树篱里去了。福克茜问哈尼马道:“是你家的吗?”

“猫还是孩子?”他问道,仿佛也意识到那个孩子的父母亲似乎在流动中似的。

“那只花猫。我们也有只猫,名字叫棉花。”

“下次来看篮球比赛一定把棉花带来,”乔治妮·索恩说。她把自己运动员似的胳膊向树林那边甩去,找补说:“有那些树挡着,我看不见孩子们,”仿佛这话是在解释第一句话的唐突,言外之意也表示对福克茜在场极端不满。

哈尼马解释说:“花猫是路下面那家牛奶厂的,孩子们有时喂它东西吃。他们让那该死的东西进家去,弄得到处都是跳蚤,现在我都有跳蚤了。”

弗雷迪·索恩从房子里走出来。他的小拇指缠上了一个绿色的塑料勺。小拇指尖儿的垫子正好搁在勺头里,与勺把子弯曲的部分正好吻合得天衣无缝。安杰拉临时包扎成这个样子,福克茜感觉到这两个人之间有不正当的感情。弗雷迪一副自得的样子。

“哦,弗雷迪,”珍妮特说,“包扎得好气派呀。”她穿了白色的运动裤,紧绷绷的,骨盆出现了横向的褶皱。她那件藏蓝色运动衫的前胸变了颜色,因为她的奶子撑出了曲线;她走起路来时,她的前胸构成了一道电火花的影子。脖子周围的头发剪短了,露出来一片红红的皮肤。她的嘴唇涂抹得幽会情人似的,但是她的煞白的脸显然缺觉。如同她的儿子,她皮肤很薄,还在发育成长似的。

弗雷迪说:“这小伙子给我包扎的。”

康斯坦丁的年轻邻居解释说:“去年夏天在夏令营,我们都得带急救包。”他的声音从一个成年人的躯干里发出来,显得尖细,清浅:一只耗子呆在一个雕像底座上。

艾迪·康斯坦丁说:“他常到我家给卡罗尔按摩脊背。”

弗雷迪问道:“哦。她的背经常酸痛吗?”

“只要我在家呆得时间长了,她一准后背难受。”

肯和加拉格尔不再打球,加入了人群。

六听一捆的啤酒都打开了包装,啤酒罐被分发给了众人。“我一向看不上这些新玩意儿,”小史密斯说着,用劲儿拉去。“凡是我认识的人,都被拉环划破过大拇指。这才是新的神圣疤痕呢。”福克茜觉得他在琢磨“神圣疤痕”的法文词儿怎么说。

珍妮特说:“我干这种事儿就不行,我手上没力,拉不动。你行吗?”她把她的啤酒罐递给了——肯!

所有的眼睛都看见了。哈罗德·小史密斯的鼻子翘起来,声音神经兮兮地升高了:“弗雷迪·索恩,”他奚落说。“勺子指头。塑料手指。Le doigt plastiqure.[67]”

“弗雷迪,说实在的,真是找上麻烦了,”乔治妮说,福克茜觉得这话后面隐藏着轻蔑的同情。

“说真的,”康斯坦丁说,“你是怎么进到那里的?人们的牙齿之间就那么点缝隙?”他坦率地做出好奇的样子,福克茜看见他的眼睛一时间消失了智慧,全都是铝一样的颜色,刮风扬起的灰色,高纬度的天空里低垂的珍珠似的宽度。他曾经到过那里,在翻腾的云块上金属般的广袤空间,对弗雷迪如何不得不在一张嘴巴的空间里操作感到好奇。

“利用激光嘛,”索恩说,那把绿色的勺变成了一束他操纵的死亡的光,从他的牙齿间挤出了咝咝声,先对着康斯坦丁,后对着哈尼马,最后对着自己。“咝咝。死了。咝咝。你们死了。”

他跟前的人都大笑不已。他们成了下臣,弗雷迪成了国王,混沌之王:尽管触及死亡,福克茜仍然忍住不笑。在她的背后,乔治妮和皮特,不把弗雷迪放在眼里,用他们正经的简洁的言辞,交换一些令人费解的话:

“你可好?”

“还行,亲爱的。”

“你呆在你的日光浴室里吧。”

“是。”

“怎样?享受吗?”

“孤独。”

福克茜都听见了,有点痴迷,如同孩提时代听见她的父母亲在一扇紧闭的门后时断时续地嘀咕,亲密无间,普普通通的话语听起来有一种超乎寻常的魔力。

本·索尔兹的声音在言过其实地讲话;他的嘴唇在动弹,却有一种隔离的气氛,仿佛它们被胡子里隐藏的电池提供了电力。他说:“别净说些没正经的话,弗雷迪,现在真的可以用无接触牙疗术治疗各种大牙病吗?”

“得了,”弗雷迪·索恩说,“真那样的话,我这样的接触治疗法就没有用了,”他拍了一下珍妮特紧绷的白裤子紧裹的屁股。珍妮特舒舒服服地倚在肯身上,这时转过身来,瞅了一眼弗雷迪,不是吃惊,而是警告,福克茜觉得这个不得已的动作与拍打无关,倒是让人看见她挨了一下。

索尔兹趁机与肯说话了。“如果能借用你一两分钟,跟我说说,你觉得激光的作用在生物领域怎么样吗?几个星期前我在《波士顿环球报》上看见他们在白鼠身上用激光治疗癌症,获得了一些成功。”

“谁在白鼠身上都能制造奇迹,”肯一本正经地说,沮丧地盯着珍妮特的脊背。福克茜多年前就注意到,他跟犹太人说话觉得不舒服;他过去和许多犹太人较劲都没有成功。

“劳驾,”索尔兹紧接着说,“再跟我说说DNA。就我的思考方式而言,那样复杂的结构,怎么从混沌中自发地产生那种东西呢?”

“物质并不混沌,”肯说。“物质有法则,不可能发生的东西确立了种种法则。”

“我明白了,”索尔兹说,“我们西部各州,比如说,那条大峡谷[68]就是最好的例子,一块石头竟然能被侵蚀成一座大教堂的模样。可是,如果我观察内部,看见了一排排安置整齐的长凳子,如同一行行苹果馅儿饼,我就,这么说吧,闻见了一只老鼠[69]的味道。”

“可能,”肯说,“你自己把那些长凳子安置在那里的嘛。”

本·索尔兹咧了咧嘴。“我喜欢这话,”他说。“我喜欢这个答案。”他咧嘴是一种令人眩晕的返祖现象,脸上突然出现了一块太阳光点,把他的眼睛变成了闪烁的眯缝,把他的整个脸占据了,如同亚述人的浅浮雕里的狮子脸上的浮凸花纹。“我相当喜欢这个回答。你指的是‘宇宙无意识’。你知道,耶和华原本是火山神。我想,信奉宗教的人们害怕宇宙的威仪和力量,是很可笑的。”

安杰拉在门廊里喊道:“我觉得天凉了,还有人觉得天冷吗?快进家里来吧,谁冷谁进来。”

听到招呼,有人走了,有人留了下来。艾迪·康斯坦丁把啤酒罐捏瘪了,交给了珍妮特·阿普尔比。她把它放在了她的胸上,仿佛是一个铁皮装饰花。艾迪穿过去,走向他的维斯帕牌小车,路过福克茜时拍了拍她的肚子。“把肚子吸进去一些啊。”这就是他的话。那个邻居男孩上了那辆维斯帕牌小车,坐在他后面,像只页鼠一样形影不离。康斯坦丁启动了车,顺车道开出去,拐上了丁香树篱那边的马路,后轱辘带起了一溜小石子,路旁的丁香褪去了透明层,花蕾胀满。那只猫从树篱里蹿出来,惊慌失所的样子,悄无声息地穿过了那片草坪,身子拉得长长的。孩子们从暗下来的树林里走了出来。一半孩子在哭。真正哭泣的却只有弗兰基·阿普尔比。乔纳森·史密斯和惠特尼·索恩用弗兰基自己的鞋带把他捆绑在树上,后来却解不开了,于是他们只好把鞋带剪断,这下他没了鞋带,过错不在他。他趿拉着两只鞋,磕磕绊绊的,谁都看得见,哈罗德·小史密斯跑了过去,而珍妮特身为母亲却冷冰冰地站在门廊里,丰满而多姿,遥望太阳,一个网状的橘子,悬垂在寡薄的树林上方。草坪那边走来了哈尼马家两个红扑扑的女孩和一个漂亮的男孩子,那男孩如同沐浴在庚斯博罗[70]笔下浪漫渐暗的光线里,拳曲的黑头发,一种柔和的自我焦虑的神情。用力点了点头,加拉格尔拉起这个奢华的男孩的手,领着他向他们家的车走去,那是一辆灰色的奔驰车,福克茜就是从这辆车高高的明亮的车窗第一次看见塔博科斯的。索尔兹和索恩夫妇起身走向屋里。在窄窄的农舍门道里,这两个男人,一个留了胡子,一个秃了顶,碰在了一起,索恩出人意料地伸出那条受伤的绿指尖的手的胳膊,搂住了这位犹太人,从侧面使劲搂了他几下。索尔兹仰脸如同狮子一样咧了咧嘴,说了些什么,索恩因此回答道:“我是一根不可摧毁的刺棒。让我来教你牙科催眠术吧。”温馨的住宅接纳了他们。福克茜和肯起身离去。

“别一个个都走掉啊,”安杰拉祈求道。“你们两个喜欢真的来一杯吗?”

福克茜说:“我们必须赶回去,”口气真的很伤感。她经受这样的伤感很多次了,这种星期天向晚时分感受到的顽固的伤感,这时候夫妇们因为体育活动而精疲力竭,不管打篮球还是海滩散步还是打网球还是打橄榄球,看见夜晚向他们重重地压来——一个没有娱乐的夜晚,一个在闪烁的灯光中打发走的夜晚,一个吵闹的孩子、残留的饭菜、草草阅读的咄咄怪事无奇不有的唠叨的报纸的夜晚,一个婚姻如同没有太阳照耀的花朵对他们自己关闭的夜晚,一个像模糊的窗户带来星期一和长长的一周的夜晚,而新的一周里他们必须再次履行他们上班族的身份,比如经纪人、牙科医生、工程师、母亲、主妇、不是世界的客人而是主人的成年人。

珍妮特和哈罗德悄声争辩着什么。珍妮特一下子转过身去,嚷嚷说:“亲爱的,我们不能够。我们必须挽救马西娅和弗兰克,他们也许交谈得愈发热火呢。”她和小史密斯招呼他们自己散乱的孩子们,启动她的栗色小车离去了。他们从车道背道而驰时,西下的日头瞬间穿过挡风玻璃,把他们的两张脸照得凹陷进去,如同玻璃里面的圣像。

“再见,”皮特·哈尼马在门廊里客客气气地说。福克茜早已经把他忘了。他似乎因为手指事件深感罪过,她由不得对他喊道:“打起精神来呀。”

在他们的GM小车里坐好,肯说:“嗬,明天我会浑身发僵的。”

“那不是很好玩吗?”

“是锻炼。你感到非常无聊吗?”

“没有。我喜欢安杰拉。”

“为什么?”

“说不清楚。她很优雅,不急不躁,同时又很超然。她不要求你这样那样,不像其他人。”

“她过去一定是一个令人倾倒的美人儿。”

“现在就不是了吗?我得说,你那位涂脂抹粉的朋友珍妮特,穿了一条裹包屁股的水手裤子,我看来一点美感都没有。”

“你对她的印象怎么样,福克茜?”

“我看她不像她应有的活得那么幸福吧。她本来应该成为一个快活的胖乎乎的女人,却不知怎么没有达到那样的境界。”

“你觉得她和史密斯有暧昧关系吗?”

福克茜呵呵笑起来。“男人就是有眼力。很显然,有关系也成为往事了。我认为她和史密斯在一段时间有过暧昧关系,但是现在正和索恩打得热火,将来会把你当作如意算盘的。”

他得意的懒散的表示回答的大笑让她很恼火。“我要坦白一件事儿,”她说。

“你和索尔兹正在酝酿好事儿。天哪,犹太人实在是无聊。他们操心的事情太多了。‘宇宙无意识’,天哪。”

“没有的事儿。不过差不多一样糟糕。我跟安杰拉说,我们想让她的老公来看看我们的房子。”

他的声音低下去很多,达到了一种判断性的冷静的效果。“你定了日期了吗?”

“没有,可是我想我们这下应该定个日期了。你应该打电话。她认为不管怎样他都不会有兴趣的。”

肯快速地驾车走在他们了然于心的道路上,因此两个人在拐弯前稍稍往后仰了仰身子。“哦,”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但愿他邀请人来打篮球,不是在为他如何修建房子穿针引线。他打球相当粗鲁。”

露丝站在床边几乎是一个成熟女人的样子,正在哭泣,说话的当儿把他从梦中唤醒,因他梦见一个一身素装的高个儿侧身女人在一道弯曲的过道里等他。“爸爸,南希说那只牛奶厂的猫在楼下逮住了一只动物,仓鼠不在笼子里了,我害怕下楼去看。”

皮特记起来他念叨着“安逸安逸”哄自己进入梦乡,这下从床上溜下来,一边还在担心肚子的赘肉。安杰拉湿漉漉地叹了口气,但是没有起身。地上和楼梯都很冰冷。南希穿了粉色的睡衣团蜷在起居室那张棕色的沙发里,映现在没有阴影的晨曦里,从嘴里取出大拇指,对他说:“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有意的,只是‘赌一下’看看!”

他的嘴感觉锈住了一般。“什么不是有意的?那只动物在哪里?”

南希看着他,眼睛很清澈,很大,好像这低矮顶棚的屋子都无法盛下似的。家具表面还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尽管起不了什么作用,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他坚持问道:“你告诉露西的那只动物在哪里,南希?”

她说:“我不是故意的,”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她光光的脸变了样,如同防腐的怪物突然暴露在空气里,皮特面对她那张脸在灰蒙蒙的光线里形成的窟窿流动的力量,一时不知所措。

露丝说:“哭闹的小孩子,哭闹的小孩子,坐在那里想些小孩子家的事儿。”南希又把大拇指塞进嘴里,罩住了脸。

那种小动物,像布袋的样子,肚皮朝上躺在厨房油地毡的中央。牛奶厂的那只猫在远处守着,一副战战兢兢、正义凛然的样子,躲在厨房椅子的横档后面。它敏捷的本能的捕捉表现得无可挑剔。尽管没有明显的迹象,但仓鼠一定死了。它的身体经皮特的手指捅了捅,陷进去又反弹起来;它的上嘴唇翘起来,牙齿露出来,如同梳子的齿儿,而它的眼睛虽有人类一样的尊严,却已经闭上了。还看得见一绺小睫毛。四只弯曲的小爪子。一个小面团鼻子。

露丝虽然站在厨房门口,自己看不见,还是问道:“是仓鼠吗?”

“是的。亲爱的,仓鼠死了。”

“我知道。”

这种冒险活动倒也容易想象得到。露丝觉得她的宠物需要更多跑动的空间,怀疑没完没了地蹬着那个轮子玩很残酷,毕竟脑子还没有发育成熟,不相信任何动物都不会有智力,对这样的关押会感到不满,于是她用存放在阁楼里等待夏天用的窗纱,在仓鼠的小笼子周围改建了一个大笼子。她用绳子捆扎起了架子,皮特一直没有把承诺兑现,给她做个更结实的笼子。好几次,仓鼠都从笼子里拱出来,在她房间里到处跑动。昨天夜里,仓鼠跑到了楼下,发现在月光渗入的黑暗中竟然有做梦也想不到的大陆、家具腿森林、散发海洋气息的巨大的地毯;拂晓时分,一个身穿睡服的天真的巨人把一只灰色眼仁儿的狮子放进了屋子。仓鼠从来没有体会过害怕的教训,一定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从天上突如其来的芬芳中刚刚闻到了老鼠、奶牛和露水的气息,两只爪子就扑上来了。

安杰拉穿着蓝色的浴衣从楼上走下来,皮特却无法向她说明白,为什么他发觉这次灾祸格外凄凉,一只小仓鼠迷迷糊糊的小小探险活动,竟然会以惊雷般的死亡袭击而结束。厨房的油地毡,绿草的颜色,在他的脚下感觉滑溜溜的。室外的晨曦看上去灰蒙蒙的,无情而冷冽,新英格兰徒有虚名的春天的许多白天的一天又来了。安杰拉打量了他和露丝还有仓鼠的尸体一眼后,真正担忧的是南希;她把南希从起居室抱到了厨房相对明亮的地方。皮特忍住呕吐,把那具土黄色的尸体用报纸包起来,心神不定地感觉到硬撅撅的,血糊糊的肚子还松松的,软软的。南希要求看看仓鼠的尸体。

皮特看了看安杰拉,得到允许后又把报纸打开了。报纸上有“肯尼迪赞赏钢铁禁运”的字样。南希盯着仓鼠尸体,缓缓地问道:“仓鼠不会醒来了吗?”

露丝强忍着眼泪说:“别卖傻了,仓鼠不会醒来了,因为它死了,死去的东西是永远永远永远不会醒来的。”

“它什么时候上天堂去?”

在场的三个人都在等待皮特的回答。他说:“我不知道。也许它已经在天堂了,在轮子上转啊转啊。”他模仿仓鼠的唧唧叫声说;露丝大笑起来,他的本意也是想逗笑她的。南希急不可待的好奇心搜寻到了一些东西,他埋藏在心里了,他不喜欢小孩子家探索那种东西。安杰拉抱着南希,似乎和南希的心思是一样的,揭穿他,剥开他男人的表皮,暴露羞耻的秘密,孩子的信仰,他正是从他孩子的信仰里获得男人气的。

他不客气地问南希道:“你看见整个事情发生了吗?”

安杰拉说:“别这样,皮特。她不愿意回想这件事情了。”

但是南希看见了;南希盯着曾经发生事件的空空的地板说:“猫咪和仓鼠在一起玩耍,仓鼠想退出,猫咪不让它走。”

“你知道仓鼠下了楼,又让猫咪进来了吗?”

南希的大拇指又塞进了嘴里。

“我敢肯定,她不知道,”安杰拉说。

“让我再看它一眼吧,”露丝说;皮特把像一颗变硬的心脏的缩小的尸体递给她看时,他自己也看见了这小宠物竟然长出了雄性仓鼠那方方的底盘儿,一个有希望的性别标志,到头来这样完结,在皮特看来似乎是一种解脱。他知道露丝现在怪怪的内心在干枯,一种柔和的炙烤,接下来就是最坏的情况,将会不可否认地成为真实。她上学去了,身穿那件黄色的复活节外套,走下了咔咔响的车道,去乘黄色的校车,把眼泪留在了身后,天空有云块,但是云彩没有下雨的迹象。

皮特已经答应再给她弄一只仓鼠,做一个更好的笼子。他把死去的仓鼠埋在了树林的边上,附近有散生的绵枣儿,还有蓝盈盈的小百合花儿,这里的土松软,泥炭一样。一铲挖下去就是仓鼠的坟墓;两铲挖下去就很深了。树木开始长出叶子,矮灌木林像草图,细条是绿色的,其中掺和了冬天褪色的柔软的死主干,比如草莓,好像鸟儿的骨头般纤细。一次空气活动,没有激情的空气,顺从地吹下山来,春天的恐惧把他清洗了一遍。他感觉到了万物生长的缓慢的拥挤,像一种纠缠在一起匆匆赶路的死亡。胆怯的绿色尖儿形如娇小的武器,挥舞出去却没有敌手。如同他父亲绿色般深情的触摸。如同不领情的大地容纳万物。仓鼠冷却一个小时后,没有了仓鼠的重量,没有了仓鼠的形状。这一切已经和仓鼠连接起来,成了一种值得哀悼的存在物,曾几何时,露丝把它放在她的毯子上,把整张床都掀动得微微颤动,那四只类人的小爪子,那个好奇的抖动的小鼻子,便会东闻闻西嗅嗅,而现在已经沉入了一个巨大的空无之处。仓鼠的尸体鼻子朝下滑落进了铲子挖出来的洞穴。皮特三下两下掩埋了它,感到一种罪过。他们在这里住了近五年了,一个小小的墓地在树林边上由少积多:他们徒劳呵护的受伤的鸟儿,软化的、白化的、死去的廉价店买来的海龟,纱门挤死的小猫咪,某种被不计后果的猛禽从喉咙撕裂到肚子的花栗鼠,一息尚存,还是在一个长长的六月下午抽动着死去了。去年秋天,赶上旅鸫迁徙,南希在仓房边发现了一只背部断掉的旅鸫,在柏油篮球场上爬行,挣扎着起飞,加入其他兄弟姐妹的行列。仅仅由于心脏还在跳动,它一路挣扎到了草坪中央,哈尼马一家四口围在一起,期望看见它展翅起飞,相安无事。然而,旅鸫身体裂开了,如同皮特的父亲,胸部粉碎,脊椎断掉,只有肺让他一息尚存;孩子们看见鸟儿可怜的挣扎发生不了奇迹,感到厌烦,溜到一边去了。于是,只有皮特,站在一旁无能为力,仿佛站在一个拒绝离去的晚宴客人旁边,目睹了鸟儿最后的挣扎,粘了泥土的翅膀无法平衡扇动,吃力地叹息一声后旅鸫的嘴直直地插进了有点甜味的草秆婆娑的草丛里。那鸟儿发出了一声高亢的哀鸣,声音的尖点儿如同星星一样渺小,随后软瘫下来。只有皮特听见了这声哀叫。只有皮特,如同现在,出席了安葬。

安杰拉穿过草坪向他走来,他则扶着铁铲站在那里。她穿了一件很英国味道的黑白点相间的呢外衣;今天,星期二,是她在南希的幼儿园做老师的日子。“多么不幸,”她说,“我们一家人,偏偏是南希看见了那件事情的发生。现在她想让我带她去天堂,那样她就能亲自看看那里有她的位置,还有一个小转轮。我真的不懂,皮特,宗教是不是没有把事情搞得比本来的样子更加复杂。她看得出来,我自己都不相信这一套。”

他站在铁铲旁,做出一个老农的样子。“啊,”皮特说,“对像你这样贤淑的夫人是再好不过的,太太,可是我们农民需要一点圣水祛除风湿病,以及那种邪恶的目光。”

“我很不喜欢这种模仿人的口音,不管是你模仿,还是乔治妮·索恩模仿。我很不喜欢被置于那种力图把天堂兜售给我的孩子的位置。”

“可是,安杰拉,我们大家认为你是从来没有离开天堂的人啊。”

“别总想拿我说事儿,护着孩子。她总是想到死亡。她不明白为什么她只有外祖父外祖母,别人的孩子却有爷爷奶奶,还有外祖父外祖母。”

“听你说话的口气,仿佛嫁给了一个只有一条腿的男人。”

“我只是说明情况,没有抱怨谁。不像你,我没有把那次事故记在你的头上。”

“啊,谢谢你的美意,太太,我今天就去做一个更好的仓鼠笼子,为那可怜的姑娘弄一只新的仓鼠。”

“不是说露丝,”安杰拉说,“我不为她着急。”这些就是划定的线路。安杰拉的心在设法庇护那个小女儿的天真;皮特更喜欢大女儿勇敢地堕入尘世,敢进唱诗班唱歌,敢莽撞地推开惧怕的门槛,而南希却睁大眼睛站在那里。

安杰拉和南希随后一起去了幼儿园。皮特开着那辆轻型货车进了塔博科斯商业区,来到了斯皮罗斯兄弟建筑木材供应店,买了五码镀锌笼子网,一块三英尺宽、四英尺长、四分之三公分厚的胶合板,二十英尺两公分厚的上等无结松木板,半磅一公分半的铁钉,同样数量的上好标准家禽U型钉。杰里·斯皮罗斯,兄弟俩中的弟弟,告诉皮特他的胸部问题,因为自从圣诞节以来,胸部有了淤血,在牙买加休养了十天还是没有清除干净。“那些该死的黑淤点会把你手腕上的手表偷走,”杰里说着,便一口接一口咳嗽起来。

“听你咳嗽,像是你在清理黏痰,”皮特跟他说,然后把仓鼠笼子的材料费划入加拉格尔&哈尼马公司的账上,随后把那些材料扔到了卡车的后面,砰然关上了涂有“洗洗我”字样的后挡板,驱车前往印第安山,选择了那条绕行的长路线。他拐过办公室,看了看加拉格尔灰色的奔驰在不在那里。他们的办公室是类似小木屋的侧房,两层楼,柏油铺瓦屋顶,多数房间空闲,位于希望街,离博爱大街咫尺之遥,抄近路去火车站很方便。博爱大街是主要的商业街,和神力街直角交叉,神力街一直通到了印第安山,只路过科格斯维尔药店。教堂在草坪上耸立,白色一片。

巨大的高耸的建筑物。每半扇窗户都有二十四个窗格,上下窗户共有四十八个窗格,佩德里克牌货车在路上爬行时,他经常数这些窗格,由于当时美国没有很多州,例如亚利桑那州、俄克拉何马州和印第安地区,因此那些窗格也没有什么象征意义。当时人们的堆积物。为了烧掉。浪费吗?赋予这个镇子本身意义。否则是很凄凉的。在这个繁重的没有爱的日子里,所有的东西看上去都需要一层涂抹。咸咸的空气破坏了。在密执安州,仓房历来都是红色的。

草坪像沙漏的样子,一条踩出来的小径把它分开了,教堂有些部分和棒球场拦网以及跑垒相距咫尺。皮特沿着草坪中间左边行驶,向康斯坦丁夫妇家的侧院望去,希望看见卡罗尔晾晒洗刷物品,胳膊伸不直,胸脯瘪瘪的。在学生联谊会员的舞会上,那个邻居男孩在领舞,头发飘逸拳曲,轻便舞鞋的脚拇指向外撇出,用一条手绢儿和她连起来,轻快地跳动。低年级的班级有这种轻快舞蹈课。祖祖辈辈忍饥挨饿。把你们的贫穷给我吧。马西娅脆弱,珍妮特肥胖。安杰拉飘动,那个惠特曼腼腆,一种微妙的矜持,在抗拒什么东西,空气吧。艾迪的维斯帕牌小车,不过没有卡罗尔的福特车。他在家,她去购物了。购买背部涂抹剂了。我事后会疼痛。殡仪馆家用车道上有一辆凯迪拉克灵柩车,一个学龄前的孩子在玩石子。在防腐剂的气味中成长,而不是鲜花中成长,冰箱里的尸体,一个更好的暖房,学会热爱美,但是也许能让一些惧怕显得发傻。死亡。仓鼠。打碎的玻璃。他踩在汽车加速器上自在起来。

连翘花儿在后院里宛如舞动的黄色雾霭,围栏边,树篱边,还有车库边,都是黄色的雾,连续不断,从院子舞动到院子,到处乱闯。原谅我们吧。皮特开车下到谨慎街,路过了格林夫妇家。房子修复很到位,六千块钱,是他们在塔博科斯接手的第一批活儿中的一桩,当时加拉格尔还不那么贪婪,亚当斯和科莫把收尾的活儿全都干了,六十岁以下的人都不知道如何把门吊起来。整个房架已经倾斜了。干燥的腐烂。山坡上的那座房子依然埋在湿土里。他们沿着大梁穿了一根十八米长的加固杆,通过一间小房间,接到了阁楼里的A型屋顶的铁棍上。结实是结实了,但是仍然抵不上原来的样子。你为什么不想操我呢?问得很好啊。对乔治妮一心一意,分枝儿式的一心一意,去年还是小枝儿,今年成了大枝儿,情妇当上了妻子。定型。乔治妮的下巴有力地定型了。不老是令人倾心。可乐瓶子似的眼睛,裸体像酸腐的黄油,柏油毡上的沙粒,弗雷迪的探子。皮特的思绪里没好意思想到那个绿色塑料勺的样子。

下坡的路上,一个邮差轻轻地把斜挎的背包往后推了推。蓝色的邮递服,按时按点的钟点,行走数英里,肌肉结实,生命不息。在拐角处两只狗在打招呼。汪汪。汪汪。

他开车到了马斯科诺米尼街,沿河行驶,潮涨时海水淹到了工厂排水的高度,潮落时,比如现在,黑色的盐沼泥污亮闪闪的,一片片宽阔的浮渣的水域,生命的源头。跨过河流便是树冠高耸的榆树街,家家户户的窗户都是椭圆形,铅质扇形窗,是在载冰货车叮当行走的时代修建的。灯笼裤,蓄胡子,赛璐珞领子:怀恋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岁月。皮特看不到一个人。现在没有人走路。银枫树拱出来红红的小花儿,榆树则长出了浅黄的榆钱儿。淡紫色的天空出现了丝丝缕缕的云彩。大自然,这个悲伤的折磨人的好东西,有种子,也有稗子。

他路过新教徒公墓时,精神有点缓过来,数英亩大的扇形墓地延伸出去,近处是一个清教徒楔形斜立的板石,上面雕刻了带翼的骷髅和环形的苔藓。墓碑纵横成行。墓地很快过去,接下来是高尔夫球场,绿草如茵。拥挤的饥饿的储藏窖,印第安人的粮食所在。高尔夫球场上,他看到了孤零零两个人。天色还早,泥泞,沉重的谎言,尖铁扎进了草地,业主贪婪地收费,赞扬克制,大地本身饥肠辘辘,他已经向大地扔了一块面包片。宠物。土坑。他开车穿过柔和的新发展区,荒芜的草坪,拼凑的门面,开上了泥泞的小道,按照镇公所的规定,路旁已经安装了消防龙头和排水道,一直延伸到了印第安山上他的工地。

推土机已经开来了。他应该高兴,可毕竟是一台机器,框架建筑大王,液压后挖土斗,液压前装载厢,其恼人的重量和惊人的租金,让他喘不过气来。请它开进工地二十五块,每小时算上马瑟来的身穿工作服的大个子黑人司机二十二块五十分。坐在不停闪动的司机宝座上,黑人司机给人的印象是推土机的力量就是他的力量,如果整个装置停止工作,他自己就会跳下来,徒手便可以把那些树桩从遭到破坏的红土地里拔出来。用不着发挥想象力,皮特相信正是他从中帮忙,才使得这个黑人和推土机在这里鸣响,飞转,吐气,喘息,吓走了过去藏在这里的鸟儿和孩子。然而,那个黑人和他打招呼了,而且他手下的年轻监工莱昂·贾津斯基穿过那片坑坑洼洼的泥潭,急匆匆向他走来,工作进展顺利。根须沾满了干土的树桩,埋在地下千万年的大石头,已经堆得像山似的,急需用卡车运走。这时,那个黑人正在把推土机往下开,一英尺又一英尺,开进了第一个地窖坑,那里用绳子和红头杆标界出来了。这座房子会拥有最好的视野,看得见面向镇子的扇形墓地和教堂高耸的塔尖和闪亮的钟表。另外两座房子朝向比较偏南,面向莱斯顿,一片乱石坑、偏远的地块和没有经济价值的树林,颜色却异常强烈,紫色和紫铜色相融;房价应该减少一两千块吧。皮特站在房子旁边,想见第一座房子的样子,松木镶上花纹红木边,地板计划C级,种草的台阶草坪,通过五级石头台阶通向厨房下的车库的硬面车道,漂亮的板石门廊和三套谐音的前门按铃,护壁板燃油供暖暖气装置,房子后面用砖修建一个夏季就餐的室外餐棚,也可以晒日光浴,铝合金四季适宜的窗框,变阻天花板固定冲洗装置,“珍珠雾”玻璃的实用的厨房,瑟莫潘双层隔热窗玻璃绘画窗户,标价应在一万九千块,或者如果加拉格尔担心价高的话,折扣到一万八千五百块,付清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工资后还有利润,每周工资一百五十块,一月三周或者四周,取决于他和手下工人相处的和谐程度,突然间觉得利润也不怎么样,难以让加拉格尔满足,难以抵消背后的怒气和辱骂,这个好去处哦,只有不需要房子的讲究浮华的胆怯的人群才觉得像天堂一样金贵。建筑工人在埋葬上帝创造的世界。那辆前后两头忙的推土机,校车一样的颜色,进进退退,挖挖铲铲,突突吼叫,横冲乱撞。地窖坑冒上来一股又一股的蓝烟。那个驾驶推土机的黑人,只穿了一件背心,俨然一条骑着滴油的龙的食人大王,冲皮特怪笑,嚷嚷,发泄他的快活,显然他还没有挖到岩层上。

“还是这座山石头少的这一面,”皮特吆喝道,但是黑人司机没有听见。他感觉他和那个有色人之间相隔着一个大陆般的大沟,这条大沟位于不求任何怜悯的莽林和一片从大海哄骗来的娇宠的直线陆地之间。黑人在这里无拘无束,任凭推起的石头碰撞得哗啦响,任凭推土机来回转向和更换排挡,吭吭吼叫,黑烟翻滚,内燃轰鸣,这是自由的土地。他就是拙劣的表演者,将会一如既往表演下去。皮特竭力想象那对也许会住在这座不久成形的房子里的年轻夫妇的样子,他并不喜欢他们。他的朋友没有人会住在这样一所房子里。他弯下腰,从推土机履带碾过的土里捡起来一根骨头,好奇地递给贾津斯基。

“牛骨头,”莱昂说。

“似乎过于细了点吧?”

“鹿骨头吗?”

“人们不是说南坡这边有过一个印第安人的乱葬坟吗?”

贾津斯基耸了耸肩膀。“蒙我吧。”莱昂是一个瘦弱的塌胸的年轻人,老家是新罕布什尔州的纳休阿。加拉格尔&哈尼马房地产公司常年工资表上只有三个人的名字,他是其中之一。另外两个是资深的木工,亚当斯和科莫,是皮特从艾德·拜德手里接过来的,而艾德·拜德早在一九五七年就破产了。贾津斯基是皮特于两年前的夏天在十几个夏季临时工里挑选出来的。莱昂很有眼力,脑子好使,一眼就能看得出立方角度和大概土方,一种唬人的有节奏的混合感觉,猜得出一个小经营者如何充分利用人力、设备、租赁机械和各种承诺,节省时间,而时间就是金钱。去年冬季,加拉格尔挖空心思作假——乙烯基壁板取代木头,密度板取代灰泥——打算把贾津斯基解雇了;皮特请求他把这个小伙子留下来,不惜把自己的工资降到了一百二十五块,担心如果他们不能把莱昂对实在的东西、牢固的东西和必要的东西无师自通的本能多开发一下,那么他自己就会失去一些东西,年轻的自我。

皮特觉得他手里的骨头是人骨。他问莱昂说:“你看见过挖出来的箭头什么吗?珠子,或者陶瓷片?”

莱昂摇了摇他那迟钝的皮包骨的脑袋。“就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说。“大地母亲嘛。”

皮特感到尴尬,说:“嗯,睁大眼睛盯着点。我们也许就在神圣的土地上。”他把骨头扔掉了,太小,不像大腿骨,也许是胳膊上的骨头。莱昂的脸上掉下来一绺浅黄色头发,皮特看得出来莱昂在暗中讥笑。皮特失去了热情,用有事说事的口气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灌浆?下星期初行吗?”

“要看情况。”这男孩没好气地说。“就我一个人在这里,如果亚当斯和科莫能停下来挖车库的话……”

“他们的活儿不能催。”

“防水的活儿起码要用一个星期。”

“防水不得不做。”

“如果不做,谁还能知道吗?”

皮特看出来他现在必须点拨一下,否则这孩子会成为一骗再骗的骗子,立即说:“我们知道啊。这房子住进人去几年后,地下室漏水,那时大家就都知道了。我来跟你说说修房盖屋的事情。什么事情都会败露。欺骗,偷工减料,都会败露的。我要地基做防水,我要混凝土下面铺聚乙烯材料,我要排水管下面和上面都铺上大量的石子,我要你在各个连接处都包裹上油毡,否则它们不堵塞才怪呢。别以为因为你把一些东西掩盖上了,问题就不存在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臭事儿传遍天下,如果你是个建筑师,这种臭气会跟你一辈子的。现在我们一起去看看图纸吧。”

听了这通说教,莱昂扭向一边的脸红了。他望着在土中渐渐扩大的地窖坑,说:“那两个老家伙一个车库就用了一个月,换了我跟两个小孩儿,一个星期就完工了。”

皮特要说的话都说过了。他不耐烦地说:“他们正在收尾。我过去看看他们能不能明天到这里来。我下午要去叫一车石子,看看我们能不能下星期一把混凝土搅拌机弄到北马瑟,三件事儿要立即办成,每件事儿只能用一天时间,如果我们不能从加拉格尔手下挖来几个职业学校的学生,我只好自行其是了。”他和莱昂花了一个小时,用一块大石头当桌子,在一棵也许能给室外就餐带来阴凉的大橡树低垂的树枝底下,分析芝加哥的一家建筑工厂寄来的蓝图。皮特感觉到这个更年轻的人在他的脑子上找漏洞,试探,不满。他渐渐明白过来,由于他们一起制订计划,莱昂就有些看不起他,因为莱昂已经听够了有关他的生活,认定他是一个饭桶,一个酒鬼,一个镇子上社交圈子里的移民小丑,对妻子不忠,烦透了自己的营生。皮特用宽大的拇指甲寻找图纸上的线条和尺寸,用铅笔修改这道斜坡工地上的调整区域,这种看法凉丝丝地甩在了他的脸上。莱昂探着身子,不住点头,然而并没有把这种凉丝丝的压力收回去,似乎就是这些树林的真相的一部分,后起之秀必须掠夺昔日黄花,有野心的必会排挤过气的。皮特失去了耐心,怏怏不快地离去了。

离开前,他朝那个黑人看了一会儿,见他停下活儿在推出来的山边享用一盒午餐和一暖瓶水。推出来的山侧露出来条纹清晰的地层。如同一本没有翻开的书的书页。又如压紧的蔬菜叶子。皮特问道:“你发现过印第安人的坟墓吗?”

“你都看见骨头了。”

“你看见了骨头,你会怎么办?”

“老兄,我一直把推土机开下去。”

皮特大笑,觉得释放了,宽恕了,感动了,庆幸了,一些人性来自遥远的地方,不由得想象到那些随意话语的背后,有一种哲学,一种夜生活。

但是,黑人的嘴唇张开了,仿佛说笑声不再能给他这种人当一片面包吃了。他肩膀上的肌肉疙瘩比足球都硕大。他的上嘴唇上起了一层汗珠子。一阵淡淡的柏油的猛虎的气味。

原谅我,马丁·路德·金博士。

皮特把这两个人留在了林中空地,驱车下山,来到了节制大街的远端,亚当斯和科莫正在一座房子的宅第后面修建车库。科莫瘦,亚当斯肥,但是经过多年的合作,他们亦步亦趋,如同两个同步行星,哪怕处在旋转的车库相反的角落,背对着背,都彼此有一种无言的引力。到工具箱边取工具,在锯床之间的木板上走动,小路上相遇,都不会碰撞。两个人都没有意识到皮特的到来。他站在等待悬空轨道弹簧开启的车库门的空空的长方形空间里;他闻到了刨木头的味道,感觉到了安全的空间。除了门,车库结构似乎都完工了。皮特清了清喉咙,问道:“你们二位先生认为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撤离这里?”

亚当斯说:“干完就走人。”

“什么时候可以干完呢?我看这里用不了一天时间了,只有一扇门还没有安装吧。”

“还有些零碎的活儿,”科莫跟他说。他正在给窗框找水平面,尽管窗框是工厂做的。亚当斯在两个饰钉中间的L型架子上拧螺丝。亚当斯抽着烟,穿了一身围裙工作装,口袋多得如同五金店才有的抽屉;科莫的蓝色衬衫总是烫洗得令人耳目一新,纸烟把他的手熏黄了。他找补说:“一旦我们干完了,那个寡妇就只能自己对付了。”这车库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她的丈夫,一名士兵,已经被汉堡他的一个女友的男友杀死了,用刀砍死的。

“应该收拾利落才离开,”亚当斯说。

皮特东看看西看看,在装框架的一个细节处停住了。一个两英尺厚、四英寸宽的对角支架上安装一个垂直的饰钉,尽管角度不容易对付,这又是粗活儿,但是那个饰钉装得严丝合缝,如同一整块薄板。浪费。皮特觉得仿佛他接到手里的是一朵鲜花;但是他还是开口说:“莱昂在山上需要你们一起把地下室的模壳儿弄出来。”

“杰克鬼心眼儿多,”老科莫说,甩灭了一根火柴。“杰克”是贾津斯基的绰号。

“车库门还没从马瑟运来呢,”亚当斯说。

皮特说:“我给他们打电话了。如果今天下午还运不过来,那么明天上午无论如何先到山上去吧。对一个寡妇来说,这车库很美,但是每小时六块五十分,足可以交代过去了。她会有许多男朋友来给她安装架子的。我必须赶回山上去。”

他走过车库来到了车上,听见科莫说:“贪婪的加拉格尔趴在他背上了。”

皮特开车回家去了。四方的院子和房子欢迎他归家,家里没有别人。他把购置的木头和铁丝拿进了地下室工作间,他整个冬季都没有在这里干活儿了。他从二公分厚的松木板上锯下几块,却发现圈起来的铁丝结构过分有力,笼子架子不需要捆扎成直角面。于是,他开动脑子,寻求另一种方案,利用铁丝弯曲的力量,把网子的抛物线弯度用家禽U型卡钉固定在胶合板上,然后剪下一块椭圆形铁丝把笼子定型。但是,有一端不得不留出一个门。他从衣服架上取下几个铰链,为了必要的硬度安在木棍上。他干活的当儿,他的两只手因为激动不停地发抖,因为这是别出心裁而心情澎湃,自从孩提时代起这种激动情绪便往往令他的各种计划——鸟屋、手推车、沙堡——在最后颤抖的触动中功亏一篑。笼子终于做完了,他看来似乎够美丽的,一个通透的大罩子,根据其内部发现的规则制作而成,精巧,新颖,皮特自己的杰作。他想见得到露丝喜不胜收的惊讶神色,安杰拉悭吝的赞扬。南希欢天喜地,却非要爬进这孩子般大小的庇护所。他把笼子拿到了一楼的厨房里,需要分享别人恭维的喜悦,于是拨通了索恩夫妇家的电话号码。“是瑞典面包屋吗?”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通话的暗号,她接了电话便会说“不是”。

乔治妮大笑。“喂,皮特,你好啊?”

“痛苦啊。”

“为什么?”

他告诉乔治妮仓鼠的事儿和印第安山的工期不顺利,但是并没有特别说明他痛苦的原因以及他在出类拔萃和一败涂地之间的感受。缺乏阳光和阴凉。安杰拉的冷淡。黑人司机的怠慢。春天姗姗来迟。

乔治妮说:“可怜的皮特。我好可怜的小情郎啊。”

他说:“不大适合晒日光浴吧,对吗?”

“我一直在家里整理家务呢。我今天晚上有俱乐部联合会,艾琳吓了我一跳,她无所不能,令人仰慕啊。”

“弗雷迪的指头怎么样了?”

“哦,还好。他昨天把那个勺子取下来了。”

“我觉得于心不安啊。我真不知道为什么要伤害他,不管怎样他在某种程度上让我得到了你,尽管并不知情。”

“你真的这样看问题吗?我原以为我让你得到我的。”

“是你,是你。谢谢你啦。可是你为什么对他那么不喜欢呢?”

“我也不知道。”一打电话,他们总是有一种不能够触摸的陌生感受,还总能听出来她那坚定的、快速的声音在挑起争论。

他客气地问道:“我能——你愿意我过去看看你吗?只是打个招呼,我们没有时间做爱了。我必须回到山上去。”

她停了片刻,其间他们两个无法触摸,陌生得不认识似的。“皮特,”她说,“我爱你——”

“可是呢?”

“可是我不清楚今天中午你来是不是合适。我出现了一些情况。”

怀孕了。是谁的?电话上方有一面镜子,他在镜子里看得见自己,一个苍白的刻板的父亲,地板在他下面露出一个角来。

她吞吞吐吐地接着说,她过去和他有什么说什么,比如她姑娘一样的爱情,她和弗雷迪第一次性交,他们两个现在做爱,她的每月来经,她对别的男人一闪即逝的短暂渴望,什么都说。“我想,我发现弗雷迪在和珍妮特幽会。我往洗衣店送一套外衣时,我在口袋里发现了一封信。”

“他可真够大意的。也许他就想让你看见那封信呢,信上都说了些什么?”

“没有很多内容。上面说:‘让我们分手吧,别再打电话了,’诸如此类,有些意思还是很明白的。言外之意可能是说,她在施加压力,要他把我甩了。”

“她为什么想嫁给弗雷迪呢?”他意识到这话太直白,赶紧问了第二个问题打遮掩。“你肯定就是珍妮特吗?”

“相当肯定。她在信尾写了‘珍’,再说了,她的笔迹一看就认出来了,字大,笔粗,歪歪扭扭。你看见过她在圣诞卡上的字。”

“嗯。不过亲爱的,弗雷迪和珍妮特相好有好长时间了。这封信真的让你震动吗?”

“恐怕是的,”乔治妮说,“有些东西叫做女人自尊。不过还不只是自尊。让我震动的是把我甩掉的主意。如果到了那一步,我不想让他有什么把柄要挟我,免得孩子们在报纸上看到什么消息。甩掉我对弗雷迪没什么,可对我就很不一样了。”

“这么说,这事儿对我们两个会有什么影响吗?”

“我看没有什么,只要我们多加小心就是了。”

“怎么小心就是小心了呢?”

“皮特。我无法跟你说明,你对我是多么重要。我通过一个女人在很多方面都无法作假的方式,这样的话说过很多次了。我只是认为今天我不能与你相会,我不想让你空跑一趟。再说,中午马上就到了。”

“你和弗雷迪对质过你的发现吗?”镜子里的那个男人早已经眯起眼睛,因为他心跳紧张的时刻已经放松下来,这时开始耍点狡黠了。

乔治妮也越来越坦率了,说:“我太胆小怕事。他会告诉珍妮特,然后珍妮特会知道我知道了,除非我有什么行动计划,我宁愿心中有数就行了。”

“弗雷迪对你来说这么重要,我听了很感动。”

“哦,亲爱的,他毕竟是我的丈夫啊。”

“那是的。你挑选了他,他就是你的一切。只是我不明白,因为弗雷迪搞外遇,我就必须充当牺牲品。”

“也许他是因为我有了外遇才搞外遇的。因为我们两个相好了。不管如何,你的话音听起来仿佛你甘心充当牺牲品似的。”

“告诉我多会儿能见到你。”

“哦,亲爱的,多会儿都行,只是今天不行。我好像不是我自己了。”

“亲爱的乔治妮,原谅我。我一直在卖傻气,全是受到威胁的利己主义。”

“我喜爱你的利己主义。啊,天哪。你要是想来,你就过来吧,孩子十二点半才从幼儿园往家走。”

“不了,当然不去添乱了。除非你觉得心安理得,我是不想去的。你觉得内疚。你觉得你把可怜的敬畏上帝的忠贞专一的老弗雷迪送进了那个娼妇怀里。”

“我喜欢珍妮特。我认为她很有趣,风风火火的。我认为弗兰克让人受不了,她红杏出墙是有考虑的。”

皮特喜欢弗兰克;他压住了拌嘴的火气儿。乔治妮每新说一句话都会把他的火气多逼一步,因为她知道他肯定不会来了,放松下来。“不管怎样,”他说,“我听到中午的哨声吹响了。我不想让朱迪从学校回家来就说:‘妈妈,被子下隆起的那块是什么?闻起来像是南希爸爸的气味。’”闻得见的气味:树林、土地、黑人皮肤,车库刨平的松木板的气味,比阿·格林呼出来的威士忌酒气。

“皮特。我在惹你生气吗?我真的很想你啊。”

“我知道。快别说什么客气话了。你一直是个可爱的情妇。”

她没有顾及他的感受。“我发现那张纸条时,我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你打电话——为什么?趴在你肩膀上哭一顿。和你钻进被窝去。那是星期一晚上,弗雷迪去了雄狮酒店。突然间我害怕极了。我呆在这丑陋的大房子里很孤独,手里拿了一张不会走开的纸条。”

“别害怕。你是一个双重的可爱的搭档,是弗雷迪可爱的好妻子。谁能忍受得了他呢?如果他失去了你,那对他来说是落榜医学校以来最糟糕的事情了。”她注意到他失口把她和牙科医学等同起来了吗?——二者都实用、干净、简单,二者都是一种求助对象。按照这种等同关系,安杰拉莫非就是某种他皮特过去难以割舍的东西吗?“不管怎样,”他接着说,“我认为不管弗雷迪还是珍妮特,这些日子他们都没有把自己过多地托付出去。”

她说:“这才可悲呢。你给我打电话来是求得心安,说来说去却是让我宽心。哦,老天爷啊。贝尔纳黛特的大众轿车已经开上车道了。幼儿园放学很早。今天是假日吗?”

“四月二十三号吗?报纸上说是莎士比亚的生日。他三百九十九岁了。”

“皮特。我必须跑出去了。我们说了很多话了。我们很快见一面吧。”

“好吧。”皮特说,她亲吻的声音传过来时他把听筒正往座机上放去。镜子里的那个男人拱起了身子,一个随时跳起来的身影,没有太阳的日光潜入了他身后的房间。他认为,他看上去还年轻,他的眼尾纹和眼袋在阴影下消失了。他和乔治妮成为情人的第一次谈话的一个片段袭上了他的心头。她当时那么快活,那么磊落,领着他上楼,到了她床边,那个心清气爽的九月天,他简直不敢相信他竟然成了她的第一个情人。折射的秋天的灿烂阳光闯进了她的房子,与她家异国情调的竹子家具、圆花窗、蜡纺印花布以及未漂白的帆布融在一起。花里胡哨的危地马拉枕头堆放在大号床头,让他感到惊诧。这里吗?就在弗雷迪的床上吗?

也是我的床呀。你倒愿意在地上来吗?

不,不。就是很奢侈。这些都是谁的书?

弗雷迪的色情小说,真让人受不了。快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吧。

我在你身上呢,天哪。可是……难道我们不应该采取些办法,别搞出小宝宝来吗?

亲爱的。你这样天真。你以为安杰拉不吃伊诺韦德避孕药吗?

你服吗?管用吗?

当然管用,神奇得很。欢迎到事后服药的天堂来,乔治妮说。

站在他家低矮的顶棚的屋子里,这里的墙纸对西斜的来访者太阳表示悲哀,闲置的干净的家具反映了他和安杰拉好奇的相同的简朴的趣味,皮特记起来乔治妮说这句广告笑话时,她那因为太阳浴出现了晒斑的脸颊怎样出现了干巴巴的皱纹。她的态度随和,逗人,让他突突跳动的心渐趋平稳,直到现在,她总是给他们的偷情带来这种轻松气氛,这种无罪感觉,宛如童真饰带的嫁妆。倘若她现在因为弗雷迪拈花惹草而受辱,而糟蹋,那么他在哪里寻找这样送上门来的解罪方式呢?他们第一次交媾时,她洗过澡吗?没有,是在他表明他喜欢在她的大腿之间亲吻以后,她才养成了洗澡的习惯。她那轻松平静的快活劲头,是一种她设计出来适应他表达爱意的态度中的某种束缚的方式,也许就是一种威胁到她的婚姻的固执的严肃性吗?他的赞扬令她开心;她总是回答说,所有的女人都喜欢做爱,所有的女人都美丽,如同一个你用得着的马桶。但是借着日光,他发现她那痴迷的罗马人的脸上,有一种比婴儿熟睡还安静的表情,而这种表情在黑色的夜晚从来没有在他的妻子脸上发现过。身为丈夫却好似偷偷摸摸的嫖客,他对安杰拉的了解,从来不像了解他上午经常温馨地轻松地明明白白地躺在床上的感受。她的窄窄的高鼻子的线条如同双层花叶饰。她的发白的头发抵消了她胴体的青春气息。她的骨干有点像一条尾巴。

她退出了他的脑海,使得乏味的中午变得空洞。尖尖的光束在没有太阳的灰色的空中寻求更宽广的光亮。他做的午餐萨拉米香肠碎糟糟的。他最终去了办公室。他打电话的声音变得沙哑,沮丧。急需的那种车库门在马瑟没有存货了,正从阿克伦订购。石子的价格每吨涨到了两块,星期五以前连一卡车石子都无法运来。波士顿郊区翻新工程已经把这个地区的木工都招走了,打了六个电话才从二十英里远的一所职业学校弄到两个木工。春季建筑已经开始了,他已经落后了。加拉格尔的谈话尽管不乏同情,但是多次沉默还是流露了责怪。

皮特是在一九五一年冲绳服役期间认识马特的。那地方,那种时候,身处军营和黄沙的没有河流的平地,除了喝单调的罐装啤酒,就是数不清的琉球人妓女,打仗死人的危险如同家乡一样遥不可及,只有家乡的商业音乐在军营小卖铺里回响,皮特被马特唱诗班男孩一样爱玩闹的性格、他的派头、他的黑头发和黑眼睛、他绝口不讲脏话坏话的自由度、他信心满满的推销能力所吸引。他向皮特推销自己搞建筑的捷径,而且两个人退役后还把他带到了新英格兰,过上了这种生活。皮特的忠诚只是近来才绷不住了。他发现马特变得爱为自己打算,古板,专断,在钱财上精于算计。他梦想在整个印第安山的工程中弄虚作假,却又希望洗清自己的名声。他把自己的老婆和唯一的孩子藏到了天主教的大墙后面。在那个夫妇们组成的透明的小社会里,私通偷情已经把皮特拖下水,深陷其中,马特却洁身自好,保持了令人费解的道德准则。

他桌子上的电话响起来,皮特害怕是乔治妮打来的,寻求和解。他不喜欢他这种两面做法让马特痛苦;他一想到马特就心疼,如同他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个在明亮的暖房阴暗处耐心地打转转,默默地期望皮特做正事,走正道的鬼魂。

电话不是乔治妮打来的,而是安杰拉打来的。南希在幼儿园里因为仓鼠大哭不止。这孩子突然想到无可争议的事实:仓鼠死了是她的过错。她说:爸爸说是她的过错。她哭闹起来没完,怎么说也不管用。安杰拉把她领出了教室,因为她在教课,班级便早早放学了。她们没有回家。家里没有可吃的东西,只有火腿。一心指望用果子露和冰淇淋让南希分神,安杰拉已经带她去了北马瑟的那家煎饼屋吃午饭。现在这孩子吸着大拇指,发着点烧,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皮特说:“这小家伙一定知道如何让自己获得同情了。”

“可是很显然,不是从她自己的父亲那里得到的。我给你打电话不只是说这事儿,尽管事实上我确实认为你处理这件事情很愚蠢。又愚蠢又残忍。我给你打电话,是要你在放学后接露丝,开车去雷斯敦那家宠物店弄一只新仓鼠。我认为我们应该立即解决这件事儿。”

变戏法。新仓鼠通过变戏法的手,一下子变成了那只旧仓鼠,那只鼻子朝下埋葬在绵枣儿下面的旧仓鼠。一种斯文的假装的宗教。仓鼠的念头挥之不去,永驻心头。柏拉图的把戏。皮特是一个亚里斯多德派。他说他下午不可能办了这件事儿,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首先要把一季度的账目查一查,他正在努力把山上的房子挪地方,零七八碎的事情一大堆,建筑业正在完蛋。他很清楚加拉格尔一直在听着。他用柔和一些的声音说:“我用了半个上午做了一个新笼子。你在厨房里没有看见吗?”

安杰拉说:“哦,这就是个笼子吗?我们不知道那是个笼子。怎么这样好玩的形状呢?南希还以为这是个小囚室,要把她放进去呢。”

“告诉小家伙我很爱她,才弄成那个好玩的样子。再见。”

账簿上表明,加拉格尔只喜欢还清百分之二十的欠款。斯皮罗斯兄弟已经在他们的月度结账单上附了一份印刷材料,威胁吊销他们的账号;透支款高达一千一百八十九块二十四分。加拉格尔喜欢让账单拖下去,因为理论上讲,钱是一直在贬值的。账目上的数字在皮特周围结成了一张灰色的雾状的网,为了把他包围在这种幽闭恐怖状态中,那位不请自来看篮球比赛的惠特曼女人,打来电话,请他去看看她家的房子。他不想接手这个活儿,他不喜欢给社交圈子的熟人干活儿。但是,他正处于心灰意懒的情绪中,为了摆脱这个电话,躲开这些账目,避开加拉格尔近在咫尺的缠磨感觉,他起身进了那辆后挡板上有“洗洗我”的货车,开车离去了。

他右边的盐沼地非常开阔,在这个要命的日子里,看上去蔚为壮观。海平线上出现了一条珐琅蓝。好像彩色的瓷砖镶在浴缸上。他从货车上下来时,赶上刚刚下起来令人不快的雨滴,落在了他的手臂上。罗宾逊老宅门前的紫丁香伸向远处,比皮特自己路边的树篱延伸得还要远。海边太阳更充足。更有生气。小小的紫色的球花儿,再有几周便会成为淡紫色的圆锥花序,一片灿烂。湿淋淋的。露水晶莹。盐。海风。黄油般的黄水仙在他的袖口边抖动,依傍在木栏边,享受阳光折射过来的温暖。皮特拉开铝门栓,穿过盐碱侵蚀的门道,走了进去。尽管密云低垂,视野依然开阔,一条心旷神怡的铺上毯子似的展幅延伸出去,与沙丘和大海连成一片。他犯下了错误,过分小心了。这房子应该是安杰拉的。

肯·惠特曼早期对海胆纲动物的新陈代谢充满兴趣,目前的专攻领域是光合作用;他的博士论文就是关于7-碳糖景天庚酮糖的,这种东西在巨大的反应链上占有一种临时的位置,但是未形成淀粉的六分之五的磷酸丙糖池却会因此还原成核酮糖-5-磷酸。这个反应过程非同小可,四十岁以下的人,像肯一样能在这架由光引起的二氧化碳沉淀为碳水化合物的巨大梯子上接近真相的,可谓凤毛麟角。目前,他指导两名研究生探索葡萄糖通过细胞壁传送的问题。在肯的生涯中,走到目前这个阶段,他已经对糖分子理论失去耐心,渴望接近二氧化固定的秘密核心——可见光线的叶绿素转变成化学能量。然而,在这里,在这个最后的密室里,抗衡大量呼吸的消耗、逆转分解和死亡的单独反应,肯感觉自己卡住了。生物物理学和电子学成了关键的关键。堆积的光能转化色素粒被组成结构,如同晶体管中的晶体排序。在叶绿素呈现的粒子云团中,光子激发了一种电子流。尽管他有许多想法——例如为什么是叶绿素?为什么不是任何一种别的相等的复杂化合物?镁原子真的是线索吗?——但是他不得不再进大学深造,可在三十二岁上,觉得年龄太大了。他和这种缺乏魅力的碳循环结缘,而更年轻的一代在诸如神经生物学、病毒学和奇妙的崭新的核酸等美好的荒野上声名鹊起,经费充足。他娶了妻子,孩子即将来临,房子需要昂贵的修复。他深感头痛。生命,他也许会揭开那些优美的秘密,却重重地压在了他自己的身上。

仿佛在水下作业,他在这个沉重的日子里打发走了最后一个小时。一个难以逆转的、死死卡住的未来,正在他的实验室的仪器中酝酿——稀奇古怪的玻璃字母的长颈瓶和蒸馏甑啦,夹子和滑片和试管啦,百分之一毫克丝毫不爽的电磁天平啦,种种僵死的实验也许会在伯克利或者河对岸重新做啦,等等。肯在四层楼工作,一栋新希腊派捐赠的纪念楼,于一九一一年竣工,外面烟熏火燎的,里面败相斑斑。高高的窗户台上还依稀可见百合花花瓣,从窗户可以眺望波士顿。高速公路如同毛细血管,向红砖垒砌的稠密的中心供给活力,议会大厦在那里巍然耸立,一个金色的核心。尘灰遍布的坑洼令近处的地面惨不忍睹。在楼下那个四方院子里,身着亮丽的春装的女学生们——把小路都浸染了——在绿叶丛生的小道上漫步。肯张望得很疲乏,意识不到的疲乏。早些时候下过雨。同样的雨这时正在塔博科斯飘落。这天气太阴沉,部分窗户成了镜子,他英俊的影子,他事业的奇怪的支撑架,望着他,拧起的眉毛,模糊的嘴,一点眼白。肯躲开了这个鬼影子;他活了这么大,多数情况下都在有意识地回避自恋倾向。很小的时候,他立志成为一个科学圣人,他那副光溜溜的脸渐渐地发展成了他的敌人。他转身走到了这座大厦的另一端;因为没有地方,那台液体闪烁的计算器就摆在这里,尽管是系里花了一万五千块购置的,一架精密环碳化物仪器。此时此刻,这台机器正在运转,滴答滴答走过一串同位素标号的溶液,也许就是纽斯纳的粉碎的鼠脏溶液。纽斯纳四十出头,一个粗脖子、浅棕肤色的男人,只是在睡眼惺忪的眼皮上才看得出犹太人的影子,干事情总有一种精神抖擞的二等公民的信心。他的讲课充满笑话,他的论文充满渴望的推论。然而,他赢得了喜爱,已经一劳永逸地建立了一种酶的存在的结构。肯嫉妒他,而他三十四岁了看见自己的实验室空空如也,不能不感到遗憾。纽斯纳是音乐会常客,品酒高手,猎艳老手,学校员工高级俱乐部的主要成员;他和坎布里奇的政治人群出出进进,昨天还用他那急促的强调的口吻向肯透露了关于肯尼迪最新的笑话。一天夜里凌晨三点钟。杰基[71]听见杰克[72]走进了白宫,她在台阶上迎住了他。他的领子皱巴巴的,下巴上还有一个口红印子,她就问他:你究竟到哪里去了?他告诉她:我一直在和努夫人[73]会谈,而她只“哦”了一声,不再多想,一直到了下个星期,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这次他说他一直在与妮娜·赫鲁晓夫[74]争论意识形态,争论到了深夜……一个肤色灰黄的学生在整理废弃的实验物品。一堆挖去内脏的白鼠摆在盘子上如同破裂的葡萄。一笼子又一笼子粉色眼睛的白鼠等待厄运临头。纽斯纳喜爱电子计算机和统计理论,他的论文以数据统计繁多而著称,他的各种结论的奥妙就在统计数据里。隔壁是老普理查德,系里深孚众望的老玩闹,不急不躁地在搞他最新的玩意儿,大脑秘藏的一种记忆物质的检验和分析。肯羡慕这位老人孩子般的轻松,羡慕他自由自在地穿越证据的森林,猎获这样一只蓝知更鸟。纽斯纳,普理查德——他们两个在某些方面都很自由,肯却缺乏。为什么?大家都觉得出:肯在某些事情上出了问题,智商那么高,人那么英俊,事事谨慎,事事求稳——问题就出在这个系列上,一种不稳定的混合,不自然的混合。普理查德,一位圣贤,努力想纠正肯的这种状况,对肯现身说法:挥动他那纸一般的斑点累累的手,点着他那发颤的瘦削的头,平板的脸颊似乎红扑扑的,说出了他那精妙的不连贯的话:这种事情啊,这种事情呢,惠——惠特曼,就是修——修修补补的活儿,你一定不要以——以——以为生活,哦,欠我们什么东西,我们只是从这狗——狗杂种身上得——得到我们应该得到的,对吧?他的实验室隔壁是他的一间狭窄的办公室,一个乱糟糟的去处,墙上挂满了夹子夹的东西:卡通画、别人的子孙的快照、各种荣誉证书、金光闪闪的嘉奖状、蝴蝶标本、镶框的墓碑遗迹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小玩意儿,全是这位老人数不尽的爱好。肯在这间活生生的剪贴屋的门口站住了,满怀渴望,很想得到片刻的鼓励,纳闷儿为什么这样一间神圣的小屋永远不会是他自己的。这位老人没有结过婚。他年轻的时候闹出过一桩丑闻,一个妻子离他而去;肯怀疑这桩丑闻的真实性,因为不管什么样的女人,怎么能离开这样好的一个男人呢?

他灵机一动:普理查德的种种美德也许是一种不断离去的产品,一种成长必须的代谢过程,一种成果累累的分馏。灵感一闪即灭:他审视自己内心,却遭遇了一个阻碍的光滑的表面。在普理查德堆满东西的桌子上,有一张今天的报纸,标题是:《埃哈德[75]取胜阿登纳[76]势在必得》。

莫里斯·斯坦还在等着向他请教问题:一种不能够结晶的酶。然后,五点就过了。他熟练地开车回家,一个傲气十足的影子,沿着东南高速公路行驶,如同一个经常解开这种方程的人,不断改变适合自己的小径,普理查德和纽斯纳和斯坦在他脑海里旋转,来来往往的汽车或者闪过或者随行,有的超过有的被超过,在他一闪即逝的车窗外发生。他对塔博科斯的人感到不解,哈尼马怎么能开着那样破烂的哗啦作响的轻型货车到处走动,阿普尔比夫妇分明有钱,却和那辆旧绛紫色墨丘利牌小车不离不弃。他弄不懂为什么普理查德一直没有获得诺贝尔奖,他的结论是普理查德的研究如同他的各种爱好,这方面弄两下,那方面弄两下,热情胜过精力。他想起了光合作用,在他看来好像谨守其秘密的本质有一种讨厌的深层的轻佻,眼看着教会烧死了天文学家,孩子们死于白血病。它心血来潮时会随意委身于向它讨好的人,而热情粗狂的肯却不会讨好。这个大——大——荡妇啊。

南波士顿的烟囱和煤气筒遮挡在修女湾路的山核桃林间。他在天黑前赶回了家。日光渐渐隐去。独自呆在起居室里,棉花蜷着身子睡在独具匠心的吊椅里。肯叫福克茜的名字。她从门廊里含糊不清地作答。不知道谁把封闭双扇玻璃门的木板拆走了。她坐在一把柳条椅子里,手里拿着一个杜松子酒高脚杯,通过锈迹斑斑的门廊铁纱门瞭望大海。下过一场短暂的雨,天空格外清澈。薄如扑克牌的深蓝色云块,在地平线上又形成了一条线。灯塔尖儿上抹上了最后一缕金灿灿的阳光。他问她道:“你不冷吗?”

“不冷,我很暖和。我一身肥肉。”

他很想触摸她,为好运,为安全,正如一个法明顿的孩子在树林里躲藏了很久后高喊“自由”,随后触摸家里的枫树。凝视着横贯绿莹莹的盐沼地上渐渐逝去的日光,福克茜宛如一棵树一样安静。她金色的头发、粉色的肌肤、棕色的眼睛在黑魆魆的门廊里统统遮挡起来。眨眼的工夫,阳光消失了。弯腰亲吻她,他发觉她的皮肤怪怪的;她在发抖。她的胳膊起了鸡皮疙瘩。他恳求道:“进屋去吧。”

“景色如此美丽。我们出钱购买的不正是这样的景色吗?”

他觉得这样的表达听起来怪怪的。他们从来没有多想过钱的事儿。飞黄腾达,声名远播:这才是真实的东西。仿佛听见了肯的这些活思想,她继续说:“我们都宁愿生活在窄小空间里,不是吗?我们几乎从来没有向我们周围可爱的世界敞开自己。可是,可爱的东西是存在的,每天都有,延绵不断,不管我们欣赏了没有。一种多么壮观的浪费,不是吗?”

“我们进去弄杯酒喝。”她跟随他进了屋子,跟他诉说她一天怎么过来的。她在侧院里除草,拾掇。她决定下来她想种玫瑰,白色和红色都种,就种在厢房没有窗户的墙下面。普利茅斯代理店打来电话,说她的车——他们为她买的一辆二手旅行车,因为没有车开,她只好像一个囚犯一样呆在这沙滩路的尽头了——星期二就现成了,牌照和合格证都办好了。肯已经把这辆车忘记了,尽管她显然需要车。在坎布里奇,他们长期以来是不需要什么车的。午饭前不久,艾琳·索尔兹用一个印第安人婴儿背背佳把小杰里迈亚背在背上,从沙滩回家的路上顺便进来坐了坐。她是一个环保主义者,心疼地看见冬季的暴风雨已经把若干沙丘荡平了。除了塔博科斯,别的镇早会拦起栏杆,编好篱笆,保护沙丘。她要福克茜加入“妇女投票联盟”,喝了三杯咖啡才离去。身为丈夫,面对这样一个絮絮叨叨的女人,你也许不得已发展另一个性欲的发泄口,但是那些倾诉了自己一腔琐碎的人的麻烦,在于她们还指望你也照方抓药,尽情倾诉,哪怕她们,天哪,拥有像你一样英俊、有魅力、善解人意的丈夫……肯喝了一口酒,猜不透她葫芦里到底装了什么药。在这起居室的灯光下,她看上去苍白,她的耳朵和鼻孔冻红了。她对什么东西热情正高。

还有什么事情来着?啊,是了,她午休期间,她利用时间已经把普鲁斯特的《画家生活》读到了第二卷,看样子内容更加乏味了,因为普鲁斯特不再讲述他的童年了,卡罗尔·康斯坦丁还打来电话,邀请他们去参加五一节聚会;聚会听起来显然是要一醉方休的意思。最后,她鼓起勇气,给那个哈尼马打通电话,请他来看看这所房子。

“他什么时候来?”

“啊,他来过了。”

“他说了些什么?”

“哦,他说需要一万五千块左右。要看你想改建多少地方。他的意思是我们应该把地下室全面改造一下,我想他是说塑料膜覆盖土层的一块延伸的空间,可以作半间厨房。他推荐热水供暖,不过说暖气也许更经济实惠,因为我们不得不修建几堵墙,我们可以在墙壁里装一些管道。你自己还得和他谈一下。每样东西似乎都取决于别的什么东西。”

“屋顶和墙面板怎么样?”

“做新屋顶。他认为我们现在可以把墙面板修补一下。”

“一万五千块钱包括修理楼上那些破烂的老虎窗和漏雨的天窗吗?”

“我们没有上楼。当然他对这所房子很了解。他想到了最大的问题是地下室。他有些古怪,很精明。他一直谈论小孩子在良好的温暖的地板上爬行有好处,还瞅了几眼我的肚子。”

肯感觉一块沉重的东西落地了,不过又追问道:“厨房呢?”

“他认为厨房要花大约四千块钱。他要拆除食品储藏室的隔墙,一切都新做,只留洗涤槽。他和我的看法一致,板石洗涤槽一定要保留。不过管子应该彻底更换。还有电线。再来点波旁威士忌吧,亲爱的。”

她拿起酒杯,如同一面风吹的帆,顺风顺水地走进了厨房。“很虚弱啊,”他说,而且,等她倒了酒返回来时,他又问道:“好啊。不过,你喜欢他吗?”

福克茜站了一会儿,她苍白的嘴撇了撇,仿佛要哼一声。“我可以和他周旋。他今天似乎有点沮丧。他家女儿的宠物仓鼠被邻居家的猫咬死了。”肯一下子记起了纽斯纳盘子上的挖去内脏的白鼠,不明白有些人怎么还让自己投入这样的情感。

“你最合适了,”肯说,“跟他打交道算是棋逢对手。”

她又像一阵快速流动的空气走动起来,仿佛她已经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但是不以为然。“我看他并不想干这活儿。他和你的朋友为了应付人口爆炸,正在修建新房子呢。”

“加拉格尔不是我的什么朋友。哈尼马没有推荐别的承包人吗?”

“我要他推荐来着。他说目前没有他信得过的人给我们改造房子。他很不爽快。他似乎对这座房子有一种占有欲。”

“他的妻子本来想要的。”

“你说这种话不止一次了。”她的反应很迅捷,眼睛亮得有点狠,这是不常见的;他感觉一种看见不见的因素在起作用,一种说不清楚的化学成分。她过去不喜欢哈尼马:因为他自以为是,这一猜测便顺理成章了,他因此认同了这个人,于是和她讲:“我想,为什么不让他来干这档活儿呢?施展一下你的魅力嘛。”

她在屋子里走动,快速,轻盈,也许在盘点家中存货,踩踏的粗糙地面很快就会更换成光洁的地面,和那些丑陋的记忆告别,那个扇形贝壳收集品,那些个海滩豆的干枝和毛毛的小灌木,这些东西在她怀孕的这个月,一直把她圈在这座房子里。她把话题换了一下:“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他坦诚地说:“我觉得陷入泥淖了。”

她想:你需要另一个女人了。可她却说:“你奔波太多了。”

“俗务缠身,脑子都用在庸俗的地方。我这方面有问题。我应该去学法律。我们能干得了法律。老人家长了两只扁平足,架着一颗脑袋,可是哈特福德的人却都认为他很了不得。”福克茜笑了,他吃惊地抬头看;他一想起哈特福德,说话用词便带出了孩子气,而且还浑然不觉。他伤感地接着说:“我今天一直在想普理查德,因此我感悟到,我真的不具备那种东西。那种资质。在我看来,那种资质看上去像一堆细节,这种眼光像是所有笨蛋才有的。”

“普理查德是一个老人。你很年轻。老人眼里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说到“了不得”这个词儿,她是指她自己肚子里的影子,她的孩子,孕育孩子的那个黑暗的世界。

“除了死亡,”肯说,他说出这样的话,是非同寻常的。她过去想象他根本不会想到死亡,如同一只钟表不停地走下去一样。她原以为,他生下来就解决了死亡的问题,而且在他之外还弄出了她自己的解决方法。

福克茜赶紧说:“哦,不,正因为你年轻你才会想到死亡。等你老的时候,你什么都不想,就想着新的一天怎么活得幸福。”她飘然走到了两个立柱中间一个简陋的平摆的架子前,上面有一个遗忘的琥珀色大理石,上面布满带旋儿的乳白色条纹。她把它放在自己椭圆形的红手掌上,努力观察石头的中心,想象上帝如同一个老人,每天都让自己过得开心幸福。她纳闷儿为什么不能和肯共享上帝,这样该多么天真无邪,诚如这块石头,不起眼,小小的,但是它存在。她没有请求他相信比这更多的东西。然而,在他面前她感到难为情,感到表里不一的罪过。

肯看上去仿佛醒过劲儿来了。“谁把门廊的那些木板取掉了?”

“他取掉了。哈尼马。”

“他用两只手就取掉了吗?”

用两只手吗?

那还用说。为什么不能呢?你们为什么不能只用两只手取掉呢?

我们原以为专门留着使用呢。

是专门留着的,但是冬天过去了。春天不请自到。现在。这玩意儿应该取掉,用一点爱心。啊,这下好了。行了。

哦。我几乎很少到这门廊里来。那些纱门还能修理吗?

他拿起来一块松动的锈坏的铁纱,碾烂了,放在他的手掌上像花粉,让她看。新纱门会让你花很少的钱。阿尔肯公司制造大镶嵌板,我们可以在这里镶嵌滑行装置。就在这里。秋天把它们卸下来。到了夏季,这门廊是这座房子里最好的房间。这里透风。

但是,装了纱门,起居室就很暗了。我正在想把它拆掉呢。

别把自由空间拆掉。你花钱买来的风景。这里才是看风景的好地方。

你认为我们很傻吗?买下这样的房子。

才不傻呢。这能成为一座呱呱叫的房子。你买到了房子的骨架和占地面积。现在需要的只是钱。

是我的丈夫和这房子发生了爱情。我原想我们应该住得离波士顿近一点,住在莱克星顿或者纽顿。

你知道——他没有把话说出来,只是在那些木板上走来走去,这里门廊的地平线塌下去一点,试一试牢靠不牢靠。

还行吗?

你这门廊台缺少支撑。可别在门廊外面使劲乱跳啊。

你开始说些实质事情了。

不真实吧。

她等待。

我是想说,你这景色让我感到伤感,因为我的妻子热爱它,可我没有勇气像你丈夫一样把它买下来,把这个地方占住。

你认为买下这地儿是靠勇气吗?这也许和自尊问题更有关系吧。

也许吧。

也许这不是你喜欢的那种地方吧。

谢谢你的好意。我没有觉得它不是我喜欢的那种。我不是海边生长的那种人。我喜欢身边到处都是土地,害怕大水淹了。

我想我也是这种人。我不喜欢湿漉漉的两只脚。

但是你在这里很幸福,不是吗?有人告诉我,说你很幸福。当然,这不关我的事儿。

他似乎很客气,局促不安,随时让自己扮演好被雇佣的角色,她立即加快语速,消除他的这种想法。是的,我很幸福。我就是有点无聊。不过我喜欢这个小镇,喜欢我认识的朋友。

你真的喜欢吗?

你问这话很令人吃惊。

我不是有意的。我的意思不外乎扪心自问,我是不是喜欢他们。他们是我的朋友。

你是他们的朋友吗?

某种程度上是的。走着看吧。你也会有同感的。

不会,肯和我一贯保持独立。我们从来不会和人家搅得很深。我揣测我们两个都很冷吧。

他取出一把刀,转过身去,检测东西。你们的窗框应该统统换掉。

外层窗框不管用吗?

一些窗框腐朽得不行了,外层窗户拧不上去,吃不住螺丝钉。

我希望——

希望什么?

我是想说,我希望等我们的房子改造好了,我们能把你的妻子请来,你和你妻子一起来。我已经担心她不同意我们对房子所做的事情了。

他大笑起来——他的笑发自他内心的深处,比多数男人笑得诚恳,笑得热烈,尽管有点发虚,却更有侵略性。

她试图为自己辩护。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担心你妻子的赞同。她是一个很可爱的人。

他又大笑起来。你的丈夫也是个很可爱的男人。

注释

[1]《一千零一夜》中获得神灯的青年的名字。

[2]肯尼迪总统的妻子杰奎琳·肯尼迪的昵称。

[3]荷兰人的“洋泾浜”英语,大意为:哎,这下好了,大家都这样了。

[4]荷兰人的“洋泾浜”英语,意为:哎呀。

[5]荷兰语,意为:养狗的反被狗咬了。

[6]用来阻挡风雨的外层窗户。

[7]荷兰语:父亲和母亲。

[8]美国一个节日,大多数定为5月份最后一个星期一。

[9]即前文提到的“金灿灿的公鸡”。

[10]17至19世纪初美国新英格兰地区盛行的楼房样子,类似斜盖盐箱。

[11]美国历史上的北部联邦同盟盟员,主张联邦制。

[12]可以眺望远处的楼顶平台。

[13]纯朴、古老的希腊建筑风格。

[14]巴赫(Johann Sebastian Bach,1685-1750),德国作曲家,管风琴家,出身于爱森纳赫的音乐世家,一生作品丰富,多用复调音乐写成,把巴洛克音乐风格推向了顶峰,对西方音乐发展有深远影响。

[15]《圣经》只有一百五十首诗,这里的“195号”应是巴赫作曲的序号。

[16]荷兰语,意为:瞧,你父亲在这儿。当心,皮特,别让狗咬了。

[17]指复活节前的星期日。

[18]《圣经》雅各梦中看见的天梯。

[19]《圣经》中上帝答应给亚伯拉罕的土地;转义为福地等意。

[20]专指《圣经》中的小公骆驼。

[21]《圣经》中赞美上帝的用语。

[22]指拿破仑三世治下第一、第二帝国流行的女性服装样式。

[23]法语:告诉他。

[24]多那太罗(Donatello, 1386?—1466),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佛罗伦萨雕塑家,写实主义雕塑的奠基人之一,研究过人体结构,所做人物形象逼真,代表作有《大卫》和《格达梅拉骑马像》等。

[25]法语:水和狗。

[26]法语:坏女人。

[27]英文为Peabody,字面意思可译为“豌豆身子”。

[28]英文为Marblehead,字面意思可译为“石头脑袋”。

[29]弗兰克的昵称。

[30]法语:不,不,是你弄混了。

[31]“I. M. Flat”,连起来就成了“我是扁的”,哪怕墙壁向里挤压也挤不死他。

[32]“长尾鲨”是美国海军的核动力潜艇,在1963年的一次深潜实验中失事。

[33]意大利语:顺其自然吧。

[34]即多丽斯·戴(1924-),美国有史以来最受欢迎的女歌手之一。“Che sarà sarà”即她演唱的一首极为流行的金曲。

[35]吴庭艳(1901-1963),越南政治领袖,1955年起直至被杀,一直任美国一度支持的越南共和国(南越)的独裁总统。

[36]做成鸭子形状的羊肩肉或猪肩肉。

[37]这是一个常用的拉丁语短语,意为:我的错,我的错。

[38]莎士比亚名剧《哈姆雷特》中的台词。

[39]法语:听啊。

[40]法语:我敬仰他。

[41]意大利语,意为《尘世的和平》,是教皇约翰二十三世(1881-1963)于1963年4月11日颁布的教谕。

[42]冲伯(Moise Tshombe, 1919-1969),刚果政治家,非洲分离主义国家加丹加的总统。这里说的是1963年联合国武装干涉加丹加,击败冲伯的军队,冲伯逃往西班牙的事。

[43]哈马舍尔德(Dag Hammarskjold, 1905-1961),瑞典经济学家和政治家、联合国第二任秘书长(1953-1961),参与中东危机,调解刚果内部冲突,在飞往刚果途中,死于空难,被追授1961年诺贝尔和平奖。

[44]罗素(Bertrand Russell, 1872-1970),英国著名哲学家、数学家和逻辑学家,分析哲学主要创始人,世界和平运动的倡导者,获1950年诺贝尔文学奖,主要作品有《数学原理》、《哲学问题》、《数理哲学导论》等。

[45]施韦策(Albert Schweitzer, 1875-1965),德国神学家、哲学家、管风琴家,赤道非洲传教医师,获1952年诺贝尔和平奖,著有《文化哲学》、《使徒保罗的奥秘》等。

[46]法语:美孚石油。

[47]福克茜是昵称。

[48]洛威尔·托马斯(1892-1981),美国作家、著名的广播评论员、旅行探险家,多年主持播出晚间新闻节目。

[49]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把军邮制成胶片,到达目的地后再放大发送的服务。

[50]指女主人公的月经。

[51]“培珀莉庄园”(Pepperidge Farm)是美国一个著名的高品质面包、西点品牌,创立于1931年。

[52]高档内裤,后有详注。

[53]英国一则童话里的兄妹俩,被狠心的继母赶出了家门。

[54]惠特尼的昵称。

[55]一种女用避孕药,性交后服。

[56]以线条优美和装饰华丽为特色。

[57]米勒(Henry Miller, 1891-1980),美国小说家,其作品富有哲理,关注社会,代表作品《北回归线》和《南回归线》中多有性描写,20世纪60年代以前在美国和英国被列为禁书,只在法国出版过。

[58]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 1856-1939),奥地利精神病学家、精神分析学派心理分析的创始人,提出潜意识理论,认为性本能冲动是行为的基本原因,主要著作有《释梦》、《精神分析引论》等。

[59]门宁格(Charles Frederick Menninger, 1862-1953),美国精神病医师,与其子Karl A. Menninger和William C. Menninger首创精神病专家诊所,建立门宁格基金会(1942),培养精神病治疗专门人才和精神病学研究工作者。

[60]萨福(Sappho,约前612-约前570),古希腊女诗人,作品有抒情诗9卷,哀歌1卷,仅有残片传世。

[61]赖希(Wilhelm Reich, 1897-1957),奥地利心理学家,结合弗洛伊德和马克思学说,研究心理学、医学等问题,认为被压抑的性紧张是神经症的根源,后移居美国,著有《性高潮的功能》等。

[62]太阳神阿波罗的著名大理石雕像复制品。

[63]露丝的小称。

[64]英国著名诗人雪莱的妻子玛丽·雪莱创作的同名小说中的一个人形怪物。

[65]法语:这是对抗。

[66]法语:错位的指头。

[67]法语:一根塑料指头。

[68]指美国科罗拉多大峡谷。

[69]原文:smell a rat,嗅觉可疑之意;这里照字面意思译出。

[70]庚斯博罗(Thomas Gainsborough, 1727-1788),英国肖像画和风俗画家,画风清新,富有诗意,代表作为《蓝衣少年》、《清晨漫步》等。

[71]杰奎琳的简称。

[72]肯尼迪的昵称。

[73]吴庭努的遗孀,南越总统吴庭艳的弟媳妇;这里讥笑弱国的女人和强国男人的性别外交。

[74]前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的夫人。

[75]埃哈德(Ludwig Erhard, 1897-1977),德国政治家,曾于1963-1966年任西德总理。

[76]阿登纳(Konrad Adenauer, 1876-1967),西德首任总理(1949-1963),在其任职期间,德国开始经济重建并成为北约及共同市场的成员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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