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十五月圆之日,依旧例,帝后该亲自入永康宫问安。早膳之前,张正告诉太后有两件事已查明。其一,太史令赵天知不曾与其它朝廷官员有过密切联系,至于后妃,更是八竿了打不着,所以赵天知所言“荧惑占午宫”的天象,并没有任何掺假的机动;其二,以送虾仁的名义告知董淑妃鹤拓有国难的小内监,正是受沈美人指使来送信的。至于孟延的身份,却暂时未有任何消息。
皇帝来到永康宫之时,太医正在给七皇子换药,行过礼后便各自坐下。
“怎么不见皇后?”太后问道。
“皇后本与儿子一同过来,行至半路,却被迎春殿的人叫了去,说是六皇子生了病。”
太后点点头。皇帝却一直盯着太医怀中的七皇子。
“听说半夜母后宫中有刺客,不知太后可有受伤?”皇帝望着太后问道,与太后目光刚一对接,便急忙低头闪躲开。
“哀家倒是无碍,只是可怜了七皇子,被刺客狠心削去小指。”太后说话间,太医已为七皇子换了药,随后便退下去。
皇帝堆起笑容,像是刚知道七皇子在此一样,说道:“儿子竟没想到七皇子在太后宫中,真叫儿子好找。七皇子既已受伤,在永康宫中必定会打扰到太后,不如送到正阳宫中让皇后代为照顾,待皇子伤口痊愈再送过来。”
“好了,皇帝,哀家也不跟你打哑迷了。”太后深吸一口气,望着窗外,像在回想很久远的事,“时间过得真快啊!想当年,你也刚出生不久,你的生母也就是我的姐姐端贤太后便病逝。姐姐走之前把你托付给我,这些年我看着你长大,对你也视如己出,与我的润则一样对待。”
太后在称谓上不再称“哀家”和“皇帝”,言语之间就像是民间平凡家庭拉家常一样。皇帝听得仔细,这些年太后对自己真是没有过亏待,就算是当年选太子,太后也是支持自己,而并没有提亲生的润则。是自己疑心重,怕母子生分,兄弟隔阂,才找借口让出太子之位。即使是亲生母亲,也不过如此了吧!皇帝只觉得心头一暖,却又觉得难受,一时五味杂陈。鼻子一酸,眼底湿润了,目光也有些模糊。而一想到自己是九五之尊,便生生将眼泪忍了回去,眼底红色血丝却怎么也掩盖不了。
太后只不经意瞥了一眼,接着说道:“今日这孩子与当年的你一样,都失去至亲,都让我不忍。只是当年抚养你是我的责任,如今却是看自己膝下寂寞,养个孙儿慰籍晚年罢了。”
太后说出这番话,便是拿养育之恩来求皇帝。皇帝怎能狠得下心让太后不安?可一想起赵天知的话,一想起那个噩梦,皇帝便狠得下心。
“要母后说出这番话来劝我,想来母后必定是听说了太史令大人所观测的天象了,您也应该知道孩儿的苦衷吧!”
“天象之说,岂能尽信。皇帝可曾听说过姜子牙助文王伐纣之时,诸侯聚集孟津,天象显示殷商气数已尽,而姜子牙却以时机尚未成熟为由,迟迟不肯发兵。直至牧野之战前昔,天象显示殷商未到灭亡之时,甚至连下数日大雨。姜子牙却趁雨发兵伐纣,这才一举拿下殷商天下。由此可见天象之说大多虚妄,并不可信。”太后如舌灿莲花一般,从容说道。
“姜尚伐纣的故事儿子固然听说过,可母后可曾听过成汤灭夏?”皇帝眉头紧锁,道,“传闻夏桀时期有观星术士通过星象预测成汤将会推翻夏朝,夏桀虽尽力绞杀却多年无果,最终竟真被成汤所灭。难道母后还能说天象之说乃虚妄之言吗?”
太后面露不悦,说道:“皇帝此言未免强词夺理了!夏桀荒淫残暴,正如前朝卫,成汤与高祖皇帝都是顺应民心,夏朝和卫朝灭亡乃是咎由自取。况且夏桀是信了术士之言才想绞杀成汤,这才逼反成汤,若是夏桀不信天象之说,反而重用成汤,夏朝的天下最终是否被成汤夺取也未可知。”
皇帝被驳得哑口无言,只得说道:“母后好口舌,儿子自叹不如。”
“并非哀家善辩,只是哀家占理,皇帝理屈,自然词穷。”太后眼看将要说服皇帝,心中窃喜。
皇帝眉头舒展开来,长舒一口气,说道:“母后所言极是,或许真是儿子过虑了……”
皇帝话才说一半,就被前来的皇后打断了。皇后喘着粗气快步走进殿内,嘴里还叫着:“陛下,太后,不好了。”
皇后本就样貌平平,此时仪态也不端庄了。皇帝看在眼里,心生不悦。却也好奇,皇后一向端庄持重,今日怎么这般毛燥?
须臾间,只见一妇女着一身燕居的黑色曲裾深衣,脸上涂着一层薄粉,皮肤却仍隐隐显出黝黑色,确实算不上美色。仅头上插着雕饰着天鹿的金步摇为皇后特有之物,象征着皇家威严。
“何事如此慌张?”太后急问。
皇后行过大礼,道:“请母后恕儿臣失仪之罪,只因……只因六皇子夭折,儿臣才这般……”
皇帝太后皆是大惊,几乎异口同声:“什么?六皇子夭折了?”
“请陛下太后节哀,儿臣刚从迎春殿过来,这是刚发生的事。太医说是惊厥之症,太医赶到时已经照晚了。可是沈美人说……”皇后看了一眼太后,接着说道,“沈美人硬说是六皇子是被七皇子活活克死的……”
“一派胡言!”太后怒道,“与其说是被克死,还不如说是她这个母亲作孽的报应。”
“母后此话怎讲?”皇帝惊问。
“哀家派人查过了,皇帝向鹤拓发兵之事,正是这个沈美人把消息递进南越宫中的。”
皇后急问皇帝道:“南征之事臣妾也是昨日才听说,可沈美人又是怎么提前知晓此事的?”
太后同样用疑惑的眼光看着皇帝。
“此事确实应该无人知晓,可是儿子有个毛病,母后应当清楚。”
皇帝语音刚落,太后便茅塞顿开:“你在沈美人宫中醉酒了?”
皇帝不敢直视太后,只能点头称是。
原来皇帝嗜酒,每每酒后便吐露心中私密之事。太后知道皇帝这一陋习,也阻止不了,只能令皇帝禁酒。皇帝也一向克制,不过前几日太后不在,皇帝一时没忍住,便在迎春殿中喝醉了,甚至把发兵鹤拓的消息都说了出来。
骤失一子,三人都深感悲痛。太后皇后只能好言劝慰皇帝。
“皇帝子嗣本就不多,除皇长子和三皇子夭折后,如今六皇子也没了。还剩下皇后的二皇子,甄容华的四皇子,姜美人的五皇子,难道皇帝要七皇子也跟着去吗?”太后问道。
“母后,请恕儿子不能留下七皇子。”皇帝请求道,“七皇子刚降生便克死了生母和六皇子,恐怕是轼君轼父的先兆啊!”
太后陡然站起身来,道:“皇帝好不听劝,哀家千言万语倒抵不上沈美人一句话。”
“母后息怒,只是母后替孙子想,却不替儿子想,倒让儿子觉得自己抵不上母后的这个孙子。”
皇帝一向性格温顺,自从登基之后,便敢对太后出言顶撞。太后知道皇帝要想成为贤君,必定要有天子威严,不能任人摆布。这一变化倒也不是坏事,只是如今是要她孙儿的命,却也是万万不可。
“要想取哀家孙儿的命,皇帝不如先取走哀家这条老命。”
太后语气虽还算平淡,皇帝闻言却是惊恐,连称不敢。
皇后看二人争执不下,劝道:“太后和陛下切莫动怒,不如一人退一步,以免伤了母子和气啊!”
二人这才觉得适才言行有些过激了,却都不肯退步,气氛一度沉闷压抑,让人透不过气。
“皇后娘娘所言倒是给了奴婢些想法,陛下和太后或可一试。”说话的正是太后身边的张正。
三人皆是好奇,问道:“有何妙计?”
“正如皇后娘娘所说,一人退一步。可将七皇子移至宫外,或放入民间。这样皇子在宫外,皇帝在宫内,轼父轼君固然是不可能的,七皇子也可免一死。”
“不可,皇室血脉岂能流落民间。”太后毫不犹豫,脱口而出。
皇帝原本想要彻底破解了“荧惑占午宫”的天象,张正所言,他也没打算答应。只是太后却连折中的办法都不同意,丝毫没有要退步的意思。皇帝生怕这次没抓住,连折中的机会都没有了,便顺口说道:“皇室血脉固然不能流落民间,不如让七皇子搬到金墉城。”
那金墉城是洛阳西北角的一小城,城虽小却坚固,与宫城互为犄角,因此为攻城戍守要地。城内由燕王李浚风派重兵把守,这燕王为先帝长子,其母妃为四大家族中的卢氏。先帝仅有三子,先太子遇害后,他便是当今皇帝唯一在世的兄弟。且三子中,唯有他因年长曾与先帝一同征战过。若非是庶子,如今皇位便该是燕王稳坐了。正是因为有此顾虑,端贤太后为了稳固杨氏荣耀,才会在病逝前将当今天子托付给自己的亲妹妹即当今太后。金墉城由燕王把守,可见此城的重要。另外,金墉城在前朝便是关押皇室重犯的地方,所以在皇室面前,此城无疑是一座监牢。
太后其实赞同皇后的折中之法,只因怕皇帝不同意,才假装不答应,好让皇帝知难而退,退而求其次。眼见皇帝中计,太后心中甚是得意,面上却不露分毫,倒摆出几分沮丧,长叹一口气说道:“金墉城也好,只是哀家要能随时探望孙儿,皇帝需和燕王知会一声。”
“这是自然。”皇帝说道,心中的石头这才落了地。
经商议后,太后同意等七皇子满月后将七皇子移至金墉城。当张正把这一消息传至南越宫中时,孟延和青儿十分欣喜,毕竟七皇子能活着就不错了。至于沈美人向董淑妃泄露南征之事,因其背后有卢氏一族,且沈氏自己也经受了失子之痛,由皇后训诫一番后,便没有再处罚。
今日是十五,原本该有丰盛的晚宴,只是近日大小诸事扰得皇帝太后心烦,皇帝便在自己宫中备下小宴,仅有皇帝皇后及太后三人。
酒桌上军政大事一概不提,关于七皇子天象之事,已经商定好了,自然无需再谈。南征之事,皇帝又派兵增援,鹤拓防线薄弱,必定经受不住,只等着前线消息。虽然没有歌舞,这一顿饭三人吃得还算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