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的夜晚,迷醉而清冽,就像这一盆能够折射满天繁星的清水。
姜小姜坐到铜镜之前,一笔一划,一抹一擦地勾勒着自己的容颜。
不好看,她便洗净再来,不满意,她便浸水再画……
从月影西沉一直到金鸡报晓,不知道重来了多少遍。哪怕是井水刺骨,哪怕是嫩肤痒痛,她一直不曾停手。
直到她可以对着铜镜之中的自己,忽扇那双灵动的大眼睛,直到她可以对着铜镜之中的夫君,扬起娇俏的嘴角。
她觉得自己一夜长大,她觉得自己有了牵挂。
因为那首诗,写尽了她对儿女之情的所有想象,其他的,都不再重要。
姜小姜为夫君做的第一件事情,也是她这辈子做的最深情的一件事情,便是,她要为他画上精致的妆容,以便让夫君可以被外人夸赞。
清晨出门,遇到早起下地的乡亲们,彼此打着招呼。而错身而过之后,窦白彦往往能听到大家对新娘容貌的夸赞和对新郎福气的羡慕。
“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咱这老模磕碜样的,下辈子也比不了啊!”,“好马配好鞍,金桶挂在玉扁担,啧啧啧……”,“白彦得了个这么漂亮的娘子,真是有福气哦!”
看来,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心欢喜,准备将满腔热情投入到崭新生活的姜小姜本以为会得到窦白彦的百般呵护和无限怜爱,然而,她等来的,却是一顿毒打!
她的心,比昨夜的井水,凌冽一万倍!
此刻,四叔四婶听到打骂之声,也冲出了家门。四叔是窦白彦的堂叔,日子过得十分清贫。按照习俗,给不给喜钱,都说得过去。
四叔跟四婶盘算着自己的儿子明年也要娶亲,便放弃了给这对新人喜钱的打算。令二人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却成了窦白彦殴打新娘的理由!
四叔拦下窦白彦,一脸严肃地呵斥:“白彦,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怎的也像愣头愣脑的混人一般,而且还是当街打人,不嫌丢人啊!”
四婶伸手去扶姜小姜,姜小姜却摇了摇头,说:“四婶!我无故挨打,不能就这么算了!”
窦白彦一听,啐了口唾沫,骂道:“丢人现眼的玩意,还有脸躺在地上,你怎么不躺到棺材里?让我窦白彦来一个新婚丧妻,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姜小姜怒目垂泪,银牙紧咬!
四婶身材肥胖,弯腰拉了几下,见姜小姜执意不动,便气喘吁吁的规劝道:“到底为何啊?什么事情不好解决,可以回家慢慢商量嘛!”
三奶奶一跺脚,拉着四婶的胳膊走到一旁,低声说:“四侄媳呀,你们是不是手里紧,拿不出喜钱啊?惹得新娘子埋怨,你看这事闹的。要不,我手里还有些零碎铜板,你们先拿去用,把这事度过去再说!”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手绢,打开后,取出五个铜板,塞到四婶手里。
四婶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咽了下去,随后,她一拍大腿说:“哎!只能这么办了!”继而提高声调,转身对地上的姜小姜说:“侄媳啊!都是四叔四婶的错,我们俩老糊涂了,把喜钱用红纸包好压在炕席底下,忘了!你看看,我们这老眼昏花的,我现在就给你们去拿哈!”说罢,转身往家里走。
姜小姜一把抹花了妆容,浑身颤抖如筛糠,说:“我从来没有把喜钱放在眼里,也从来没有以此为借口,嗔怪过他半句!从来没有!”
三奶奶分辨不出此中缘由,只能和稀泥一般的劝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以后也是我们窦家的好娘子!地上凉,快起来,别伤了身子!夫妻本是锅和铲,少不了叮叮当当,磕磕绊绊……”
姜小姜苦笑一声,半起身,盘坐地上。她心中既为三位长辈这盲目的好心所感动,也为三位局外人这“未经其苦,却劝其善”的廉价同情所愤怒!
平素里,四婶步伐缓慢,此时却健步如飞,她在经过窦白彦身边的时候,还不忘叮嘱一句:“赶紧把我侄媳扶起来!你不怕丢人,难到还不怕她娘家人来找你算账吗?”
窦白彦一梗脖子,呼呼喘着粗气,一言不发!
四叔一跺脚,只能干瞪眼……
关于姜小姜的死,这件事,也只是一个开始!
此次诬陷事件,姜小姜并未告诉娘家人,因为她害怕,干了一辈子农活浑身都是腱子肉的爹爹抡起锄头,砍掉了窦白彦的头,她也害怕,娘亲因看到女儿受辱而悔不当初,错选了一个衣冠禽兽做女婿。她更害怕,一心求道,发誓绝不杀生的哥哥,屠了窦白彦满门!
姜小姜一直都知道,甚至一直都恐惧着,平日里与人无尤,与世无争的哥哥,一旦被触发三尸神,便是天地之间,无人可比的旷世杀神!
婚后的一个月,姜小姜身上和脸上的伤一一痊愈了,她为自己画了精致的妆容,回娘家省亲。
姜门牙疑惑地问:“妹夫呢?”
姜小姜灿烂一笑,随口应答:“读书人嘛!跟几个文人朋友去参加赛诗会了!”
姜门牙发出一连串的“啧啧啧”,由衷的感叹一句:“看来,还是读书之人比我这求道之人高雅啊!”
岂不知,此时的窦白彦抱着酒葫芦,倒在一个容貌狐媚的娼妓怀里,辱骂着姜小姜:“臭婊子!狗娘养的,居然装清高,不让老子碰!非要老子求着你咋的?我窦家也是小富之家,日不了内人还日不了外人吗?”
娼妓咯咯直笑,挑逗着说:“呦呵!公子你说谁是外人呐?我可是能把你彻底包裹的肉人哦!”
窦白彦一翻身,将娼妓压在身下,一边猴急的宽衣解带,一边做出发狠的表情。
窗外春和景明,一排排大雁飞过,由南向北,由高到底。它们要降落在镇子北面一里远的池塘边,那里有它们去年搭建的窝。
窦白彦放下赏钱,匆匆忙忙出了青楼,脸上强装镇定。
一个提着温水的丫鬟与他擦肩而过,一脸疑惑。丫鬟上楼,推开房门,看到桌子上的药丸还在,便问:“姑娘,你怎么没把药吃了!小心怀了客人的种,耽误营生!”
狐媚娼妓冷笑一声,轻飘飘的一挥手,说:“就这废物?来十回,九回不举,一回早漏!我吃这药丸有何用?白白的噎到嗓子!”
丫鬟扑哧一声笑了,调侃道:“常听人说,窦公子在外跟人吹嘘,他家娘子是个闷葫芦,冷淡的很,苦煞了他一个阳气充盈的当打之年,所以他才来咱们这寻欢作乐!可如今看来,苦煞的却是他家娘子哟!”
“少要乱说!”狐媚娼妓假意呵斥,“人家窦公子人软钱多,乐意撒银子,天王老子也管不着哦!”
说着说着,反把自己逗笑了。
从来不晓得窦白彦在风月场中遭人奚落的情节,也从来不想知道这些腌臜破事的姜小姜,在省亲完毕,回转窦家的路上,遇到一个落魄的男子,其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向她问路。
“请问这位娘子,牛家庄怎么走?”
“这里是姜门楼村,沿着这条路走,拐两个弯,便是大窦村,穿过大窦村,再行五里,便是牛家庄。”
落魄男子一脸迷茫。此时,怀中的婴儿不知何故,哇哇大哭。
姜小姜本就是爽朗利落之人,又见婴儿惹人怜爱,便道:“我正要回大窦村,你随我走一程吧!到了那里,我再指路给你……”
“可是……可是男女有别……”落魄男子迟疑道,“这样,怕对娘子的名声有碍……”
“哎呀!”姜小姜一跺脚,“迂腐!堂堂七尺男儿,怎的还不如我一个妇道人家。这孩子许是饿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还是快快启程吧!”
婴儿哭的更大声了,男子手忙脚乱。姜小姜似是下令道:“哎呀,笨手笨脚的,给我抱着!”说罢,便把孩子接了过去。
哇哇声渐渐的变成了嘤嘤声,最后变成了均匀的呼吸声。
当姜小姜抱着孩子,带着落魄男子走进大窦村时,很多人都见到了。大家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姜小姜对此嗤之以鼻。她让落魄男子站在自家门口,自己则抱着婴儿进屋,利落地将早饭剩下的一碗凉粥热了,一口一口,细细的喂给婴儿。
落魄男子一直站在门外,村民们一直好奇的猜测着。
婴儿吃饱了,甜甜的笑着。姜小姜心满意足,出门交还孩子。落魄男子千恩万谢地走了。
平静会带来无聊,无聊会催生口舌。
傍晚时分,醉醺醺的窦白彦,回村后听闻这一切,立即打了个激灵,像一条疯狗,飞奔回家,举起菜刀,架在姜小姜脖子上,逼问道:“荡妇,你说!什么时候勾搭上的野男人,居然把野种都生了,你他娘的还骗我迎娶你过门!”
姜小姜目似寒冰,反问道:“我,到底是荡妇,还是黄花姑娘,你姓窦的,比谁都清楚!”
窦白彦双目圆睁,气血上涌,他的耻辱和禁忌,被这一句话翻了个底朝天!
转嫁,是对付耻辱和禁忌最有效的办法,也是最下作的办法。
窦白彦一声大叫,挥砍肤如凝脂的姜小姜,他要让白刀子砍进白皮肤,他要让红刀子倒映红眼眶。
“姓姜的荡妇,出阁前便偷汉子,还生下了野种!骗的我好苦啊!窦家的清白,一朝尽毁!今日我若不把你砍成肉酱喂狗,我窦家满门将永世不得翻身!”
窦白彦连连大呼,连连挥刀。
似是一瞬间,院墙之外便聚集了几十个老老少少。有人隔墙呵斥,有人惊声尖叫,有人拍手叫好。
窦白彦的父母去游魂关探望亲戚,暂时未归。临走前,叮嘱窦白彦少要去青楼厮混,多在家读书。读书累了,顺手把门前的野草拔掉。
窦家门前的野草依旧生长的很好,窦白彦的理智却像野草一样,被连根拔起!
“我窦白彦太命苦啦!窦家怎会招惹你这个骚狐狸,臭不要脸的婊子!我日你姜家八辈祖宗!你就应该被扔进发情的公狗窝里,硬挺的公猪圈里,捅烂你这个挨千刀的贱货!姜家好缺德,我窦家好命苦!”
夕阳在远处那座毫不巍峨的山巅,轻轻一颤,消失无踪。
姜小姜左躲右闪,一言不发,但听到这里,当即厉声呵斥:“咋俩的事只是咱俩的事,扯什么窦家和姜家族门!你果然是个只会卖弄辞藻,搬弄是非的无耻读书人!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没错,窦白彦,一直是一条疯狗!之所以此前一向温顺,无非是因为,从小只啃到了硬的骨,没有咬到软的肉。
忠义每每屠狗辈,烂心多是读书人!
姜小姜从小练就的灵动身姿,在这一刻,彻底体现了出来。她如一股旋风,迅捷不可测,让疯狗的牙,连连咬空。
而一直标榜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窦白彦本就体虚乏力,又加之近来酗酒贪杯,流连娼妓床榻,早已败絮其中,只能连呼带喘!
“行啦!差不多得啦。夫妻打架不能没完没了,有啥事,放下刀,关上门,钻被窝里说,都能解决……”
“白彦啊,你先把刀放下,伤不到别人,也别伤到自己,无非是男女那点事,小心小心!”
“白彦家的,你赶紧出来,别再在院子里绕了,绕的我老婆子头晕。先去我家待着,等白彦消了气,再把事情说明白嘛!”
看到事态越发严重,围观的乡亲们都紧张起来,展现出了好意,或者说,即便不是好意,至少也不是歹意!
不说还好,说了反倒是坐实了什么似的!在窦白彦听来,这些规劝已然变了味道,无异于将自己的耻辱广而告之,继而死死的钉在人言可畏的耻辱柱上。
他追不上姜小姜,一咬牙,指着对方鼻子,用尖利的声音辱骂道:“我日你邪二姥姥!姓姜的婊子,你别后悔,你让我窦家满门受辱,我今天就要杀了你爹娘报仇!”说罢,转身朝门外走去。
刷!血洒一地,姜小姜如鬼如魅,瞬间抢过菜刀,将窦白彦的喉咙,割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