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下一站的地名够古怪,居然叫“月熊公园”。在那条曲曲折折的路线图上,“月熊公园”四个字在马灯下闪着幽暗的光。
此时,樱、修人、奎科和海豚正坐在前往月熊公园的马车上。公园在一处山坳里,马车是通往那里唯一的交通工具。尽管如此,山路上的马车依然络绎不绝,人们带着兴奋的表情赶往那里,仿佛去赴一场盛宴。
他们已经赶了一天的路,大家都觉得有些疲倦了,只听马蹄声敲击着石头路面,发出清脆的有节奏的响声。
樱手里捧着古莲花,似乎在闭目养神,安吉拉静静地停在她的肩头。修人打了两个呵欠,继续和马车夫聊天。
“那里究竟有什么值得一看?”修人问。
“去了就知道了,很过瘾。那些熊……”马车夫一直卖着关子,他似乎很不愿意和生人交谈,表情像刮了层糨糊,一直木木的。
倒是那些擦肩而过的马车,不时从里面飘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这些话拼接起来,大致明白了那是个特殊的月熊养殖场,盛产珍贵的熊胆,而且,在那里还可以见到难得一见的景象。
不知过了多久,天蒙蒙亮的时候,修人感觉马车停下了,于是他叫醒了身边的伙伴。
“到了,你们下来吧!”马车夫指着一个黑漆漆的山洞大声说。
四个人沉默不语,凝视着眼前这座城堡式的建筑。它坐落在悬崖的边上,周围扎满了铁蒺藜,一扇巨大的黑漆大门紧闭着,上悬写有“月熊公园”烫金字的巨大招牌。奎科迟疑着举起拳头,在门上敲了三下。
大门立刻洞开。门口停着一辆四轮电瓶车,似乎在等候他们上车。
“请上车。”不知从哪里传出广播里的声音。四个人虽然有些惶惑,但还是上了车。刚坐定,电瓶车就自动行驶起来。
车子沿着潮湿幽暗的巷道曲曲弯弯地往前行进,空气中散发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奇异的气味。这气味界于臭与香之间,似乎有浓烈的香气刻意覆盖了原来的腐臭,于是,两种气味交织纠缠在一起,变得很古怪。阴暗处,潜伏着一团又一团的阴影,它们伺机等待着,仿佛随时都会扑将上来。
“海豚,你怎么了?”修人突然问海豚。
借着白色的灯光,修人看见海豚浑身都在发抖,牙齿也在咯咯打战。他拼命摆手,不让修人说下去:“没什么,我很好!”
奎科脱下外套,给海豚披上,说:“我想你是有点儿冷了。”然后他双手抓住车上的栏杆,警觉地朝四处张望。
“有很多熊……它们在哭……”樱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像是在自言自语,诉说着她的直觉,“我们很快就可以看到了。”她穿了条直花的绉纱长袍,外面还加了一件花布罩衫,朴素的蓝花腰带,草青色的麂皮长靴上配着雪浪的花纹。
修人试图捕捉樱的目光,想从她那里获得无声的语言,但是没有用。樱始终没有抬起眼睛。直到电瓶车发出哐当一声响,他们见到了一处巨大的帐篷,门口写着“熊场”二字,旁边还有一块牌子,上写:亚洲黑熊,胸前长有美丽的新月形金毛,故又被称为月熊,目前全世界仅剩大约两千五百只。本公园圈养有一百头正宗月熊,您将会从这里买走最新鲜的能治百病的神奇的熊胆汁。
“这里是最大最完美的熊场。”一个漂亮女人走了出来,优雅地冲他们伸出手,“我是优格,月熊公园的主人。”她很热情,比他们一路上见过的人都更好客。她的笑容背后似乎藏着一团火,笑的时候露出珍珠贝的牙齿,笑声像热风扫过周围的一切,让你不忍退避。
优格的头上缠着黑色镶边头帕,大圈银耳环,黑布紧身上衣裹着胸脯,及膝黑皮裙,脚蹬一双镶银扣的黑色马靴。樱还注意到,她的腰上挂着一根数尺长的银针,走动时,那银针随着她的身体颤颤巍巍地抖动着。
“欢迎你们!”优格再次向修人伸出手,修人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径自跟着引路人走进了熊场。
熊场出奇的大,轩敞的屋顶,整洁气派,里面整齐地摆放着数不清的铁笼子,一直延伸到遥远的熊场的出口。现在正是熊们进食的时间,有复杂的管道将食物输送到每个笼子里,熊们专心地吃着,发出叭叭的声音,当有人走过笼子跟前,它们立刻停止进食,紧张而惶恐地抬起头,发现没有异样,才又继续低头吃东西。
偌大的熊场,还有不少观光客,他们三三两两地走动,似乎并不在意浓烈得让人昏过去的气味,在和熊场的工作人员讨价还价。
笼子的夹道里,一群西班牙种狗在四处走动。它们显然是熊场的看家狗,它们高傲地逡巡着,时而向熊笼里投去充满优越感的一瞥,时而在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和那些熊伙伴们热烈地对话,时而又示威似的朝陌生的客人露出白白的犬齿……总之,有了这些狗的存在,笼子里的熊也就显得不那么愁惨孤寂了。
“你要多少熊胆汁?有熊胆粉,也有鲜胆汁。”叫胡胡的工作人员和善地对参观的客人说:“现在这个时间不行,熊已经没有胆汁了,一般我们都是在早上抽取,每天早上抽一遍,因为早上熊没有吃饭,所以就有。你们可以在这里住上一夜,明天早晨现取现卖,如何?”胡胡脸上堆满了殷勤的笑。
客人点点头,各自指定了看中的黑熊和棕熊,赶紧捂住鼻子走出了熊场。离熊场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奢华的赌场,供来这里的客人打发时间。
“你们选中了吗?”优格问樱他们,她伸出手去,温柔地捋了捋安吉拉的羽毛。安吉拉呱地叫了一声,抖落几根羽毛。
樱却像没有听见,她呆呆地看着面前笼子里的一只黑熊。它胸腹全裸,熊肚上熊毛剃净处有一道永远不能痊愈的刀口,还在往外渗着淡黄色的黏液。它用爪子攀住铁笼,睁着一双泪水涟涟的眼,望着樱。
13
“你们是怎么抽取熊胆的?”樱忽然回过头问优格。
“那是一场视觉的盛宴,明天早晨你们就能欣赏到了!”优格得意地说。
黑熊在铁笼里发出呜呜的哀鸣,它望着眼前的四个陌生人。
“熊会不会很痛?”修人问。
优格用费解的目光望着修人,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道:“人,何必在意畜生的感受?”修人立时感到背脊上一阵酥麻,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优格不容他们逗留,在她的指引下,四个人穿过潮湿的场地,走到了天空底下。他们揣测着,第二天早晨,他们将见到怎样可怕的一幕。
可是,樱却再也没有平静下来。一回头,修人看到她捂住耳朵,满脸泪水。
“怎么了?”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让人悲伤的哭号,刚才在熊场,我几乎被哭号声淹没了。你们也许听不见,可我满耳都是这声音。它们望着我们,忧伤绝望而且恐惧,我刚才告诉黑熊,我们不想伤害它们!可是,我们究竟能做什么?”樱哽咽着。
“樱,我还是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奎科叔,你知道这熊场是怎么回事吗?”樱问奎科。
奎科一直眉头紧蹙,脸上的表情很沉重。半晌,他才开口道:“我听说过有这样的地方,专门吸取活熊的胆汁。人用手术为熊造了一个瘘管,直通熊的胆囊,外连一根透明的塑料软管,平时用一种黏性很强的敷料把软管和创面紧紧包扎起来,抽取胆汁时打开包扎,将银针插入塑料软管……这样的过程就是敲骨吸髓的过程。被抽胆汁的熊活不过三年……熊胆汁却让熊场主很轻易地富甲一方。”
海豚紧紧拉住修人的衣袖,发出一声哽咽。
“熊胆汁有什么功用呢?”
“早在一千多年前,熊胆已被民间用作珍贵药品。熊胆‘解毒清热之功同于犀角’,有抗心绞痛作用,抗炎作用;熊胆汁还可以促进人体胆道蠕动,有利于胆道排石,防止胆结石等病症,甚至能明目、保肝,几乎能治百病……”
这时,胡胡在日头下朝着他们大步走来,他的身后跟着一只半人高的狼犬。
“白天你们就去赌场消遣,晚上去公园营地住宿。就等着明天早上抽胆汁了!”
“我们自己安排吧,谢谢你!”修人尽量压抑住心里的不满,对胡胡说。樱瞪视了胡胡一眼,但随即又垂下了目光。
他们沿着羊肠小路,往公园深处的营地走去,微风吹拂着他们的头发,小路两旁开放着零星的恶之花,它们像鲜血一样洒落在鹅卵石的缝隙里、枯萎的老树虬根上。观光客成群结队地经过,他们兴奋地议论着第二天早晨即将看到的景象。
“据说非常刺激!”一个男人面带笑容,仰起头道,“这是真正的恐怖片,现场版!”周围发出几声期待的干笑。
“他们也许不单是为了取胆汁而来,而是为了欣赏那惊心动魄的场面!”修人的声音里含着无法抑制的痛苦。
“听说,昨天已经死了一只,他们及时剁下了两只熊掌!”又有声音飘过来。
“如果明天早晨也能亲眼看到剁熊掌,那就不虚此行了。”是女人的声音,却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樱没说话,但是修人看出她很焦虑。他们走得更慢了,突然,在前面的一丛枯萎的灌木里,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在动。
“谁在那儿?”奎科喊道,“快出来——”
那团东西抖动了一下,走了出来。说它是走出来的,不如说是飘出来的,它在低处盘伏了一会儿,腾的一声袅袅地升了空。
他们仰头看了一会儿,见它如丝如缕地消散在天空的背景中。
“又是影子。”海豚压低声音说。
“他们无时不在。”樱的声音细微而忧伤,“我看到他们已经笼罩了整个月熊公园。他们听着熊们的号哭声在狂欢呢!”
“我们能做些什么呢?”奎科抬头看了一下天空,“今晚好像要下雨。还是早点儿去营地,好好商量一下。”
樱没有回答,她眼睛一眨不眨向上凝望着,接着又叹了口气,她对三个伙伴说:“我没想到这里还会有这样残忍的事情,总是弱者先受害,熊不是弱者,却被人类这样欺压。这是为什么?”
“因为人类丧失了人性。”奎科说。
14
夜里,下起了大雨。
樱披了一件遮雨斗篷,悄悄地走出了营地。苍穹的雨,一丝一丝地飘着,像漫天飞舞的细沙,对过熊场的灯火一片黯淡,朦朦胧胧的。樱走上了通往熊场的小路,她即走即停,走到灌木丛边上时,她停了下来。
“修人,你……”樱并没有背转身。
“是我。”修人吃了一惊,便不再躲闪,“我看你一个人出来,不太放心。”
“我想去熊场看看,不知怎么的,老是听到那只黑熊在叫我。”樱停下来等修人,“我还真有点儿怕呢,你和我一起去,也好。”
临睡前,四个人没有商量出任何名堂,琢磨不透卷轴地图究竟要他们做什么。要解救这些可怜的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他们即将会遭遇什么,仍是未可知的。只有等待。
于是,樱和修人往熊场走去。他们走了将近半个小时,时间似乎过得很慢,他们的耳朵也比平常灵敏了许多。走在樱的身边,修人有一点点兴奋,也有一点点紧张,他几乎可以捕捉到风的每一声叹息,以及每根枯枝折断的声音。这时,他们透过一道错落有致的铁蒺藜看见了熊场微翕的门,有人影在里面走动。
“有人吗?”他们在门口问道。
过了很久,才有人回应。门开了,是白天见到的胡胡,他满嘴酒气,见了他们态度倒是和善:“这么晚了……你们来……”
“是这样,白天选中的那只熊,我们现在想想有点儿后悔,想重新挑一只。没准儿,还想多挑两只。”修人说。
“进来吧!”胡胡爽快地开了门,把他们让了进去。
“你们白天挑的黑熊个头儿的确小了点儿,换个大的吧。”胡胡讨好似的跟在边上说。
樱停下脚步,对他说:“我们自己看看,你请便。”
胡胡点了点头,知趣地走开了。
铁笼子里的熊们见有人过来,立即骚动起来。有的在呻吟的,停止了哀嚎,站起来,走到了笼子的边上,呆呆地看着笼子外面的两个人。
“晚上好!”樱对笼子里的熊们说。
“樱,你在对他们说话?”修人惊讶地说,“它们能听懂?”
樱笑了笑,不说话,向熊们挥手。
“你们还好吗?”樱说。
熊们沉默了,他们眼睛一眨不眨地朝樱凝望着,眸子里居然闪烁着泪光。
“你们很痛,我知道。”樱说,她伸手去抚弄向她靠过来的一只棕熊的脖子,那棕熊哀哀叫着,乖顺的样子,“它说它叫斑点,五岁了,一年前被人从它父母那里捕来的,它想家。”樱向修人转述斑点的话。
修人张大嘴听着。
他们看到了两只气息奄奄的熊,它们被分别关在每个仅半平方米左右的锈迹斑斑的铁笼里,腹部都有开洞引胆汁留下的已经感染了的伤口,隐约可见里面红白色的内脏。当修人和樱从旁边走过时,它们似乎想活动一下,但由于身体在窄小的铁笼里不能动弹,于是以头撞铁笼就成了它们唯一可能的活动。它们的头部和面部已经留有撞伤的痕迹,面部的毛或许因长期撞笼已全部脱落,鼻梁上也满是撞伤留下的蚯蚓状的红色疤痕。
这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凄惨景象。所有的熊保持着一个姿势,两手抓住铁杆,凄哀地望着樱和修人。他们的鬃毛根根竖起,胸口的月形白毛仿佛挂在夜空里的一弯苍凉的新月。一时间,仿佛有铁爪揪住了他们的心。修人突然感到右手虎口那里剧烈疼痛起来,依稀听到樱在对他耳语:“它们说,它们什么都懂,它们要出去!那些人是魔鬼!”
正要回答,一阵剧痛穿透了修人的手,右手那里的疤痕像着了火一样灼烫起来,他视线模糊,身体软了下来。他听见身后有风声,有一道黑影从他和樱的头顶越过……
修人清醒过来时,已经是在营地里。“修人,修人,你没事吧?”三个伙伴焦急地望着他,看到樱在自己身边安然无恙,修人才稍稍舒了口气。
“又是影子,别怕!”樱在摩挲他的手,修人感到有一股暖意从指尖传递到他的全身。“月熊公园是这里最大的熊场。过去,这里叫仙人桥,说是很久很久以前,人熊在这里搏斗过,仙人有熊氏知道后认为是人熊语言不通所致,于是造了一座石桥,说但凡人熊一过此桥便心意相通,可以互不侵犯。可是,自从影子降临,人们便传说此桥是珍宝所造,于是拖家带口、呼朋召友地去拆桥,把桥石搬回家去了。于是,人熊之间不再有沟通的可能,仙人桥没有了,却建起了月熊公园,熊们从此被投入炼狱……”
“是熊们告诉你的?”奎科问樱。
樱点头:“它们和人一样聪明,真的!”
“如果能重新修建仙人桥,熊们是不是就能解放了呢?”修人说。
“可是,那是有熊氏造的,是千百年前的事了。现在,谁还能造这样的桥,而且……”海豚看了看樱,丧气地说,“自从回了真幻源,樱已经没有魔法了。”
“可是,我们自身的力量更强大了,你们不这么想吗?”奎科说,“我们一定能做些什么,一定可以做些什么的!”奎科被自己的想法激动得坐不下来,他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摩拳擦掌。
“那个优格……”樱说。
“月熊公园是优格的领地,是她的聚宝盆,她怎么可能轻易放弃?”海豚说。“况且,不知道影子还会做些什么。”
“明天,我们去找优格。”修人说,“樱,你说我们能打动她吗?”
天色渐渐发亮,他们才停止了谈话,精疲力竭地上床睡去。这一夜,修人乱梦纷飞,在梦里,居然听到了熊的哭号,那声音替代了血的河流,如狂风般袭来,低低的乌云里伸出了一只又黑又长的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