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儿子打来电话,说他的儿子,也就是老人的孙子,暑假期间要去西藏旅游,返回时会顺道来看他。
老人没见孙子已有些年头了。自老伴走后,家里就一团糟,到处堆的都是孩子们的遗留物。如今四个儿女都奋斗到了大城市,事业有成,过上了体面的生活,用不着他来为他们的前程指手画脚了。
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买点菜,老人大部分时间都在后院活动。说是后院,其实是一块篱笆圈着的泥地。老人住一楼,在后墙上开了扇门,把泥地一分为二,一半种花草,一半种葡萄,到夏天就是凉棚,老人下面放一把躺椅,看看报,喝喝茶,侍弄侍弄花草,日子倒也清闲悠长。
孙子要来,老人有事干了。他把屋里的杂物规整好,在后院忙乎起来。他把花盆都挪开,分了类,按长势和花型重新摆开。屋里多年不用的鱼缸他也洗干净,移到后院,添了几条彩色的金鱼。然后他又找来几个大的空塑料瓶,把淘米水,鸡蛋壳,青菜叶沤着,给葡萄积肥。
老人想的是,让葡萄长快点,结好点,孙子来了能吃上新鲜的葡萄。他把肥料积好,用纱网一过,把黏稠的埋在根上,清的装在喷壶里,当叶面肥。几天过后,觉得葡萄吸收的差不多了,他牵一根软管,搬来梯子,站在高处人工降雨。只一会工夫,沐浴过的葡萄藤就青翠欲滴,凉爽宜人。
一串串的葡萄悬挂下来,就像是一个个拳头,只待发泡变熟了。老人美滋滋的看着它们,透过葡萄叶,可以看见天上翻滚的云朵,浩浩荡荡的。老人突想起,孙子小时,有一次要吃饼干,他买回来,孙子不要。他问为啥?孙子哭闹,说不要圆的,要吃方的。现在想来真是好笑,不知孙子还记不记得那些从前的事情。
老人正想得美,扑哧一声,一泡鸟屎落在了他的头上。这是一只八哥,通身灰黑,它干了坏事,也不逃,只是稍微撤退几步,张开翅膀,呱啦呱啦地叫了起来。老人明白了,八哥想吃葡萄了。老人的牙齿已掉的差不多了,他是不吃葡萄,年年的葡萄最后都进了鸟们的嘴里。老人看着鸟吃,也是一种享受。
可今年不同,孙子要来了,他不能让它们再随意糟蹋。老人拿来长杆,严肃地挥舞着,心里对鸟说,你们忍忍,到别处去吃吧,等我孙子走了,剩下的全是你们的。
鸟们吓了一跳,呼啦啦全飞走了。可过了一会,又忍不住飞回来。老人拿起长杆,做出吓人的样子,还吼了几句秦腔。鸟们就一会前进,一会后退,和老人玩起了游戏。
只一会工夫,老人支持不住了,手卡在腰上,老子,老子不和你们玩了,老子……老人一时想不起,用什么办法来对付这帮贪吃的机灵鬼。毕竟自己这样挥舞着长杆也不是长法。
老人灵机一动,想起了稻草人。他找来许多塑料袋,有红的、蓝的、黑的、黄的、把它们撕开,绑在葡萄藤的顶上,看它们迎风招展。老人想,这下好,这帮兔崽子肯定不敢来了,我就可以安安心心在葡萄架下想我孙子了。
起初,鸟们确实害怕,看见一个个五颜六色的拳头在葡萄藤上挥舞着,向它们示威。可很快,一只从垃圾堆飞来的麻雀道破了秘密,第一个勇敢地冲了上去,从一只红拳头里抢食到了一粒葡萄。部分葡萄已开始泛红,胀胀的,像极了孕妇的肚子。鸟们受到鼓励,哗地刮过去,从那些假拳头里抢食果实。老人吃了一惊,本能地举起长杆。可鸟们不怕,知道追不上它们,轻灵地躲闪着,从一串葡萄跳到另一串葡萄,还不时唧唧地发出尖叫。老人生气了,认为它们太野蛮了,就因为我老了,活动不便,你们就可以欺负人,为所欲为吗?老人又挺起长杆,老黄忠一样发起了神威,把天空敲得啪啪响。鸟们这才四散而逃,看出老人是真生气了。
看着硕果累累的葡萄,老人的心里开始着急。他知道,他是斗不过那些鸟的,他已经老了,而鸟们如此机灵,狡猾。他盼望着孙子能够早点到来。
可八月都中旬了,还不见孙子的影子。老人打过多次电话,儿子总说快了、快了,具体情况他也不清楚,西藏那面山高,信号不好。既然孩子许诺了的,就一定会去,让他等着就是了。
老人扔下电话,急忙奔向后院,举起长枪向鸟们冲去。鸟们停在不远处的电线上,静着老人,等待时机。它们知道,老人不可能时时刻刻守着他的葡萄,他总得吃饭,总得尿尿。葡萄已经发紫,空气里到处是酸甜的味道。老人有气无力地坐下来,开始有点责怪孙子了。你有时间在拉萨玩,就没时间想想爷爷?为了让你吃到新鲜的葡萄,你爷爷我和鸟们进行了怎样的搏斗,你知道吗?
接着老人又嘲笑自己,孙子有什么错,他远在天边,又没长千里眼,怎能知道这些。他知道的话他早来了。老人想,如果孙子再不来,过几天,葡萄就熟透了,开始往下掉了。
老人的心里其实有一个时间表的,8月28,如果孙子还不来,他就不用再保卫这些葡萄了。这天是老人的生日,孙子应该知道的,即便不知道,他老子不可能不提醒他。因此,如果8月28日还不来,他也就不用再等了。
8月28日这天黄昏,老人的后院里歇满了鸟,像是在进行一场盛大的宴会。老人静静坐在鸟鸣里,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老人想,这些鸟,它们从哪里来?它们的爸爸妈妈是谁?它们的爷爷奶奶是谁?它们吃饱了,又该往哪里去?
想着想着,老人觉得可笑。儿子不在电话里解释清楚了吗,说他的儿子,也就是老人的孙子,因为在半途遇到了一帮同学,再加上身上的钱也花的差不多了,所以就直接回北京了,下次再来看望他。这算不算临时变故,老人说不清楚。他只是觉得有些孤单。孤单又无人述说。这一天可是自己的生日呀!有这么多的鸟儿为自己过生日,倒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鸟们从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从没见过这么慷慨的人,起初还义正言辞地驱赶它们,原来是要为它们这帮馋猫举行一次盛大的宴会。酒足饭饱后的鸟们排在葡萄藤上,精心梳理羽毛,赞美着老人,久久不愿离去。
老人站起来,双手举起来赶它们回家,意思不用来感谢我这个糟老头子,不用这么深情地陪着我。回家去吧,回家去吧。老人想起小时天黑后,小朋友们散场时喊叫的那一话: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一句话,老人的眼睛就汹涌浑浊地热了。他胡乱地抹两下,一屁股坐下来,心里反倒轻松了。明天、后天,他都无需再受困了。他又可以像从前一样安闲地坐在葡萄架下,喝喝茶,看看报,听鸟儿们说话、唱歌,他再也不会驱赶它们了。它们也会变老,会有一天飞不动的。它们多好,是一群无忧无虑的畜生!
地下一片狼籍。老人蹲下来,把那些掉在地上的葡萄一颗一颗捡起来,盛在碗里,好在以后没有葡萄的日子来喂给鸟们。
然后,老人就感觉到了夜风的凉。他提醒自己,赶快进屋去吧,像儿女们叮嘱的那样,要保重身体,爱惜自己,生病了,可不是好玩的。
进到屋里,老人脸也顾不得洗,就把电话给拔了。因为电话一直在响,一直在响,响得他心烦。他知道是儿女们打来的,今天是他的生日,他们自然是要给他祝寿的。往年,他还盼望着这个晚上的热闹,会同儿孙们走马灯似地说到深夜。可今天,老人感觉完全不同,他和谁都不想说话。他觉得说话很没意思,很寡淡,还不如鸟们的小眼睛有意思。
当然,这是冠冕堂皇的借口。更歹毒的意思是:你们不是说我脾气怪,老小孩嘛,我就要任性。我不接,偏不接,就是要急急你们。
老人蒙头钻进被窝,以为这样会好一些。可他依然是翻来翻去睡不着。他的耳朵里一直有电话的铃声。这幻听追着他,使他在被窝里蜷得更紧了,就像是一个做了亏心事无处可躲的小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