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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从黑夜出发

王安忆

你看见街道上有什么?街道就是指楼房的礁石之间的裂缝,由于楼房的高耸陡峭,那些裂缝就特别深,看不见底似的。现在正是夜间,太阳走在它神圣的轨道上,早已经越过了我们,这些裂缝般的街道就靠了几盏路灯,才不至于彻底沉没到黑暗里去。这些路灯是怎么回事呢?它是我们人类动足了脑筋,积攒了几代人的聪敏和遐想,诞生出了几个英雄人物,利用水啊,火啊,蒸汽啊,还有铁丝啊,玻璃啊,胶皮啊,等等一大堆累赘,最后制造出来的,它的光简直谈不上是光,只要太阳一出来,这光就全部熔化了。太阳的光有多么的强烈,它的光就有多么的微弱。可是到了黑夜,在礁石底的裂缝中走路,还得靠它。或者应该这样说,有了它,黑夜里,礁石底的裂缝中,才会有人走路。

这些夜不归宿,在路灯的暗光下走路的,是些什么人呢?他们几乎是要被看不见的,只有个绰绰的身影,晃过来,晃过去。他们的行动举止看起来都有些模棱两可,不知所以,你不知道他们是在做什么。他们有些像鬼魅,又有些像梦魇,他们实际上就是从我们的梦魇里钻出来的,我们自己都认不出来了,因为我们实在睡得太熟了,我们听不见自己的梦呓,也记不得我们的梦。梦里轰轰烈烈,醒来却全忘了。连那些梦游者都忘记了他们的行踪。

人们称他们作“夜猫子”,昼伏夜出的意思,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呢?他们有的是独自个儿,有的是三个两个。路灯将他们的身影投在楼房的暗地里,比他们的真人还更清晰,看着这些影子,似乎明白了一些他们的行为目的。不是有种说法,说影子是人的灵魂吗?现在,路灯的幽光,将夜猫子的灵魂揪了出来,贴在了峡谷底的街面上,好让我看个明白。

我看啊看,终于看出了一点名堂。我不仅是所处的位置好,我还有一双锐眼,这是在太阳的光芒和没有太阳的黑暗里练出来的,在暗夜里,我也能看见许多东西。我说我看出了一点名堂,那就是,他们什么也没有干,他们什么目的也没有。他们有的沿着街道一径地走,走着走着又回到了原地,等于没有走。有的则比较主动,走着走着自己就回了头,再走回原地,也是等于没有走。还有的知道是这结果,就干脆停在原地,一步也不走。这种身影就好像是一个钉子,牢牢地扎在了街面。

由于他们这种活动的形态,他们就还有一个名字,“夜游神”。在深夜越来越浓厚的雾气里,他们就好像没了根似的,漂了起来,身不由己,走过来走过去都不是他们的意志,是被雾气推动的。弥漫的夜雾像潮汐一样涨落,他们的身影便忽隐忽现。其实是睡眠潮起潮落,使得梦魇忽隐忽现。看他们在浓雾中左冲右突,到底走不出原地,真是为他们着急。他们好像是要去哪里,却不知道那是哪里,楼旁的礁石妨碍了他们的视线,像个迷魂阵。有时我们会在梦中,无缘无故地惊吓起来,就是这个缘故。

这些夜猫子和夜游神就这样在礁石群中碰着壁,由于碰壁,他们就不免要做出一些不规矩的事,比如用石头去砸楼房的玻璃门窗,或者攀上院墙,推门入户。他们一旦走入人家的房屋,他们的名字就变了,变成“夜贼”这两个字,他们的行为也有了目的,那就是偷盗。在这一刻里,他们的脸上,一扫而去茫然的表情,变得镇定,沉着,胸有成竹。他们在人家的房子里走来走去,看来看去,人家的东西映入他们的双眼,都成了宝物,不拿到手是不可能的。因为重重墙壁的阻隔,别人家的一切就都显得格外新奇,即便是邻舍家中,都是另一番景色。

有时候,我们会梦见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那就是夜贼们翻墙入室的当口。这些夜贼都是噩梦的爬爬虫。我们还会梦见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那就是我们从不往来的邻家的人。我们的噩梦是多么怪诞啊!在屋顶底下发生的那些失窃的事故,都是梦魇的遗踪。

再来看看这些结伴的夜猫子,夜游神,还有夜贼。大约一万个人里有一个做过这样的梦,就是说梦中的陌生人开口说了话,说:我也是在梦里。这就是夜间邂逅和结伴的情景。结了伴要比不结伴好,影子是成双的,肩挨着肩,有时还叠在一起,合二而一的样子。他们结了伴,游荡起来似乎就理直气壮了一些,不再为目的发愁,因为结伴本来就是目的,名字叫作友谊。翻墙入户也胆壮了一些,一个望风,一个下墙,扫荡宝物更为彻底,收获大多了。结伴使这些夜行者活跃了许多,消除了寂寞和惊恐之心。所以,见惯他们之后,会感受到一种夜间活动的快乐,是跃动的气氛,还是亲密的气氛。他们这些伴啊,真有些相濡以沫的意思。梦魇在某种程度上,也可说是缓解了我们睡眠的孤寂,它沟通了我们的睡眠。

我们睡眠里那种无头无尾的梦呓,其实是在同另一地方另一个人对应,说什么只有梦里头懂,醒来以后,就谁也不认识谁,睡眠中的话题也撂下了。我们的梦哭也不知道为谁,那种吓人的惊栗更不知是为谁,不知在哪一幢楼房的哪一扇窗户里,有着我们梦魇的缘由。

梦魇是要比清醒自由,天地广博,假如它能被白昼的通用的语言翻译出来,那可是神奇的生活,波澜迭起,引人入胜。睡眠是个好东西,它把白昼的那些陈词滥调推进黑房间里,锁上门,却拔起自由意志的栅栏,任其漫流。可惜这时候太阳正走在背道上,梦魇只能在几盏路灯下活动。这就难免有一种鬼魅的形状,其实不能怪它,两眼一抹黑的,它自己也看不清自己,所以难免还是盲目的。这就是我前边说的,那些“夜猫子”“夜游神”“夜贼”的来由。它自然是有些左冲右撞,造成破坏的结果。

可是,你们听见过梦魇的歌声吗?不是指梦呓,梦话,梦哭或者梦笑那一类的,而是歌声,我听见过。我的耳朵和我的眼睛一样灵敏,善于捕捉,善于发现。在万籁俱寂的时刻,你们有没有听见过远远、远远地,有一声笛鸣,是火车还是轮船的汽笛,这,就是梦魇的歌唱。在夜深人静时分,要开始远行,就要出发了,令人兴奋不安的旅程在等待着,那是完全不同的生活,谁能有这样的自由?这一声歌唱更像是一种锐叫,按捺不住高兴的,可它实在是有美妙的旋律,在那久久不散的余音中,歌喉的颤动真是百折千回。白昼里的汽笛就是汽笛,火车是火车,轮船是轮船。白昼里所有的东西全都一是一,二是二,这就是它的枯乏无味了。

夜间行车,或者夜间行船,是梦魇的归宿,梦魇一旦走上旅途,它便寿终正寝。但这并不是说它从此终结,而是更换了生存的形式。这带有蜕变和新生的意思,还有进化的意思。当然,这并不是所有的梦魇的终局,这只占梦魇的万分之一,可说是它的聚精会神,钟灵毓秀,也是要经历很多代的沉淀、淘汰,采集精华,是象牙塔尖上的梦魇。

现在,梦魇换了名字,它的新名字就叫作思想。它的全称为“奇思异想”,我们一般直呼简称:思想。我俯瞰着车和船的行进,看出了思想和梦魇的有所不同。即便是在深沉的黑夜,依然能看见蜿蜒的轨道,在夜色里闪闪发光,还有海面上犁开的水道,波浪像翻开的泥土一般,向两边卷起,船便从中走了过去。这就是思想的轨道,它不再是瞎摸瞎撞一气,而是有了轨道。虽然这轨道不是乱成一团麻,纠在一起,就是四下里茫茫,不知在何处,可总归是有了。它的形成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了,它是有历史的。

有一种名叫蚰蜒的虫子,在夜间出行,所经之处,便留下银白色的路线,一种黏液形成的路线,这就是思想轨道的雏形,它的历史甚至比梦魇还久远。它也是上古时代的遗迹,由于它是夜间的爬爬虫,就总是与梦魇不期而遇,天长日久,建立起了某种关系。都说梦魇是可怕的,和这种虫子令人作呕的黏液不无关系。它增添了梦魇的恐惧性质。

好了,梦魇的精英们驻进了思想的家园,这个家园的特征是居无定所,无家可归。那些钢铁的轨道向四处伸延,直到看不见的天际,就是明证。海面上的航线就更别说了,浩渺的海水,掩隐着轨道,直到看不见的海平线,也是明证。所以,它的本质,或者说是生来,就要旅行。

我想起了它出发的那一声高歌,对于梦魇是尾声,梦魇它一旦歌唱,便是一句挽歌了,而在思想,却是序曲。思想还有一个特征,就是它有声响,它不甘于昼伏夜出,在黑暗里无声地蹑足活动。黑暗和睡眠只是它的摇篮和温床。这会儿,它发芽了。

在车窗前疾速掠过的风景,就是思想在活动,那些倏忽而过的树,和它们扎根地上,一动不动的样子是多么不同啊!速度使它们的形状改变,除了实体之外,还有了一种虚形,就好像墨水未干的笔迹被不小心拖了一下。有一些光和影穿透了虚形,使其亮闪闪的。因为这一道虚形是比实体部分薄而透明,质地稀疏。除了形态不同,更重要的区别是,扎根地上的树是永远在视线中的,而车窗前的树却仅仅只是一瞬间,你几乎看不清它,这一瞬间还要分成两半,一半是实体,一半是虚形。这就是思想的形状,它飞速掠过,与空气发生摩擦的“嗖嗖”声,就是它的声响。这时,序曲已经奏过,进入了低吟。

再接着说车窗前掠过的风景,树是最近的,还有略远的,比如房屋,它是要稍稍长久的物质。它要从容一些,虚形便只占实体的三分之一光景,变成了它的一道镶边,也是有光和影滚动的。然而正由于它的逝去要缓慢一些,它的变形就更加显著并且突出。从它进入视线到最后退出,它迅速地走完了由嫩及盛,由盛及衰的道路。你们看不出它就像一朵花,张开它的花瓣,然后凋谢,我看得出。有那么一刹那,它完全呈正面地展开在眼前,从来未有的完美,这就是它的黄金的全盛时期。然后,死亡就来临,它永远地逝出视线。它的身形迅速枯萎,缩小,最终消失,埋葬在视野的盲点之中。盲点是思想的巨大的坟墓。

再远些的是农田,它们呈现扇形地在视线中缓缓走过。倘若是那种一垄一垄的田地,扇形的效果就更为加强了。这要比不动的农田更加壮阔,这有一种旋律感,各种乐器都在各自的位置上工作起来,思想的声音就在这里,你听无声,其实有声。有一些声音是供视线享用,这里就是。旋律就这样铺排开来。由于疾驶的速度,农田是依附在了时间的流程上,这便合上了音乐的本质,这就是在疾驶的车窗前,视觉转变成听觉的缘故。在这里,看的东西成了听的东西。静止的事物在动态中变形得多么厉害,简直是奇迹了。在这一段距离之外,情形就是这样的。它似乎一直走不出视线,旋律一直原地进行,其实已经转换了调性,这一节不是那一节了。这是视力的错觉,这错觉是一个陷阱,用思想的专用名词来说,就是歧义。就像交轨的那个关节口一样,不知不觉就南辕北辙,交替了方向。现在可以看见,思想可是比梦魇规矩多了,车轮下的铁轨就是明证,人间的名字就叫作“文明”。

越过树木,房屋,农田,那最远处的则是山峦。由于遥远,它看上去很低矮,紧紧地压住地平线。奇怪的是,它倒并不受速度的影响,尽管视线转移,它却亘古不动。思想就拿它没奈何。无论驶出多远,道路多么错综复杂,山回路转,远山的景色终是不变,终是在车窗前,极目的远处。它固定在疾速掠过的景物之后,在无数瞬间的死亡之后,车窗前短暂的风景纷纷谢去,飘洒了一路,它却是永生。它其实是思想最顽强的敌人,它几乎像一座巨大的监狱,囚禁了思想。思想在此,就像俗话说的,如来佛手心的孙猴子,任是七十二变也变不出去。所以,别看它居无定所,四处漂流,到底有它过不去的坎儿。多少景物牺牲在视线中,作了它的滋养的肥料,还有奠基石,可是终有它消灭不了的。在那道不变的远景之前,疾驶便有些像逃窜,匍匐前行。可是,从另一个角度,这不变的远景又正圈起了思想的家园,它是家的院墙,可真是巨大的院墙啊,怎么样的疾驶在其中都是团团转。

声息,全部偃止了。世界上有一种声音就是无声。就好像有一种动,就是不动。那视力最远处的情景就是这。

再来看看海面上的情形。这里说的海,是人间意义的海,不是我早先说的,楼房是海底的礁石,人是礁石间穿行的海鱼的那个海。现在,我的眼睛沉落了下去,落到了海平线以下,去追踪思想的航线。出发的汽笛已经唱过,梦魇溶解在晨曦中,太阳升出海面,金色的海水挡住了眼睛。耳里却灌满了声音。我凭着听觉,辨别我所在的方位。可是不消说,思想诞生的一刻真有些把我镇住了,它是如何激流涌动,汹涌澎湃啊!它确实集合了梦魇的力度,使散漫的力聚为尖锐的一点。

这时,我听见了汽轮机的马达声,这也是文明的声音。思想所以有动静,就因为它是发达文明的产物。你们看,最初的航海,是乘着一截树干雕成的木舟,随风而去。船底滑过海面,寂静无声,这就是梦魇。无声与漂流是它的两大特性。可是,全神贯注的思想来了,马达声震荡着钢铁的底部,声气压人,所向无敌。幸亏有宽阔深沉的海啊,它在一定程度上吞噬了这巨响,是一个消音器,否则,人类一定要被思想的聒噪吵聋了耳朵。要知道,思想在第一声全力以赴的巨响之后,便粉碎成了无休止的聒噪。好像巨浪被礁石撞成了碎片,也好像婴儿出世第一声啼哭之后便是一连串哼哼唧唧的抽噎。第一声是带有喷薄而出的冲力的,是宏伟的气质。而后,事情就变得平凡。旅程是单调的。

同样是疾行,情形却完全不同。飞速掠过的千篇一律,给人以亘古不移的想象。就好像车窗远处的亘古不移,但在此却只是假象。事实上,一切都在迅疾地移动,单一的面目掩饰了所有的变形,逝去和来临。原因是景物的体积的庞大,庞大到无法注意彼此的差别,视力是有限的,它其实只能攫取事物的局部和细节,当局部和细节扩出它的范围,它就看不到这一事物和下一事物衔接的边缘,于是,形态便模糊了。所以,航行是在一种艰苦的状态下继续,就是,没有差别。空间和时间的差别都没了,这里和那里一样,今天和明天也一样。旅行的趣味消失了,错觉和盲点呈现出乏味的一面。相比较,梦魇是多么活跃啊,虽然伸手不见五指,可茫然中暗藏着变故的机缘。如今,是光天化日之下的茫然,没有一点悬念。

让我们期待海上的漂流瓶吧。漂流瓶的际遇是一百万分之一,甚至一千万分之一,并且这只是根据概率的原则,事实上呢,也许永远也得不到。

有时候,我们也能遇到海上的漂流物,但离漂流瓶远着呢!这些漂流物有时进入视线,有时只是从视线的边缘轻轻地擦过去,在眼角留下一个黑点。就这些,也足够用来分割海上的乐章,乐段和乐句了。这里的声响连成一片,巨大的音符充满了听觉,俗话叫作轰鸣的,所有的段落都消失了。再说那些漂流物吧。它们大都是遭到海上风暴的沉船的碎片。还得岔开来说一会儿,因为提到了海上风暴。

海上风暴是经过长期的平淡乏味的航行之后,终于来临的一幕大戏剧。它是由无数渐变积攒起来的骤变,一个大转折。它与亘古不移的平静光景一样,当它来临时,它便成了又一个亘古不移。我们再不知道在这惊心动魄,危在旦夕之外,还有一个安全的海面。一切平安景象都退远了,退到视力之外。只剩下危险。这是思想剧变的瞬间,说是瞬间,是按海上航行的时间观念来说的。照人间的规则,这一瞬间是可长达一百年至一千年不等。在这一瞬间,黑暗又一次来临,这黑暗和梦魇活动的黑夜可不相同,那是有底的,不是在楼房裂缝般的谷底吗?而这却是无底的深渊。生存和死亡的机会是一比十的比例。海底那些永无人知的沉船的残骸就是死亡。除了我,谁能看见这些沉睡的残骸?它们周身长满了苔藓和寄生的贝类,还缠绕着水草,是一具庞大的尸体。这样的尸体,海底有着不计其数,鱼儿在它们边上做着追逐和躲藏的游戏,所以它们又像是一种类似纪念碑的建筑。这就是死亡的思想的尸体。而那些生还的幸运航船,则继续航行,去赴它们与漂流瓶的约会。

那些漂流物都是尸体上的零散的骨殖,由于比较轻,便浮到了水面。它们随波逐流,没有任何意志。虽然在它们身上记录着死亡的过程,这于即将走入风暴的航行具有教育意义,可惜,我们很难读懂它,它不是以思想惯常使用的文字书写的,它是另一种,并且格式很不一致,这一块骨殖是这样,那一块骨殖是那样。我们有许多思想就这样流失,中途夭折,沉戟海底。

余下的,再沿着看不见的航道行进,航行更加寂寞了。

我的眼睛越过大片的屋顶,望着海上的航行。屋顶也是海啊,屋瓦波涛起伏。在这片海里,也有着沉船和残骸,有没有注意到小孩子脚下踢着的石头,瓦片,碎砖,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铁块,螺丝,磁铁。它们都来历不明,可是坠落的命运却毋庸置疑。可是屋檐下的鱼类太过密集,行动太过杂沓,它们破坏了沉落的尸体,它便零散四处,失去了安静的睡眠,充当起别的物质,比如铺路的石子,垫砖缝的泥灰。谁都没有注意到它们沉思的表情,这是它们思想的远祖的遗传。

海上的轨道是由潜流规定的,表面上像是漂流,事实上却是有路线的。而漂流瓶由于体重轻,吃水浅,它就更合乎漂流的性质,但其实却是受风的影响的。而海上的风,你知道,是这一刻不知下一刻的,无从测量。所以就根本无法知道,什么时候能和漂流瓶相遇。那是要等潜流与风向正巧走在一条路线上的时候,千年难逢。虽然有帆,好使风向也起作用,可是潜流的力量是巨大的,风与其相比,又应了一句俗话,就是“蚂蚁撼树”。除了安慰思想的心,别无它用。还是要凭着概率的原则,而概率的原则在事实跟前,又撞了个粉身碎骨。

事情就是这样无望。

关于漂流瓶的传说,我们时常听到,里边总是盛着小孩子的心愿,很少听到有大人做漂流瓶的游戏。小孩子的信上写着他的姓名,住在哪里,生于何时,愿意和拾到漂流瓶的人做朋友。这些字句经过十万八千里海路和十万八千年光阴的漂流,早已变化了它的性质。它的稚拙和质朴,脱离了浅近的此岸,抵达了深远的彼岸,但是初衷还是一个,就像这些单纯的字句和笔触,是永远不变。别看它是藏在玻璃瓶子里,它也是有阅历的。什么它都见过,就像我现在,趴在我的窗口,玻璃窗是我的漂流瓶。很难想象,有了这么多经历,事情一成不变。别看瓶里的字句连滴水珠都没溅着,可它的内心却在剧变,字句也是有内心的。

假如,在长久的漂流以及从海上风暴中幸存之后,我们终于,终于看见了漂流瓶,那往往是在接近海岸的时分,那么,思想的性质就起了变化,它又一次脱离轨迹,自由自在,无知无觉,它变成了灵感。为什么要说假如,那是因为我们只在传说中听到漂流瓶,可是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个,都没有亲眼看见过一只漂流瓶。所以,一切的发生就只能在假设的前提之下。

好,我们是在接近海岸的地方向漂流瓶靠拢。当辽阔的海岸线展现在视野里,我们明白,我们的目标是什么。虽然,我们还是不明白是什么,但是,它已经在了眼前。不可怀疑。航行到头了,航线在我们的身后销声匿迹。我们,也就是思想,陷入了茫然。可是,我们拾到了漂流瓶。

我们看见有一个晶亮的点,在向海岸驶去,它在平静的涨潮的波浪上行进的节奏,是音乐里称作“如歌的行板”的那种。我们追逐着它,其实不是追逐,而是潜流与风向终于合二为一,我们终于走在同一条航道上。这是思想走完所有规定的路程,重新解散,化为烟云,有一些气体在太阳的光和热里凝成一种透明的物质,又在黎明的寒冷中固定了无形的形状,这就是灵感的由来。

漂流瓶登岸了,陷在海滩的细沙里。所有的海滩都是它的出发地和目的地,因为所有的漂流都是从海滩出发,再抵达海滩。小孩子总是在海滩送走漂流瓶,一旦送走,便掉头而去,不再牵挂它的命运,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送走漂流瓶是他们海滩游戏的最后一个节目,就像一个闭幕的仪式,这时候,太阳已经下去,潮汐涨起,冲垮了他们在沙滩上的杰作,沙器。

看见过沙上的城堡吗?还有沙的器皿。城堡和器皿都是文明给予的名字,小孩子们并不知道它们叫作什么。他们把沙砌成各种形状,布满在一望无际的沙滩。他们才不在乎沙子的不坚固呢!他们把它们留在海滩,任凭潮汐的冲击,转眼间碾平,只剩下一溜平的沙地。他们才不在乎沙器的转瞬即失,逝去了还能再来嘛,反正他们有的是创造的能力。他们今天在沙滩上的杰作从不重复昨天的。明天也不重复今天。小孩子从不会重复,也不企图将瞬息而去的东西变成永恒。将流逝的东西固定下来是大人的玩意儿,因为他们才思枯竭,有一点杰作就十分的了不得。于是,他们就不得不想办法用坚固的材料取代沙子,将什么都做成无可摧毁,永远屹立。我所俯瞰下的这座森严的城市,就是这样形成,名字还是叫文明。它是那样的拥挤,到处是累赘,绊着梦魇的腿脚。而沙滩上,平展展的,肥沃的沙,可生长任何奇迹。

是漂流瓶,引我们来到沙滩,远远看过去,是壮丽的奇观。可是,转眼间,一切消失,潮汐将它推平。这就是海市蜃楼,都说它是光和气的杰作,其实是小孩子的手笔。漂流瓶里所保存的其实是这手笔留下的错句、笔误、残墨,那是次要得不能再次要,也偶然得不能再偶然。是小孩子不经意的遗忘物。这就是思想经历漫长跋涉所获得的奇迹,灵感。并且,还是在假设的前提下。

现在,街道上的路灯灭了,天亮了,夜晚的骚动全都平息,坠入了遗忘的谷底。一切都要等夜幕降临然后从头再来,太阳升起来了,屋顶的瓦棱的褶皱里,流淌着金水。楼房的裂缝里,又是如蚁的人群和甲壳虫般的车辆,这种干涸海底的生物,都醒过来啦!

可是,你们有没有听说过“白日梦”这东西,它在清醒的白昼游动。那就是在僻静的后弄的墙上的胡涂乱抹,写的画的都很不成器,横看竖看都是四不像。人们总是想逮住这些胡涂乱抹的人,却总是不成功。人们还总是用石灰水刷上去,盖住胡涂乱抹,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它又出现了,当然是另外一幅。这些胡涂乱抹也是不重复的,这时我们是不是可窥见一些端倪,就是说,它们和那遥远海滩上的沙器有着某些关系。

胡涂乱抹的工具是一块石头,石灰块,砖头,或者只是一只肮脏的鞋底。工具虽然简陋,可是涂抹上去的那股子劲头是看得出来的,分明有着极大的冲动。好像是被一种强烈的动机驱使着,这种动机来自何处呢?也是值得遥想的。这活动是在光天化日下进行,因为它绝不像夜猫子之流所干的,夜猫子之流的行为带着明显的盲目性和随意性,而它,虽然不是慎思密行,却是有着鲜明的计划性。这种计划性体现在一种确定无误的一致,它总是以胡涂乱抹的形式,它总是在背弄的墙上,它总是像长卷一样沿墙展开,有多远抹多远。它真的有一点像,海滩上一字儿排开的城堡和器皿。不过,那是立体的,这是平面的。梦,就是平面的,像是用纸剪出的,白日梦也不例外。

原载《北京文学》1997年第9期

点评

王安忆的小说《从黑夜出发》颠覆了小说的传统形式,这个短篇中没有情节、人物等小说的传统要素,完全以叙述人的思绪感受为线索。全篇由叙述人的联想、想象、感受以及一系列意象的描述组成,呈现出较强的意识流特征。

小说的描写方式是作者表达其内心感受的自然选择,这个短篇也不例外。细读文本,我们可以发现,作者实际上是以她自己的方式为我们诠释了人的意识活动,以及她对人的整个意识的深入理解。正如传统小说常常以虚构的情节和人物来表达艺术的真实一样,《从黑夜出发》也以一系列的物象呈现了人的意识世界的组成及特点。我们看到,从街道、路灯、夜猫子、夜贼,到走上旅途的行车和行船、车窗前疾速掠过的风景,再到海上的漂流瓶、海上风暴、沙上的城堡,最后到后弄墙上的胡涂乱抹等,小说不断切换场景,以这一系列的物象来隐喻人头脑中相应的意识活动及其特点。其中,“思想”是小说阐释的重点,而梦魇、灵感、白日梦等意识活动则是思想的延伸。

通过小说的深入诠释,我们感受到了人的各种意识活动的行走方式:梦魇自由而盲目;思想有轨道有历史有形状,思想产生了文明,但思想也有盲点有歧义有局限;那些经历了海上风暴洗礼(思想巨变)的思想,去赶赴它与漂流瓶的约会,假如两者真的相遇了,灵感便产生了……在此,小说通过这种种空间和场景的变化系统呈现了人的各种意识的形成,以及人类思想的诸多奥秘。

人的意识世界是微妙而复杂的,正如这篇小说一样,需要我们细读、感受与反观。

(陈 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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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道武侠,真的已经没落?已经无人问津?他叫莫小忍,江湖散人的三好浪人,好色,好赌,尤为好奇;莫小忍有很多朋友,寒刀温凉,剑客魏不畏,老实和尚施大海......可朋友太多,就意味着麻烦太多。最近的麻烦更是一个接着一个,多年沉寂的武林似乎也涌动了起来。白玉观音,月老红尘,寻龙尺,名剑离辰......太多太多,可这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跟一个人有关,而那人的目的,更是惊世骇俗。整个武林,都随着他的跳动,疯狂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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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econd Chances is a hopeful and thoughtful compendium of anecdotes from people who have wanted another chance at something—and have taken it. It's the big stuff like going back to college after the kids have grown up, as well as the little things like getting a judo belt when you thought you could hardly manage a push-up. The book collects the hopeful examples of people who found a leg up, another spurt of energy, a hidden talent, or even an untapped strength, sometimes with the unexpected help of friends or strangers. Combining the feel-good qualities of One Good Deed and the crowdsourcing methods of Like My Mother Always Said, Erin McHugh's latest book is an inspirational guide about letting the future win over the pa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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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死神降临,你是否有勇气成为帝国最后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