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矛良默默注视着他们的体育老师郑元巩,他清楚记得,自己昨天离开学校的时刻,分明看见郑元巩老师在宿舍里看书的。而此刻,他是打算把那桩刺客事件揽到自己头上吗?
第二天上午,与万宁桥近在咫尺的河北省立北平中学门前,几队鬼子严密监视着学校大门。接近9点,又驶来更多辆日军卡车,从卡车上跳下来几百名鬼子,把北平中学包围起来,还在学校门口设立了铁丝网和卫兵。
鬼子们荷枪实弹,如临大敌,明晃晃的刺刀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寒光。
日军联队长龟田手握军刀,在几名全副武装日军的簇拥下,趾高气扬地走向校长室。一名戴眼镜的男老师刚刚从校长室出来,看到鬼子们走过来,赶紧靠边垂手站立。
学校师生很快被告知不得随意离开,校内人员只许进,不许出,鬼子们对进入学校人员严格盘查。
校长室内,罗魁校长满脸堆着笑,嘴里连呼“太君”,忙不迭地招呼着龟田等日军。
满脸横肉的龟田叽里呱啦说了一通,翻译官说道:“皇军说了,他们正在捉拿刺客,刺客很可能就是你们学校的,也可能躲在你们学校里,你立刻提供学校师生的花名册。”
罗魁惊讶地张大了嘴,他连连向龟田作揖:“太君,太君,我敢向您保证,这里没有刺客,都是老师和学生,我们都是良民。”
“八嘎!”龟田身边的一名日军军官朝罗魁吼了一声,右手伸向刀柄。
“太君息怒,太君息怒,我立刻拿名单。”罗魁边说边用手擦了擦额角的细汗。
罗魁忙不迭地翻出师生花名册,小心翼翼地递到龟田大佐手里。
龟田接过花名册,粗略看了看,就递给身边的一个日军军官,并用日语下达命令:“按照支那人所提供的名单,立刻展开搜查和审讯,一定要找到杀害竹野君的凶手。”
日军军官点头“嗨”了一声,快步走出校长办公室。
学校的操场上,高二年级组正在上体育课。
体育老师郑元巩刚刚给学生讲授完掷铅球的动作要领,学生们正按照小组依次开始掷铅球。郑元巩安排班长安矛良警戒安全,小组长高殿伦和另外一名男同学负责测量。
胖胖的男生宋如礼右手托起铅球放在右肩,他比画了几下,身子乌龟一样慢慢转了个圈,全班学生发出一阵哄笑。
宋如礼把铅球掷了出去,铅球只落在前方几米远的地方,大家又爆出一阵笑声。
高殿伦和另外一名男生飞快跑过去,测量了长度。高殿伦高声唱报:“三米六零。”同学们哈哈笑出声来。
安矛良调侃宋如礼说:“胖胖,你就不能多使点劲啊!”
宋如礼瞪了安矛良一眼,涨红了脸,一阵小跑回到了队伍里。
安矛良身子下蹲,将双手支起在身体两边,模仿出企鹅摇摇晃晃走路的样子,同学们笑得更响了,几名女生都笑出了眼泪。
安矛良一转头,突然看见几名鬼子远远走来,他飞快跑到郑元巩身边低声说:“老师,鬼子来了。”
几名鬼子在一名中佐的带领下,气势汹汹地来到了眼前。
几名女生吓得惊叫起来。
郑元巩朝学生们伸出双手,做了一个下压的动作:“同学们,别怕!”
还没等郑元巩转身,两柄明晃晃的刺刀已经对准了他,几乎顶在他的腰上了。
郑元巩缓缓转过身来,国字脸上充满了愤怒和仇恨,但理智告诉他不能冲动。虽然他是个练家子,这几个鬼子不放在眼里,但还有一大堆学生。
郑元巩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开。
日军中佐上下打量着郑元巩,傲慢地说道:“你的,体育老师?郑元巩的干活?”
“是!”郑元巩老师声若洪钟。
日军中佐用一双死鱼眼盯着郑元巩老师,说道:“请和我们走一趟吧!”
郑元巩老师大声问道:“我为什么要和你们走?”
日军中佐手一挥,说道:“带走。”两柄刺刀离郑元巩老师更近了,刀尖几乎戳到了他的身上。
安矛良急忙走过去,大声质问日军:“你们要把老师带到哪里去?”
日军中佐一脚踹在了安矛良的小腹上,安矛良噔噔噔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八嘎!他们,统统带走。”日军中佐刷地抽出军刀,高高举起。
宋如礼慌忙从队伍里冲出来,和高殿伦一起扶起了安矛良。
一名日军将枪瞄准了安矛良,“哗啦”一声拉响了枪栓。
“住手!”郑元巩老师大喝一声,“这些孩子都还没成年,我跟你们走!”
在同学们的叫喊声中,郑元巩老师被日军带走了。
继而又有许多老师和学生陆续被日军带离学校,每当有师生被带走,罗魁校长都连连向日军作揖,央求日军不要刑讯逼供。还未到正午时分,学校的男老师除了罗魁校长,都被日军押上汽车带走了,高三年级组的男生也都被日军带走。
整个校园笼罩着恐惧和不安,胆小的学生吓得待在教室里不敢出来。罗魁校长站在学校大门里面,他望着外面来回走动的日军,满脸茫然。
放午学的钟声敲响了,敲钟的是小哑巴。
一年前的冬天,瘦弱的小哑巴被人发现冻僵在学校门口,罗魁让人把小哑巴抬进校园,喂了小哑巴热米汤,救活了他。小哑巴从此就留在了校园里,赶都赶不走。
一次有老师和小哑巴开玩笑,比画了一个让小哑巴离开学校的手势,小哑巴哇哇哭着跑到校长室,向罗魁校长比画出砍柴、挑水和烧火的动作。
罗魁校长于是教会了小哑巴认识挂钟,让小哑巴专门负责敲上下课的钟声。
一年来,小哑巴总是准时敲响每一次钟声,从未敲错过一次。这次,尽管小哑巴敲响了下课的钟声,却没有学生从教室里出来。高三年级的男生都被日军抓走了,高二、高一年级的学生都躲在教室里不敢出来。
罗魁校长失魂落魄般地走在校园的路上,路两边是落光了树叶的法国梧桐树。走着走着,他抱住一棵法国梧桐,痛哭起来。哭了一阵,他像是哭累了,矮矮的身躯蹲下去,双手依然抱着树,双肩不停抖动着。他不知道他的学生和老师什么时候会回来,也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些什么事情,他流的是悔恨的泪水,他痛恨自己。
高二年级教室里,安矛良、高殿伦几个同学透过窗户看到了他们的校长。
宋如礼前面的几个女同学,也一直在哭。宋如礼的眼睛也红红的,平时不爱说话的他突然一拳砸在课桌上:“日本鬼子,我恨你们,滚出中国去!”
安矛良从教室窗户望出去,他看到了失魂落魄般的罗魁校长。安矛良把双拳握得紧紧的,他咬了咬牙,一股气流在他身体内翻涌着。
下午,日军再次进入校园,高二的男生凡是个子高的都被带上了汽车。安矛良和高殿伦因为身高都在一米七以上,也被日军押上了汽车。罗魁校长拱着手一个劲儿地向日军求情,日军连正眼都不瞅他。宋如礼不知怎么也出现在汽车边,在爬上汽车的时候,因为太胖,他怎么都爬不上去,惹得几个鬼子哈哈大笑。一个鬼子一把把宋如礼从车上拉了下来,宋如礼仰面摔倒在地上,一个鬼子嘴里用日语轻蔑地说:“东亚病夫!肯定不是刺客,快让他滚开!”另一个鬼子接着一脚把宋如礼踹开了。
罗魁校长眼含热泪把宋如礼抱在怀里,载着学生的日军汽车轰鸣着马达开走了。
日军驻地的审讯室里。
哗!又一盆冷水猛地浇在了郑元巩的头上,把他从昏死中激醒。
郑元巩记不清已经被日军打抽过多少皮鞭了,最初有三个日军轮番抽打,要他说出是否去过万宁桥上,他说没有,日军就没有停止过对他用刑。三个日军打累了,换了一个小队长来。这个小队长脱掉上衣,露出一身结实的肌肉,狞笑着用鞭子一下下使劲抽打着郑元巩,直到把郑元巩上身的衣服抽成细条。见郑元巩还是不说,这个鬼子一鞭子抽在了郑元巩的太阳穴上,鲜血一下子从郑元巩的眼角流了下来,郑元巩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再次醒来,只觉得血水模糊了眼睛,郑元巩用眼睛盯着眼前的鬼子,他愤恨的目光令鬼子皮鞭的力度加到了极致,直到再一次被鞭子打昏过去。这个光着上身的鬼子自己也累了,放下了手里的皮鞭,坐到凳子上大口喘着气。
郑元巩朦胧之间听到了学生的叫喊声,像是安矛良,又像是高殿伦。
的确是安矛良和高殿伦,他们也被鬼子押进了审讯室。一进门,他们就看到了被绑在柱子上的郑元巩老师,不由齐齐高声呼喊老师,可老师头低着,似乎听不见他们的叫喊。后面的鬼子早已不耐烦了,七手八脚把安矛良和高殿伦也分别绑在了审讯柱上,皮鞭朝他们头上、身上雨点般落下去。
鬼子每抽打安矛良二人一阵,就会问他们去没去过万宁桥。安矛良和高殿伦异口同声回答说没去过。鬼子并不因为他们是学生而仁慈,皮鞭劈头盖脸抽下来,鲜血霎时封住了安矛良和高殿伦的眼睛。
安矛良和高殿伦担心的是老师,他俩甚至感觉不到疼痛。
一个鬼子再次端起一盆冷水,猛地朝郑元巩头上浇下去。
郑元巩的身子动了动,他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看到鬼子正高高举起皮鞭,使劲地抽打他的两个学生。他大喝一声:“住手!”
“别打我的学生,我告诉你们谁是凶手。”郑元巩大声说道。
日军小队长眼里放出光来:“快说,谁是凶手!”
“先把我放开,给我碗水喝,我再告诉你们。”
“八嘎!”日军小队长怒声说道,“你是在和大日本皇军讲条件吗?”
“那我不说了,反正凶手不是我,你们继续打吧!”郑元巩把脖子一伸,闭上了眼睛。
日军小队长沉思了一下,手一挥,两名日军端起刺刀对准了郑元巩,一名日军解开了郑元巩手臂上的绳索。
安矛良默默注视着他们的体育老师郑元巩,他清楚记得,自己昨天离开学校的时刻,分明看见郑元巩老师在宿舍里看书的。而此刻,他是打算把那桩刺客事件揽到他自己头上吗?
一幕往事涌上心头,安矛良清楚记得,郑元巩老师来他们学校报到的那天。
那是一个淫雨霏霏的初冬,霜冷天暗,凌晨的冷气皑皑在校园上空,眼看着雨水就要变成雪粒子了。
还没到出操时间,校长罗魁却早早吹响了出操哨子。
同学们怨气冲天地嘟囔着:“都下雨了还出哪门子操啊!”但听着校长的哨子吹得急,才不得不慢腾腾地聚集到操场上,队列排得歪七扭八。几个调皮捣蛋的同学故意吸溜着鼻子,对校长身边的那个穿着寒碜的青年男子打呼哨,似乎是在嘲笑他的寒酸相。
罗魁校长吹了声哨子令大家肃静。
接着,他给同学们介绍说:“从今天开始,我们学校终于聘请来了专业的体育老师,这就是郑元巩老师!郑老师毕业于北平师范,师从过孙中山的保镖杜心武先生。大家以后就跟着郑老师锻炼身体,强健体魄,将来报效国家。现在,掌声热烈欢迎郑老师讲话。”
同学们一听说是杜心武的徒弟,一扫之前以貌取人的态度,都兴奋地热烈鼓起掌来。安矛良大声喊道:“我们最崇拜杜心武了,郑老师,和我们讲讲杜心武吧?”
郑元巩抱拳朝同学们施礼之后,轻轻咳嗽了一声,接着用他低沉的声音说道:好吧。我和师父杜心武只有一年的缘分。那时,我16岁,父母就在军阀混战时去世了。我随同逃亡大军南下,病倒在湖南的一个山坡上。同行的人都说我不行了,也有可能嫌弃我成了累赘,他们好心把我安置在山坡上一个果园边的茅草屋里,还给我留了两个窝头,一件最厚的破棉衣。
就在我奄奄一息的时刻,隐隐感觉有人拿我的棉袄。我努力睁眼,看见一个瘦弱的要饭花子,大约20岁,冻得抖抖索索,正把棉衣朝他身上穿。
接着,一个洪钟一样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羞也不羞?正当壮年,却抢一个半大孩子的衣服,你没见他奄奄一息了吗?”
那花子被声音吓了一跳,连忙转头辩解说:“他都快死了,还要棉衣有什么用啊!不如给我穿。”
接着,一个矮小黑瘦的汉子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从。我努力睁眼打量着那位汉子,只见他眼光如鹰一样机敏,手指骨节硕大,鼻如悬胆,口唇棱角分明,搭眼看就知道他孔武有力,肯定是个练家子。
汉子看了看我们两个一眼,叹了口气,又走到我跟前,拿过我的手把脉后说:“只是虚弱,饿的,再加上偶感伤寒,他还有救。”
然后转头对我说:“我姓杜,你们可愿意跟我走?给你们饱饭吃,以后就跟我干些打杂的活儿?”
我努力点了点头。
那个要饭花子也忙不迭地跪下磕头谢恩。
这个人,就是我的师傅杜心武。后来,他不但收留我,还说我是练武的材料,又收我为徒,从此我在他的自然门里努力和师兄弟们练功、走镖。
只可惜,一年后,他镖局出变故,我和他走散了,再也没有了他的消息。直到好几年后,才传来消息说,他做了孙中山先生的保镖。
郑元巩老师讲完,同学们再次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从此,郑元巩老师就住在了学校,吃住都和同学们打成一片。安矛良一直靠着学校微薄的奖学金度日,难免捉襟见肘,郑老师心细如发,时不时给他送些吃的,他还说安矛良的体格也是练武的材料。由此,他们的师生情谊逐渐升温,甚至相当于兄弟情了。安矛良是他最喜欢的学生之一,也是他唯一暗暗传授拳脚功夫的弟子。
安矛良此刻看着他心爱的郑老师,心里似乎有种感应,郑老师一定有某些举动了。
果然,郑元巩慢慢喝光了碗里的水,然后坚定地注视着安矛良说:“你们还年轻,这事本来就跟你们没关系。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以后,记得给我烧把纸钱。”
说完这句话,郑元巩高举瓷碗摔在了地上,他迅速拾起地上的几块瓷片,一甩手,唰唰朝鬼子们丢去。每一块都正中鬼子咽喉,几个鬼子当场倒了下去,一个鬼子临倒下前,放响了枪声。
安矛良能听懂日语,他清清楚楚听那个小队长喊道:“快,抓刺客!他扔瓷片的手法和桥上的那个刺客扔飞镖的一样,他就是刺客。”
荷枪实弹的鬼子涌进刑讯室,郑元巩身中数弹。
郑元巩面带微笑,嘴角也涌出了鲜血,他充满深情地回头望着安矛良和高殿伦,在他心爱学生的哭喊声中,摇晃着倒在了血泊中。
师团长山田一雄在师部接到郑元巩被击毙的消息,立即大骂说:“一群笨蛋!怎么不留活口?早就接到线报说,使飞镖的支那人都是自然门下的,我本来指望从这条线索把自然门一网打尽的,现在可好,被你们这群笨蛋给掐断了!”
来报告的小鬼子队长战战兢兢在一边低头受训,一声也不敢吭。
山田一雄最后吩咐说:“把郑元巩的尸体挂到炮楼上,示众三天,以示警诫!若有人来劫尸,那就给我抓活的,我要亲自审问。”
鬼子小队长如获大赦一般,立正敬礼,说了声:“哈依!”立即退了出来。
三天后,罗魁校长通过一个汉奸打通了关系,终于把安矛良他们赎了出来。
回到学校,安矛良睡不着。他的眼前总是闪现着郑老师的影子。郑元巩表面上是他的老师,事实上是他的师父。郑元巩对他的关爱如父如兄,对他的影响也与日俱增。
从郑老师那里,安矛良逐渐明白,日本人在中国一天,就会骑在中国人的头上拉屎,可怜软弱的中国人就不会有好日子过。郑元巩老师还说,他听说,中国大地上有一支队伍叫共产党,他们纪律严明,体恤劳苦大众,坚决抗日。他们比正规的国军更具备英雄的形象,他们最终才可能是唯一的能救国的组织。
郑元巩老师还说,可惜他没机会接近共产党,也不知道他们具体什么样。如果有机会,他一定会加入共产党。
现在,郑老师为了开脱安矛良和老师学生们的嫌疑,毅然英勇就义了。安矛良只觉得他的行为很像共产党,他具备共产党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勇敢品质。
但郑老师现在死了,他到底是不是共产党的疑团,只能永远留在安矛良的心底。
可是,这样值得敬爱的郑老师的尸首却依然挂在碉堡上,被风吹日晒雨淋,令安矛良寝食难安。
这天晚上,他终于憋不住自己的悲伤和想法。他拽住了高殿伦,小声说:“我们去把郑老师的尸首弄回来吧?让他入土为安。他临走前,可是叮嘱过我,让我一定要为他烧纸钱的。他活着没什么钱,我想让他死后变富人,我想给他烧多多的纸钱。”
高殿伦却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别痴心妄想了你,鬼子荷枪实弹的,我们怎么去偷尸首啊?那不是白白去送死嘛!你清醒点吧,以后,等以后,我们有机会,多多给郑老师烧纸钱就是了!”
安矛良悲从中来,不由眼泪扑簌。高殿伦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安矛良顺势趴在高殿伦的肩头,低声压抑着哭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