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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天空下的麦菜岭

遗落在北方的麦子

我的村庄叫作麦菜岭。有很多年,我对这个地名百思不得其解。我们村庄种有各色各样的很多菜,被高高低低的山岭层层包裹,可是麦子呢,麦子在哪里?

父亲在一张新置的竹椅上刻字。他表情严肃,嘴唇紧抿,像是正在进行一个庄重的仪式。对于我的疑问,父亲充耳不闻,他只是捏着刻刀,一刀,又一刀。我看到他手背上青筋暴凸,刻刀下模糊的笔画逐渐成形——颍川郡钟氏。字是隶书体,有蚕头燕尾,那高高翘起的一笔,仿佛谜题般地指向某一个遥远的地方。

“不能忘了,我们的根在哪里。”父亲转过身来,轻轻地说。

我忽然间有些明白父亲。那些刻在桌椅板凳上的字,那些刻在锄头镰刀上的字,甚至是刻在禾杠、畚箕上的字,其实是刻在我们兄妹幼小心灵上的字。它们早已形成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场,揳进了我们的生命里。

关于颍川,关于钟氏,我又懂得多少?我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我们的祖先在北方,那里生长着许许多多的麦子。而麦菜岭当中那个与村庄地理完全相悖的“麦”字,是否和久远的族群记忆有关?没有人告诉过我。

我坐进了村小的课堂,跟随十几个年纪大于我的孩子,用拖长的乡音朗诵《瑞雪》。那一天,我将“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背得滚瓜烂熟。

晚上,麦子来到了我的梦里:当厚厚的白雪融化,麦苗在广袤的田野里一根根地探出头来,针尖一般齐刷刷向着天空刺去。绿,一望无际的绿,铺天盖地的绿,一齐朝我奔涌过来。似乎是玉米苗的形状,又似乎是禾苗的样子,麦子始终用绿作为遮盖它的面纱,不肯让我确切地分辨出它的长相来。我越是急切地想要跑过去看清,却越是不能够。梦醒,我发现自己在冬天的棉被里大汗淋漓。

那时候,我与馒头之间亦隔着深远的鸿沟。我单知道它长得白白胖胖,只出现在镇上极其稀有的几家早点铺子里。它躺在大蒸笼上,冒着热气,身上披着一层薄薄的白网纱。可是它属于有工作有闲钱的人,于我,是不能逾越的奢侈,只可远观而不可饕餮焉。我认命、隐忍,从不为口腹之欲而哭闹耍赖。我只是想,不停地想,麦子是怎样被遗落在北方的呢?

事实上,我们的祖先在从北往南的艰难跋涉中,何止是丢失了麦子这一样东西?祖图?族谱?一个贴身的玉饰?一件宽袍大袖的长衫?一些个共同踏上征程的亲人?没有人能够还原当年的纷乱仓皇,为着一些不能不走的缘由,为着一个活下去、将血脉延续下去的信念,他们走啊,走啊,就这样从一马平川的北方走到了重峦叠嶂的南方。其中必有一个,是我亲亲的祖宗!

我不知道,是否有一匹马,驮起他疲惫不堪的身躯;是否有一个包袱,裹住他所剩不多的物事;是否有一条路,记得他深深浅浅的履痕。但是我知道,最后必有一块土地,收容了他生存的渴望;必有一个女人,与他共同繁衍生息。那是属于我们的一支,历千年,历百年,将一股滚烫流动的血脉伸向了麦菜岭。然后,才有了我。

我不能想象,也不敢想象,如果他成了战役中乱刀横向的冤魂,如果他成了迁徙途中倒毙的饿殍……真的,我们是物竞天择、大浪淘沙中幸运的那一粒发光体。那么,即使没有麦子又如何呢?

我们的胃早已习惯了南方的大米、番薯,我们的腿脚早已谙熟了南方的沟沟坎坎、山冈陡坡,我们的骨骼变得娇小,性格柔润温和,还有一口完全丧失了卷舌的南方口音,都为我们的生命打上了永远不可复原的烙印。梦里不知身是客啊,我们,回不去了。那些一望无垠的青纱帐,那些属于北方的高大威猛和烈性,只留在血液里,留在口耳相传的记忆里。

至镇上念中学的时候,我第一次吃到了馒头。那一天,炖饭的搪瓷缸被人偷去,别无他法,只得战战战兢兢掏出少得可怜的那点零用钱,去买馒头。一直以为它会很贵,其实并不,两毛钱一个,我买了两个。我不忍大口吞咽,像品尝一个天上的蟠桃那般细致。吃完一个的时候,我想起了最要好的朋友水秀。我猜想她一定也没吃过,必须留一个给她。我深信那是我十三岁之前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它绵软,香甜,有着令我回味无穷的甘美。那一天,存在于生命里的味蕾记忆开始复活,我又一次为麦子而感到了莫大的遗憾。

我们的根在颍川,这是毋庸置疑的了。但是同一条根上生出来的许多条枝桠呢?隐约听父亲谈起过福建,然而那些多年以前的离散早已是无迹可寻了。人类的迁徙和流向如此令人难以捉摸,天灾、人祸、战乱、排挤,任何一个理由,都有可能导致一群人拖儿带女,跋山涉水,寻找新的立锥之地。毕竟,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于是那些在同一条藤上结出来的瓜果,咕噜噜地向着可以遮蔽于乱世的地方四散开去。其实这样的迁徙,无非是从一座山向另一座山的奔赴而已。他们躲在闽粤赣浙的深山老林里,不问世事,不论功名,只求偏安苟存。这是一段多么辛酸的历史,刀耕火种、织麻种桑,几乎与世隔绝,成为落后的代名词。我常常想,畲族的祖先为什么要把自己称为山哈?山哈意为居住在山里的客人,多少年了,人们是不是从来都没有忘记过那一片可以纵马疾驰的广阔平地?

有一年我来到景宁畲族自治县,在一个最原始纯粹的畲族村落里游走。那是一座长满了树木的小山包,在斜面朝阳的地方,我忽然看到一堆用片石垒就的简陋坟墓,一块石碑上,镌刻着一个离世之人的全部密码——颍川郡钟氏。我的眼前晃动着父亲刻下的那些字,它们在阳光下舞动、跳跃着,渐渐与石碑上的这几个字叠合。我忽然遏止不住泪流满面,那一刻,我感到隔阻多年的血脉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瞬间接通。

总有一天,我父亲的墓碑上也会刻上这几个字,还有我父亲的儿子、孙子,还有散落在天南海北的钟氏一脉。这一条被深深扎进土壤里的根,是任何世事变迁也拿不走的。

暑假里,我带女儿往北走,去旅游。在一个餐馆里,服务员送上来一壶大麦茶。女儿第一次尝到,便惊呼好喝。我从未和她提起过麦子,但是她天生喜欢面食。现在,她对一壶大麦茶同样一见钟情,那是血脉里的回音吗?我不知道这样的想法算不算一种矫情。那个服务员体贴地抓了一把大麦,用袋子装好,送给女儿。“你是地道的北方人吗?”我问。他点点头。呵,可是我与北方之间隔了几个世纪。

我至今没有见过真实的生长在地里的麦子。我想,我们的祖先把它遗落在北方太久了。

歧路上的孩子

通往麦菜岭的马路上,年事已高的接生婆在一辆自行车的后架上颠簸。她肩上挎个军绿色的布袋子,一只手牢牢地抓着一个盆,脑后的头发被风吹动,拂起一片时间也挽不住的白。骑车的男人使劲弓着身子踩动踏板,穿过下段村成片的田野,穿过渔业厂波光粼粼的鱼塘,风风火火地往前方赶去。

不用说,又有一个女人要生孩子了。麦菜岭没有一个自己的接生婆,这个来自邻村的名叫肖展娣的接生婆,从十几岁开始学习接生,至少见证了麦菜岭三代人的出生。印象中,她总是有一双红红的手,回家时还提着一兜红红的蛋。从我父亲那一辈开始,村庄里新添的人口八成以上都是从她手上抱出来的。我的父亲是,我们兄妹是,我的堂兄堂姐们还有侄儿侄女们都是。

稚童时期的很多年,我的生育常识来源于村子里的猪牛狗,自以为聪颖地认定孩子是从屁股里生出来的,像拉一泡屎那般轻而易举。我们喜欢玩一种叫作生孩子的游戏,将石头装在裤裆里,弓着腰走,然后从裤腿里哧溜地滑将下来,再用破布裹着抱在手中,就算是生了一个宝宝了。

许多年以后,我饱受育婴的折磨。直到孩子长大,我仍无比警觉,时常在睡梦中被某一个窗户里挤出的啊啦啊啦的婴儿啼哭声惊醒。我总是与那个无措的母亲一同失眠,一个人睁着眼睛谛听黑夜里的响动,女人的哄劝声,男人的怨怒声,偶尔还夹杂被吵醒的邻居的咒骂声,直到世界重新安静下来。没有人知道我有多么害怕重复那样的一种生活,那种完全晨昏颠倒的,睡眠永远在和你捉着迷藏的抑郁症患者一般的生活。那个时候,我总是会想到童年的那一场生育游戏,想到那块不吃不喝不哭也不闹的,乖顺地躺在我怀里的石头,不禁哑然失笑。

记事中的第一场出生发生在老洞水那间黑乎乎的旧房子里。待产的女人英,一声接一声嗷嗷地痛叫着,发出猪嚎一般的声音。接生婆进去了,英的婆婆进去了,而我们被阻隔在门外,英的丈夫也被阻隔在门外。作为一个旁观的孩子,我素不知生育会有这般的痛苦。而可怖的声音持续从屋子里传出,我的心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巨手一次次地捏紧又松开。她会死吗?她为何发出如此凄厉的惨叫?英的丈夫脸上却泛起若无其事的笑,话语里甚至有些嫌恶女人叫得夸张的意思。年长一些的女人教育着他:“人家是头胎,你懂得什么?”

就在我们等得快不耐烦的时候,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接生婆手捧着一个双目紧闭,满脸皱巴巴跟老头似的小东西出来,老迈的脸庞笑成了一朵菊花:“恭喜恭喜,是个带把的。”我看见英的丈夫那欣喜若狂又不知所措的样子。后来我想,他应该是骄傲的,穷苦让他多年抬不起头来,但是一个“带把”的儿子,却给他的生命带来了最初的荣耀。我不知道,接生婆究竟给多少个家庭带来了这样的喜讯?而她面对一个没有“带把”的婴儿时,又该以怎样的神情公布消息?

我还记得我的第一个侄儿出生时,肖展娣已76岁高龄,她的背变得佝偻,动作明显不那么利索了。“是个男孩。”她走出房门,有些龅牙的嘴边泛出和多年前一样喜悦的笑。刚刚当上爷爷的父亲急不可待地拨通了嫂子娘家的电话:“亲家,碧林生了。”“生的什么哟?”“是从楼下跌下来的,七斤多呢。”所谓跌下来的,跌破了的,自然是女孩的代名词。父亲满以为他说的反话能被亲家破译,满以为他那激动万分的语气已经传递出了某种意义。只可惜亲家不是个高明的译者,所行的礼数完全如对待女孩之凉薄。为这,母亲埋怨了父亲多年。

父亲常常埋首于案头,手抄一本厚厚的族谱。他的字仿佛用钢板刻过一样,是标准的仿宋体。谱系里密密麻麻按着字辈往下延伸的名字,全是属于男人的。没有女孩,一个也没有。父亲有兴致时会讲给我听:“顺生五子,一郎、二郎、三郎……你看这四郎身后,就没有再接续下去了。”“为什么?”“应该是膝下无子吧。”然后是长久的沉默。他抬起头来,目光探向空中,似乎在为一个无后的先人哀恸叹惋。

身为女孩,我一直愤愤于村庄里对待男孩女孩的天壤之别。可是那一刻,我忽然透过父亲的目光,洞见了某种难以言喻又真实存在的东西。那是某位先人衰败的屋脊,荒草丛生甚至已被岁月铲平不留一丝痕迹的坟茔,还有一个终将消失的名字。他们在世间活过的数载光阴,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基因中最值得显性遗传的容貌,通通都已经消失不见了。父亲叹了口气。我知道,读懂了族谱,其实就读懂了人们对于男丁的渴望。

过年的时候,父亲为全村人写对联喜帖。我常常在一旁打下手,一张一张地接过来,摊平在地上晾干。我注意到,父亲永远不会忘记给每一个家庭送上“人丁兴旺”这个喜帖。因为,父亲深深地懂得,他们需要怎样的祝福和憧憬。

每年的正月初二,麦菜岭都要举办盛大的添丁酒会。旧年添丁的家庭,抬出一缸缸最香醇浓酽的米酒,装出一盘盘用心煎制的果品,邀请全村老少一起享用。桌面上,酒壶上,碗沿上,均粘上一层红纸,一抹抹的鲜红营造出喜气洋洋的气氛。的确,他们有足够的欢喜的理由,他们需要用这种方式来昭示他们的扬眉吐气。而那些未曾添丁又亟待添丁的家庭,脸上总是写着些许落寞的神情。

最离奇的一次出生发生在弱智女人带娣身上。她嫁到麦菜岭有十多年毫无生育的迹象,饱受丈夫的拳脚和叱骂之苦。连带我的父亲,也成了被责怪的对象。因为是父亲促成了这一桩婚事。男人全然忘了,如果不是父亲为他四处打探消息,矮矬穷老的他连女人的边也沾不上,兴许就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十几年后,带娣的肚子突然一天一天隆起,全家人都没往怀孕这层去想,只当是得了大肚子的怪病。是病也不找医生看,而是寻了村里的巫婆桂秀问神,说那是得罪先人降下罪来了。于是一边烧香拜神,一边吃跌打草药,硬是把个能干粗活脚步咚咚响的女人折腾得上吐下泻。最后男人家一个年轻的弟媳妇实在看不下去,带到诊所一搭脉,方知原是有喜。吃了那么多打药,孩子竟然还活着,也算是一个奇迹。

女人生产是在严冬,肖展娣在寒风中赶来,人已经颤巍巍的了。但她仍然不负使命,顺利将婴儿接生。据前去帮忙的人讲,婴儿又黑又瘦,跟小老鼠似的,啼哭的力气都没有。因为小,从一出生便得了一个外号“粒粒婆”。但是无论如何,孩子是个带把的。于是那个又穷又破的家里从此有了天伦的气息,男人不再打骂弱智的女人,转而悉心哺养孩子。第二年的添丁酒会上,他们抬出来的那缸酒味道近乎潲水,但大家还是配合地喝了一碗又一碗。

前几年母亲回了一趟麦菜岭,带来一个消息:“粒粒婆”娶了老婆,生了儿子了。而且在全村同龄的男丁中,数他第一个生儿子。我一时恍惚,脑海中回想起他幼时的情景。那时候他常常将屎尿拉在身上,他的父亲把他拎到村边的水田里洗净,像拎一只青蛙那样。

母亲回村的那天,“粒粒婆”的父亲强留我母亲在家吃饭,饭是他儿媳烧的。男人对着我母亲感慨着这些年的不易和幸运,终于说了一句发自肺腑的良心话:“多亏了南昌(我父亲),才有了我这个家!”的确,在“粒粒婆”出生之前,他的父亲已经抱定了终身无后的信念,开始张罗命里的大事。在长辈们的主持下,他的弟弟将多个儿子中的一个“过继”到他门下。如果不出意外,这个男孩的名字将刻在他百年之后的墓碑上,续写在他的家谱后面。

对于“过继”二字,无人着意解释,但我从小便谙熟了其中的要义。我的二爷爷无后,是由我的二伯养老送终的。事实上,我的二爷爷当初也是过继在我的二太公门下。中断的血脉于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勉强接续下去。我于是想,一本根系庞大、枝蔓繁多的族谱,是否会因为这样的“过继”,最后出现追溯不到真正祖先的情况?父亲点点头肯定了我的想法。

在植物的世界里,有一种东西叫作寄生。它们依附在大树上,从寄主身上汲取养分和水分,几乎和大树融为一体。但是无论黏附得多么紧密,它们终究不是树。

从什么时候开始,麦菜岭的出生事件变得隐秘,像地里结个番薯那样不为人知?和喜气洋洋的添丁酒会相反,相当一部分人的出生不再大张旗鼓,不再挨家挨户发红蛋,甚至,不再将接生婆请进家门。我已经有许久没看到肖展娣了,兴许她已经老得走不动了,兴许这样的出生连她也看不懂了。村庄里突然冒出来那么多蹒跚学步的孩童,我望着他们,常常感到陌生而怪诞。

多年以后,母亲与我说起堂嫂的某一次生育。是在冬天,孕妇躲在密不透风的偏屋里,几乎足不出户。已有多次生产经验的她,没有嚎叫,没有声张,自己一个人应对了阵痛,应对了接生,剪断了婴儿的脐带。产后的第四天夜晚,她怀抱初生婴儿,坐一辆摩托车躲进了山区一个远房亲戚家。是时,寒风凛冽,山路伸手不见五指。

“怎么能这样?”我对一个女人如此凌虐自己的身体感到不可理喻。“有什么办法呢,都生四个女儿了,被抓到就得结扎。”母亲知晓堂嫂的执念,不生个儿子,她岂会罢休。的确,在东躲西藏的几年以后,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儿子。其间她还有过好几次孕情,有的一经鉴定性别就被放弃了生命,还有的幸运一些,有了出生的权利,但是很快就被送走。

那些年,麦菜岭的孩子大多出生在打工的地方。比如福建煤矿边上的简易工棚,比如工业园附近的出租屋。男孩,欢天喜地地带回家乡,办酒,交罚款,上户口;女孩,留一两个自己养,其余的养不起,只能送给别人养。自然,在年复一年执着的生和弃之间,大多数夫妻最终得偿所愿。只是我常常想,他们在余生里,将以怎样的心情怀念起那些被抛弃的女婴?为了与收养女婴建立亲情,大多数养父母会选择与孩子的亲生父母断绝一切联络。那么,她们在那些不可知的地方,活着,还是死了;幸福,还是痛苦?谁又知道呢。

若干年前,我在城区一所小学里教书。同村的一位叔辈找到我,托我打听学校里是否有一个名叫杨欢的女孩。早些年,他的大儿媳以每年一个的速度生下诸多女娃,其中大多数已无踪可寻了。唯有这个孩子,隐约了解大致的方向。可惜杨欢这个名字太过普通,况且他知道的也只是个大概,尚不能完全确定。在几千名学生的大学校里,我最终没能找出他要找的那个孩子。其实找到又该如何呢?送一些零花钱?来一场感人肺腑的血肉相认,还是只远远地望上一眼便得到满足?当孩子的姓氏、生活都已经与他无关,又怎能让她回到当初的轨迹之上?

离开麦菜岭的时候,我以为我终将和一种因循的世俗告别,后来才知道,其实不然。就在我调到城区那所学校不久,便听到一个本校女教师被开除的故事。她叫芳,按照政策只能生育一胎,可她生下的是女孩。她的丈夫单传,在婆家的强烈要求下,芳一再冒险,又生下两个女孩。芳最终丢失了她的工作,也丢失了她的婚姻。在广东的某个城市里,芳带着她超生的女儿,独自饮下余生的苦酒。据说,她一直没有再婚。

而我刚刚带着的一个见习生,则经历了另外一重风暴。见习生于某个周末到山区去找同学玩,那原本是一个多么平常的日子,可是他亲见了同学家腆着孕肚的嫂子要被强行拉去引产。一场争执在所难免。见习生就像遭遇了龙卷风,身不由己卷入其中。青年的血气方刚,友情的真挚深重全都冒出头顶。那时候,他怎么知道他的命运会从此拐一个大弯,他的工作分配和未来的走向,会成为一个迷局呢。

生活的歧义,渗进了光阴的每一个缝隙里。

2004年,我生下了我的女儿。除了我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都难掩遗憾的神色。甚至,包括我的母亲。那时候,我就知道,有些东西不是逃离麦菜岭就可以逃脱的。丈夫抱着他的孩子,常常自言自语:“好是好,可惜就是少了那么一点点。”我想我终究可以释然,毕竟丈夫没有因此而嫌弃我,嫌弃孩子。而我的一个好朋友,正带着女儿孤独地住在一套大房子里,那是婆家为了让她顺利答应离婚允诺下的补偿。她的前夫,已经有了新妇,大着肚子等待生产一个“带把”的儿子。

我的婆婆临终前,按照法律程序立下遗嘱,把一切的财产都留给了她的子女。她给两个儿媳留下的,只有一句遗言:“你们两个,一定要想办法再生个儿子啊。”是的,她活着的时候没有抱上孙子,这一定是她带入泥土的最深重的憾。彼时她已经没有力气命令、埋怨和责备了,她的眼神里只剩下哀求,对,哀求,甚至还有几丝讨好。十几年相处的光阴里,她从来都是强悍的,不容置疑的。这样的眼神,我第一次从她眼里读到过。我的心一软,便应承下来:“若是有政策,我会争取生。”真的,我不忍拂逆一个将死之人最后的愿望。何况,我想有政策在前面挡着,我自可以按着自己的意愿过日子。或者等政策出台时,我已经是耄耋老人了。

但这一天还是来了,而且来得那样快,快到我还没有做好迎接它的准备。2015年10月的某一天,一条消息在微信朋友圈里疯狂地传播着,“普遍放开二孩”这几个字像刀子一样逼近眼前,冷光闪闪。彼时丈夫还在外地出差,在得悉国家新政之后,第一时间给我打来电话:“明天,你就去把环给取下来。”他的语气里,竟有着一种恶狠狠的扬眉吐气的味道。天知道他盼这一天,盼了有多久啊。

可是这时候,我已三十五岁高龄。我有了我不甘愿放下的文学。十一年前那种生育哺养之苦,我仍心有余悸;十一年前落下的暗疾,依然与我如影随形。

窗外开始下起雨来。我一遍一遍地刷着朋友圈,看到世人的欢欣鼓舞,或者遗恨怨怼。关于二胎的各种版本的笑话、图片、标语满世界地疯传着。那个晚上,属于月子病的失眠症又一次光临了。我听见风声、雨声,还有枕畔孩子均匀的呼吸声……

明天,我是否终将奔跑在同一条歧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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