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年很快过去了,飞速而逝的光阴,如斡难河的水一样悄然而过。
铁木真九岁的时候,合撒儿七岁,合赤温五岁,帖木格三岁,而最小的女儿帖木仑还睡在摇车上。此外,也速该又迎娶了第二个妻子速赤,也为他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别克帖儿和小儿子别勒古台。
九岁的铁木真已经成为一名英俊健壮的少年,在父亲的熏陶下,已经学会了骑马射箭等草原人最基本的生存本领。也速该认为,作为黄金家族的孩子,是到了为他张罗一门亲事的年龄了。
蒙古草原上的游牧民族,自古以来便严格沿袭族外婚的习俗。也速该打算到他妻子诃额仑的娘家弘吉剌部,为儿子订一门亲事。
弘吉剌部落是一个较温和的部落,从不与其他部落争占疆土,掠夺部众。但盛产美女,善于择婿,常把美女嫁给其他部落的君王(部落联盟、部落首领)为后妃。铁木真的母亲诃额仑就是弘吉剌部远近闻名的大美人。
不过铁木真年龄尚幼,对父亲急于为他寻求未婚妻之事懵懂不解,但听说父亲要带他出一趟远门,可以在外面好好玩几天,便滋生出向往之情。
这天早上,在晨曦晓光中,不远处影影绰绰的小树林,都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晨雾。也速该和铁木真父子俩早早起来,备好鞍马和帐篷,带足了粮食、水和马匹吃的饲料,还带上防身用的弓箭和短弯刀。他们一人骑上一匹健马,朝弘吉剌部所在地飞驰而去。
他们离开斡难河畔,越过塔塔儿部居住的呼伦贝尔大草原,一路向东进发。一路上,他们晓行夜宿,马不停蹄,经过几天的奔波,才到达弘吉剌部的驻地。
草原秋天,风景怡人,高远的天宇间漂浮着羊群般的白云,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宛如一条银色的巨龙在地平线上舞蹈。柞树叶变成了红色,层层叠叠地点缀在临海间,宛如铺展在天地间的一张巨幅画卷。
途中,父子二人遇到弘吉剌部的德薛禅老人,他居住在扯克彻儿和赤忽儿古两座山间的科尔沁草原上。
德薛禅,姓孛思忽儿,世居朔漠。本名特,因从铁木真起兵有功,赐名薛禅(意为聪明智慧),兼称德薛禅。
德薛禅是弘吉剌部足智多谋的贵族,曾与也速该及其父辈并肩作战,彼此熟稔。他亲切地向也速该打招呼:“也速该亲家真是稀客啊,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是斡难河畔醉美的秋风啊!”
“看你们风尘仆仆,在路上奔波好几天了吧,这是要到哪里去啊?”
“我的儿子铁木真已经九岁了,想去弘吉剌部求一门婚事。”也速该得意地说着,便叫铁木真前来向德薛禅行礼。
德薛禅把铁木真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双手猛击一下,激动地对也速该说:“我看这孩子目光如炬,面部发光,日后必定能建功立业,有一番大的作为。”
当也速该听到对儿子铁木真的赞誉之词,心里美滋滋的像喝了一斤马奶酒。
德薛禅接着说:“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一只白海青用两只利爪抓着太阳和月亮从天而降,落在我的手里。这个梦原来是预兆你带着儿子驾临啊。”
德薛禅真不愧慧眼识珠,预示着铁木真肯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将来成为比他父亲也速该还强悍的草原英雄。
虽然弘吉剌部以盛产美女著称,但政治地位不高,无法与黄金部落的乞颜氏部落相提并论。因此,当弘吉剌部获悉也速该父子前来选亲时,弘吉剌人自然受宠若惊。这从德薛禅抑扬顿挫的吟咏像一首押韵的诗中略见一斑:
我们弘吉剌人从不掠夺旁的部落和百姓。
不侵伐他人的国土,
使美貌的女子,
坐在大车上,
驾着黑色的骆驼,
一点一点地跑到
合罕你们的面前,
让她作为妃子,
和合罕坐在一起。
从不争夺他人的百姓,
使美貌的女子,
坐在有座的车上,
驾着紫色骆驼,
一晃一晃地走到
至尊高位的身旁,
作为亲密的伴侣。
吟咏完毕,德薛禅继续说:“人们都称赞我们部落盛产美貌的女子,然而,我们从不利用这点优势为部落谋取利益。只有等到贵族新的可汗登基时,我们便挑选一名美丽的女子,用深灰色的骆驼拉的大篷车送往贵部,让她做可汗的妃子。”
上面一席话只是个引子而已,见也速该长时间没有言语,德薛禅便直率地邀请道:“来来来,也速该亲家,请到我家坐坐,喝杯茶如何?我有一小女,比铁木真大一岁。她有着淑女般的美貌,妃子般高贵的言谈举止和一颗金子般的心。”
听完德薛禅幽默风趣的一席话,也速该也开怀大笑起来。于是随着热情爽快的主人德薛禅,走进了铺着厚厚地毯的帐篷。帐篷里摆设着中原的木制家具,看起来生活水平要高于一般草原牧民。妻子搠坛夫人对也速该父子行过礼之后,热情地献上两杯不放马奶的热茶。也速该饶有兴趣地趁热呷了一口,感觉香气扑鼻,无论从味道和口感上来说,都与平常喝的奶茶迥然不同。
当德薛禅的女儿孛儿帖过来行礼时,也速该的眼睛顿时一亮。这孩子正如其父德薛禅所言,眉清目秀、容貌俊俏,与铁木真十分般配。
弘吉剌部盛产美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也速该打算与德薛禅结为亲家,将孛儿帖许配给儿子铁木真。
当晚,心花怒放的德薛禅一家大摆宴席,用大碗的酒和大块的肉,热情招待也速该父子。
翌日早上,在征得铁木真的同意后,也速该正式向德薛禅老人为儿子求婚。按照蒙古人的习俗,求婚要进行三次后方才答应,头两次女方的家长都要借故推辞。然而,德薛禅老人在第一次求婚时就满口答应下来,他爽朗地说:“难道多次求婚再答应,才算高贵吗?一两次求婚即答应,则显得卑贱吗?理是这个理,这是命中注定的好姻缘,我为什么要推三推四的呢?我就把这个女儿许配给你儿子了,你的儿子做了我的女婿,请你把他留在我家!”
蒙古聘婚制的形成,往往是以财物为代价。姑娘出嫁的聘礼,多数以牛、马、骆驼、羊等财物,富裕的家庭也使用金银首饰、衣物、牧场等为聘礼。按蒙古族的吉祥数目以九为单位,每样物品都一九或二九来核算,直至九九八十一。如逢家境困窘者达不到九的数目,就以小于九的奇数,如七、五、三确定彩礼数量。
也速该随即送上一匹从马做聘礼,并以习惯于定亲后,把铁木真留在德薛禅家里住一段时间再接回去。
临走时,也速该叮嘱德薛禅:“亲家,我把儿子留下给你们家当女婿,但他从小怕狗,希望不要让狗吓着他。”后来,这种请求成为一种笑谈在草原上广为流传,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一个小时候怕狗的孩子,竟然成为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并进一步更改欧亚两洲的历史。
把铁木真留在德薛禅家,也速该满怀喜悦地急驰而去。这次不虚此行,没想到儿子的婚姻大事如此顺利,一到弘吉剌部,就找到了一位称心如意的儿媳妇,也许预示着铁木真的一生会一帆风顺。
然而,令铁木真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次惜别将成为他们父子俩的永别。也速该在返回斡难河的路上,经过呼伦贝尔大草原时,遭到了塔塔儿人的暗算,不治身亡。
黄昏时分,残阳西沉,晚霞如火,草原的万物被镀上一层妩媚的玫瑰红。在马背上颠簸一天的也速该又渴又饿,饥肠辘辘,无心欣赏周围的美景。当他经过扯克撒儿失剌川附近,真是冤家路窄,遇到举行盛大露天宴会的塔塔儿部因氏,正是九年前与也速该交过战的仇敌。
蒙古草原上习俗淳厚,只要客人遇到当地人举行盛大的宴会,不用挽留,应该主动下马加入宴会,以示对主人的敬意。同时,主人不可拒绝与客人一同饮酒狂欢。即便是在战场上兵刃相向的仇敌,在这种欢庆的场合也不妨同席共饮。
厮杀的战场和日常的生活没有混为一谈,这是草原人的可爱和淳朴之处。
也速该欣然入席,他觉得,虽然乞颜部与塔塔儿部之间有世仇,但也不会违背草原上的规矩,何况,他率领部下攻击塔塔儿部的那场战争,离现在已有九年之久了,这些人未必能认出自己。
面对宴会上丰盛的美酒佳肴,饥肠辘辘的也速该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坐下来便大快朵颐起来。也速该生性豪爽,无防人之心,正是过于正直和善良,低估了九年前曾经在战场上兵刃相见的塔塔儿人。然而,塔塔儿部氏族中有人一眼便认出了他,曾亲眼看见他将铁木真兀格等塔塔儿主因氏捉去,记起昔日被掳的冤仇,便把草原的规则统统抛在脑后。
复仇的机会终于来了,塔塔儿人一阵窃喜。表面上,他们假装欢迎,却暗地里在马奶酒中投放了慢性毒药。这种慢性毒药,在酒中无异味,一般人不易察觉,喝了之后不会立即生效,要过一段时间毒性才渐渐发作。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吃饱喝足的也速该打着饱嗝,很舒坦地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站起来,向塔塔儿人道过谢后,便重新踏上归程。走到半路,他已隐隐感觉肚子不舒服,后来便疼如刀绞,浑身冒出豆大的汗珠。他眼前浮现出塔塔儿人向他敬酒时脸上浮现出的狡黠的笑意来,一定是他们在马奶酒里做了手脚,现在毒性发作。
经过三天三夜的行程,他回到家里,过量的毒性已经失控,手头又无药可解。眼看着病情一天重似一天,也速该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临死前,他呻唤道:“谁在我跟前?”
“奴仆在,也速该老爷。”族中察剌合老人的儿子蒙力克应声答道。
“我的孩子,蒙力克,”也速该给他留下临终的重托,“你听着,我有话要对你说。我带着铁木真去弘吉剌部求亲,把他留在德薛禅家。我在回程的路上遭到塔塔儿人的暗害,我心里十分难过。遗下的孤儿翅羽未丰,你的寡嫂无人照顾,一切的一切,都拜托你了。我快不行了,你快去把铁木真接回来吧。”
说完这番话,也速该便大睁着眼,含恨死去。
当蒙力克昼夜兼程把铁木真带回斡难河畔营地时,年仅九岁的他对家庭的剧变感到茫然失措。家人等着铁木真回来看父亲最后一眼,就封棺入土安葬。
诃额仑已为丈夫也速该的英年早逝哭哑了嗓子,流干了泪水。蒙力克悄悄把铁木真叫到一旁,说:“你父亲临终前要我转告你,让你长大后一定要替他报仇,向塔塔儿人讨还血债,把高过车轮的塔塔儿人全部杀光。”
仇恨的种子在他幼小的心田里生根发芽,同时他也认识到部族之间的仇恨不可调和,这种认识构成了铁木真悲怆生命奏鸣曲的第一乐章。
也许九年前,也速该用塔塔儿人战俘的名字为刚出生的儿子命名时,铁木真这个名字就意味着会引发另一场复仇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