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声音
在父母家吃过中秋节晚餐,准备离开的时候,母亲叫住了我,她手上拿着一封信,说是前几天寄到的。我接过信没有仔细看就一溜烟下了楼,钻进了汽车。事实上,我多年前就搬离了父母的家,不过是有一些信用卡对账单或者广告之类的东西寄往那里,因此我并没有在意,更何况我还有更“紧要”的事,去瑜伽俱乐部接我那位时间观念颇强的女友,以免她用双倍于我迟到的时间来埋怨我。
在等一个红灯的当口,我随手抄起了那封放在副驾驶席上的信,上面寄信人的名字让我吃了一惊,我拆开信封发现是张请柬,邀请我去参加10月20日在上海举行的一场婚礼。说实在的,我并不是一个懒到不肯花上五个小时坐趟高铁,或者悭吝到送个红包去给新人助兴的人,正好我所经营的餐厅也有意去上海开个连锁店,正计划着去考察一下店铺的地段,但我还是踌躇着如果到场的话,新娘在介绍我时,是否会让我自己和素未谋面的新郎官都有几分不适呢?
大概二十年前,我是一个三四年级的孩子,和父母一起在刚刚吃过晚餐的那套楼房里已经生活了好几年。一个周日的上午,房门外传来的嘈杂声引起了我们的注意,父母打开门去一看究竟,从他们和门的间隙,我看到局促的楼道中,三四个人闪转腾挪地向我家楼上不断地搬着家具和箱子。我想那应该是个冬季的周日,那群人在搬一架钢琴时,吃力地边说着“当心”边喘着气,那喘气在楼道里仍变成了白色的哈气。
等到嘈杂归于平静后,我就再不以为意。几天后的某个夜晚,我躺在床上,耳畔传来了“叮叮咚咚”的琴声。这幢住宅楼中,以前从未有人弹琴,这些声音引起了我的好奇,我仔细听着,它们时断时续,一直听到琴声消失,即便我在脑海里用力帮它们拼接,也不能使其连贯成为一个旋律。
夜晚在我的头脑中总是与玻璃窗上的雾气,玻璃窗外传来的模糊的路灯光亮,以及路灯下潮湿的鹅卵石小路连接在一起的。多年以后,在夜晚从路灯下走过鹅卵石小路时,我仍然能触及童年那种对夜晚灯光忽明忽暗、模糊不清的感受。那时,我透过玻璃窗感知这些时,总是伴随着耳旁隐约晦涩的琴声。
耐心地聆听了半年后,当夜晚降临,这些断续的音符隔三岔五地响起时,我逐渐开始心烦意乱,在床上辗转反侧,试图将它们捉住并清除出窗子,不断尝试多时,方能疲倦入睡。
有一天,琴声在不断钻入我的耳膜时突然停歇,取而代之的是窗外“牧云,牧云”的呼唤声。少顷,楼道里响起了“噔噔”下楼的声音。我透过窗子,向楼下望去,两个和我身高仿佛的姑娘出现在视野中,其中背朝我的那个,身着红白相间的横条纹上衣,在与喊她的伙伴说着什么,并不时摸摸别在头顶上的青苹果色发卡,不久她向来人挥挥纤细的手,快步钻回楼道。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怀着希望能再次看到这个红白色身影,但总是难觅其踪,不过,所谓寻觅也只是在一切离家和回家的路上尽力留意罢了。渐渐地,我延长了在外游荡的时间,可这个身影在我的脑海里却有些不真切了,我不能确定是否曾和她擦肩而过,却没能辨别出来,当然,她本来也还未曾很清晰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只有当我再次聆听到琴声时,才在心里得到印证,牧云就在离我近在咫尺的地方。而对于我来说,钢琴声给我带来的困扰也似乎减轻了一些。我还能记得,吃罢晚饭坐在写字台前,拄腮出神了很久,忘记自己正在做着什么,直到一只从面粉里生出的蛾子飞过我的视线,它以近似醉酒的轨迹飞行着,似乎要飞向街灯,直至撞在窗子上,然后一步三滑、蹒跚地向上爬着,我猛地起身,伸手向其拍去,恍惚间想起自己是在等着琴声响起,而寂静却一直充斥在我的房间,我感到心里的平静受到了破坏,急躁地等待着,同时坐立不安。我凝视着夜晚的街灯,它的光晕蔓延到我的窗前,屋子里难耐的静谧也和昏黄的夜气缓缓相接。在那一瞬间,我的手触及窗玻璃,却不能将它推开,于是我躺回自己的小床。之后的很多年里,这种情景也不停地在一些睡梦中出现,唯一相异的是我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孑然一人走在漫长的潮湿小道上,身后狭长或矮粗的影子交替拖过一盏盏闪烁着的街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