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
早年的高家庄还处在一片原始森林之中，居住在村中的一群少年正处于年少的发情期。那时候，年代还是那样古远，少年们不仅过着衣不蔽体、刀耕火种的原始生活，而且村里还盛行着魔法与巫术。每年秋天，村里的少年都要到山顶一个被开拓出来的操场上进行演练。偌大的操场中架设着假想中敌人的军营。少年们用泥彩把自己涂成各种野兽的形貌，挥舞着长矛大刀不停地舞蹈，像醉汉一样摇晃着向敌人的军营冲去。他们尽量夸大敌人的强大，每前进三步便后退两步。在历尽艰难把敌人的军营团团包围之后，他们模仿敌军如水一样从军营中漫出来的情状四散逃开。总是在万分危急之际，人群中会忽然“嘭”的一声冒出一股黄烟，顷刻间便把整个操场遮掩了。待到黄烟慢慢散去，少年们早已回到了村里，空荡荡的操场上，只剩那假想中的敌营在静静地燃烧。
这一类的魔法与巫术，少年们不仅把它用于对敌的防御之上，而且还广泛用于日常的耕作之中。每年播种季节，少年们往开垦出的土地里播种庄稼，在垄沟与田坎间，一群群的少男少女赤裸着身子疯狂地舞蹈，相互间进行挑逗与撩拨。他们相信，人的恣肆的情欲对于种子的发芽和生长具有不容置疑的影响。经过人的情欲浸淫的种子果然落地生根，生长拔节，转眼间便授粉扬花。过几天再到土地中察看时，土地中早已果实垂累。
然而，少年们把这一类神奇的魔法与巫术，更多的还是用于他们的交配。那时候，在村中寻找异性进行交配并不是一件难事。村中无论谁的配偶，只要没有男人在家据守，谁都可以进去与之云雨一番。少男少女上山摘野果或是在田头地角碰上了，随便调笑几句，便找一个隐秘处互相亲热一通也是常有的事情。但是，少年们却并不满足于这种简单的媾事。每年三月，当春暖花开万物苏醒之际，少年们便会在村中以及周边地区施上魔法，使中了魔法的地区草木茂盛鲜花遍开，野兽们欢蹦乱跳百鸟竞相争鸣。在这一派中了魔法的春光里，少年们与所有的野兽和禽鸟一样捉对寻欢。他们相信，只有这样孕育的后代才具有最强健的体魄和惊人的活力。高祖后来所有的不幸，便是因为他在这一年春天，勾引了不该勾引的少女高梅。
那是一个平常的早晨，高祖用一条草裙围住自己的身体到村中去寻找异性。那时候人们还没有学会纺织，少年们用树叶和茅草编织的草裙遮掩自己的肉体。高祖看到，在中了魔法的村庄里遍开着大朵的红花，村庄中飘荡着一种醉人的芬芳。在这一片神奇的春光中，无数鸟儿在村中翻飞，满村的猿猴四处蹿跳。在村中的小路上，随处可见身穿草裙的少男少女悠闲四逛。这个刚刚长成的少年具有英俊的容貌，像许多杰出的少年一样，他在村中寻找着最出色的女人。在路过高家大院门口时，他遇见了高超的女儿高梅。
那时的高梅还待字闺中，因此没有任何少年敢于接近。她挥舞着一根竹梢在门前的场地里独自扑蜻蜓。那用棕榈叶做成的围胸不断被跳动的乳房撑开露出雪白的胸脯，甚至那围在腰间的用丝茅编制的草裙也不时被风掀起，露出浑圆的大腿和微凸的阴阜。高祖在那一瞬间感受到的诱惑让他终生难忘。在他的记忆中，他从没见过如此美丽撩人的异性。他不明白，这个从不起眼与他一块长大的女孩，什么时候竟出落得如此动人！因此，当一只被打残了的蜻蜓掉在他的脚下不停地旋转时，他竟没有动弹。
那时候人们才刚刚学会礼仪，他们走出了原始简单粗暴的交配方式，开始在交配之初进行勾引与调情。因此，当高祖把脚下那只被打残了的蜻蜓拾起递给高梅时，并没有顺势把她按倒在地，而是哆嗦着喉咙问了一声：“妹妹你孤单吗？”
面对如此明白的调情，高梅这个久囚于孤独生活的少女不由大喜过望。她瞅着眼前这位美貌的少年，向他倾诉她是如何被父母关押在院子中整天练习着那些蹩脚的礼仪的，是如何坐在门前一边学做着女红一边向往着外面的世界的。她告诉高祖，多少年来，她甚至想瞒着大人们不顾一切地离家出走。
“哥哥可是要带我出去玩？”高梅几乎不相信眼前的事实。
高祖浑身哆嗦，两腿发软，但是却用毫不含糊的口吻对高梅说：“妹妹你随我来！”
那天清晨，高祖在花丛的遮掩下，躲过所有人的目光独自穿越整个村庄，来到山下一条小河边静静地等待着。
仰望山上的村庄，村里还弥漫着一片雾霭，像一个还没有被拉开帷幕的舞台。太阳徐徐升在对面的山头，像一只肥胖的蜘蛛，伸出无数颀长的手指不停拨拉着拨拉着，于是所有的雾霭迅速地消退，不一会儿，整个大地以及挂在对面半山腰的村庄都清晰如舞台布景。
高祖看到在这片布景中，有一个小黑点迅疾沿着那条蜿蜒的下山小路滑下来，像一只小鸟在飞。俄顷，小鸟扎进山底看不见了，河边那条沿河小路的尽头却出现一位窈窕的姑娘。
这就是高梅，一位美貌如花的少女！
高梅换过了一套装束，那是用洁白的芦花编织成的一条长裙，站在那儿光彩照人。有一个瞬间，高祖感觉自己正处于某个遥远的远古时代，在晨光灿烂的僻野置身于一幅有关仙女忽然降临的图画之中。
“高祖哥！”高梅远远地向他喊。
这个刚刚获得自由的少女，挺着一个刚刚长成的身体，满头的热汗蒸腾，脸上的笑靥如花。
高祖上前把高梅整个搂在怀里，这才感到一种真实的拥有。
接着，他们便在山野中尽情地嬉戏。
他们曾在小河中像一对鸟儿一样嬉水，曾在路旁一人多深的茅草中捉着迷藏，曾经毫无希望地去追赶一些五颜六色的蜻蜓。在路过河边的一块斜坡地时，高梅一下踅了进去。
斜坡地里开满了金黄色的菜花，飞舞着一种金黄色的蝴蝶。蝴蝶呈柳圆形，大小如一片枣叶，翅膀周围镶有一圈粉红色的花边。高祖和高梅在菜地中相互追逐，被惊起的蝴蝶如被扬起的尘土漫空飞舞。就是在这时，高祖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金黄色的蝴蝶，夹杂在一大片蝴蝶之中。
高祖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惊诧地在空中大叫着：高梅，高梅——！但是，在他听来，自己的声音细若游丝，远若天籁！
“天啊，你原来是一个幽灵！”高梅听到了他的呼喊，仰望着他这样叫道。
这一出人意料的发现，丝毫没有让高梅感到吃惊，相反，倒让她喜出望外。这个顽皮的少女，在花地中愈发纵情地飞奔起来，让高祖那两叶小翅疲于飞舞。
高祖对于自己变成蝴蝶感到大喜过望。他扇动着双翅向高梅追去，高梅跑向哪他就追向哪。按照他的意思是想站到高梅的头上去，因为他看见高梅的头上有一片金黄色的花粉。可是，高梅极力扭摆着身子不让他站下来，最后，在一阵慌乱中，高祖的两叶小翅一下撞在高梅的脸上。
高梅站下来，脸上迅速升起两片红晕。高祖从空中跌落变化成人，站在一旁不说话。他试探着去拉高梅的手，高梅却倒在了他的怀里。
就这样，两人开始了接吻，不一会便发出被水淹得喘不过气来的声音。最后，在这个春天的早晨，在一片蝴蝶的翻飞中，高祖终于像他无数祖先弄过的那样，撩起高梅那条洁白的芦花长裙弄过了她。
被弄过的高梅像一朵刚被沐浴过的花朵，带着满心的喜悦在一片金黄的花地中灿烂地绽放。
她的全身沾满了金黄色的花粉，无数蝴蝶围绕着她不停地翻飞，有许多甚至停歇在她的头上、脸上、胸脯上，她的全身正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花香。
高梅走了，带着一群围绕着她不息翻飞的蝴蝶，在那条进村小路的尽头走成一个奇异的情景。就是在这时，高祖把高梅完全看成是自己的婆姨。这个乡村少年，他从没想到在这年春天，他站在一片金黄的菜花地中滋生的一个美丽心愿，竟成为后来多个世纪中都无法实现的一个美梦！
二
有关幽灵的传说来自盘古开天辟地的时代。那个时候天地刚分，满世界飘荡着一些无所附丽的氤氲。它们不断变换着形状，以自己的好恶随意组合着又分裂着永无停息。因此，那个时候天地间的生命犹如大海中的水母群体，呈现出瞬息万变的情状。后来出了太阳，犹如把面包烤干一样太阳把幽灵们烤干了，千变万化的幽灵们第一次有了自己固定的形体，因此组成了世间千姿百态的飞禽走兽、山川河流、花草树木，当然还有人。据说，幽灵们在定型之后曾经跺脚顿首地后悔，在太阳出来之初它们没有及时选择好一个自己中意的体形。因此到现在，我们还能听到许多有关人类对于自己不能变成飞禽走兽的许多遗憾，以及飞禽走兽们对于人类生活的无限向往。
当初，正当太阳炙烤着幽灵们的时候，一块巨大的乌云飘了过来因此形成了黑夜。黑夜的来临，使那些已经定型的各色幽灵得以保存内心一块柔软的地方，这就是人们灵魂的居住地。人的灵魂一旦从心灵中飞出来，那一具被烤干了的躯壳便会顷刻间变得毫无价值。
谁也没想到有这样一群幽灵，它们生活在阴冷潮湿的沼泽地带，或是山高地僻的丛莽森林，太阳的炙烤仅使它们徒具表面的形状，在体形之下，依然包藏着一团可塑的氤氲。这一群幽灵因此组成了世间最神奇的族类。它们混杂在世间的万物之中，在需要的时候，在没有人的场合，它们会忽然往地下一滚，兀自变成另一类物种。这就是人类拥有许多有关神仙与鬼怪的传说的原因。
发现自己是一个善变的幽灵，高祖一点也没感到惊奇，因为那时这一类的幽灵在村中并不鲜见。少年们在日常生活与劳作中，不仅看见过乡野中险峻的山川、怪诞的河流、古老的树木、诡异的巉岩发生过神奇的变化，而且，还看见过老虎、兔子变幻成人的奇情异事。有时候在村中还有这样奇异的事情发生，某个朝夕相处的亲人或是朋友，事先没有任何预兆，有一天兀自往地下一滚，忽然变成了一头牛或是一只羊。那时候，人们对于幽灵们的态度不仅友好而且充满了崇敬。在那些奇诡险要古老怪诞的处所，到处都有人们设置的供桌与祭台。他们相信，出没在那一带的幽灵们一定会感受到人们的好意，享受到他们的供奉。对于生活在人们中间的幽灵人们更是崇仰万分，不仅供奉为神，而且还以能亲眼看见它们的尊容而感到荣耀，以能与它们共同生活而感到自豪。
高祖并没有因为人们对于幽灵的崇敬而大肆声张。这个富有心计的少年对于自己的善变一直缄口不言。他像常人一样不动声色地在村中出没，只是到了晚上，才变化成一只夜蝴蝶飞进高家大院中去与高梅幽会。从此以后，他像所有传说中的幽灵们做过的那样，过着神秘而幸福的生活。可是让他没想到的是，一件如此隐秘的事情，有一天竟会让高超给撞破。
那个时候，高祖与高梅的幽会已成为一件平常的事情。他们在度过最初的小心谨慎的时期之后，便逐渐地变得胆大妄为起来。他们的幽会由最初的每月一次逐渐发展为每周一次，后来竟至于夜夜相会。终于有一天，他们竟大意得连房门也忘记了拴上。
那是一个暮春的夜晚，村中的魔法虽然仍未解除，但开在村中的鲜花却已开始凋零，清爽的夜空因此飘来一股花瓣腐烂的异香。那时，高祖与高梅刚刚经过一场欢娱，在一种醉意迷离的情态里高梅抚着高祖汗湿的额发说：“高祖哥，咱们结婚吧！”
高梅的话让高祖感到意外，他告诉高梅，与她结婚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愿望，但是因为村中流传的陋习，一旦结婚高梅就将成为全村少年偷觑的对象，这正是他所不愿意的。多少个夜晚他都在思考一种方法，让高梅成为他一个人的婆姨。
高祖的话让高梅笑了起来：“高祖哥，这怎么可能呢？”
就是在这时，高祖说出了久藏于他心中的秘密。
“高梅，咱们离家出走吧！”高祖这样说。
“离家出去？去哪儿？”
“去山外！”高祖断然地说。
接着，这个充满幻想的少年向高梅描绘了隐藏在他内心多久的绚丽梦想：他们到山外去，找一个没有人烟的荒野，在那建一栋茅屋开一块荒地，栽瓜种菜生儿育女。没人知道他们，没人能找得到他们，他们再也不分开了，他们要做世上第一对永久的伴侣。
高梅一下坐起来：“高祖哥，你说的可是真的？”
“只要你愿意！”高祖说。
高梅一句话就把事情给确定了：“我愿意，我什么都听你的呀，高祖哥！”
于是，这两个还未深谙世事的少年便开始商讨着出逃的日子，想好各种情况下的对策以及出逃以后种种谋生的手段和打算。最后，高梅兴奋得两眼发亮，“高祖哥，咱们咋没早想到这主意哩！”她搂住高祖的脖子亲吻，并再次把他扳倒在自己的身上，不一会儿，房间里再次响起他们愉快的呻吟。
发现高超站在床前高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从高梅身上下来。他看到，高超这个阴鸷的少年惊讶得目眦尽裂，心中燃烧着可怕的怒火。但是出于礼仪，他没能做出任何激烈的举动，只是呻吟般地叫了一声：“哎呀高祖贤侄，你咋弄我女儿哩？”
高家庄地处偏僻，村中少有人出去，外面少有人进来，因此村中的人们大都沾亲带故。高超是村中派位最尊的长者。这个高大的少年不仅具有一身黑亮如榆树疙瘩一样的肌肉，还有着过人的勇气与胆识。在若干年以前，当高家庄的先辈们化作一片杨花柳絮飞出山外的时候，这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就以自己超人的力量与智慧在这群少年之中确定了自己的统治地位。这个不同寻常的少年，在夺取部落的至高地位之后便开始在高家庄实施他谋虑已久的施政方案。他早已厌倦先辈们餐风露宿茹毛饮血的野人生活，第一次率领少年们在山野中搭起了简陋的茅棚。他提倡耕种，指导畜牧，奉劝育子。不仅教会了人们使用神奇的火，还开始在村中制订出一系列村规民约与行为规范，第一次教会人们和睦相处。
高超以及他的行为准则在村中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多少年来从没有人敢有秋毫侵犯。在村中一切以和平为准则，杜绝一切激烈的矛盾冲突。打架斗殴被视为大逆不道，杀人放火更是犯了天条。人们见了面得打躬作揖，相互往来得携带礼品。虽然已婚的男女可以互换交配，但未婚的少女却绝不容人染指。因此，当高超在女儿的床上发现高祖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最初的一瞬间，高祖急忙往天空一纵身，他希冀自己在这一瞬间变成一只蝴蝶从窗口飞走。但是这一次他未能成功，他从空中重重跌了下来，一下失去了知觉。
有相当一段时间高祖都没有弄明白，平日演练过多次的变化在最关键的时候为什么未能成功？后来他才知道，当时他被高超那双充满愤怒的眼睛盯着因而失去了变化的神通。就是从那时起他才明白：世上最毒的东西，莫过于人眼！
高祖的犯忌在高家庄引起极大的骚动，大群的人涌向高家大院，像观看某种珍稀动物一样对他进行围观。高祖被捆住手脚丢在冰凉的地上，人们围着他叽叽喳喳指指点点。就这样，高祖由一个原本招人喜爱的少年，顷刻间变成了令人嫌恶的对象。人们把他当成一个魔鬼一样冷落地疏远他，就连原来几个要好的伙伴都远远地戒备着他。倘若他一动弹，少年们便惊叫着四散逃开，仿佛他是一只凶恶的野兽，会挣脱束缚去伤害人。
高祖对这一切已毫不在乎，他知道自己将要受到村里最严厉的惩处。他把眼睛投向人群试图找到高梅的身影，可是怎么也没有找到。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他想。
高祖受到的果然是村里最严厉的处罚，那就是：“遣！”
高祖被遣送的那一天，高家庄的少年全来了。他们聚集在村口默默地送他。人群中高祖看见了高超，还有旁边的高梅。高超穿一件上等桑麻编制的长裙冷冷地注视着前方，脸上表现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王者气势。旁边的高梅则哭丧着脸，眼里似乎有泪光。她仍然穿着那件洁白的芦花长裙，站在那儿楚楚动人。就是在这时，高祖这个执拗的少年独自在心里暗暗许下一个决定：他一定要再次回到高家庄，把高梅带走！
三
从此之后，村中花瓣凋零，鸟兽遁迹。村里少年们一年一度的发情期，就这样随着高祖的被遣而告结束了。
高祖的被遣，激起了高梅极大的愤怒。这个痴情的女子，在高祖被遣之初，曾声泪俱下请求父亲的原谅，也曾强烈要求随高祖一起被遣送他乡，后来还要死要活地以死相要挟。但是这一切，均遭到父亲冷漠如霜的拒绝。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在解除了后顾之忧之后表现出令人咋舌的执拗。她从此拒绝跟任何人接触，为了彻底打消父亲想尽快把她嫁出去的念头，毅然从高家大院搬了出来，自建茅屋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因此每天清晨，人们都看见一个美貌的少女挽着一只自制的竹篮独自到山下的小河边洗涤那件洁白的芦花长裙，一边在水中洗濯着自己。渐渐，她的那件芦花长裙被洗得如同一件瓷器一样洁白，她自己也被洗濯得光彩照人。她的头发如飞泻的瀑布，肌肤如凝脂一样细腻，她那双充满神往的眼中不见丝毫的颓废与幽怨，永远闪耀着期待与向往的光芒。每当她站在村口向山外凝望，那身影就像一尊女神的雕像。
村中的日子从此忽然变得飞快。不仅每一天的时间快如弹指，就是四季的更替也如走马灯一样迅疾。有时候，人们刚刚起床，夜晚就已来临。春天刚到，夏天炙热的太阳就在天空静静地燃烧。
在忽然变快的时光中，高家庄的少年们也变得行色匆匆。往日的劳作变成手忙脚乱的事情，散步和行走变成了小跑，吃饭变成了狼吞虎咽，就连睡觉也变成了打盹。
在这如风车一样旋转的时光中，高家庄的少年们却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创造了许多难以想象的奇迹。他们把原来遍地的荒野改造成大片的良田。把简陋的茅屋换成了成片的瓦房。他们驯养了大量的禽畜，并学会了奴役牛马，而且开始懂得从桑麻中抽出细丝纺织成如水一样柔滑的绫罗绸缎。当少年们刚刚学会镂刻与锻造，正用金银制造出无数精美的器具，并且发明了某种炼丹技术，试图炼出能使人长生不老的丹药的时候，灾难却不知不觉地降临了这个祥和的村庄。
那是一个六月的早晨，当人们从往日平和的梦中醒来，忽然发现村中侵入了一只怪兽。
那是一只巨兽，长着一身绿森森的长毛，高大魁梧，每走一步整个村庄都被震得不住地摇晃。最让人惊异的是，它不仅像人一样用后肢行走，而且手中还平端着一把可怕的步枪。
怪物在村中咆哮着，“砰砰”放着枪。高家庄的少年乱成一团，他们背着行囊携家带口纷纷逃离村庄，不一会儿，到处空空如也不见了一个人影。
那时高梅正从山下的小河边洗涤衣物回到村庄，满村丢弃着人们因为匆忙来不及带走的东西，所有的房门都洞开着来不及关上。在自己那栋茅屋前，高梅看到了那只怪物。
出人意料的是，怪物并没有做出可怕样子，平端着的步枪竟“哐啷”一声掉在地上。看着高梅，怪物的眼里逐渐现出迷醉的神色，最后竟大张着双手向高梅求爱。
高梅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形吓坏了，她逃进自己的家中关上了房门，从此足不出户。
就这样，怪物被高梅的美貌所迷惑，每天清晨到高梅的住所前去纠缠。它不止一次装成乖顺可怜的小鹿和绵羊，低声下气地去讨高梅的喜欢。也不止一次如脾性暴烈的老虎与狮子，对高梅发出愤怒的咆哮。但是，当所有的一切努力都未能打动高梅的时候，在一个秋天的早晨，被爱情长久地折磨着因而变得消瘦的怪物用步枪对准自己的头颅开了一枪。“砰”的一声，怪物訇然倒地绝望地死去，一只蝙蝠似的飞行之物从怪物身上飞起，一边独自啜泣着，一边向山外飞走了。
有关仙女居住高家庄的消息就这样在山外传开了，千里迢迢不辞劳苦来到高家庄的少年因此络绎不绝。这群狂热的崇拜者不仅带来了对高梅永无止境的追求，而且还带来了无数山外的消息。到这时高梅才得知，山外的世界已被来历不明的怪兽所侵占，山外的少年们正在经受着怪兽们可怕的奴役。一天，一个从千里之外赶来的少年竟带来了有关高祖的确切消息。
人们传说高祖被村人们遣送出山外之后，随同大批的山外少年遭到怪兽们的驱赶忙于奔命。最后，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被赶入一条大河淹死了，连尸首也没有打捞到。
高祖死亡的消息让高梅的崇拜者们在感到难过的同时也看到了希望，他们在对高梅悉心劝慰过后便争先恐后地向高梅献媚，千方百计地寻求她的欢心。
高梅对这一传闻微笑不语。她知道人们不了解高祖，他们不知道高祖是一个不死的幽灵。她知道不要过多久，高祖就会变成一只蝴蝶或是一只小鸟从山外飞回来，忽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高梅的等待遥远无期，麇集如云的崇拜者们在痛苦的期待中迅速地衰老。不久，最先进山的崇拜者们已然老态龙钟悲伤地死去，后来的崇拜者却仍然络绎不绝地到来。一天，高梅在村子的上空听见一种奇怪的“咚咚”之声，在这声音之中她听出了有关高祖的讯息。
“他终于来了！”这个年轻美貌的少女高兴得笑了起来。
那是一种斧子砍伐木头的声音，来自村后的崇山峻岭。在这声音中高梅感知了高祖的迫近。她带领那数以千计的崇拜者挥舞着锯子、大刀和斧头向那声音迎接过去。他们一路扫荡着阻挡在眼前的障碍之物。这天，在逶迤的崇山峻岭之上，在一片密密的森林之中，他们发现了一个迷途的少年。
少年浑身黧黑，头发散乱，手中拎着一把闪闪发亮的斧子。让人惊讶的是，他的身后赫然开辟出一条宽阔的大道。
“高祖！”高梅笑盈盈地说：“你就是变得再丑陋，我也能认出你！”
少年陌生地望着高梅，说：“我不是高祖！”
“你是谁？”
“我是他儿子！”
“什么？”高梅的脸一下苍白了。
“高祖有儿子了吗？他忘记了我吗？他在哪儿？”
少年望了高梅好一会儿，忽然用手朝身后的大道一指，说：“他在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