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不知是谁发明了这种遣送方式,高祖一出村庄便被他叔叔,还有高超的一个管家用一块兽皮蒙住了双眼。
“哎呀,这集镇真大呀,人咋这么多哩?”叔叔这样说。
“是哩是哩,”管家接腔,“人多得过不去了!喂,让让,请让让!”
高祖知道,其实这时他们正走在一条寂静无人的山路上。
“天啊,这儿咋冷冷清清的哩?一个人也没有!”叔叔说。
“荒山野岭呀,哪来的人?”管家接腔。
高祖心里明白,这时他们其实正置身于一个人声喧哗的闹市之中。就这样,高祖被叔叔与管家牵着,一路像诳鬼一样满世界地转悠。
在最初的日子里,高祖还尚能以其他的感官来辨别周围的世界,从听来的一些细微的声音识辨叔叔与管家的谎言。可是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高祖就渐渐坠入了他们所编导的某种虚妄的世界之中。当再次走入无人的山野,高祖的耳旁竟会响起闹市中喧哗的人声。当再次进入闹市,高祖竟真切地听见山谷里脆亮的鸟鸣。时值盛夏,高祖身上分明感觉到阳光的炙热,可是,当叔叔与管家一再强调周围是一片冰天雪地的时候,高祖的身上竟会泛起一层鸡皮疙瘩,不一会儿,竟至被冻得浑身哆嗦起来。有一次,叔叔与管家声称带着他在天空中飞行,高祖竟感受到飞行时失重的感觉,耳边甚至还响起飞行时掠过的呼呼风声。
至此,高祖对这种传说中非常可怕的遣送方式产生了深深的恐惧。他知道,这种遣送方式具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它不仅使被遣之人不辨东西迷失方向,而且会把人送往一些人们怎么也意想不到的地方,让人永远也回不了家乡。有时是远隔千里的荒山野岭,有时是荒无人烟的大漠边陲,有时甚至还能把人遣送到传说中天上或是地下的另一个世界中去。
这一场遣送长达三年之久,在叔叔与管家长期的诓骗中,在他们不断用魔法和巫术编造出的虚妄与怪诞的世界里,高祖终于由最初竭力保持着的清醒逐渐迷失了心智,最后,在叔叔与管家一种具有魔力的催眠术里,他竟如死亡了一样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是一场世之罕见的睡眠,当高祖身上的魔法自动解除之时已是多年之后的一个秋天。
这一天阳光灿烂,高祖从梦中醒来摘除眼睛上的兽皮眼罩,他庆幸自己并没有被人送往另外陌生的世界中去,他看到他仍然身处人世。并且,他甚至还庆幸没有被叔叔与管家送往一些奇怪的地方,比如悬崖峭壁之上,或者虎穴狼窝之中,而仅仅是被遣送在一丛巨大的野生刺莓里。
这种荆蔓类的刺莓生长在一人多高的灌木林中。布满茸毛的刺蔓如一张巨网把四周遮掩得严丝密缝。地下长满齐膝深的茅草,四周不见一个人影。谁也不知道当初他究竟是怎样落到这丛荆棘中来的。
梅花状的刺莓茸叶密密麻麻,在灌木林上空形成一个巨大的穹顶,看上去像一所天然的帐篷。让高祖意外的是,在穹顶之上,串挂着许多沉甸甸紫黑色的果实。其时高祖饥饿难忍,当他狼吞虎咽那些酸甜可口的紫黑色刺莓时,他立刻就明白了叔叔与管家之所以把他遣送在这么一丛刺莓中的原因,同时也明白了他们之所以安排他在这一年秋天醒来的道理。
高祖藏身的地方是一个陡峭的河峡,两岸的悬崖如刀削斧砍般夹峙着一条清冽的河流。在河的上游,陡峭的河峡形成一个极窄的河口。犹如一只狭颈的大肚瓶中放置着一颗发光的宝物那样,狭窄的河峡口里竟透过来一片奇异的翠绿色的光辉。高祖顺着陡峭的河岸来到狭窄的河峡口,他就立刻惊呆了。河峡在这里忽然开阔起来,在里面形成一块无比宽广的腹地。腹地中,半人高的荆丛生长得漫山遍野,高大的森林密布。让人更为惊奇的是,在这一片荆棘与森林的上空,竟照耀着一颗如翡翠一样透明的绿太阳!
在最初的时刻,高祖几疑身处梦境。或者,他依然未能走出叔叔与管家施了魔法的怪异的天地?但是不久他就否定了这一切,他看到,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只是这世界过于古老,古老得还从未有人涉足。
高祖花了一周时间对这一地区进行了详细的考察。那条后来名播四方的河流在河峡口形成一个洄缓的水湾。水湾两岸形成一片平坦的河滩。河滩不很宽,铺着一层细嫩的沙子,阳光下反射一片淡绿色的光芒。河滩右岸是一片树林,一棵扣子梨树在半天空张开一个巨大的华盖,串挂着成千上万的梨子。梨子乒乓球大小,眼下呈一片青绿色。可是高祖知道,倘若待到深秋扣子梨成熟了,就会呈现一种金黄的颜色,风一吹来,就像一树金黄色的铃铛,闪现出奇异的光芒。
扣子梨树后是一小片果林。高祖心下暗暗吃惊,他在这片果林中看到串挂着许多其他的野果。有尖栗子、猕猴桃、八月灿,最多的是一种野生蟠桃。这种蟠桃拳头大小,眼下也是青涩一片,高祖知道倘若一旦成熟,桃子就会变得深黄,揭开薄薄的桃皮,里面是一掬深红色甜似蜜糖的桃肉。
穿过这一片野果林,他来到一个平缓的高地。在这里,高祖看到了被密密的森林包裹着的一块低洼的草地。草地宽广,生长着齐膝深的茅草,风一吹来像波浪一样翻卷。有一种笋黄色的动物成群地在草地上游弋。
高地的对岸是一片长满荆丛的山坡。在坡地上高祖找到许多酸甜可口的小浆果。有饭楠子、噜嘟子、野山楂和金樱子。最奇妙的是一种被叫作奶泡的刺莓。这种野生刺莓只生长一根柔软的枝条,像鞭子一样伸去老远,上面密密麻麻依次生长着百十个果实,看上去就像一排母牛簇密的乳头。这种荆棘类的小浆果长得漫山遍野,因此一些小鸟成天在坡地一带翻飞,整天可闻各色鸟群的杂乱啼鸣。
高祖静下心来开始在平缓的高地建一栋茅屋。并且在那近十里方圆的草场里开始开辟土地。这一天,当高祖掘开高地下那一片茅草地时,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儿蕴藏着的竟是大自然中一种最神奇的土壤。
这种土壤细如粉末,潮润而松软。无论怎么雨涝,它湿到一定程度便会板结成一块让雨水再也渗漏不进去。无论怎么干旱,白天被太阳晒得滚烫,经过一个夜晚它又回潮变得湿润。只要把它清理干净,上面很少再生杂草。即使有种子随风飘来落在上面生根发芽,也只要用手拈住一片叶尖轻轻一抖,整株草便会连根拔起。最有趣的莫过于在上面种红薯。待到收获的季节,不需使用工具,只要握住红薯的根部用力摇一摇拔起,红薯便一只不拉地从土地里冒出头来。倘或没到收获的季节,你还可以把手像伸进女人的领口一样轻松地伸进土地中去探一探红薯的大小呢。
当高祖在草场开辟出一块偌大的土地,他便赶在最后的日子里挖掘地窖准备储存过冬的食物。待十几个地窖挖掘停当,他便歇下手来静候金秋。
五
是金秋果熟的季节,高祖开始采集野果林中的野果。扣子梨成熟了,成千上万金黄色的果实挂在高大的梨树上,风一吹来,似乎满树挂着的是“叮当”作响的铜质铃铛。猕猴桃成熟了,毛茸茸的茎叶下吊挂着无数短圆柱形的果实,发一种特殊浓郁的果香。草鞋大小的八月灿咧开一条裂缝,像老人怎么也合不拢的嘴。栗子树上的尖栗子一齐张开它毛刺刺的球,在树上踹一脚,小陀螺一样的尖栗子雨点一样从树上落下。最诱人的莫过于那种野生蟠桃,枝丫上挂满了拳头大的果实,发一片黄灿灿的光。揭开布满短短绒毛的桃皮,便露出一掬水汪汪枣红色的肉质,吸溜一口直甜到人的心里去。
高祖凭借着无数的野果度过了那年冬天。这年腊月,高祖在开辟出的土地里种上无数野果的种子。桃核儿、梨骨儿以及猕猴桃、八月灿。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来年春天,其他的野果均没有发芽,却长出一片清一色的桃林。这片桃林带给他无上的喜悦,从此他精心照料着,给它们松土、除草、浇水。在一些晴好的日子里,他还挎着一只自制的藤篮到远处捡拾野兽的粪肥。
高祖在山中盘桓多年之久,这年秋天,当那片桃林第一次开花坐果,挂满一片毛茸茸的果实的时候,他笑逐颜开。
“高梅,是到了接你进山的时候了!”他说。
迎接高梅的念头,就是在这一年秋天泛起在高祖的心中。这个充满憧憬的少年在过去的日子里,无时不幻想着与高梅在这儿共同生活的情景,不止一次他被自己想象出的情景激动得不得安宁。这天,他做好一切远行的准备,站在高地的屋前往天空一纵身,想变成一只小鸟儿飞回家乡,可是他没有成功,重重摔倒在茅屋前的尘埃里。在那一瞬间他明白了,当年他在高超那双愤怒的眼睛的注视下,早已经失去了神通而变化成人了!
发现自己变化成人一点也没让高祖泣丧,相反,这个意想不到的事实解除了他作为异类与高梅结合的种种不安,更加确定了他出山迎接高梅的决心。这个倔强的少年以他特有的执拗开始绑扎着一只木筏,待一个晴好的日子,他在木筏上装上足够的食物乘筏顺流而下。
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水系。河道时宽时窄水流时缓时急,而且旁河汊道密如蛛网。高祖撑着木筏不知经过多少条大河,流过多少条小溪。在经过几天几夜的漂流之后,这天早晨,高祖的眼前豁然开朗,他来到了一个宽阔的水面。
这片水面方圆几公里,一片波光粼粼,无数水鸟凌空飞舞发一片此起彼伏的喑哑鸣叫。极目远眺,有一个村庄隐约在远方一片晨光水雾之中。
这是一个极其古老的村庄,矗立在一个高地,被一片参天古木所包围。古老的城墙上不仅长满了年深月久的青苔,四处还爬满粗壮的藤萝。看上去像一个被人遗忘在这儿的千年废墟。走进城中里面却热闹非凡。在这里同样生活着一群年少的少年,他们过着一种高祖从未见过的生活。
少年们穿着各式各样的长衫,住着高大的青砖瓦房,开辟了广场,铺设着街道,经营着茶楼酒肆,摆设着店铺货摊。一些少年骑着马驾着车在街头招摇过市,一些耍猴的卖艺的在人群中呼喝连天。在一个校场上,高祖看到一位高大的少年带领一群少年正在操练。他们穿着缀满铜钉的衣服,打着绑腿束着裙腰,耍弄着长棒短棍,挥舞着长矛大刀。最让高祖惊异的是,他们拥有一种神奇的快枪,隔着老远,就能把一只只放置在矮墙上的瓦罐打得粉碎。
高祖的徘徊引起了高大少年的注意。“谁在那儿偷睨?”他可着嗓门对高祖喊。
这样,高祖便得以认识了后来名震四方的少年钟六将军。
钟六将军是这个村庄的首领,他不仅带领全村的少年劳作与耕种,而且还带领他们研文习武。
这个豪爽的少年,在最初获知高祖回不了家乡时发出一连串像野兽咆哮似的大笑,为一个大活人还会迷路感到乐不可支。可是,当高祖向他打听高家庄时,这个见多识广的少年竟也一筹莫展。
“高家庄?它还有别的名儿没有?”
“没有啊!”
“它在河东还是河西?在南面还是北面?”
“不知道啊!”
“这就难了!”钟六将军告诉高祖,高姓在这儿是个稀姓,不说方圆百十里范围没有高姓的村庄,就是在大路上南来北往的人群中想要碰见个姓高的,就像在一箩米中要碰见个沙砾那样难。
“不过你放心,在咱们这儿没有找不到的地方!”他说。
一个少年迷路的消息在村庄中迅速传开了。人们从一条条逶迤的小路上络绎不绝地向钟六将军家拥来,很快就将他家宽大的房厅以及屋前宽阔的场地挤满了。有些少年被拦阻在地场之外站在人丛后一下下往上跳。有许多少年甚至爬上旁边的房顶以及大树上搭着凉棚往里看。
高祖英俊的容貌迷住了所有的少年。人们一个个啧啧称赞,为天下竟有如此英俊的少年而称奇。人群中,一个美丽端庄的女人格外引人注目,她就是钟六将军的夫人许小梅。这个美丽的少女显示出一种与她年龄不相称的稳重。在所有少年都为高祖的迷路而感到犯愁时正是她提醒了众人。
“有一个人是一定知道的哩!”她说。
“谁?”钟六将军问。
“陶公!”
钟六将军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哎呀,我咋把他给忘了哩!”
钟六将军告诉高祖,陶公是一位年少的书生,极有学问。他常年在外游山玩水交朋结友,到过的地方无以计数。
“陶公在哪儿?”
“王连里!”
于是,高祖在这儿第一次听说了有关河西大地的所有情形。
高祖眼前所处的村庄名叫离坪镇,镇前那条大河叫桃花河。桃花河的西岸有一条如带状绵延千里的大地,形成了广阔的河西走廊。在这片河西走廊上遍布着千百个村庄,生活着数以万计的河西少年。少年们年齿虽有长短,但是容貌却永远年少。他们出自同一个祖先,不仅有着完全相同的语言和生活习俗,而且还有着长久以来的亲缘关系与礼尚往来。
“你就别再犯愁了,找到了陶公就没有找不到的地方。”钟六将军乐呵呵地说。这样,这个热情洋溢的少年不仅安排高祖在他家住下,给他沐浴更衣,为他准备好行装安排好日程,并且还让他捎去一封亲笔书信,让陶公给他以最大的关照和帮助。当这一切准备停当,接下来便是请客。
山里人请客非同小可。在同一天里整个村庄忙碌起来,每家每户都弄十几个菜暖一壶酒。高祖从派位最尊的钟六将军家轮流吃过去一直没有停歇。情形往往是这样,高祖还在一家做客,旁边便待着一群等候的人们,待高祖吃完便七八个上前争客,一些辈分相当的还为孰先孰后争执得脸红脖子粗。高祖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的待客风俗,从未吃过如此丰盛的美味佳肴。这一天,高祖从早吃到晚,到深夜终于撑得动弹不了这才罢休。第二天,一些还未请到的少年在村口夹道摆起一里来长的餐桌,上面放置了几百个盘碟上千个酒盅,热气腾腾的酒菜香了十数里。
高祖走了,在村口回过头来向村中久久凝望,心中惊叹于他首次接触到的这山外少年们奇异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