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近两百斤重的身体壮得像六岁出头的愣头青熊瞎子,发烧吃了两次药就好了。
这天天刚黑,都拉的大可就正式光临我们宿舍了,他看上去很结实,不过相比都拉还是要斯文一点,他眼睛大得出奇,像过了盂兰节后瘪了气的照夜的明火灯笼。
都拉大可见到我,却什么也没说,围着我的身体转了三圈,转得我发毛,我心里问:难道他发现什么破绽了?还是?不会呀,我没别的事呀?
我还在忐忑中,他迅速绕到我身后对着我的脊梁背狠狠地擂了几拳,但他再用力我也觉得像在帮我拂褂子上的泥灰,没什么感觉。当“泥灰”还没在他的拳头下飘散尽时,他却像野瞎子捕到现成的食物一样高兴得自言自语地连号了三句:“好!好!好!”
号完他一屁股就坐在小板凳子上,掏出了一摞花花绿绿的纸分别塞给了都拉和我。又说:“今后没有事,你们少去咪彩咪哆那边去窜,今天学校保卫科的就来找我问一些事。”
我心里咯噔一下。
都拉问:“什么事?”
他大可瞪他一眼:“难道还有好事?前几天,生物工程学院的一个女大学生在三号工地被人搞了,还挖了一对眼珠子,保卫科问我们这里有没有人知道情况。”
都拉悚然地惊叫了一声:“那你怎么答的?后来呢?”
“后来?听说她父母来了,说要告到上面去,领导怕坏了学校名声和毁了自己前途,答应给女娃娃二十万,让她退学哩!要她父母不要往上面告。”
“那她父母同意了?”
“当然同意,还有什么其他好法子吗?就是告,也就这么多钱,还要耽误工,请律师和自己的花销也要算钱的,最恼火的是自家咪彩名声坏了,那比没了眼睛还要命。白科长说,女大学生昨天又寻死。医院也怕,万一她死在医院,医院就倒霉了,还要赔钱。其实都瞎了,活着和死了区别也不会有多大。”都拉大可一边说着经过又一边眉飞色舞地自我感叹一番。
都拉又问:“那咪彩说挖眼睛的人长什么样?”
大可连摇头:“我也问了,白科长说她并没讲,什么都没讲,只是像个老乃咪一样天天反反复复地念‘我看到他的眼睛了’‘我看到他眼睛了’,从早到晚就说这一句,说这个有什么狗屁用呢?又破不了案。后来又说她受了刺激,精神快不正常了。好了,我们不说咪彩的事了,反正也不关我们牛屎屁。”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个打火机来,接着,他吐了口烟圈,郑重其事地说,“有一件重要的事要给你们两个说,我给你们都报了辅导班的名,学费也帮你们交了,两千块钱一个人呢!你们过两天去照相馆照个相,到学生宿舍楼8栋3楼找丁克办个学员证。”他又长长感叹了一声,“我告诉你们啊,不准浪费我的钱,必须考上大学,否则,哼哼!”
都拉不服气,说:“要是我考不上呢?”
大可说:“还没考就说背时话,考不上也要考!”
都拉像被大雨天时鸡公山顶上的雷电击了一般,直直地从地上蹦起两尺高,又重重地跌了下来,把简易房的地板震得咚咚响,像随时都要垮了一样。我却一点也兴奋不起来。
从都拉大可那知道王落蕾后面的事,不禁感到又悔又恨。恨自己太手狠了,眨眼就成了铁石心肠了,她又不是千王洞里的蛇精,就是蛇精,她也没有害过我,和我真正不相干的呀,真正的蛇精,是玳!没了眼睛,王落蕾怎么活下去呀?那是我当初没想到的,没了眼睛的人,可能真是生不如死吧!她连碗里的菜都看不见,要是有人给她一坨屎吃她不是也看不见……
话又说回来,这事对我来说还是非常庆幸的,我躲过了那帮官衣人的追捕大劫,还继续猫在这儿做小工。可是,我的想象如同大雨后山上大树下的蘑菇朵儿,遍地都是,摘了这个,那个又冒出来了,那浮想千方百计地钻进我的脑海中。后来,我就是这样一直自己骗自己:我从来就没干过什么坏事。
简易房板还在颤动着,都拉的狂喜依然在继续。我冷笑了一声,从喉结里发出一句鸡被割断气管前的咕噜声,不过,这种千载难逢的声音恐怕只有我自己听得到。记得兔耳朵曾告诫过我,没有白撒的米,撒出去的,总是要引得几只鸟来。想必,我就是那“白吃”米的鸟了。
可我坚决不做那只鸟,因为才做下了王落蕾这单子事,神经像乃咪拆了被子的线一样,乱七八糟,理都理不称,要是再搞出一单子事,我想,也许没有“我想”了。于是,我坚定地说:“大可,我自己有钱哩,我不要你的钱!”
大可几乎不容我再辩解和驳回就说:“拿出去的钱,怎么好随便收回。你真要给我,等你混出来了再给吧!”说完拍拍我那厚实的肩膀。
都拉也在一旁帮腔,两人你来我去的,我说不上话,也争不过他们,只好不说什么了。世界上哪有白撒出去的米呢?我坚信。
果然,大可开口了:“我最近碰到一件很麻烦的事。我想看看你们有哪门子好主意。”
都拉急性子,一听说有麻烦事,那立即就拍上胸脯了:“大可,啥子事?你说,包在我们身上!”
“我还没说,你哪门就知道你能做成?”都拉大可笑了一笑。
“哎,大可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嘛!”都拉边说边暗示我,要我也和他一样点头,我只是装作看不见。
只见大可一只手从包里拿出一包烟,是红壳子的,印着一座大石碑,上面写着“中华”。
他先是递给我,我摆摆手,他又递给都拉,都拉也不要,他自己打开抽起来,又一边说:“俗话说单丝不成线吧!你们不知道,别看我现在好像当了老爷,其实我的钱是我那寒塞的大可借的,没有他,我没有今天,说转来,别看我一身光鲜,其实我还借了银局子(银行)一屁股的钱,几千万呢!眼下,这三期弄完工了,却在监理公司那里卡了点壳。”
都拉听到“几千万”三个字,眼睛像个灯笼球,球还没完全睁开,他就不停地傻里傻气地问:“什么是监理公司?”
他大可白了他一眼:“就是赶牛屁股。懂了吧?”
都拉若有所思,但还是眉头紧锁。都拉大可看出他并不真懂,还在犯迷糊,“往后哪,得多学,得读书,要不哪门子都不懂的啰。我们修好房子以后,有人要拿着设计图对照我们做的房子检查,是不是按图纸做的?如果不是,他们就要我们重做,搞不好,字都不签,那就夜了个天[12],喊我们修房子的人会一分钱都不给我们,那你说,我们的人吃什么?喝什么?借了银局子的钱,哪还得上呢?”
都拉傻乎乎地又问:“那你按图纸修房子吗?”
“蠢货,要按图纸修,你哪来的钱读书?”
“呀,你没按图纸修的呀?”
“你真个蠢货,不按图纸修,房子不垮了?”
“你既然按图纸修,那你急个卵啊?”
“哎呀,真是蠢到了家。房子是按图纸修的,但有的料可以换成别的料啊,要不,替他们修房子,不是赚到自己累了一场啊?人家巫公施法都要钱的,还有,那占卜的,不也要钱吗?你们都知道的,鸡公河里的那个占卜,叫六丢犰,他都盖了新吊楼了!我出来混,你要我光着一条身子回去,那是你大可吗?”都拉大可越说越上劲,说完还吐了一啪口水到地板上,用锃亮的皮鞋底子把口水来回蹭干净了。
据我所知,都拉长期被他大可痛斥,不过,人是越斥越精明了,在我看来,他读了书也没什么用,说不定还没有现在精明,起码,他懂的我全不“懂”,这不是“名师出高徒”是什么?他都不要去读书了,我看他这样子挺好的,完全可以做他大可的左膀右臂。
都拉大致弄清楚了,不再当着我这个外人问蠢话,他大可也不便再说得更详细。都拉安慰起他大可来:“那你有什么好气的?把我们逼急了,我们不修就是了,监理公司有个卵神气的?”
说到这儿,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他大可气不打一处来:“这个监理公司有个退休又回来的老乃苟,他从津北来,零下二十几度的地方呀!今天说我们用料不对,明天又说我们那个梁又不该那样浇,后天又说我们的沙子不合格,是海沙,反正,天天都有刺可挑,你说,海沙谁不掺和一点用的呀?
“那么多工地,哪有那么多沙可供?细沙又特别贵,还要提前一个月订,夏天是旺季,哪个工地不赶进度?要把粗沙弄回来,还要买机器加工,一个几层楼的房子,利润不超过10%,买了机器,哪还有钱赚?还要交管理费,这个费,那个费,每天到工地来讨钱的比那豆腐街的婊子婆还要多!就这样,那死苟就不肯签字,一定要把楼拆了重修重检后再签。
“说说这三期吧,我费了多大的力才搞到手呀?人家管工程的副校长的侄子也要做这个项目呢,好在之前书记已经和我们很熟了,工会主席也帮我们说话,就没有出纰漏,否则,哪有我们的饭吃呢?就人家帮我们说了三句话,两百万就不在家了!两百万呀!可以买下鸡公河地盘上站满的牛了!”
我们就顺着都拉大可的话想象漫山遍野的耕牛,确实有点浩荡,恐怕自鸡公山有历史以来,就没有出现过那么多的耕牛。
都拉又冒出一句:“那些官人要这么多耕牛做什么呢?”
“说你蠢到家了吧,就是蠢到家了。”都拉大可本来没了这两百万,都拉还问这话,他把皮鞋脱了,立起一只脚,拿起鞋去打都拉,被都拉躲开了,他只好又坐下。
“三期要是不赚钱,前面两期就是打水漂了,投了这么多钱,没钱赚,银局子里的利子钱都可以枪毙我。可这老苟不签字,我哪来的启动钱去做别的工程呢?这学校里所有和工地有关的人,我都烧了钱,大家高高兴兴地签字,大学生天天都在体育馆里打球,打得多带劲呀!活蹦乱跳的,没见我的房子有什么问题嘛。唉,我只差没给鸡公河的土地老苟烧钱了!”都拉大可越说越委屈,“他凭什么就只卡我一个人?我前世又没欠他的!”
都拉见大可伤心了,拉了拉大可的袖子。他大可又说:“现在三期都在用了,怎么返工?难道还真的去推翻了重修?那不明摆着说我修的房子质量有问题?那书记怎么办?说的话也是放屁了?”
都拉连点头,又说:“你给他烧点纸不就好了吧?”
“烧得还少?给他十万了啊!”
“十万都嫌少?”我也惊呆了,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人。
“什么嫌少,他根本不要我的钱。”
来龙去脉总算听明白了。原来是都拉大可要把不听话的“吊公鸡”给做了!这事,大可找他还真是找得很准,他是寨里出了名的“斗鸡鸟”,听到哪里打架,他就冲到最先前,看到谁要打输了,他是必出手帮输家出气的。
都拉承诺:“大可,你说,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他大可满意地笑了起来:“好,就等你这句话!”他又转向我,问:“你呢,瓜略?”
假如我不点这个头,那读书的事肯定歇菜,而且,我也会被赶回寨里。眼下这活,一天五十块的工钱,就是把肩膀挑肿,也得要他大可高兴!回了寨,那么一点地,怎么活呀?要说我没先人了,小的时候吃百家饭也说得过去,如今这么大了,谁还让白吃?种地这活可不是我强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