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里头,为赶进度,整个工地的人都加班。
这天傍晚,夕阳如血,天气令人无端端地烦闷,中饭后,我莫名地发了两次火。一次是中饭菜里的萝卜条炒肉,翻遍了,也没找出一片肉来,这菜居然还卖八毛钱一份!我准备多打一点白菜,可轮到我时,只有白菜帮了,还有一条和帮子一起煮熟的虫子,我当即就把摆菜的架子给打翻了。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比起有一次吃发了霉的饭还是要好多了,好歹还有菜可吃。另一件事是我挑了二十五趟水泥,而工头的计件单上画的“正”字却少了一笔,这样一来,我敢断定他常趁我走神之际时将我的功劳给抹了零。我差点把工头的手指头给掰断。
发了这两次火以后,我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一点。但我还是有种隐约不安。在楼顶上,我远远地看见工头脱了帽子,将一份卷好的图纸递给了都拉,嘀咕了半天。都拉又跑来说等下有个老工程师要来验收,管事的还有事,先出去一下,等下回来,要我们两个替他接待一下那老工程师。
我从都拉手里拿过图纸,席地而坐,我把图纸摊开,啊,好大的一张图,原来是一张设计图。
我大致看了个明白,都拉却很费劲。我不禁胡思乱想,如果有朝一日,我能住进自己亲手设计和盖的新吊楼,那该多好呀?想着想着,笑出了声来。
此时,都拉把图纸已收了起来,紧紧挨着我,神秘地在我耳边私语:“等会儿那个死老苟(死老头)就会来取图纸。”
我疑惑地问:“哪个死老苟?”
都拉白了我一眼:“就是大可说的不肯签字的那个老苟啊!”
我恍然大悟。
他又说:“他要是来了,问你图纸在哪里,你告诉他在我手里,他问我在哪儿,你就这样说……”
我默默地听好记下了,不知他要耍什么花招。
夜幕笼垂,一丝风也没有,天气极其闷热,像是一场暴雨即将来临。我把衣服全脱了,光了个膀子。不一会儿,一个秃顶的老苟来了,学校工地的人都被派去三期补围墙去了,他看到我,问:“小伙子,你就是都拉?”
我想起了都拉跟我交代的话,顺手把手指向上面,忙说:“我不是都拉,他在后面碎石机那里。”
他赶紧疾步如飞地赶去了,说是六十七八岁了,可看起来五十岁的样子,瘦矍的老苟,体重怕只有我家以前养的黑山羊那么重。
我跟着他一起过去,碎石机在运转,没有人守着,他把手电筒打开,四处照,他发现铸模机那里有个人正弯腰,大喊:“你是都拉?”
都拉听喊立即从铸模机台子上跳了下来。
他把图纸卷在手里,老苟问:“你们要我说哪处用料不合格,还要我对着图纸说,你们到底懂不懂图纸啊?”
都拉拍了拍手,说:“你老上来,看下我们这样配料对不对?”
那老苟又说:“天都黑了,看不清啊!”
都拉说:“我给打电筒要得吧?!”
老苟跳到了机器上。都拉等他上来后,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大喊:“不好!我的图纸放在五〇二工地了,要不,我们去那里吧,本来是在身上的,后来被工头叫去,说着话,回来就忘了。”
老苟讲了几句啰唆,一心想着要我们返工,巴不得我们马上照办,所以毫不犹豫地就跟我们走了。
我们仨出了工地,都拉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五〇二工地。这两三里路的工地有高架桥,必须筑桩,但此刻,工人都并没有在干活,都拉说他们每个星期发了钱都要进城里去了,估计又集体去“推拿”去了。
空旷的工地静悄悄的,连鸟扑腾的声音都是那么清晰,杂草在鸟的起飞声中垂下了头,耷拉着叶尖,像一个被阉割了的男人。
都拉在工地上大喊:“强允,你在不在?我来拿图纸。”连喊了几声,没人应。我们进了工地的围墙圈,坐在石地上等“强允”,其实,这个工地只有个叫麻允的,根本就没有什么“允强啊强允”,都拉明明知道麻允,却要把他的名字叫错,我一下子被他搞蒙了。
我不解地看着都拉,他却不理我,在工地里来回转圈圈,然后不转了又回来坐在地上。不一会儿,天已经全黑了,那一点点从天空的缝隙中遗漏的红光都散去了,老苟坐不住,急了,直催,都拉对着老苟说:“你说,我们的材料不合格?”
老苟一骨碌从地上跳将起来:“走,到现场去看看,我就不信你们那浇筑的现桩合格!骡有骡道,你们空了道,还有歪理了!”他话一出,人就跳到那浇筑上去了。都拉紧跟其后,回头把眼睛朝我乱瞟,也要我跟上。
几下子就跳到了台子上,老苟蹲下来,把手电使劲往桩模里照,还没等他看清,都拉使劲扯了扯我袖子,把头伸过来,在我耳边说:“我们得动手啦!”我还在迟疑,横眉怒倒的都拉狠狠在我脚指头前踩了下去,我疼得直吸冷气,我正准备还他一句嘴,都拉又给我补了一脚,皱了个鬼脸,眼睛斜瞪着我,露出一股凶光,像是在对我下最后的通牒,如果我不动手,哼哼!
我打了一个冷战,闭上了眼睛,咬紧了嘴唇,对着上天祷告了一声:“天啊,怎么过得去啊!”可上天只是黑压压地笼罩着大地上的一切,并没有放我过去。
还没等我再祷告,都拉吼了一声:“呀——”又对我命令式地喝道:“起呀!”
吼完他就把手伸向老苟的屁股,已经是千钧一发了,没有回头的路,如果老苟发现都拉的企图,无异于我们将同归于尽。我只好赶紧把手伸向老苟另一边屁股,都拉一手抓肩膀一手抬他屁股,用了全身最大的力气低吼了一声:“起!”
“嘭”微弱的一声,老苟被投进了插满了钢筋的桥桩。
天空中飘荡着老苟坠落时的一声惨叫,还不到一分钟,刚才还撅起屁股看桩柱的老苟瞬间就在这旷野之地和注浇的桩融为一体了。
都拉见事已成,嘘了一口气,忙着下去看。我望着黑乎乎的天空,分不清哪一个是梁柱,哪一片天是自己作下的黑夜。我又蹲下来,捡起一颗石头,朝天上一抛,石头无声无息地落下了,可前方的蛙声和天上飞腾的托罗子(鸟)惊叫了起来!我惊喜地跟都拉说:“都拉,你听,老苟变成蛙呱呱(青蛙)了呢,还是细托罗子(细鸟)了?”
都拉不理我,他已飞速地穿到了梁下面,用手电光四处扫射,发现确实没有遗漏老苟的什么东西,才喊我下来。
山依然还是山,桩还是桩,那个耷拉着脑袋的野草秆子在黑夜里已让人无法辨认它雌雄,细托罗子又安静地扑腾到了窝中,只有不知何方的稻田里,那群已变作了野蛙呱呱的老苟正在和它们一起鸣奏田园交响曲。
随后,我们用混凝土填平了这现浇桥桩,一直忙到半夜才弄完,大汗淋漓。都拉拦了一辆出租车,我们回到了学校工地。
八月时,正是盛夏,都拉大可的实验楼顺利完工了,他宣布放假十天,又给每人发了一百块钱红包!他又给了我和都拉两个黄皮子信封。我掂了掂,应该不少于五千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