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炼钢铁运动后第一堂课在教学区的阶梯教室。这是全年级的大课,虽然近二十天积累下来的疲乏和瞌睡还未完全消除,但仍有不少同学显得异常兴奋,课前十分钟百多个座位很快就坐了大半。上大学毕竟是来读书的啊!
我坐在第五排偏左。我觉得这个位置,既能看清板书,听清老师讲课,由于临窗不远作笔记也能感受到阳光的温馨。
不久,柳风走进教室,稍一驻足,便勾着头径直来到我前面的座位坐定。她没有看我,我却无法回避她的背脊。她的背脊不如往常那么挺直稳重,且时屈时伸,似有某种不安。她终于侧身看我一眼说:
“你没事吧……”
“我会有什么事?”
我笑着放下支颐的左手轻松地回应。我知道她指的是炼钢总结会上常思红对我的攻击。
“没事就好。”
她也笑了一下,可笑得勉强,在她回过身去的那一瞬间,我似从她的眼中看到若许凄婉和迷茫。
我重又看到了她不安的背脊。移时,没想她再次回过头来问我:
“你在中师时候谈过统购统销的问题?”
“怎么……”
没等我回答,她就郑重地告我:
“在政治问题上…以后说话小心一些……好吗?”
我对她的问话颇感突然。咦,“统购统销”……是不是魏惠民对她讲的——如钟学成所说她果然与魏有密切的关系?啊,不,不对,一般来说,魏怎么可能给她讲一个她不认识的人的事呢?那么一定是常思红了。为“厂长”的人选虽然她的发言得罪了常思红,但若如钟学成所揣测的那样,常受魏的“重托”是柳的“监护人”,那就很可能给她讲我“青崖曾犯过政治错误”了,说不定还以书记的身份警告她少同我这样的人沾边呢。但面对她那忧郁的眼神和温婉的劝告,我还是微微地颔首。我感觉得到她是关心我的。
然而我想错了。后来才知道,我的所谓政治错误其实是常思红在群众中广为散布,而柳风是从王德明那儿听说的,而且确实还警告过她少与我这种人沾边。王的动机我当然明白。
……王德明来了,极有气派地走进教室。他一眼就看见了柳风。他来到她的面前,满脸堆笑,没话说找话问:
“你……你们坐在这儿?”
柳风点点头,算是回应。
他见柳风周围实在没有空位,才一脸严肃地向教室后面走去。
我们左近都是同年级别班的同学,他怎么称“你们”呢?他没有看我,但他用眼角挂上了我,他一定为柳风身边没有他的座位而感到怅然,他一定是更为柳风的座位离我太近而心生不悦。不过我毫不在意。我的注意力很快就转到了听课和笔记上,一下课就又直奔图书馆,“大炼钢铁”中断过我每周三本书的阅读计划,苏俄代表作家的主要作品一定要在本学期内读完。
然而数日后,早晨,去上课的路上,在西5楼处,远远望见柳风的背脊依然不如先前挺直,耷着双肩,头依然微微勾着。我蓦然想到,她一定有心事。她关心我,我是否应该跟上前去问问她可有什么隐忧?一直以来,在我的印象里,她的脊背始终是挺直的,她的肩膀始终是平正的,与汪玲玲的柔腰和削肩迥异,即使在自修室看书作笔记,她的仪态也是那么端庄持重,不像一般同学随意倾斜歪扭,仿佛自幼受过良好训练,令人十分羡慕。她的眼睛大大的,眼角长长的微微上翘,明澈而坚定,可那日在课堂上看到的眼里似浮动着一层薄雾,目光游移,迷惘,忧郁,说话也不如先前那么干脆利落,掷地有声,她到底怎么啦?仅仅因为担心我的处境?不,不可能。我们认识不到两个月,而且接触不多,关系并非亲近,罗绮纹曾两次找我长谈,平时邂逅也总是前来搭讪;而她同我除了在工作上场面上有所接触,两人私相过从从来未有,她与王德明的接触远甚于我。但她对我的关心是真诚的,我感觉得到:无论言语和情态,探问与忠告……可她的眼里又何以深藏着迷惘与忧伤?她一定还有别的殷忧乃至于痛苦无以释怀。这殷忧和痛苦肯定是近几天才有的,她是不是遭遇到了什么突然的重大的打击?我想像她问我一样去问问她,但我没有勇气跟上靠近她,我并非顾忌流言,而是觉得作为男生主动去探询一位女生的隐衷,不比她那日探询我显得更加唐突吗?
但我还是很快靠近了她。也许是下意识的,也许是我走路习惯快捷。她微微向后侧了侧身,似感知有人跟进,或者实际上她已听懂了我的脚步声。
“你走路好快。”
“是吗?我是想……问问你……”
“问什么?”
“你好像不愉快,是不是有什么……”
“有什么?”
这时她才回过头来,笑笑,而那笑意中明显地隐含着说不出的况味,近在咫尺,我的感觉十分真切,以至于震惊。她瘦了……
“如果你相信我……”
她停下脚步,那微微上翘的眼睛直视着我,好一阵,说:“你是一个真诚的人。”她的话说得十分笃定。
“那么,可不可以…对我说说,你遇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她继续朝前走去,数步之后并不回头而却问我:
“明天是星期日,你有事吗?”
“我会有什么事?除了看书。”
“我知道你的时间抓得很紧……”
“时间是弹簧,可紧可松。”我连忙说,“我可以放自己的假。”
“那么明天一早,早饭前,6点多钟,我在校门外等你。”
“好,一言为定!”
我知道她是不愿让人看见,在同学们还酣睡在床的时候就离开学校,所以次日我早早地就在校门外候着。
我们没有去靠近学校的莲池,而是通过莲池北路、茧市街、五星花园、模范街来到嘉陵江边。
嘉陵江,在巴中上学时我就十分神往,它的名字美,画家李可染的“嘉陵江上的拖驳”所描绘的那壮美的意境更令我倾心。因此,来到嘉陵市的第一个周末我便去“礼拜”嘉陵江,当晚还吟诗一首表达了我对它由衷的爱恋。
那天早晨天色微明,我独自一人来到江边,那“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其壮阔的气势一下就震住了我。先前常以故乡的大河为骄傲,而此时则只有河伯“望洋”之叹了。那时还没架桥,上游的生态也未遭受破坏,一江秋水由北而南,无遮无碍,缓缓流淌,碧绿澄澈,温柔娴静,豪壮中又不失妩媚。隔江遥望,太阳刚刚从鹤鸣山上露脸,浑圆,橙红,静穆,镶嵌在淡紫色的天边。刹那间,它气血充盈,鲜红浓艳,四射的霞光,如挥毫,似泼彩,把原本淡静的朝云晕染成多彩的锦缎,在大江的一侧挂布着,飘散着,一瞬间,天地万物全都生动起来。点点雪白的鹤群,在矗立山巅的白塔周遭,盘旋着,啸叫着,与刚刚离港启航成群结队的火轮的突突声遥相应和;漫江泛散着摇曳着金色的涟漪,而雁阵般的船队犁过的长长水道,把辽阔的江面变得更加五彩斑斓。“江山如此多娇”啊!一想到四处打井,石油学院落成,嘉陵市就要成为“石油城”了,我的心中热血沸腾,不禁大声呐喊:“祖国呵,加油!加油呵,祖国!”
然而此时的嘉陵江,却什么也看不见,而且无声无息。灰白的浓雾漫天,把壮阔的大江封锁得严严实实,就连那些日夜忙碌的货轮,此时也毫无动静,前进的方向难辨,如何拔锚远航呢?
“怎么办?无法渡江。”我望着柳风沾湿的额发。
“你穿得也太单薄了。”她凝视着我的胸前。
“没关系,我不冷。”
“那……我们就在这边沿江而上。”她似自言自语,“……雾,总是要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