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江的马路静静的,我们并排地走着,同时也沉默着。我耐心地等着她。她终于开口了:
“我知道你是南江人……”
“是。南江县三溪河镇人。”
“那,你是农村户口还是城镇户口?”
今天的约见,是因为我对她的近况心存疑问;她不谈她自己而却问我……而且问这些情况?但我还是回答了她。
“城镇户口。怎么?”
她停住脚步,有些异样地望着我;
“那……你怎么了解农民而且对统购统销持那样的态度?”
“你是说农民的现实生活状况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我有些激动起来。
“啊,不。”
我情不自禁,把在家乡亲眼见到农民拾菜叶、亲耳听到农民讲如何吃不饱,抱怨征购太多,把在巴中参加检查团、宣传团下乡与农民朝夕相处的见闻及感受噼里啪啦说了出来,而且难于抑制依然难受的情绪。
“啊,我懂了……你是在什么场合、对谁说过统购统销的问题?”
“今年年初,巴师社会主义大教育,我在班会上讲过,还在教室大楼前贴过一张大字报。”
“啊……那影响一定很大。那时你是校团委委员、班团支部书记吧?”
“是的。正由于此,团支部组织委员常思红在同学中散布,说我农民意识严重,反对党的方针政策,不配当支部书记……我感觉到一定压力,同时也很气愤,我知道他的用心,于是我向校团委提出辞职。当时没有同意;运动快结束时,团委书记对我说,为了团结,你可以主动召开会议,把支委会班子调整一下,就这样,我就同常思红交换了位置。”
“原来如此……”她望着我迟疑地问,“你没有受处分吧?”
“处分?什么处分?如果受处分一定会宣布,起码会告诉我本人。”
“那么,看来……是有人蓄意借此歪曲和夸大问题的严重性了。”
“有人?谁?常思红……”
“他们说你受过团的处分,甚至说保送你上大学是个错误,是班主任一个姓杨的副校长包庇你。”
“他们?他们是谁?”我更加惊异了。
“这…你就不要问了。”她脸红了一下笑着说,“既没受处分,你的学习又好,出身也好,为什么不可保送上大学呢?”
“不,我的家庭成分是小土地出租,出身不算好,从这个角度也许他们说得对,我是不该被保送的……全年级近200名毕业生保送7人,其中6人都是贫下中农出身。”
“看来你算是特殊了。”
“或许是幸运吧。当其他同学毕业实习时,我被派去参加县委检查团工作,临行前郑浩然校长对我进行过一次恳切的谈话。他说,‘你品学兼优、全面发展是公认的;但能被保送上大学也非易事……明白我的意思吗?你要珍惜。此次我们学校就派你一人参加县委检查团,你去农村要好好工作,锻炼,不要辜负党的期望……’最后他语重心长地说:‘希望你永远保持无产阶级的纯洁性。’”
“你说的这个郑校长,不是他,兼任你们班的班主任吧?”
“不是,郑浩然是正校长。我们班的班主任是副校长杨元良兼任的。”
那时我还不知道两位校长在幕后如何保护过我,但班主任杨副校长十分关爱我,我能充分感觉得到。我向柳风特别详细地讲了杨副校长如何阻止我去大会演讲和如何限定班上揭批对象的情形。
“看来,你是碰上了一位好班主任。”
“是呀,是杨副校长拯救了我——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
“不过我觉得你能保送上大学没有那位正校长的支持怕也不行。他不是说什么‘也非易事’吗?肯定有争议,他不下决断是定不了的。”
“也许是吧。不过我先前对郑浩然校长的印象不是很好。
听到这里,柳风一边摇头一边叹气,她转头望着浓雾笼罩的大江自言自语:
“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知识分子,善良、诚实、正直,有独立的人格和自由的思想,是应该的,可贵的。但是……唉……你也许是成于斯,也可能败于斯啊!”
“你的意思是说……”
“你遇到了两位好校长啊!”她回头望着我欣慰地说,“要不是他们,恐怕你来不了这里。”
“是这样。我会终身记住他们的。”
雾,有些淡了,能隐隐看到大江的身影了。江边泊了一艘房船,像雾海中一座巨大的礁石,我们沿石级走了下去,钻进船舱,见空无一人,便面对面地坐了下来。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的穿着打扮:鲜红的毛衣外,罩着一件洗得泛白了的灰蓝色的列宁式短大衣。雾湿的头发又浓又黑,两条短辫儿一条在后,一条在前,她用手绢不住地擦着辫稍上的露珠。受光的一面脸庞和颈项显得格外白皙,而背光的那只微微上翘的眼睛在眉睫间熠熠生辉。在那个完全封闭与世界隔绝的年代,苏联是国人唯一的老师,活泼的年轻女子穿着苏联花布做成的布拉吉连衣裙满世界跑,沉稳的女性则往往要罩上一件列宁式的短外套。柳风属于后者,但列宁式外套下面却是一条深黑色的长裤。进初中后我就读过大量苏联文学,近来又看过不少俄国文学,不知怎么,我莫名其妙总想从她身上发现苏俄年轻女性的影子,但很遗憾,没有。她的着装,不要说远非达吉雅娜、冬妮娅那么华贵高雅,也没有古丽娅的鲜艳活泼,连卓娅的素淡清纯也没有,而显得那么不中不西,不伦不类。遗憾!不过我从她的眸子,从她的面颊,从她的神情中,似乎又分别看到了达吉雅娜和卓娅的影像,这总算给自己的想象带来了些许的满足。与此同时,她也注视过我一两秒钟,嘴角边还露出过一丝微笑,不过就那么难以捕捉的一瞬间,我还未及看清就便消失了。两年后,她玩笑地对我说:“你知道那天在船舱坐定,注视对面的你,那一瞬间我心里在想什么吗?别林斯基。那个坐在紧挨铁道的地下室里埋头写作的青年文学评论家——他瘦削苍白,在隆隆的火车声中却奋笔疾书,还幻想什么迎面走来一位绝世佳人,但丝毫不能激起内心的冲动,因为她冷若冰霜;文学也一样,不仅要有美感,而且要有热情。否则…哈……谁叫你是文艺理论课代表呢?”真有意思——不过那时我一点也不知道她的这些内心活动……
“现在该说说……我自己了。”她似下了很大的决心而后严肃地说。
“好,我今天来就是想听听你的事,结果把我扯了那么多,抱歉得很!”
“抱什么歉啊,”她笑笑说,“如果你不说那么多,我还不愿多说呢。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到嘉陵师院的?”
我摇摇头,她继续说:
“因为遇到了和你相同的问题,但不是我本人而是我的父亲。”
“你的父亲——他,怎么啦?”
她不停顿地说,“我原本已被确定保送上西南政法学院,就在这关键时候,我父亲出了问题,于是政审不合格,临了才改报西师而最终又被分到这里……”
“啊——”我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
“你不用为我叹气!”她大声说,同时强忍的一滴眼泪飞溅了出来。她昂着头,眼睛瞪着弥天的大雾,好一阵才又压低声音说,“我能进这所高校读书已属不易,不算委屈……两个月来我觉得这里还是很有意思的。但我为我的父亲忧心啊!”
我不知该怎么安慰她。我只有沉默。她那时而摇动时而俯仰的头和那端庄俏丽而却骤然苍白的容颜,不仅没能掩饰住被强压的内心痛苦,而且更彰显出她的性格:既刚烈而又深情无限。
“你不会认为我政治立场有问题吧?”
她用微竖的眼睛直视着我。
我肯定地点点头。
“其实在学前学习和炼钢运动中,我就对你建立起了信任,今天的交谈我就更加了解了你的为人。”
听了柳风的叙述,实实令人叹惋。为了改变气氛,我忽发奇想故作深情突地叫她一声“眉眉……”
“你!你也叫我……你怎么知道?”她柳眉微挑,脸上飞起一抹红晕。
啊,她果然还有这样一个别号,我为自己的揣测而得意,“你叫柳风——‘吹面不寒杨柳风’是不是?那么有可能还叫柳絮——‘未若柳絮因风舞’,啊不,更有可能叫柳眉或柳如眉——‘青梅如豆柳如眉’嘛,对不对?哈……妙哇!柳眉,柳如眉,美妙而又贴切……”我故作不拘形迹长久地盯住她没入鬓云、浓淡相宜的修眉啧啧称赏。
“你嘲笑我?你还盯——你盯什么盯?……”她的脸更红了,“看你平日一本正经,没想竟是这么赖…赖皮!”
我连忙收回眼风正经起来。她见我这个样子,又忍不住扑地一口笑出声来。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说,“我固姓柳,我家门前还有五株柳树呢。”
“啊,‘五柳先生’!五柳——是你父亲种植的?”
“你说对了。我家姓柳,他又喜欢陶渊明。”
“啊……”
“我出生的时候正是‘青梅如豆柳如眉’的春天,并非本人真就是什么‘柳如眉’了。”
我本想说“你就是柳如眉嘛”,但没敢再造次。
“不过,自幼爸爸就叫我‘眉眉’……我四岁就离家跟着他去外地上学,连吃饭,睡觉,洗衣,都是他照看我……”她幽幽地叙说,嘴角含笑,而眼里却噙满了泪水。
父女情深啊!
柳风长久地怅望着被浓雾封锁的大江,一句话也不说。我也只有默默地站在她的身边。她是依然在为她的父母忧心。
在回校的路上我很想安慰她,但如何安慰呢?“五风”相当普遍,我在农村两月是已经充分感觉到了的。普通社员的境遇都是如此,何况她父亲那样身份的人呢?我只有默默,默默地随侍在她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