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们,青春正好
那是1958年,迄今整整半个世纪了。我怀揣入学通知书,从家乡三溪河镇匆匆步行50余里赶到南江县城,搭上去嘉陵市的客车。时令已入初秋,确切地说已是9月9日,去嘉陵师院报到已经晚了。坐在车上,其心情之急切与“上京赶考”无异,生怕入不了学,况且从南江途经巴中、仪陇、西充、蓬安等数县,已经过去快两天了。太阳滑下高高的岭脊,西边的天穹满是眩目的橙黄,而东边连绵起伏的群山,被落日的浮光晕染,灰黑黛青里,银白、铜紫、金红色深浅不一、形态各异的光斑、光带、光块,时隐时现地摇曳着,飘流着,跳荡着,直让人既迷乱又亢奋。汽车在山脊上摇摇摆摆,慢慢吞吞,审慎地踱着步。夜幕降临了,听同车人咕哝,总算挨近了嘉陵市郊。尽管如此,车灯扫着狭窄而粗糙的马路,我仍担心这凹凸曲折通车不久的马路何时才能到达它的终点。还好,一刻钟过去,司机似理解我急切的心情,把方向盘夸张地向右一旋,眼前蓦地豁然开朗。啊!山梁下好大一片城市,那星星点点的街灯沿着一条隐隐约约的大江足足铺了七八里远。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大的城市了。
是的,原本为川中北重镇的嘉陵市,曾经由张澜和胡耀邦相继领导建设,至今,就其规模和市容而言,在四川,除成、渝两市,无可争妍者。那里有一条大江——嘉陵江,那里有三所高等学府——嘉陵师范学院、西南石油学院、嘉陵农业专科学校。我是中师毕业保送生,这就要去到那里上学了。嘉陵师院是四川师院迁往成都时留下的一部分,校园系原东北大学及川北行署旧址扩建,大楼林立,花木繁茂,加之夜色朦胧,灯光迷离,四面环顾,真不知有多宽多大,以我那时的眼界,比想象中的“大”学更加恢宏而美丽。
在办公楼报了到,我拎着被盖卷背着书箱向学生宿舍走去。这口书箱很大,包着棕皮,是大哥开药铺从汉中购药的包装;书箱里有一把二胡,是初中毕业时南江县中东人老师赠送的礼物——书箱和二胡,这两件宝贝曾伴随我在巴中师范度过三年,如今又伴随我来到这所高等学府,此后的岁月还能像在中师读书时那么自在而快活吗?
我被分在中文科60级3班,宿舍在东5幢2楼9号。次日参加“学前学习”,因临毕业时参加巴中县委检查团和宣传团工作两个多月,实际上我已迟到了四天。
临时的学习室无桌无凳,同学们席地而坐。学习主持人,似比我年长数岁,中等身材裹着没有领章的军服,面皮白净,向后梳理茂密的头发油光可鉴,方正的脸盘,挺直的腰板,贼亮的皮鞋,极有气派。不过,浓眉下那双眼睛看似神气却飘忽不定,说话拿腔拿调,语无伦次而又空洞无物。这就是以后我们班的班主席、中文系科民兵营营长、共产党员、复转军人、大名鼎鼎的王德明。王德明的开场白,东一句西一句,好像是说“学前学习”已经四天了,好些同学暴露出来的思想意识很不健康,应该受到严肃的批判。话音未落,紧挨他左边的人说话了:“同学们,我们都是党培养出来的,就应该听党的话,忠诚党的事业,党的需要就是我们的志愿,怎么可以把个人意志凌驾于党之上呢?”一双暴突眼左右滚动,扫视全场,在场的人莫不在他的监控之内;一只粗短的手举起劈下,话语斩钉截铁,词严而义正。“我”,在高位的音阶上又提高了两度,情绪十分激动,“我是贫农,吃党的饭由初师而中师保送上师院的,我是‘三师生’,没有党就没有我的今天和明天,我知足,我感恩,我对那些散布消极情绪,动摇专业思想的人感到十分气愤!你们应该悬崖勒马了,我不能不给你们敲敲警钟……好!我就暂时说到这里。”此人地道的五短身材,头顶仅及“中材之人”班主席王德明的下巴,但他说话的调门儿比王德明要高出三度。原来他是本中文系科政治秘书刘芳指定的我班团支部的组织委员。
他叫常思红。别人不一定了解而我是太熟悉他了。三年前刚进巴中师范时给我的第一印象是,这个矮个子同学的五官特别发达,不过那时还只是略具雏形,时过境迁,现在可说已经是“臻于至善”了——由于眼睛、鼻子、嘴巴十分抢眼,因而你极有可能会忽略他的脸面是什么样子。眼皮肿泡泡的已够突出了,而眼球还拼命地往外冒,似引而待发的玻璃弹子一样;鼻子不算很高,只觉得两个黑洞洞的大鼻孔不断地翕动,似随时都在用心嗅着周围的气味;至于嘴巴,怎么说呢?不便喻为“鼠喙”——毕竟是我的同窗呵——不过实在是太尖太长,一味地往前撮起,以至完全遮没了他的下巴。由于他那张尖长的嘴常在我眼前晃动而且总是发出刺耳的声音,不由我有时不生出疑惑,我们这个时代人类最发达的器官是不是就是嘴巴?在巴中师范读书时我们同班、同团支部,一同保送来此嘉陵师院我是知道的,只是没有想到又在同一个班里相逢了。刚进学习室我还没有留意到他那矮矬矬一截的存在,及至会议主持人王德明讲开场白时我才猛然发现他紧挨王之左边坐着。他讲话时,从那双左右滚动的“玻璃弹子”的闪光,从那只短杵杵左手频繁下劈的力度,以及从那张尖长的突嘴里发出的像刀子一样尖锐的声音,我感到他比在巴师最后那两三个月时更加神气了。噫……今后这么长的时日,我将如何与我这位老同学相处呢?联想到在巴师最后那几月的一些事情,老实说,我多少有些不安……
紧接着发言的是肖天翔,原在某县公安局工作,是我们班的副主席。他身材瘦小,颧高颌尖,面皮青黄,突突的眼球在近视镜片后机灵地闪烁着,其谈吐尚有一些文化内涵,能击中被批判者的要害,不过辞锋过分尖刻,虽不像常思红那么咄咄逼人,而其讽刺挖苦之意毫不掩饰地形于辞色。他把不安心读嘉陵师院专科的思想问题擢拔到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高度,纳入人生观、世界观的范畴,然后用列宁的党性原则,要求我们每一个人做党的兵卒,党指向哪里就奔向哪里。“当今天下,谁可向党讨价还价?”他用这样一个反诘句极有威势地结题,令在场的一些同学不由伸了伸舌头。
肖天翔在发言中引用了一些古典诗文,什么“举世皆浊惟我独清,众人皆醉惟我独醒”之类,其中“众星朗朗不如我孤月独明,满园春色不如我一枝独秀”一句,令圈子右边的一位同学微微一笑,同时用上嘴唇抿了抿下嘴唇。这些雅言就是针对此公“清高自是、孤芳自赏”的讥诮,同时当场就谑称他“一枝独秀先生”——说着说着就简化成了“独秀先生”。这独秀先生身着半新不旧的白色衬衣,一副眼镜罩着宽盘大脸,浓厚的书卷气似从那儿氤氤地向四外发散,而同书卷气极不协调的却是胡乱蹭在地上的一双赤脚。他,学名陈笃修,中江中学知名的共青团学生干部和高高才生,在进师院第一学期期末的考试中我俩以95分的成绩并列第一,其后成为我一生过从最密的挚友。陈笃修的父亲曾就读于省二师范,与著名作家沙汀、艾芜是同窗好友,因其复杂的政治历史问题而累及爱子。陈笃修立志高远,若以优异的学习成绩、激进的政治思想而言,考进川大、北大乃情理中事,可他却被放逐到了建校不久位卑声微的嘉陵师院而且是读专科,自有一种深深的隐痛,一种不吐不快的况味,在言谈中难免不流露出一些牢骚。与陈笃修际遇相若,成绩虽好,或因出身,或因政治思想“有问题”的还有史智明(其父为武大毕业的“旧知识分子”)、方维鉴(其父为国民党中将)、郑义刚(其父为洋买办、海外华侨)、江白石(没落的世家子弟)、汪玲玲(其父曾为司徒雷登主持的燕京大学教授)诸人,还有柳风、罗绮纹……他们在前几天“放”过什么“厥词”我不得而知,仅仅从陈笃修后来的摆谈中知道他本人说过大意如下的话:“做梦都没想到过要当教师……上什么学校有什么相干?书是靠自己读的……既学师范又何须要读本科,读专科我都嫌时间太长……我不想说什么,专业思想是否巩固,我只想说将来拿出学业成绩那才是唯一的明证,放逐于此云云。思想激进的陈笃修,对党尊崇热爱备至,自无丝毫质疑,但因深感委屈,其沮丧、愤懑、狂傲,难免形于辞色,这就成了众矢之的,遭到常思红、肖天翔、杨玉林、张春等一干人的当头棒喝。
又几位同学发言后,一时沉寂了。不知常思红对会议主持人耳语了一些什么,王德明扬起下巴巡视一圈,把目光停在我的脸上,盯了良久,而后嘻笑着说:“青崖同学,你现在是我们班的文娱委员,还不知道吧?你晚到几天,也该表表态嘛,是不是?”
表表态……看来,不表态不行——人未到我已被封为“文娱委员”了。但我说什么呢?批判别人?没亲耳听到,无的放矢;说自己,仓促之间又不知说什么是好。稍一愣神,百感交至,一时理不出个头绪,那就干脆老老实实谈点“杂感”吧。就上大学而言,我是梦寐以求,几经波折而终于美梦成真的——实在是“幸甚至哉”,“幸甚至哉”啊!我想,这是可以说的……我一个山野穷小子,小学毕业因贫困而失学半年;上初中后因交不起伙食费而时时忧心;初中毕业无钱读普高遂读中师,而报考大学之心不死,可“专业思想教育”破了我的大学之梦;中师毕业前夕听说有同学要保送上大学,而不才无缘又“名落孙山”;在绝望痛苦中校长忽又让我组织被保送的同学复习功课准备报考大学……还有什么比多次跌落绝望的深谷而终于爬上高山之巅实现了平生的宿愿令人狂喜的呢?当然,也不无遗憾:当初填写志愿时明确是让我去西南师范学院,而今中师保送生全都被弄来嘉陵师院而且是读专科,确有几分美中不足,几分怅然——我多想上本科多读几年书啊!然而命运待我毕竟不薄,我不应该有太多的奢望,何况我的人生态度还是积极的。我读过许多当代文学作品和一些青年修养的书,决心为人类的自由解放而奋斗终身。在参加县委检查团和宣传团工作期间,烈日炎炎,我与社员们一起拼命地劳动,我诚挚地热爱和关心农民。把我派去贫困社,眼见社员们忍饥挨饿无心出工,我为他们弄到粮食,把生产搞了上去,那时我想,此后,即使让我去把一个大队(相当于一个村)搞好,能为农民造福,我都愿意在农村干一辈子。这便是我那时的理想和精神状态,自然是一种肤浅的自以为是,或者说只是一时的狂热与冲动。但那感想是真实的。我便是带着这样的思想和精神状态来到嘉陵师院的。为此,我既不直接批判那些所谓的落后思想,也不奢谈我如何热爱人民的教育事业,安心在嘉陵师院读专科,我洋洋洒洒旁征博引,大谈读书心得和在农村的感受,而谁都听得出来,我是在谈理想与现实,谈人生和社会,谈文学与教育,谈感受及珍惜今天的幸福,而热爱教育、安心学习也就不言而喻了。我满怀真诚与激情且不乏自我批判的发言,看来常思红是不那么高兴的,没听多久他的脸就“秋”了起来,而我却引起了众多同学的注意。
在我发言的过程中,有一位女生似听得特别认真。她有时微微颔首,有时眼里闪出异彩,而肤色白净,线条清晰的鹅蛋脸上却始终不改端庄矜持的神态。她柳眉修长几乎没入鬓发,眼角也长长的,而且微微向上,不像众多女孩子那样向下弯曲,浓密的睫毛掩映着的眸子澄澈而幽深,如明星之沉于碧潭。她盘腿席地而坐,腰身挺直,似缺乏一点柔和,给人一种严肃以至于不可侵犯之感。发言后,我特意留心了一下其他女生,共11位,有的丰盈,有的苗条,有的灵秀,有的娇艳,单就某一方面而言,她不算是最美的,而其综合形态和清丽绝俗的气质,她的确显得十分引人注目。
散会后,她径直走出学习室。
“柳风——”王德明喊着快步跟了上去。
她叫柳风?“吹面不寒杨柳风”,杨柳风不寒,可她给人的印象似有点儿凛凛的“寒”意;但无论怎样,我还是一下就记住了她的名字。
班主席王德明急急向她说着什么,不久便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但在我心中依然留下她那腰肢微动而端庄的背影。
午后学习前,王德明先让一位身材窈窕的女生读报。这位名叫汪玲玲的成都姑娘,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在刚刚开始推广普通话的那个年头实实令人叹赏,兼之她语音清脆,开口便笑,一条修长的发辫在柔软婀娜的腰间不住地晃荡,更显出女性的温柔与活泼。
汪玲玲的活泼与柳风的矜持形成鲜明的对照。作为男人的我感觉,汪玲玲的活泼似易于亲近,而其些微的轻佻又给人以某种不快;柳风的矜持似难于接触,而那清丽脱俗的气质又引人向往。从情思涵蕴来说,毫无疑问,我更欣赏柳风——尤其是在她后来的发言中,那清纯而端丽的情韵中蕴含着的严密的逻辑,以及由此而显示出来的正大而自信的力量,更加令我倾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