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这是柳永近作《定风波·自春来》中的句子,写的原是歌姬心事。以女子口吻作诗度词,起自《离骚》,屈原以香草美人之态,自陈心事于君王,但究竟是有所寄托。到了司马相如《长门赋》,乃别出机杼,纯粹以女子口吻倾诉寂寞,虽是代陈阿娇言语于汉武帝,但所言纯粹是感情而已。南梁《玉台新咏》可谓闺中歌诗此中集大成者。五代以来,词多有绮罗香泽之态,宛转绸缪之度,温飞卿“小山重叠金明灭”数句以来,以女子口吻写闺怨者,渐有蔚为大观之态。陈师师身在风月场中,柳永的词作一旦写成,即刻风靡,这首《定风波》是旧调,有调则记词为易,她能吟得,本不在意料之外。只是她竟然会当着柳永的面绣口吐出,虽不至于唐突,却让柳永心中登时一亮,于是口头也伶俐起来:
“小生涂鸦之作,本该焚毁,经姑娘一诵,竟得见其风致。些须词句,得知己如此,幸何如之。”
屏风后面的绰约身影微微颤动,柳永听见后面有声音传来:
“先生惠然肯来,奴家请为操琴一曲。”
有宋一朝,瓦肆之中的青楼女子,尚有娼妓之分。所谓娼,便是卖身;所谓妓,便是卖艺,当时称之为“角妓”或“艺伎”的就是。当然,近朱者赤,娼和妓之间的过渡带往往是含含糊糊的。艺伎对客人青眼有佳,抑或客人出得起价钱,是妓也娼了。可以推想的是,妓的身份必然是凌驾于娼之上的。陈师师稳坐头牌,打的也是卖艺不卖身的招牌。
这些世故,柳永哪里不晓?他在一张桌子前坐下,桌上有点心和清酒。绣帘之中,开始有琴声传来,是一曲寻常的《良宵引》。
柳永道:
“良宵如此,真当得上姑娘这一曲清音。”
陈师师罢琴而笑,望着柳永说道:
“闻说先生是词中第一流人物,不想更是知音。敢问先生,琴中意,与诗中意,通否?”
“皆通。”
“先生果能解得否?”
“愿为姑娘一解。”
陈师师于是焚香抚琴,琴声旷远而萧瑟,隐然是塞外之音。相传为东汉名臣蔡邕之女蔡文姬为匈奴所掳,乃作此《胡笳十八拍》以释幽思。凡是良家女子堕入风尘,实是不得已的居多。陈师师弹奏此曲,那是以自己落入瓦肆青楼,相比于蔡文姬之没入匈奴,转而自怜自伤了。
要解此曲倒不难,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不仅有曲,尚有本人的诗作传世。柳永于是和曲而道:
“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
陈师师见柳永于琴道颇有见识,心中云何不喜,琴声却转向愁怨一途。愁怨已极,一曲《长门怨》便明朗起来。东汉时期,汉武帝遗弃陈皇后于长门宫中,陈皇后遂千金买得司马相如《长门赋》,用来向武帝表明心意,后人乃用《长门赋》之意,作《长门怨》一曲。
柳永缓缓道:
“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
陈师师身在青楼之中,不仅要应付客人,更要承受同行们的白眼与排挤。柳永以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中两句怨怼之词,来解陈师师弹奏的《长门怨》,倒也甚是相得。陈师师听罢,又起一曲,此曲起调明朗欢快,渐渐便转入平和中正。琴音真淳守一,默契柔和,正是唐人董兰亭所作的《颐真》。
柳永点点头,吟道:
“仰望碧天际,俯磐绿水滨。寥朗无压观,寓目理自陈。”
自两晋以来,求仙慕道之风盛行于世,炼丹食药寻仙清修者不可胜计。此风一至于两宋之际,遗风尤烈。以师师的聪慧,在幽怨之中,慢慢悟得此般雅人深致,甚至于有了玄想道心,是在情理之中。《颐真》在一片闲远之中隐隐淡去,又在隐隐中传来另一番风味。此曲曲调朴拙,寄意高古,柳永凝神听来,不自觉已作飘飘欲仙之神态,细听下去,果然是一曲《携仙游》。此曲相传为黄帝所作,黄帝精于养生之道,故以琴声作为修道飞升之辅助。陈师师弹奏此曲,是说她已厌倦了这浑浊的风尘人世,有归去之意。
柳永想起唐人窦巩的《游仙词》,由此对道:
“海上神山绿,溪边杏树红。不知何处去,月照玉楼空。”
陈师师不去理会他,只管任性抚琴。一曲未了,一曲又起。此曲乍听缓和踟蹰,顷刻间,便开始奔涌流淌,如同滚滚江水一泄如注,听来教人手舞足蹈。这竟是魏晋名士嵇康酒醉后,斜卧在竹林之下所作的那一曲《酒狂》。
柳永听罢,不禁叹道:
“姑娘却又是何苦来!”
他知道,师师有心求道升仙,然而,纵然令她逃离此风月场所尚不可得,又遑论其余。百般无奈之下,她才去作此痴狂之音,然而,这也不过是抽刀断水举杯浇愁罢了。
陈师师舍琴起身,拉开绣帘,说道:
“先生真是个中人。”
柳永迎上去,陈师师的姣好的面容便近在目前。眼前人眉目流转,堪是三秋泉眼,流转之际,使人浑然忘己。她的穿着与一般艺伎并无区别,只是腰间多了一块碧玉环佩,琢磨精细,通体碧绿,是一块上好的和田软玉。
陈师师看见他的注目之处,说道:
“此是故人之物。”
又道:
“先生既是知音,又能制词,想必也能奏琴。”
柳永一边说着谦虚的话,一边被陈师师引着,入了绣帘之内。说笑间,他一眼看见师师弹奏的古琴之上,镌刻着的“绿猗”二字,此等拾人牙慧之作,似乎稍嫌俗气,不禁皱了皱眉头。
在风月场中博取金玉,本靠察言观色,陈师师见柳永眉头一皱,于他心中所想,便猜到了八九分。于是说道:
“此亦是故人之物。”
柳永终于按捺不住,询问道:
“却是哪般故人?”
“奴家三岁时候,家里来了个道士,赠我环佩与绿猗琴。说什么此女将来必堕入风尘,有此二物,或许尚能留得一佳名传世。后来倒真给这倒是一语成谶。只是奴家如今一身污秽,凡此二物,于我佳名终究无益了。若非此琴上镌有‘绿猗’二字,西子捧心,附庸风雅,先生必然也殊不会留心。”
柳永何其才思敏捷,听得此言语,心中早盘算了一回,口中却说道:
“姑娘玩笑了。”
玩笑之间,悄然不觉三度春秋,柳永依然落拓于皇榜之下。只是与陈师师之间的露水夫妻,早做得不亦乐乎。直到一日清晨,他轻抚绿猗琴,想起三年前,为师师作的那首《玉女摇仙佩·佳人》和师师说过的那句“留得一佳名传世”,不觉心旌摇荡。而这时,这首《玉女摇仙佩·佳人》已经传遍了天下凡有井水之处。
《玉女摇仙佩·佳人》的曲调吵醒了师师。她索性不再睡眠,云鬓半偏着,披衣而起,倚着柳永的琴声唱道:
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须信画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关。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奶奶、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心意。为盟誓。今生断不孤鸳被。